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却只是微笑起来,捏着奚娴单薄的肩胛,令她慢慢转过身,诚恳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可是奚娴分明听到他语气中慢悠悠的笑意,并不那么正经,就像是在逗弄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奚娴回身看着他,而两人的视线胶着在一起,她微微垂落下眼睫,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很好,如果你记得自己的本分,我想我们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我不再希望往后还会有这样的谈话。”

少女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得白皙而明媚,有时男人甚至会怀疑,她是否真的如同看上去的那般不知世事,带着愚钝的天真。

可事实却并不是那样,奚娴终其一生,都没有摆脱母族奚氏带给她影响。

她看上去十分正常,其实却是最不正常的那个。

或许直到死去之前,都还在处心积虑的想要报复他,伤害他,或是怀上他的孩子,借此反扑篡位。

她温柔的揽住男人的脖颈,仰起头轻轻吻上他冷淡的唇,他们交换了一个毫无温度的吻。

两人近乎吻得忘我,唇舌交缠之间,男人的手慢慢抚上奚娴柔弱的腰肢,还有她隆起的肚子,掌心灼热的温度带着滚烫漠然的审判,一点点隔着布料贴在她的肌肤上。

奚娴睁大眼,瞳孔冷冷收缩起来,转而天真弱气的闭上了眼睫,流下了一行清泪。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怀疑,他会像是从前的每一次那样,不愿要她的孩子。

即便他们二人的血脉或许是男人所渴望的存在,但出于理智的思量,他从来不会愿意要这么危险的孩子,就如同他想方设法把奚氏一族连根拔起那样…

奚娴的身子细弱颤抖起来,身为女人的天性令她看上去极度柔弱,所有强硬的男人都不会舍得伤害她。

奚娴被推倒在床榻上,男人在她耳边道:“大夫说,你月份稳了…”

奚娴顺从的接受了他,男人的手指修长而微砺,动作却含蓄而优雅,令她难受至极,却呜咽着不好说什么。

她像是一泓温水,任由他摆弄出水花,又像是无根的浮萍,依依不舍的缠绕在男人身上,根茎里却淬着最毒的血脉,时刻没有忘记要反咬他一口。

奚娴连呼吸都颤抖起来,浓密的眼睫紧紧覆在眼下,像是蝴蝶薄如蝉翼的翅膀。

她的睫毛倏地被濡湿了,面色苍白委屈,却死死咬住唇,一句话也不肯说出口。

就像是年少时,奚娴跪在他院外,满脸委屈抑郁地垂着眼眸,淡粉色的襦裙在地上开出一朵花儿,就连眼眸中都带着可怜巴巴的小勾子,充满险恶和算计,想要引诱他堕落。

而他只是捏着奚娴的下颌,手指力道重到透骨,对她不屑冷漠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奚六姑娘。除非你已准备好,要被我挖去双眼,听懂么?”

奚娴便怔然流下了泪水,清澈的眼泪落在地上,她浓密的眼睫覆在清澈的眼仁上,像是真的受尽了委屈的小动物。

可是一场重生之后,奚娴把那些险恶的目的都忘了。

似乎她自己真的成了毫无手段的小姑娘,成了只懂得依附嫡姐的菟丝花,又成功的认为自己是个受尽了委屈的无辜之人。

她一切的恶毒记忆都因重生而被清空,靠着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继续愉快的生活下去。

但他很明白,奚娴长着柔弱可怜的样貌,顾影自怜的抑郁着,但她不会永远糊涂下去。

他几近怜惜的亲吻奚娴冰凉的眉目,把她揽在怀里细细安抚,亲了亲奚娴的唇角,温柔体贴道:“只要你喜欢,甚么都可以给你,好不好?嗯?”

奚娴闭上眼睛,过了半晌,温柔的嗓音传来:“我当然相信你啦。”可是另一边的唇角,却始终没有扬起的弧度,显得麻木至极。

男人慢慢揩去她的泪水。

乌云遮天蔽日,外头的爆竹声缓缓止息了,等一切停止的时候,外头的暮色已黑沉浓郁,他将奚娴安置在床榻之上,肌理分明而修长的臂膀上,被指甲划下了深浅不一的印记。

奚娴却开始反反复复做着噩梦。

梦里她一点也不像是个值得赞许的小姑娘,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生而为人的美德。

奚娴穿着漂亮的月白色裙子,裙边上镶嵌着等大的珍珠粒儿,裙底延伸出一只精致水红的绣鞋,在用膳的时候轻轻摩挲着嫡姐的裙角,鞋尖的明珠暧昧勾出一个弧度,又松了开来。

被嫡姐冷淡的眼神扫视而过,可她立即露出了一个无辜瑟缩的神情。

雷雨天里,梦中的奚娴抱着被褥,慢慢上了嫡姐的床榻,从背后像水蛇一样缠绕着奚衡,一边发着抖一边小声嗫嚅道:“姊姊,我好害怕…好害怕雷雨天…”

可她的手却慢慢点在嫡姐的胸前,精致细巧的下巴又搁在奚衡的肩膀上,浑身带着若有似无的花香,似乎在诱惑一个禁欲的苦行僧。

嫡姐背对着她,闭眼沉冷道:“放开你的手。”

奚娴不依,甚至缠绕得愈发亲密。

她精准的捏住奚娴的手腕,然后巧妙的翻转一下,奚娴腕骨便发出即将崩裂的咯吱声。

而她精致的眉眼蹙着,发出极细的呻吟,冷汗涔涔从额角滑落下来,却咬着苍白的唇不肯多言。

嫡姐的嗓音含着冷酷而漫不经心的笑意,在她耳边重复道:“孤来你们家,到底为了甚么,你不会不明白。”

“若你识相,就莫来招惹,看在你是奚氏后人的份上,孤既往不咎。”

梦中的奚娴却不管不顾的贴上去,小声弱气道:“我自看见您第一眼,便仰慕您,求求您让我陪您一夜…即便一辈子只当个奴婢也好啊。”

嫡姐回身把少女压在身下,冷淡漠然注视着她的眼眉,似笑非笑道:“奚六姑娘,你以为这很可信?嗯?”

奚娴却不管不顾一下探身,努力吻住了嫡姐冷淡的薄唇,细软的长发滑落肩头,用粉色的舌尖缓缓舔舐。

手腕上被掣肘的力道却愈发重了,她纤细的皓腕几乎被折到了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看得出,梦里的嫡姐对她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奚娴眼眸带泪,含糊求饶道:“你为甚不信我啊…我是真心喜欢您的…”

她一边说着,洁白圆润的肩头也随着挣扎露出来,在昏暗的光晕下染着暧昧。

手腕的疼痛一点也不算甚么。

嫡姐也并非不懂怎样把一个女人占为己有,但只有奚娴不成。

她实在太恶毒了。

以至于他从未见过比她更可怕的小姑娘。她眼眸中的爱意这样露骨,却并不是真的。

随着奚娴的吻深入,嫡姐的身子一僵,一把果断将她拂倒在床榻上。

奚娴吓得蜷缩起来,眼泪还是滚滚从脸颊上滑落,呜咽着颤抖却不敢再说一个字。

那日之后,奚娴的手腕真的被折了,那个人丝毫不怜香惜玉。

梦里的她无聊地想,看来他真的对自己没兴趣。

也是,他什么女人没有呢?

她仔细养了很久很久,才恢复如初,但从来不敢露出一点怨怼,顶多便是有些无助和小心翼翼。

可是嫡姐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

画面一转,奚娴梦见了少女时的自己。

少女纤细洁白的手捏着五姐奚娆的脖颈,缓缓收紧了虎口的力道,看着奚娆痛苦喘息,她唇角染着像是墨水一样漆黑的恶毒之意。

奚娴在五姐姐的耳边缓缓欢快愉悦道:“若你再不配合啊…我就杀了王姨娘,把她的尸骨拖去喂狗。”

然后五姐奚娆露出了一个见鬼的神情,竭力遏制住尖叫的恐惧,因为奚娴尖利的指甲,正慢慢刮挲着她如月一般光洁的侧颜。

似乎只要她不配合,这个六妹妹就能很轻松的毁掉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

而奚娆知道,六妹妹一定做得到。

因为她上次不肯配合,奚娴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了她养了很久的白兔子,并且把肉做得鲜美至极炖上桌,待她吃完了才歪头笑着问她好不好吃。

你自己养的宠物,好不好吃?

奚娆都快被恶心吐了,到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奚娴还嫌不够。

而奚娴柔弱纯洁的眉眼,在黄昏的时候像是最可怕的鬼魂,阴森森的直视着她。

这个六妹妹,一直都有两幅面孔,从来都是恶毒与天真并存的人,是年幼的奚娆眼中最恐怖的修罗。

她承认自己一开始对六妹妹的确有敌意,却没想到自己招惹了这样的一个人…

除了配合奚娴做那些过分针对的事,奚娆根本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摆脱那样的困境。

奚娴被自己的梦惊醒了过来,她捂着冰冷的额头,实在不敢相信梦中的人是她自己。

奚娆不是那个讨人厌的五姐姐吗?

前世就是奚娆…就是她一直针对自己,一次两次三次还不够,是奚娆一直刺激她,仗着嫡姐的宠爱让奚娴不好过,和王姨娘一起刁难她们母女。

真是可笑啊…

她怎么会做这样不切实际的梦呢?

她明明是最大的受害者,被所有人欺负个遍。

奚娴有些记不清梦了,毕竟一转眼的时间,梦中的记忆很容易就能消散了。

可是她仍旧记得,梦里的她是…是怎样爬上嫡姐的床榻,怎么主动去亲吻嫡姐,甚至被子下细长雪白的腿,还慢慢勾住了嫡姐的腰,浑身上下都恬不知耻的写着“我是你的女人,你可以随意凌虐我”这样的意味。

奚娴的脸已经红得不像样。

她实在没法想象自己怎么会这样,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勾搭嫡姐呀。

她甚至记得嫡姐看着她时的那种…复杂厌恶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眸中五彩斑斓的毒虫。

奚娴困倦地想着这个问题,把脑袋埋在男人宽阔的怀里,慢慢握住了手指,下意识的蜷缩着。

她才不会是这样的人呢。

她不是甚么好人,但绝对不会这么坏。

似乎在肯定她的想法,王琮长臂微伸,轻柔的抚摸了奚娴的脑袋。

奚娴第二日起身的时候,王琮已不在身边,桌面上是他离去之前所做的清粥小菜,热气蒸腾而上,把她的眼睛熏得有些热乎。

她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心中没有一丝的波动,只是眼波流转托着雪白的腮。

窗外下起大雪,奚娴捧着温热的粥碗,眼里又映着外头的风雪。

这日之后,王琮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奚娴并不觉得有什么,她只是有些无聊。

她收到了一份来自嫡姐的礼物,那是一套婴儿用的肚兜鞋袜,上头俱绣着奚娴喜欢的小兔子样式,肥嘟嘟的白兔子,嘴里叼着翠绿的萝卜缨,红色的小眼睛有些呆呆的。

还有一只长命锁,看上去轻便又精致。

奚娴很快决定,等到孩子满月的时,便为他戴上。

奚娴生产那一日,天光和朗,长安的暮春时节总伴随着温暖的春光,绵延不断的的春雨滋润大地,她的心情也在连月来的清静之中安宁了许多。

这么多月过去,嫡姐没有再来瞧她,王琮也没有来。

听闻南方发了很严重的洪涝,奚娴思索了一下,便把自己积攒下来的一些首饰俱捐出去了。

即便自己不认得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她也希望那些人能过得好。

奚娴挺着肚子,轻柔的抚摸着自己已然变得圆滚滚的肚皮,忍不住露出一个忧愁的神情。

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孩子的期待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深沉,想象一下生出他以后的事,奚娴几乎是茫然的。

她不晓得自己该怎么照顾他,也不知对他的期许应当是如何的。

她无奈地撑着额头,又认为只要开心就好了。

自由,快乐,这就是他为甚来到世间。

她发动的时候,家里没多少人手。

奚娴疼得几乎闭过气去,可她却觉得比起自己孩子的出世,比起自己背负的使命感,这样剧烈的疼痛都显得微不足道。

王琮请来的产婆很快准备就绪,初时的阵痛过去之后,奚娴便满目茫然地随着产婆的语声发动,可她身体不好,近乎头昏眼花的,也无法好生用力。

外头隐约传来说话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尾调靡靡:“…保住孩子,无论用甚么方法。”

奚娴的眼睛睁大了,近乎难以置信,她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以为那是嫡姐。

嫡姐这么爱护她,怎么可能想要去母留子?

奚娴开始哭泣起来,她近乎失去了想要继续生下孩子的动力。

她缓缓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慢慢滑落下来,产婆惊恐至极的声音想起:“夫人…夫人血崩了…快!快把大夫叫进来!”顿时所有人忙乱成一团。

随着帘子被掀开的声音,奚娴感到冰冷的风吹拂在自己的脖颈上,而嫡姐一步步走近她。

奚娴睁开眼睫,只觉阳光实在亮得很。

奚娴扯了扯唇角,弱声道:“…长姐。”

嫡姐的身影逆着光晕,让她看不清细节,只晓得她梳着妇人的发髻,眼角是一粒很淡的痣,显得温柔又贤淑,而身上穿着奚娴从未见她着过的粉色襦裙,抹胸边绣着一朵金海棠。

嫡姐最厌恶粉色,她讨厌所有女气的颜色。

可是今日奚娴难产,她竟然穿了这样漂亮的裙子来见她。

长姐温柔如水的食指慢慢触在她的眉尾,微微一笑中带着恶意:“六妹妹,你该知晓,自己和孩子相比是几斤几两。”

不值一提。

奚娴睁大眼睛,苍白的唇瓣委顿落下,她剧烈的喘息起来。

嫡姐以前从来不叫她六妹妹,这是个鲜有的称呼。

奚娴觉得下面又开始钝痛,她扬起脖颈,痛苦地喘息起来,可是肚里的孩子却怎样也生不下来,春草和秋枫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奚娴的阵痛加剧,她拼尽全力的揪住了布条,闭着眼全心全意用力,而嫡姐只是站在一边,带着恶意看着她,似乎只要奚娴倒下了,她就会在一旁庆贺。

不知为何,奚娴对于这个嫡姐,没有了以往的孺慕,她的细长雪白的脖颈上滑落下汗水,忍不住狠厉道:“你给我出去!”

下头又一次濡湿了,奚娴怀疑自己出了很多的血,面色迅速变得惨白,睁开的眼中却含着戾气。

仿佛骨子里深刻的恶毒被激发出来,她躺在床上,眼中布满了血丝,就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阿修罗。

嫡姐被唬得忍不住倒退两步,捏着裙角柔柔一笑,坐在旁边开始吃茶。

奚娴几乎头昏眼花,却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恨意。

她下意识的觉得,这个嫡姐与从前那个不同,但身上的气质却那么熟悉,说话温柔细声,还爱叫她六妹妹,却那样恨她,似乎恨不得令她难产而死,却除了动嘴皮子,不敢真的做什么…

那几个产婆围着她团团转,大夫开了药方子煎出了冒着苦气的汤汁,奚娴眼前一片白茫茫,脑袋都不转了,却还会迟钝的思考着她怎么也想不透的伤心事。

奚娴不肯吃药,那头坐着的女人便慢慢起身,对大夫柔柔一笑道:“我这个六妹妹啊…自小便娇弱得很,甚么事体都要被人哄着来,就仿佛旁人的存在,都是她的陪衬呢…可是生产之事却不能这样啊,六妹妹,让姊姊来帮你一把…”

嫡姐的手掐住奚娴的下颌,捏着汤碗给她灌了下去,黑色的药汁洒得到处都是,奚娴挣扎不过,伸手一巴掌扇在了嫡姐脸上。

“啪”的一声,汤碗摔得四分五裂,奚娴昏沉之中道:“把她…给我赶出去…”

她蜷了蜷手心,只觉方才那一巴掌打在女人脸上,自己触碰到了一手细腻的脂粉。

大夫和稳婆即便再瞧不出,也知道这两姐妹关系不好,那个当姐姐的近乎是恨毒了做妹妹的,在外头说话时,连去母留子的话都能说出来,于是赶紧把人请了出去。

穿着粉色襦裙的妇人走之前,慢慢理顺的鬓发,从容的走了出去。

却发现外头有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女人眼尾带了些微的倦意,面容萧疏冷淡,好整以暇漠然审视她。

一语不发,却令人从心底里升起冰寒恐惧之意。

粉色襦裙的妇人惊愕地睁大眼,双腿开始发软,忍不住失声道:“您…不是在江南…”

身量高挑颀长的女人面无表情看着她,忽地勾起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

女人为粉色襦裙的妇人整理了散乱的鬓发,微凉的手拍拍她精致的脸蛋,在她耳边冷淡道:“等朕出来,再慢慢修理你。现在,滚。”

第59章

“用力——夫人——用力…”

产婆的声音急切中带着颤抖,奚娴恍惚中觉得自己状态很差。她其实已经没有力道了,浑身上下都透着虚软疲惫,近乎要将她淹没。

她看见有个白衣清瘦的女人从光影中走来,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面容冰白而漠然,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深邃难言,仿佛带着深刻复杂的情绪。

女人单膝跪在奚娴身边,微冷修长的手指慢慢挑开她汗湿的黑发,温柔哄她:“没事了,娴宝…姊姊在你身边,嗯?”

奚娴的泪水流淌而下,近乎难以自制地啜泣起来,她拼命的摇头,呜咽着含糊道:“我不要了,太痛苦了,我受不了的姐姐…放我走吧…”

她本来就不该活着的。

她上辈子早点死了,转生投胎去,又有什么不好?毕竟活得这样辛苦,颠沛流离,被摆布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