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其中一个身影把那个娇小的打横抱起来。

奚娴的双手触碰着嫡姐冰白而尖细的下颌,还有精致孤绝的容颜。

她露出一点痴迷的神情,靠在嫡姐的怀中时有些浅浅的困倦,润白的手指抓住女人的衣襟,歪着头并不说话。

奚娴困惑道:“姐姐,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甚么时候呢?”

嫡姐顿了顿,才慢慢道:“我的院子里。”

“你那时瘦骨伶仃的,身子娇弱得风一吹便能倒下,只听我说几句话罢了,你便吓得眼泪打转…”

女人冷淡的嗓音里带出一点笑意,宠溺道:“嗯…但现在已经能和嫡姐顶嘴了。看来你长大了。”

奚娴觉得更混乱了。

她被嫡姐放置在锦被之间,小声道:“我却总是觉得,那不是我们头一次见面。我总觉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穿着如雪的白衣,但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像是在看阴沟里的老鼠,叫我觉得自己满身俱是污泥。”

“那天我回到…回到屋里,我洗了很久的身。我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脏。”

嫡姐的眼仁微不可见的动了动,不动声色亲吻了奚娴的额头,温柔沉静道:“娴娴一定是太累了,姊姊从不觉得你脏。”

奚娴说:“是啊,我真是太累了,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

嫡姐转过身,从檀木的八宝匣中拿出一段香。

是朴素而细巧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甚至放在奚娴唾手可及的地方,并没有被封存住,若说有些甚么特别的,便是香身特别的灰暗,就像是用人类的骨髓所做成的。

这两年隔一段时间嫡姐便会熏一熏,奚娴早晨醒来时,亦会觉得很清爽。

女人不紧不慢的把香点上,一双眼透过茜纱窗看着天边的月色,优雅淡漠的唇线缓缓勾起:“睡一觉罢,那样就不会难过了。”

奚娴的眼里透着困惑的神情,抱着自己的膝盖道:“不困呀,睡不着怎么办。”

过了片刻,她面前的那道身影转过修长的脖颈,在月色下露出挺直的鼻梁,还有淡色的眼眸,女人若有所思道:“那让姊姊陪你说会儿话。”

奚娴闻见了一点香味,很淡很淡,几乎没有,透着一股令她不太舒服的味道,隐隐让脑中有些被透支的痛觉。

她的眼睛略有些空洞,点点头道:“嗯。”

嫡姐脱下玄色的长裙,一头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也上了床榻,把奚娴环抱在怀里,抵住她的额头道:“我们娴娴,这段日子在苦恼甚么?”

奚娴想了想,木然叹气道:“没在想什么。”

嫡姐的面色慢慢阴柔起来,亲吻着奚娴唇角的同时,又道:“嗯?”

奚娴才慢慢回答道:“我在想李愈…”

嫡姐嗯了一声,了然道:“你想杀了他?”

奚娴的身体颤抖起来,捂着雪白的手指抓住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才挣扎道:“不…我不想。没有人、没有人能决定旁人的生死,每个人都拥有活下去的价值,无论是我,还是别人。”

嫡姐嗯了一声,细长的手指缓缓褪下奚娴包裹得贤惠温柔的衣衫,露出珍珠蚌中细润而绝色的珍珠。

她冰冷的手指在奚娴面容上游移着,动作不疾不徐往下,触碰到一些禁忌的地方。

女人嗓音悠带笑意:“我们上辈子第一次见面,是在家里,你跪在地上…请求我让你姨娘搬出王氏的小院住,这辈子你一个人来…我邀请你与我同住,可是你拒绝了,是不是?”

奚娴摇摇头道:“…仿佛不是。”

嫡姐的声音温柔而慢条斯理:“就是这样,只是这样。我们娴宝太累了,才会有错觉。”

奚娴点点头,闭上眼开心释然道:“嗯,我只是太累了。”

嫡姐慢慢律动着手指,而奚娴紧紧皱着眉,终于忍不住喘息起来,扭着身子难受至极。

与此同时,快乐的感觉和混乱的记忆一道涌来,混淆在一起,令她实在分不清甚么,也想不起任何事。

过了好半晌,嫡姐的禁欲冷淡的嗓音想起:“告诉我,你姨娘是怎么死的。”

奚娴忍不住呻吟起来,一副柔软纤弱的身子弓起,泛着淡淡的粉色,她啜泣着,小声道:“…我、我不知道…”

奚娴觉得脑中痛楚难当,像是有人在她脑中凄厉尖叫,让她想捂住耳朵。

上方女人的眼神慢慢变得幽暗起来,就像是黑夜中坟茔之上燃烧的萤火,透着深入骨髓的冷。

她温柔笑了起来,只是淡淡看着奚娴在她手下挣扎,黑色的长发慢慢垂落在奚娴的脸庞上,酥麻的痒。

嫡姐在她耳边平静道:“你的姨娘,是难产而死的,那天你爹爹不在家,你坐在女儿墙上等了很久…很久。”

“铜盆里的水都被鲜血染红了,你吓得浑身颤抖,一点也不敢面对现实,对不对?”

奚娴喘息起来,终于睁开茫然的杏眼,对上了女人冷厉上调的眼睛,她像是被慑住了魂魄一般,喃喃自语道:“是…是啊,我姨娘是难产死的…”

嫡姐满意道:“所以,你这辈子…”

奚娴顺着她的话缓缓道:“所以…这辈子姊姊帮了我,我这辈子再也不用遭受那些不公平,还有不幸的事情,我过得很开心,很圆满了…”

嫡姐微笑起来,在奚娴汗湿的额头上印上一个淡薄而潮湿的吻:“真乖啊…”

奚娴在心里缓缓重复着那些话,一句句的重复着,麻木的像是一只被主人支配的木偶,靠着几根丝线才能活动僵硬的骨骼,就这么一句句的不停重复,仿佛是要把它刻入骨髓之中去。

嫡姐没有阻止她,只是替奚娴慢慢擦洗之后下了床榻,摁灭了燃烧着的火烛,打开了沉寂已久的茜纱窗。

于是外头清朗的月色,还有潮湿微凉的空气便争先恐后的注入了室内,就连朦胧的纱帘都被吹拂起来。

女人缓缓回过头,便看见奚娴躺在那儿,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似乎已经沉沉入睡了。

可是他却怎样也不能入眠。

于是女人踏着月色,又一次离开了这座屋子。

奚娴第二日起来,便觉得神清气爽。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甚么都不记得了,只是难得心情变得格外阳光,于是她今早用了许多早膳,就连粥菜都另添了半碗,叫春草两个喜得忍不住相视而笑。

毕竟奚娴的食量一向并不大,她一天所食,差不多是寻常人一顿饭的量,但并不代表她不挑剔。

相反,秋枫相信,或许皇宫里的公主,都未必有奚娴在饮食上的半分苛刻。

但奚娴似乎天生如此,最近更是变本加厉,每一种菜肴都务必精致,每月在菜肴上的花销便难以计数,银子像流水一样往外花,而她永远都只会吃一口,其余都给奴仆去享用。

今日好歹多用了好些,也不那么挑食了。

春草甚至相信,若是奚娴持续下去,身子也不再会是这样瘦伶伶的。

春草对奚娴道:“主子,今儿个早膳后还要写字么?您最近总爱在早膳后给小少爷写故事,有时想了一整天都想不出,奴婢瞧着您不若去花园子里转转,松快松快,对身子也好。”

奚娴捏着半块糕点,雪白的腮帮子鼓起来,乌溜溜的杏眼亮晶晶的,她笑着点点头。

第73章

奚娴和嫡姐的日子过得无比顺畅而平淡,她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耐得住性子,才能十年如一日的愿意住在这座小院子里,仿佛外头的世事俱远离她而去了。

有情饮水饱,或许就是说的她这样的人。

只要有嫡姐在,奚娴觉得住在同一个地方很多年,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其实并不是一个如何难以接受的事体。

只要有嫡姐在的话,她其实还是很愿意被拘束在家里的。

嫡姐事务繁忙,甚少会经常来瞧奚娴母子,只是后来那段日子的确也甚少再把无拘带走了。

无他,因为李愈也来了。

奚娴每日早晨盯着无拘用完早膳,之后便亲手将他送去李愈的院子里学课,中上还能带着食盒去看无拘,当中的那一长段时间实在是太繁忙了,她得忙着抄写各式各样嫡姐布置的书籍,每日傍晚总归是和儿子一起在窗前写字。

对此,奚娴觉得万分羞耻。

她都是当娘亲的人了,怎么还是逃不过抄书的命呢?

无拘渐渐长大一些了,不再像是小时候一般奶声奶气的,他变得像他那个死鬼爹一样刻薄,尽管还没有那么刻薄,但已是初露端倪。

奚娴咬着笔杆子,托着腮有点无聊,便见到无拘的小手进入视野。他像模像样的拿着笔,在奚娴的纸上飞速圈了几下,涂改着刻板道:“娘亲,你的字儿不行,太浮了,没用劲儿啊。”

奚娴咯吱咯吱转过头,用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儿子,歪头对着孩子微笑道:“没用劲儿啊…那我来教教你,甚么是用劲。”

她一把抓住无拘,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三下,生气嚷嚷道:“臭小子!你娘我写了整整一天才写完的!你是故意捣乱要我写不完功课!”

无拘滋溜一下从奚娴咯吱窝底下逃跑了,一边跑一边嘟囔道:“就娘亲这笔烂字儿,交给我爹他肯定叫您重写…到时候您又羞愤嘤嘤嘤,吵得我爹脑仁疼——结果倒霉的还不是我!我这是及时止损,您目光太短浅了。”

奚娴:“……”

她怎么生了这么个熊孩子?

她一把将佛经抄起来圈成筒,追着无拘就跑:“那你别跑,你娘我今天就打死你。”

奚娴的嗓音天生便是软绵绵的,讲起话来嗲里嗲气儿的,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而无拘年岁虽小,却在李愈那儿学着功课,每天还要练骑射(自然,他娘可能不晓得),比起奚娴这样一步三喘,身娇体弱的来说灵活得多。

奚娴逮着无拘往外跑,自己提着裙摆气喘吁吁。

很快,无拘往拐角处溜达走了,奚娴气得想哭,但被亲儿子气哭还是有点糗,于是她红着眼眶继续追。

追到凉亭旁边,奚娴已经累得受不住了,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吓得捂住胸口,眼睫微微颤抖着,却见自己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身形高大修长的男人,一瞬间恍惚清明起来,而无拘正躲在清冷的白衣女人的身后对她吐舌。

奚娴的面色一下泛白了,一双脚就跟粘在地上似的,十分不愿动弹。

她愣了愣才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女人平静道:“在你午睡的时候。”

奚娴皱眉:“你都不知会我一声?”

女人似笑非笑看着她,并不答话。

奚娴皱起眉,鼓了鼓腮帮子,羞愧低头不说话了。

她午睡的时候叫不醒,勉强被叫醒的话,她是会发脾气的。

无拘还在女人身后道:“爹爹,你看娘亲都被我们吓傻了…”

女人摸了摸无拘的脑袋,淡淡道:“你娘身子不好,追了你一路,现下脸都发白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无拘立马道:“我扶着娘回去,我立即给您写检讨,今日的课业再翻一番。”

女人颔首道:“去罢,你娘这儿有我。”

无拘道:“是。”

他在嫡姐面前从来不敢造次,甚至带着一种,对于父亲的敬畏之心。奚娴从前也想着,到底让无拘叫嫡姐甚么?真的叫姨母的话,是不是有些奇怪?

没想到无拘倒是通透,一早就改口叫父亲了。

虽然对于女人来说,这样的称呼多少有些古怪,但奚娴不得不承认,像是嫡姐这样的女人,天生强大而不容置疑,被称作是父亲也没什么奇怪的。

况且,嫡姐受得十分坦然,这让奚娴在最初的时候几乎瞪掉了眼睛。

无拘看了一眼娘亲,又看了眼她手里的佛经,小心翼翼做了个藏起的手势。

奚娴没反应过来,甚至还想拿佛经打儿子,瞪了小孩一眼。

等无拘走了,奚娴才发现嫡姐皮笑肉不笑看着她,目光凉淡得紧。

奚娴道:“你看什么?再看回去跪搓衣板。”

她偶尔路过西面,听见仆妇这样说,于是奚娴也这样学了。

促不防,嫡姐平稳道:“六姑娘,你手里拿着什么?”

奚娴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有点不对劲,立即把手背过去。

如果她拿的是别的,倒也罢了。

但嫡姐非常信佛,所以从不容许奚吸纳忤逆,更加不会希望她做出这样不尊的事来。

奚娴红了眼眶,求饶道:“我、我错了嘛…”

然而没用。

她开始和无拘一起趴着写检讨,并且追抄佛经一百遍,十天内抄完,写不完就再翻一倍。

奚娴都说她写不完了,嫡姐还是冷淡道:“把你和林氏唠嗑闲聊的时间腾出来,你就抄得完。”

奚娴才发觉,这人不仅是不满她拿佛经打人,还不满她和林紫贤走得太近。这就十分没有道理了。

嫡姐便冷笑一声道:“你懂什么?”

奚娴和嫡姐又陷入了冷战,这种情绪来得没有缘由,只是奚娴总觉得相比起无拘来说,自己还算是她的枕边人呢,这女人既刻薄又恶毒,她真是不晓得自己看上她哪一点,竟然会愿意跟她走到今天。

她都长大了,每天还有数不完的功课,成日在她脑袋里嗡嗡念叨着念叨着,她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嫡姐却还嫌不够。

夜里一家人用了膳,奚娴便一指旁边的厢房道:“今晚你睡那头。”

无拘坐在一边吃着漱口茶,一时间瞪大眼睛看着父亲。

嫡姐轻微嗯了一声,一言不发,也没有恼火。

他懒得和奚娴计较。小姑娘还有力气发怒,还能拿着佛经打人,那说明她还算正常,这就够了。

奚娴觉得更不开心了。

到了夜里,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就觉得吧,他们两个吵架的时候,从来都是她先低头,嫡姐高傲的头颅像是永远都不会为任何人低垂一样,即便有时候耐心来哄她两句,其实也只是为了后头能吃几口肉。

这人渣根本就没想着真心哄她。对她永远都像是在对个小孩,漫不经心,也毫不在意。

奚娴越想越是睡不着,但想了半天,其实心思又变得迷离起来。

她又觉得自己贴嫡姐的冷脸贴惯了,或许根本不觉得有什么。

更何况,的确是她太过不“注意”了些啊,但有些事情不做又不行。

奚娴想了想,换上了一身轻薄的衣衫,外头披了一件斗篷,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往右边厢房的地方拐。

月色凄迷而幽静,更遑论这座院子是在长安城郊,四处更是毫无人声,回廊上一个仆从也没有,奚娴轻微的脚步声显得十分明显。

她觉得身上丝丝的阴冷,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紧了紧衣裳,继续往嫡姐住着的地方走。

她轻手轻脚,屏住呼吸,却听见茜纱窗里有一点奇怪的声响。

纱窗被月色笼罩,透出一种诡异的淡红色,奚娴露出一只眼睛,也不晓得自己在躲藏甚么,却只是慢慢调整视角,恍惚间看见了坐在床榻之上的嫡姐。

身姿纤细而高挑,只是与往常不同的是,嫡姐的衣裳褪下了,露出了里头伤痕累累的躯体。

奚娴慢慢炸了眨眼。其实她早就知道嫡姐不是个女人,但这些年她们彼此不提起,也就当作没有发生过,相反,每晚的生活却过得更有滋味了些——令奚娴十分满意。

月光朦胧洒落进室内,照得人肌肤泛着冷白。

嫡姐的骨节寸寸隆起,她听见了诡异酸疼的响声,嫡姐的肩膀变得更宽,但一张冷淡的面容,却难得露出了一些苍白,浓密的长睫微抿起,随着响声的扩大,那种刮擦铁锈的声音也愈发骇人。

奚娴难以想象,那是人类的身体发出的响声。

奚娴看见…嫡姐变成了一个男人。

男人身姿如青松,肩宽腰窄,腹肌有律均匀,覆着一层薄薄的汗珠,不知何时一张面容也成了她熟悉的样子,只是轮廓颇深的面容,却有些病态的苍白。

每当他想要变成另外一个人,所需要承受的痛楚并不小。

真正看见这一幕,她仍忍不住震撼,并酸楚。

奚娴后退两步,却对上男人睁开的眼眸,淡色而锐利,就像是清冷漠然的月光。

奚娴捂住眼睛,小声道:“你…”

半晌,男人只是从容的为自己穿上另一边的衣衫,又听见外头的奚娴小声道:“你…把灯熄了。”

于是很快,室内没有了光,变得一片漆黑,却没有人与她对话。

奚娴却想,这样她就能从容的走进去了。

看不见他的脸的话,她就能变得坦然一点了。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奚娴,她往里走的时候那样小心翼翼,就好像他真的会把她怎样。

娇弱的女子摸着黑,差点被凳子绊倒,男人却沉默不言,根本不来扶她一把,置身事外如陌生人。

奚娴却不怎么在意。毕竟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慢慢摸上了床榻,难得精准的一把抓住男人陌生却熟悉的手臂。

奚娴把面颊靠在他的手臂上,拇指抚了抚上头的疤痕,还没说话,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掉了下来。

“…很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