她记得,奚娴那时还小,夜里睡不着,便爬在窗台上看星星。

可是那天乌云蔽日,她看不见一丁点皎洁的月色,于是小姑娘有些遗憾,迷迷糊糊间,却见到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郎,正与树下的母亲交谈着甚么,而母亲的动作驯服而卑微。

年幼的奚娴迷瞪睁大眼睛,认为自己在做梦。

秦氏将那件潜伏在奚正擎身边,多年所得的线索继续说了出来。

院子里很干净,寂寥而阴冷,却有诸多主上的暗哨密布,他不在意那个窗边的孩子。

而少年人只是若有所思,瘦削而干净的掌心触碰着树木,面容清贵中带着病意。

他不会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就连神情也叫人猜不出真实的想法,秦氏的面容木然空白,就像是个严丝合缝组装出的木偶。

这么大的事情,先皇后使了许多手段也没得到,而主上即便年少,却极其多疑缜密,绝不会容许旁人听了去,故而才亲身而来。

过了半晌,尊贵的少年审视着脚下的细作女人,抚了抚手上的玉扳指,隐隐弯了唇线,若有所指平和道:“红玉,往后哄孩子入眠,可要仔细些。”

秦氏心间一颤,却稳住了心神,一字一顿木然道:“若是主上愿意,奴婢愿将这个孩子献祭给神灵,来祈得您一帆风顺。”似乎孩子对于她,一点也不重要。

年轻的少年很鲜有的笑了笑,温和缓慢地拒绝道:“不需要。”

她听见奚娴爬在床边,那一声很天真细弱的叫声。

“娘啊,娴娴好困呀…”

下一瞬的时候,奚娴已经见不到那个仿佛在黑暗中的少年了。

小女孩困惑地眨了眨眼,眼皮酸得睁不开,却见母亲在月色下走来,很少有地严厉教育她:“怎么还不去睡?更深露重,着凉了可怎么好?”

奚娴委屈地闭上眼,却见母亲已经隔着窗台,轻柔抱住了她。

秦氏的声音还是那样婉约似水,在黑夜中却似乎像是一条冰冷又没骨头的蛇:“你要乖一些,不要叫母亲担心。”

秦氏,或是红玉,她大体死也想不到,那时瘦削而心思缜密的少年主上,会在很多年后爱上她的女儿。

她女儿的出生,都并不单纯,甚至可以说是得到某个秘密的关键之处,所以她才会怀上奚娴。

奚娴就像是应运而生的一样器皿,并不是因为爱或是巧合,只是因为客观而冷血的算计,才诞生的小生命。

对于她的到来,先皇后只是叫红玉照顾好这个孩子,因为她是无辜的,太子却在奚娴小时候下达命令,若红玉不能保守秘密,让奚娴察觉了太多,便杀了这孩子。

如果红玉动不了手,会有别人动手,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最后爱上奚娴的人也是他。

甚至如今把这个小姑娘捧在手心里,一点也不舍得伤害,任由她作天作地的男人,也是他。

红玉有时候不太能理解男人的心思,那么冷酷而严苛,对着温软娇气的小动物,却会生出从未有过的怜惜。

他那时不是没动过杀心,甚至想开杀戒,可是太子没有选择那样做,所以他得到了一个真正的秘密。

奚正擎真是个狡猾的傻子。

现在那个老男人,还不是被她掌控得牢牢的,大多数时候畏她如蛇蝎,但人前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大老爷的模样呢,就连正妻都不敢续弦。

秦氏对于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多少成就感。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那样,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娇贵妇人,或是锦衣玉食的少爷老爷,她随手便能杀掉,可是如果没有这么做,绝不是因为贪恋甚么。

只是主人不允许而已。

奚娴站在庭院里,披着厚实朴素的披风,乌黑的发丝挽得随意而凌乱,一张小脸素白而清冷,似乎把之前的所有事情全都尽皆丢弃了似的。

秦姨娘有些难以置信,这样的事情竟会发生在她的女儿身上。

她不能接受女儿和主上在一起,那也不代表她能够接受女儿想出家当尼姑。

她这些日子日也期盼,只希望娴娴能够懂事,更不要妄想不该想的事。

主上的女人不是那么好做的,更何况奚娴出身奚氏一族,那就更不好做了。

秦氏只盼着娴娴能平稳安定的过一辈子,只是却没想到,女儿比她想的更多些,竟然连“母亲”和弟弟都不要了,这实在是叫人咂舌震惊。

奚娴还是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看上去像是长大了一些。

她邀请姨娘进去品茗。

白烟汩汩地从壶口中冒出,奚娴隔着一点轻薄的烟絮,打量着她的生母。

姨娘看上去比从前要好多了,不再憔悴而忧虑,小心翼翼,反倒是多了几分贵妇人的雍容之感,更重要的是,姨娘看上去不像是随时都会战战兢兢的模样了。

这令奚娴觉得很满意,至少即便她离开了,姨娘还是会坚强一些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所以她想要离开的决定,是不会因为姨娘而改变的,就如从前老太太拿姨娘和弟弟的前途威胁她,她也一样无动于衷一般。

自己的路,只能自己走。

可是意想不到的是,秦氏并没有说出阻止的话,只是很委婉的劝说。

姨娘温婉和煦道:“娴娴,你真的决定了么?能与娘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又对将来有什么打算,那也好叫娘亲安心。”

奚娴给姨娘倒了一盏茶,低垂着眉眼道:“我想要出家,嫡姐允诺我,若我开春还坚持,便让我剃度。”

姨娘叹息道:“你想要离开这里,是因为经历了甚么事体么?姨娘还是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奚娴没法说出口,只是摇头道:“我不想嫁人了,也不想要华服美食,金银珠宝,只想要过最清净的日子。”

“您大概不知道我罢,我想要的太多了,不能完全占有的话,我会疯掉的,所以很多事情,宁可眼不能见,心境平和。”

秦氏几乎震惊到无言以对,她亦很少有这样的心情。

能把女儿逼成这样,或许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主上真的与娴娴有过什么。

娴娴说,想要完全占有,那是什么意思?

她想要主上一心一意陪着她,当她一人的夫君?或是放下大权和政务,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不得不说,红玉认为她把孩子养坏了。

她的本意是,会选择尊重并赞许奚娴的想法。虽然她有点惊讶,但无法过多的挑剔,如果奚娴真的去做了姑子,无论如何,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是会保护她。

只是她却不得不尽力说服奚娴。

秦氏啜了一口茶,思虑了一下措辞,才缓缓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娴娴,你想离开奚家,去当个孤家寡人,抛下一切烦忧,只是人生在世,你总是不能真正与人断了联系。”

“就好比,你在山上当姑子,你以何为食?穿什么衣料子,自个儿会不会浆洗,冬日里你懂不懂怎么取暖,若是有坏人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奚娴愣住了,摇摇头柔弱道:“姐姐都会帮我的,我为什么要自己想呢?”

秦氏被女儿气笑了,心想你姐姐恨不得把你拆吃入腹,受了主上的好处,没有回报怎么行?真当主子是积善行德了?

秦氏笑起来:“孩子,那你可算不得脱离俗世,你想过没有,几十年后呢?若你姐姐嫁人了,当了祖母,去了远方,有了自己真正的族人和家人,晚辈和同辈。即便她还惦记你,你怎么能向她伸几十年的手,你不会脸红么?”

“你看看,你又会做些甚么?”

“被娇惯成这幅样子,就算穿粗一些的布料,都会被磨得生疼,力道弱小到连柴火都捡不了几根,又不懂经商营业,与人交际更是一团糟,公主样的脾气甚少有人能纵容,而你的婢女甚至是奚家出钱买的,有的还是家生子,你真的想要斩断干系,不能带上她们。”

“你告诉姨娘,被宠成这样的你,真的离得开他么?”

奚娴的眼里又浮现出泪水,咬着唇瓣不讲话,似乎光是听听,很快就要被说哭了。

秦氏不忍,却不得不继续道:“孩子,你想得太简单,逃避才是最难的事情。”

第45章

奚娴有一瞬间,认为秦氏说得没错。

她以为的逃避,是借着嫡姐的羽翼在逃避。她所谓的心境平和清淡,却是在自己能够温饱的前提之下,而真正斩断了与世俗的怜惜,她根本做不到温饱,又何来平静心安?

而若是不斩断,又算得甚么红尘以外呢?

根本就是一个懦弱的女子,躲避自己痛苦的捷径,长久而来并不可取。

可是,奚娴并不真正被打动。

因为姨娘算错了她。

她根本上就是个任性的女人,所以只需要达到目的就好了,她也没有这么清高,想要斩断与一切的联系,只想去一个清净的地方,没有纷争和不甘愿。

她会攒下足够的金银,想办法让自己在即便失去嫡姐爱护的情况下,也能安度余生,那不就好了?

她又不是真的想当尼姑,只是想要摆脱那一切而已。

奚娴摇了摇头,擦擦自己眼角的泪水,软和道:“姨娘,我还是要出家的,但我不会拒绝嫡姐的帮助,至于您担心的事情,那便全然不必了,我没想过要真正的摆脱所有人事干系。”

“只是您知道的,我太容易抑郁痛苦了,随便一点伤害和晦涩的恶意,都能令我感到难过,所以我已经不适合呆在这里了,请您也容忍娴娴的任性。”

秦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叹气不语。

如果可以,她没什么不能支持女儿的。

毕竟她不算是真正守着妇道和礼教的妇人,所以这些对于她而言不算惊世骇俗,只是有些事,却是她不能违抗的。

秦氏生平第一次,对奚娴说了重话。

她慢慢起身,就像个真正苛刻的贵妇人,看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冷漠道:“你不明白,娴娴,只有当个女人,你才会有幸福可言。独身一人的话,等到姨娘这个年纪,你才懂得什么是孤寂痛苦。”

“而那个时候,你爱的人成家立业,与旁人在一起了,你的姐妹们都相继嫁人,你的爹娘不复存在,你在世上什么都没有了。”

“姨娘了解你,你是个吃不起苦头的姑娘,所以你到底要任性到甚么程度,才肯回头?”

奚娴嘤嘤地小声啜泣起来,软和得叫人舍不得责备。

“可是,姐姐都会帮我的,她是我的姐姐,怎么会抛下我不管?”

秦氏被她气得无言以对。

不管她说什么,奚娴的回答永远都是“姐姐会帮我的”,“姐姐很疼我”,“姐姐是不会反悔的”。

她对于嫡姐奚衡,实在有种痴迷般的信任,似乎旁人永远无法理解奚娴这样孩童一般的执拗到底出自于哪里,像是小孩的图画一般色彩斑斓又晦涩。

可那个孩子还能认真地与你指出这是一朵小花,那是一条消息,小溪里流淌着各色糖果。

那孩子相信自己画出了真实。

秦氏被自己养的女儿气到脑壳疼。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束手无策,奚娴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即便是毫无道理的事情,她也能一头栽进去,与她分析利弊根本就是鸡同鸭讲。

娴娴永远都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你,似乎在认真被教育,但低头便能专注地玩袖子。

似乎,除了嫡姐亲自与她讲道理,奚娴甚么都听不进去。

秦氏不由深深感慨,姑娘家总是懂得谁才是最肯宠溺她的,小鼻子灵巧而聪颖,一闻就能闻见无底线纵容的味道,所以甚么也不怕,根本就不是几句说教能扭回来的。

娴娴的思想很有问题,她实在太任性了些,即便想要天上的星星,也是能理直气壮说出口的。

秦氏想了想,只得立即哄骗道:“你嫡姐很快便要入宫当太子妃,娴娴,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奚娴惊讶地瞪大眼睛,眼泪又滴答开始往下掉。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您…您说,姐姐、姐姐要嫁给谁?”

秦氏道:“太子,他毕竟是大小姐的表哥,她嫁给太子殿下的话,是很合理的。”

奚娴觉得自己完全不能接受这种事情。

她崩溃地摇头,忍不住哇哇大哭,泪如泉涌沾湿了她的睫毛:“不可能的!您骗我的,姐姐不可能离开我,不可能嫁给那个什么太子!他怎么这样啊,他是混蛋吗,怎么见个女人都要娶,我真是想打他一巴掌…”

秦氏:“……”

她没想到奚娴的反应这么大,更没想到,奚娴的重点竟然只是想要打太子一个巴掌。

但秦氏至少看出来,奚娴很抗拒奚衡离开她,甚至潜意识里认为,嫡姐是永远不会抛下她的,这可不怎么好。

秦氏闭上眼,恳切道:“娴娴,所以你明白了,你姐姐去了宫里,你再要她接济保护,只能成为一个累赘,不若听娘亲的话,好生等着嫁人不好吗?凭着我们家的能耐,至少能许你一个老实有前途的丈夫。”

奚娴哭得闭过气去,颤抖哽咽道:“不要姐姐嫁人。不要。不要——”

秦氏脑壳疼,高声呵斥道:“现在不嫁,以后也要嫁。”

“你认为你姐姐会为了你当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吗!?等她有了儿女,姨娘倒是想瞧瞧,你还是不是她最重要的孩子。”

奚娴的痛点全被戳中了,之前压抑着的朴素端庄一下全毁了,被气得跳脚哭泣,腾一下起身道:“那就不准姐姐嫁人!我也不嫁人,我和姐姐过日子,反正她不是我亲姐姐!”

秦氏目瞪口呆:“……”

这是她今天知道最令人惊讶的事情。

娴娴竟然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这是在令人震惊。

非常使人费解。

秦氏被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些波动,甚至不再那么平和了,和她面上的神情一样吃惊。

秦氏拿奚娴没法子,只好去见了主上。

她是等到了三日后,才见到披星戴月归府的男人。

秦氏被允许进屋,并受到了很不错的礼待,那是所有细作和属下都不会得到的。

男人温和而有礼,却也较为疏离,这使得秦氏不那么紧张了。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能抽出来管奚娴的时候也不太多。

大多数时候,只要奚娴不做什么太坏的事,没有没有太过任性娇纵,他不大约束她,毕竟天真烂漫的天性需要呵护,他会让她随着天性自由舒展。

秦氏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可她还是说了下去。

“属下与娴娴讲了许多道理,她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只说…姐姐会照拂她,姐姐会满足她,故而属下便哄她道:‘你姊姊也是会嫁人的,或许还会嫁给太子当正妻,那时便不能帮助你了。’”

男人沉默着挑眉,露出一点带着兴味的笑意。

果然,秦氏叹气道:“娴娴便硬是说,不叫姊姊嫁人,她也不嫁人,要一辈子守着姊姊…”

秦氏把话说下去:“属下看,她是不肯回头了,竟是咬死了也不要嫁人。”甚至还说要打您一巴掌。

当然,秦氏当了母亲,便不是事事都毫无私心的,这种话她可不敢说,只怕奚娴被教训。

他微笑起来,低沉赞许道:“你做得很好,红玉。”

男人像是一点也不急,慢悠悠的似乎在思量甚么有趣的事体。

秦氏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殿下,这孩子无状,奴婢定然好生说服她,不叫她再有非分之想。”

秦氏知道,作为一个细作,自己的话太多了。奚娴是她生的,但却并不属于她。

他止住了秦氏,只是温柔低缓道:“你生下了娴娴,立了大功。往后也不必再在孤跟前当差。做好奚家的主母,把她照顾好,而奚正擎不敢再续弦。”

秦氏惊讶起来。

她没想到,主上见到她,原来是想交代这个。

她见过很多细作,只是她们大多都没有更好的结局,懂得情爱的被困死,为主上所放弃绞杀,不懂情爱的不是死于非命,便是到死了,也不懂得生而为人为得甚么。

只是秦氏仍旧不敢。

她跪在地上,给主上磕头,一字一顿道:“若是主上不要奴婢,那么奴婢便以死效忠您与先主,再不敢有懈怠。”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太子不可能给她自由,即便她生了娴娴,那也不代表什么。

因为在男人看来,奚娴即便是出生,也是为他而生的,不是么?

所以她成了他的女人,实在太过顺理成章,红玉不过是生下奚娴的器皿。

红玉太明白,主上对于细作是无情的,而她们自小受到的教养也是如此,从来不敢把自己看作是个人,又怎么敢以主上的岳母自居?

她宁可自己不自由,或是去死,也不要成为女儿的累赘。

半晌,主上平缓道:“你回去罢。”

红玉的脊背汗湿了,抬起头时,便见到年轻男人眼中的审视和隐约冰冷的笑意。

她很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