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奚娴在梦中拼命的挣扎着,紧紧皱的眉眼困顿而痛苦,像是陷入了某一种僵局。

无法背叛自己的意志,也无法背叛自己的心。

她曾是那种,极端而阴暗的女人,无法崇尚光明,却又发自内心的渴盼着那些,并且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无比羞耻。

即便是受到折磨和羞辱,面对无尽的黑暗,以及无望的人生,奚娴都是那种,绝对不会选择自尽的人。

只要她还活着,就会尽全力抓紧所有的机会,达成自己的夙愿,即便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块也好,但必须尽全力,必须利用完所有的事物才能死掉。

所以,她坚韧而恶毒,本性固执得像是年逾花甲的老人,遇到所有的事情都只会遵从本性。

所以坏了约定是真的,但是当初承诺的决心也是真的。

她再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并没有对她失望。

恢复了青年模样的男人只是平淡道:“和预料的并无偏差。”

没有失望,没有愤怒,甚至对她这个人都没有期望,因为她本来就是肮脏的烂泥,在他眼里永远不配得到期许。

于是她坏了约定,他也不是那种痴心单纯的男人,所以并不会凭空遵守一个被摧毁的守则。

她是那些人的最后的期望,是他们在泥沼中所求的唯一,也认定她是高贵而骄傲的公主,所以奚娴一直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而他也是如此,比她更骄矜,比她更有谋算,即便知道那是自己爱的女人,也无所谓会不会痛苦,理智和感情分成一道楚河汉界。

毕竟,那个约定已经是,他对于那颗恶毒到即将腐烂的朱砂痣,最后唯一的宽容了。

奚娴痛苦的流泪,她抓着自己的心口,怀孕的身子无法承受这样猛烈的情绪,因此呼吸变得胶着而急促,一张精致的面容在夜色下,也显而易见的惨白着,就像是一尊交融着极端情绪的石像。

身边平躺的男人缓缓睁开眼,淡色的眼眸里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并没有在意奚娴的痛苦。

他又合上眼眸。

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了。

就像是奚娴重生后,被那些愚蠢蒙昧的事情所困扰,然后抑郁成疾病时候对他说的。

好像脑中放空了,什么也不想了,但就是无法入眠罢了,再疲惫也无法入眠。

同床异梦,互为枕边人,却有着两颗无法交融的心。

奚娴如此逃避,他纵容着她的躲避,何尝不是在陪着她沉沦?

但梦总是会醒的,人的本性不会被迷雾所笼罩,而密林中的陷阱布置多事,静候佳音。

假如猎物画地为牢,那么它会安然的在宁静的湖边过完一生,它的绒毛光泽而软绵,眼睛圆溜溜的,就像是眸中珍贵的宝石,每日舔舐着尾巴上的绒毛,又爱和主人撒娇,对于这样听话的小东西,他会很宠纵,很宝贝。

但到底非我族类,它再怎么听话,被驯化的一面始终难以压制本性,假如它在迷雾中踏出一步,那么陷阱便会开始轮转。

男人静静躺着,双手优雅交叠,听着奚娴的啜泣声音缓缓勾起唇线。

那么,真正驯化猎物的方式是什么呢?

是将它杀死,将它致残,亦或是夺走它的魂灵,使它成为一具干尸?

都不是。

“…求求你,再给我一次…给我另一个诺言。我、我一定会遵守,再也不会、不会不听你的话…”

“因为我喜欢你…”

“姐姐。”

……

奚娴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腹痛难忍,只是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她甚至没有再见到晨练回来的男人,或是女人,或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没有见到。

冷汗涔涔往下流淌,奚娴疼得受不了。

她天生便是极其娇气的,比她的任何一个姐妹都爱颐指气使,比她们都要特殊,所以她得到了一些秘密的优待。

她就像是以为真正的公主,即便王朝已经覆灭了,但却仍旧可以优雅平和的坐在王座上,然后吃着用鲜血换来的昂贵茶点,眼中明灭变幻着,谁也不知道这位高贵的女性到底在筹谋甚么。

她的一切都是那些人赋予的,但只是缺乏真正的毅力和狠毒之心,因为她对自己爱的人下不了手,甚至愿意和他做那些只有垂髫小童才会有的约定。

所以她娇气而犹豫,像是一个真正的公主那样娇嫩,那样颐指气使,却没有与之匹配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宿命般的冷漠决绝。

奚娴的疼得面目泛白,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那样的疼痛来源于腹部,她感到一阵濡湿,或许是鲜血,那个孩子可能要离她而去了。

她并不觉得紧张或是痛苦,只是期待疼痛可以快些过去,这样她还能去南边院子里接她的无拘下学。

奚娴痛得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却静静躺在室内,她一睁眼,便看见无拘担忧的眼眸,满含胶着泛着一点红。

这孩子哭过了。

但无拘就算是婴儿时期,都很少会哭,大多数时间不开心了,就嚷嚷起来,亦或是眼泪在眼眶之中打转,却始终无法哭出声音。

奚娴那时只觉头疼,有时又担心自己的小宝宝不正常。

但现在他哭了,奚娴却没了感觉。

就好像,记忆缓缓复苏之后,就连感情也被抽离了一半。

她才发觉,就连自己品鉴出无穷滋味的各式各样的情感,都是那个男人赋予她的。假如她又便回原本的自己,可能就连那些尘世间的快乐都要被剥夺。

可是奚娴却麻木得很,甚至没有半点感触。

她露出一个与从前没什么两样的笑容,轻柔的抚了抚儿子的脑袋,语气温柔道:“傻孩子,哭什么?”

无拘终于忍不住,眼眶又变得通红,甚至握着拳头:“娘亲!你怎么能这么不当心!要不是秋枫及时发现,小弟弟可能都要没了!”

奚娴露出一个惊讶害怕的神情,眉目忧郁的蹙着,她把惊险又失而复得的情绪彰显的十分不错,以至于无拘都无法再说出责怪的话来。

奚娴流下了一行泪,抚了抚无拘的面容:“不要难过,儿子,这孩子命硬…他一定是很想见到兄长的,所以才会这样努力的留下…母亲以后也不会大意了,也会——全心全意的,只爱着你们,不会再有今日之事了。”

奚娴又安慰了无拘几句,顺便警告他不要再出幺蛾子,之后就以困倦的缘由,把这孩子赶走了。

她又若有所思的抚着腹部,轻缓的叹息一声。

看来,这孩子实在和她有缘。

不过她自己都是女人,怎么会在意孩子是男是女,只是有时还是觉得,身为女人实在太痛苦了些。大多数女人的天性,便使她们母性儿多情,即便是最残酷的女人,心里也不会一片冷漠。

相反,即便最多情的男人,也能做到无情。

所以,她希望孩子能非常强大才是。

因为只有强大,才能自由。

被人给予的自由,永远不配拥有自由的全部意义。

奚娴是这样想的。

这头无拘出来,却还紧紧皱着眉,年轻的孩子总是精力充沛而旺盛,仿佛有着无限思虑下去的动力。

即便只是母亲无意间所说的一句话而已,也足够他在意很久。

甚么是“只爱你们”?

如果指的是他和他未出世的兄弟,那么父皇呢?母亲不再爱父皇了吗?

无拘细细思虑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父皇的污点,除了母亲或许还对同性有着绮思之外,身为一个丈夫,父皇几乎是无可挑剔的,他甚至从小就教导自己,永远要听从娘亲的话。

这些娘亲都不知道,听闻在他的幼儿时期,父皇甚至会拿带着母亲气息的玩偶逗他,用母亲的旧衣裳命人缝制小被子。

那样的话,身为嗅觉敏锐的幼儿,他很容易就会从奶嬷嬷和母亲之间分辨出亲近的人。

母亲时常与他念叨,他很小的时候就会认人了,母子之间血缘天性的联系,是绝对无法被人所替代伪造的。

说这样的话时,母亲眼里也会闪烁着温柔的光彩,就仿佛是能令她铭记一生的片段,尽管早已回不到那个时候。

可是母亲或许从来都没有探究过,这些事背后的真相,所以她永远不会知道父皇多么爱她。

无拘终于想到了某件事,那或许与他性格敏感娇气的母亲,有些关系。

父皇要选秀。

他登基以来后宫只有母亲一人,身为一个帝王,那定然是远远不能足够的。

所以广纳秀女,也是必然的事。

无拘并不觉得奇怪,也不会替母亲感到伤心。他还小,却也懂得不能将心放在同一个人身上,这样当心被撕碎的时候,就会很疼很疼。

所以他即便很年轻,却也下决心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了,那只是他往后巩固政局的工具,亦或是为他诞下继承人的无名氏。

以此交换,他也会给那些女人富足无忧的生活,一样要嫁人生子,并没有什么不公平。

可是母亲不一样,她是他的娘亲,陆无拘在乎母亲所有的困苦。

假使她真的是,因为选秀之事而伤心,那么无拘认为自己有必要为母亲解决一些麻烦。

当然,自己的麻烦,自己解决,这是父母教会他的道理。母亲年岁不小了,该站出来的时候,必然不能坐享其成,这样对于她往后,身为尊贵皇后,太后,太皇太后的道路,都是一种阻碍。

因为无拘不敢保证,除了他和他父皇意外,他的儿孙还会不会那样珍惜宠溺这个女人。

奚娴躺在床榻上,一口口用着药。

因为差些流产的关系,她实在没办法起身,只能躺着安胎,直到胎象稳一些了,她才能够被允许起身。

吱嘎一声,无拘推开了木门。

他神色凝重的看着母亲,认真道:“娘亲,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结,与儿子论道或许能帮到您。”

奚娴沉默不言,只是眉目带着忧色,苍白而惹人怜。

无拘道:“是不是父亲…”

奚娴的唇瓣抖了抖,扯出一个干涩的笑容:“不、怎么会呢…”

无拘认真道:“就是因为他,不是么?您为什么总是不愿承认呢?”

奚娴的泪水流下,她似乎小声祈求道:“无拘,让娘静一静罢,求你…”

无拘肃然道:“无论怎样,您知道,我都会帮您!有些事,不自己争取的话,以后就不能挽回了。”

奚娴对着床里侧的唇角,却开始饶有兴致的慢慢弯起,只是对着无拘的那张脸,却伤心憔悴流着泪。

第80章

无拘自出生以来,见到的母亲或温柔,或活泼,亦或是孩子气,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身为女性非常成熟的那一面。

除了最近这段时间,无拘发现奚娴变得有些多。

她比从前更贤惠温柔,却也更叫他难以揣测,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个比他大许多的贤者,可是似乎…母亲并没有做任何奇怪的事情。

她怀着身孕,甚至还会坚持陪着他一道抄书,相比起无拘而言,奚娴抄写的东西便有些一成不变,似乎父亲本身也只是希望那些东西,能让奚娴消耗一些意志,故而逼迫她铭记。

于是无拘时常能看见,母亲苦恼的咬着笔杆,秀眉微蹙起来,丰盈而雪白的面庞看上去,宛若未曾及笄的少女。

无拘偶尔也会想,他要是要找一个妻子,一定得是个成熟的女人。家里有母亲这样孩子气的女性已是足够了,父亲把母亲当作是个孩子,那么他的妻子也必须那样才是。

可是躺在床边的母亲,似乎一切都变了,她容颜憔悴而苍白,眼角斜落下透明的泪水,洇湿了丝绸软枕,一双漆黑的眼睛失去了灵光,就像是一个事故而痛苦的女人。

无拘慢慢握紧了双拳。

这样的母亲,很陌生。

他不喜欢。

…因为母亲很可怜吗?

不是这样的。

因为…母亲看上去不再是完好无损的样子,如果她破碎了,可能再怎么好好保护,都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希望母亲还是那个像姐姐一样的娴娴,不是怀着父亲的孩子,却憔悴空对月,对人生毫无期望的女人。

无拘淡色的眼眸也变得空洞起来,忽而灵光慢慢回归,他用清脆天真的声调道:“娘…无拘隐瞒了你一些事,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奚娴顿了顿,闭上眼,泪水便流得更多了。

她过了很久才道:“是你父亲的身份吗?”

无拘慢慢眯起眼,却听奚娴道:“或者他应该被称作…父皇?”

无拘点点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呢。”

他很满意,至少母亲还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对他毫无保留,从来都没有隐瞒的话,也算是他需要保护的特质之一吧?

奚娴苦笑一声道:“孩子,让母亲睡一觉罢,过了今天,母亲就不会难过了…”

这怎么可以呢?

无拘立即肃然道:“那您应当也知晓,我是皇朝的太子,是将来天下的主人。”

不知为何,奚娴听到某个词时,侧面的眼睛慢慢幽暗下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道:“无拘,即便这样,你也是母亲的儿子。”

无拘笑了,软和趴在母亲的病床前,小声道:“娘——我是说啊,您其实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如果您把那些女人都赶走,那么父皇就不会有别的女人啦。”

奚娴的眼眸微黯:“可是,我做不到啊。”

无拘告诉她:“怎么会呢?您是父皇的妻子。只要皇后下懿旨,她们就没法碰父皇一根手指。”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您是皇后啊,其实您大可不必把自己困在这里。”

这座小院子,可从来没有人看守哦。

可是无拘不会说这样的话。

因为奚娴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不会什么都不明白的。父皇根本没有把她看管住,一切都在看她的自觉罢了。

却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不是也顽过这样靠自觉的游戏?轻松悠闲,到处都没有桎梏,没有人严厉的要求什么,但只要坏掉规矩的话,就会受到严苛的处罚。

奚娴苦笑一声,嗓音倦怠而软和:“不行哦,因为,你父皇最看重名声了。”

无拘笑起来,拍手高兴道:“那就让别人去做好了!您只要负责在一旁看着,那是不是很愉快?”

奚娴睁大眼睛,懵懂的看着儿子。

无拘对奚娴比一个手势,隐秘的微笑起来。

等儿子走了,奚娴疲倦的闭上眼,慢慢浸入了睡眠。

她不知道儿子到底会去做什么,但似乎料想一下,也能想到一些端倪啊。

她的儿子才这么小,便已经没有那么天真了,就像是她儿时一样,还是很小的年纪,心性已经扭曲了么?

这样的话,没过多久,他就很厉害了,甚至比许多愚昧无知的长者都要强。

这都是因为她,无拘才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拥有那样的幼年时代啊。

奚娴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她抓紧了被角,洁白的手背上缓缓浮现出青紫的经络,唇角却一点点弯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真的很高兴呢,无拘成了这样的孩子,这样完美的孩子,拥有铁石心肠,并且知晓前路的话,对于他而言,甚么都不是问题啊。

隔了几日后的夜里,男人又来了。

奚娴仍旧被迫躺在床上安胎,甚至不能随意动弹,但她知道男人会来,于是在这之前就精致的妆点好了自己。

若远山一般的眉,眼若含雾,唇瓣带着些偏裸的粉色,看上去就像未出嫁的少女一般清纯娇嫩。就连双眸之中的天真之色,也被奚娴完美的妆点了出来。

她知道,男人最爱看她这样了。

像他这样的人,即便喜欢的东西再肮脏,也要为它过上纯洁无瑕的外皮才是。

即便她变成像雪一样藏污纳垢的玩意,他也是会很高兴的。

男人只是冷淡看着她,并没有丝毫亲近,或是怜惜的意思。

奚娴慢慢睁大眼睛,柔柔道:“您怎么啦,见了妾身都不说话,叫人好生害怕。”

他缓缓开口道:“娴娴,你现在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