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太后不欲与她争辩。

她不是皇帝的生母,年纪又不够辈分,和太子的生母争执太过,明面上再是占上风,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大理寺卿王茂之女,王雪,年十五。”

奚皇后看见一个女孩上前,对她恭敬叩拜,才轻声细语道:“都读过甚么书?”

王氏女答道:“回娘娘话,《女则》、《女训》,还有四书五经略懂些。”

奚皇后微笑,双手优雅交叠,端庄轻缓道:“不错。撂牌子。”

前言不对后语,但叫她说起来,却一点也不矛盾。

贺太后深吸一口气,缓和道:“皇后,你这又是为何?”

奚皇后偏头,抿了口茶慢慢道:“臣妾的眼光,便是陛下的眼光。”

这话说得慢条斯理,温和又中肯,就像是事实如此,无可辩驳了一样。

她继续含笑道:“那么,儿臣看着不随缘的,到了陛下跟前亦是如此。与其在深宫里无宠无爱,不若嫁人生子,一声顺遂…”

她一边说,对着贺太后时笑容加深,明明是明媚大方的笑容,却无端端叫人觉着嘲讽。

贺太后胸襟微敞,里头嫩滑的果实隐隐露了些,皇后倒是穿得暖和,捧着手炉笑盈盈的,却总是比她有底气。

贺氏不由恼火。

前阵子宫里不是没有过贺氏的传闻,不过都是谣言,皇帝不会轻易动她,最后不过是不了了之。

但贺氏自己也明白,有些事当真沾不得。如此她便把那一个太监都偷偷杀了,另一个自行了断,从此谁也寻不到她的把柄。

贺氏微微皱眉。她不明白奚氏为对她怀有敌意。即便她对这个女人心存一些轻视,但也从没有做过甚么。

奚皇后随后用差不多的说辞,把另几个秀女全撂了牌子。

贺氏先头还劝说两句,心中虽有些不甘,但却摆着点看戏的心态。

横竖她是劝说过,奚氏到底年轻,奚家更不能给她良好的教养,仗着自己生了嫡长子,又生得美貌动人,便做出这样离谱的事。

皇帝是个严谨严厉的人,奚氏如此作为,他定然不能容忍。

太子的生母失去了宠爱,对于其他妃嫔的孩子却是好事儿。

照着贺氏的打算,她会在说服奚氏定下贺瑾瑜以及另二三人后,再愤然离去。得给朝臣和陛下瞧瞧,她是已尽力了,但仍旧拦不住奚皇后一意孤行罢了。

奚皇后把选中的六人俱撂了牌子,之后又端起茶盏,不急不缓微笑道:“接着选罢。”

很快,贺瑾瑜几人也随着太监尖亮的嗓音上前,对奚氏和太后行叩拜大礼。

贺瑾瑜抬起头,便见朦胧泛金的纱帐后头,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身姿丰满,臻首微抬,另一个漫不经心,身形纤细而柔弱,似乎对她们并不感兴趣。

“——肃国公贺阳之女,贺瑾瑜,年十八。”

皇后眨了眨眼睛,放下茶盏,似乎饶有兴致道:“你与瑾容,可是姊妹?”

她的嗓音温柔如水,叫人听不出心中所想。

贺瑾瑜心中一紧,不卑不亢道:“正是家姐。”

皇后嗯一声,平和与她道:“你姐姐与本宫是故交,贺姐姐当年忽然远嫁,如今想来仍是暗自伤神。”

贺瑾瑜听皇后如此言说,倒是放松了一些。

她虽不知姐姐和皇后关系多么好,却也听过一些往事,如今也不过是笑道:“是常听家姐提起过您。”

皇后一笑,却是不曾再理会她,只淡淡道:“都撂牌子。”

贺瑾瑜眼瞳微微缩,立即跪在地上道:“臣女…”

贺太后从帘中撩开一只手,当时冷肃道:“可有你置喙的余地?”

贺瑾瑜登时冷汗涔涔而下,跪在地上顺从不动了。

上方贺太后倒是对皇后说道:“皇后,这孩子是哀家的外甥女,哀家倒是不袒护,只想知晓你缘何撂她牌子,是我贺家教养不恭,亦或是皇后实在过于严格?”

皇后不看太后,只是瞧着贺瑾瑜道:“贺姐姐当年离去前,曾托本宫,若终有一日她妹妹想要入宫为妃,如若本宫有能力,必不能允她。故而,本宫也只是履行当年的承诺罢了。”

太后倒是被她气笑了。

贺瑾容再如何,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仅是她自个儿面子丢尽了,整个贺家亦是面上无光。

皇后是一国之母,说出来的话自是大有人信,这般言语若是传入有心人而立,只当是贺家姐妹不睦,家教不严了。

贺太后道:“瑾容是个好孩子,如此说法自是有用意。”

皇后嗯一声,微笑道:“贺姐姐说,她的胞妹心思颇深,若是嫁入寻常百姓家,倒也尚可,若是宫廷侯爵之家,只怕难得善终。”

“儿臣自不敢在此事说谎。”

如此一说,全场皆寂,无人敢言。

皇后不曾直言,却又似是中肯无奈,话里有话。

贺太后心里怒气难抑。

她明白得很,贺瑾容远嫁根本就是皇后害得。她少女时就做得出蛊惑君心之事,更遑论是年纪更长,拥有资历和地位,几是肆无忌惮。

指鹿为马也不过如此。

贺瑾瑜鬓发散乱,手腕不停的发抖,还待再争辩,却是被几个太监拖走了。

她想起家中待嫁的庶妹,早已换了庚帖,只待良辰吉日便能嫁给她从前的良人。

可是此番她再归府,只怕甚么都没了。她不明白皇后为甚要这样对她,明明她即便入了宫,也不会对皇后有什么威胁。

奚皇后看都不看贺瑾瑜,继续双手交叠着,把后头的秀女一个个撂了牌子。

贺太后满眼冷笑,直接告了乏,拂袖离去。

皇后倒是一点也不在意,不过笑一笑,一人独坐高台,将选秀了结。

奚皇后觉得有些冷,很快到了最有一批秀女,她听见太监高亮的嗓音传来,外头一片跪地之声。

于是知晓是皇帝来了。

皇帝穿着天青色的家常的衣裳,并不着冕旒衮服,宽肩腰窄,身量颀长而威严腰,见皇后坐在原地不起身,便捏着她的手,放在暖和干燥的手心里。

奚皇后仰头看了他一眼,便别过眼去,面颊微红。

男人接过奚娴手中的册子,又扔给一旁的太监,淡淡道:“俱撂牌子。”

第83章

这场选秀,中选者无人,而皇帝默许了皇后的意愿。

奚皇后却面容苍白,被皇帝握着手腕拉起来,听他道:“随朕回宫。”

奚娴随着他一道回了寝殿,只是将将走了一半,她却停下脚步,平静道:“我能回家了么?”

她仰起头看着男人,眉目雪白下颌精致,就像是精巧可爱的玩偶娃娃,乌黑的发丝间编织的凤冠也像是大人的玩意,而她纤弱的脖颈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

她上辈子没有穿戴过这些,成日在寝殿里穿着单薄的睡裙,赤着脚在地上走路,被关在里头时,就托着腮透过窗户看着外头,腮帮子微微鼓起,眼睛纯黑似珍珠,像个纯洁的小仙子。

可那些都不是真的。

奚娴低下头,捂着肚子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如果我不来,你真的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是不是?”

她垂下的眼里毫无光彩,在更深的地方却有些幽暗。

陆宗珩道:“但你来了,所以不必为没有发生过的事而困扰。”

奚娴却忽然笑起来:“宝宝踢我了。”

可是她又不开心了,轻轻哼一声道:“你走开,我不要见你。”

陆宗珩把她抱起来,奚娴的唇瓣动了动,反手就打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捏着他的鼻梁微道:“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开。”

她最讨厌被利用了,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即便她做错了又怎样?

他就应该永远原谅她,并且永远永远把她捧在掌心才是。

面对毫不相干的人,奚娴不喜欢,把别的女人排挤下去,她也不喜欢。她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来到了宫里的话,或许她想要回去也很难,想要做些甚么更难。

就像是被剪了爪子的兽类,奚娴再也无法做更多的事情。

尽管她也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还能做多少事。当她回想起上辈子的事体,就像是看见了一张残破不全的网,它盖不住鱼儿,也无法满足自己。

她想起似乎很久以前,嫡姐曾经捏着她的手指,触碰她的胸襟,耐心告诉她:“如果不解决这里的问题,没有人可以幸福。”

她用冷淡而平静的神情询问奚娴:“你应当不愿害人的,对么?”

“但有时控制不住。很遗憾,我可以理解,却无法苟同。”

奚娴的长发披散下来,双腿弯曲交叠着,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假如我愿意。”

她抬起头,无法忘记那一瞬间嫡姐脸上略带错愕的神情。

奚娴天真细弱道:“我愿意伤害别人,也不会停止做这样的事。”

嫡姐冷冷看着她,终究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很久以后,奚娴再也没有等到她。

这是他们的谈判又一次宣告终止,理由是奚娴的过于诚实。

但其实对于她来说,天性里的邪恶和无所顾忌,几乎令她对所有人说谎。

有目的的谎言,亦或是毫无目的的谎言,这些她都说过,只是从来不想讲实话而已。

但是对于那个人,奚娴很想说真话,她不想骗“她”。

陆宗珩把她抱回寝殿,奚娴还趴在他怀里,粘着不肯走,又小声道:“你为什么把我接回来呀?”

她看上去小心翼翼,浓长的眼睫覆盖在深色的瞳孔上,语气软糯而清浅。

男人为她将碎发挂在耳边,温柔道:“因为你是朕的妻子,无论如何都要温柔呵护,不是你说的么?”

奚娴有些感动的看着他,眼里流转着泪水,两人的唇触碰在一起,却发现彼此都格外冰冷。

他们交换了一个冰冷的吻,又情意绵绵靠在一起,假如忽略奚娴极端用力的手指。

分开时,他发现自己的手臂又被掐得青紫,而怀孕的姑娘却抱着被子缩在一旁,就像是某种可怜兮兮的小动物,无辜的瞧着他,一双大眼睛被双手遮住,只余纤细的指缝透着光。

他微笑一下,身后被重重扔了两个引枕,而他慢条斯理整理了袖口后,离开了奚娴的寝殿。

奚娴微微松了口气,伸手探入自己的衣襟,捏出了一把刀刃。上头裹着一团棉絮,被塞在她的诃子里,而原本那把漂亮的宝石匕首还乖巧躺在她的妆奁里。

她把玩着银光粼粼的刀刃,慢慢思虑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照常理,她这时候不该再忍耐了,怎样也该把那群人召来才对。可是她偏偏有些犹豫。

不是因为怕陆宗珩失望。

只是因为过了那么多年,那些人杳无音讯,奚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被陆宗珩杀光了,还是流散入了民间。

她把刀刃卷起来,继续藏在诃子里,眼眸慢慢暗沉下来。自从她想起一些事情,倒是很久都没有开心的时候了。

因为记忆的回流,带回了一些独特的喜好。原本平静到朴素的生活根本不能令她感到满足。

奚娴的手指摩挲着丝质的床单,她有些恍惚的喘息起来,眼睛微微湿润着,却忽然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

她忽然支起身段,却看见有个女人站在很远的地方,穿着广袖的白衣,而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眼眸沉静而清冷。只是和从前不同的是,女人并没有倨傲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反倒显出一点随和来。

奚娴有些惊讶,抱了膝盖起身,揽着被子不知说甚么。

她小声询问道:“你做什么?”

女人的嗓音中性而冷淡,和奚娴说话的时候却独有一种温柔:“朕知道,你不开心。所以这样的话,你或许会欣喜。”

奚娴慢慢抚着肚子,歪着脑袋笑起来:“嗯,我最喜欢这样的您了。最喜欢姐姐。”

奚娴百无聊赖的张开手臂,雀跃的眉开眼笑,从床上跳下去的瞬间,却被女人一把揽住腰肢。

女人打了两下屁股,冷冷道:“你跳什么?很好玩?”

宫里的床榻都较高,奚娴的脚踝纤细而脆弱,看上去随便乱跳的话,很容易就能折断了。

奚娴仰头亲亲她的薄唇,小声撒娇道:“你一定会接住我的嘛。”

女人垂眸看她,才发现奚娴就像是个吃了糖的孩子,眼里陡然盛着星光。

她忽然发现,奚娴是真的很喜欢身为女人的自己,迷恋的,依赖的,眷恋的,即便吵架都不舍得动手,不像是她对着皇帝,只要不开心就能打耳光,就能随手掐出几道青紫色。

她并不想追究奚娴这样心思和心理的成因在何,但却由衷的知晓,或许是因为身为男人的自己,曾经伤害她太多,又辜负了奚娴难得的美德,所以令她她失望,更难以相信,抱着消极的心态处理那些感情。

可是身为女人却不一样的。

奚娴会下意识把她当成同类,却是倾注了爱情的同类。

第84章

奚娴和女人在一起,并未做什么特别的事,大体只是被她抱在怀里,然后小声撒娇,嗅嗅嫡姐身上温和的檀木香,像只被遗弃的毛茸茸小动物,终于回到了主人的怀里。

嫡姐大约是有些无奈,始终面无表情被奚娴粘着,刚开始态度还算和善。

“姐姐,我都好久没有见您啦,您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才把我丢在一边,害得我成天被臭男人作弄。”

嫡姐温柔:“不是。”

“哼,你说话一套一套的,坏人。”

嫡姐:“……”

奚娴引着女人的手摸摸肚子,撒娇道:“这里,又怀上了臭男人的孩子,你说怎么办嘛!”

她的身子软乎乎一团,粘着人时便像易碎的玩偶,嫡姐始终不敢对她用劲,于是只能让奚娴像条水蛇一般缠着,丝毫不餍足的问这问那。

女人耐心对她道:“身为女人,就是要生孩子,你成天抱怨这抱怨那的,长到这么大还没接受自己是个女人?”

奚娴木然看着她,心里自觉嫡姐为那些臭男人说话的气势,实在叫人讨厌。

身为一个女人,她始终讨厌这样的论调。

而且陆宗珩从来不会凶她!从来不会反问她这种话!

原来这人是这样的,平日里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奚娴甜甜笑起来:“就喜欢这样的姐姐了,凶巴巴的,对妹妹从来不假辞色。”

奚娴凑近她,原本黯淡无神又漠然的眼里多了几分神气,捏着嫡姐精巧的下颌道:“你以前教训我的时候,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呀?”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因为把五姐的兔子杀了炖掉,而被嫡姐惩罚跪在院子里抄经书。

只是那时候嫡姐甚么都没说,也并没有告诉她到底为什么受罚,不过她们二人心里都很明白罢了。

那时正处夏季,嫡姐高高坐在树枝上,素白的长裙飘散下来,乌黑浓密的秀发愈加动人,冰白的面容却清冷的不像样。

奚娴一边哭泣一边抄写,夕阳的余晖照在地上,也染红了她的宣纸,她睁大眼睛,几乎要看不清自己写的字儿了。

她哽咽道:“姐姐,我知道错了,不管怎样我认错就是了,您不要罚我了好不好?娴娴眼睛好痛,一睁着就要流泪,膝盖也破了,手肘也裂开来了…”

她说着可怜巴巴仰头,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嵌着一对漆黑娇润的眼珠,就像是某种温驯的鸟儿。

嫡姐仰头喝了一口酒,冷漠道:“继续。”

奚娴轻轻唤道:“姐姐…”

嫡姐嗯一声,慢条斯理道:“你现在知道错了?诚心致歉,绝不改正,冥顽不灵。”

“莫说你不是我的妹妹,我不是你的姐姐,若我真是你亲姐姐,你早就被我关进牢里,一辈子都别想出来,懂么?”

奚娴抿了抿唇,眼里娇滴滴的泪水都快掉下来了。

可女人还是冷漠不为所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酒壶,散漫道:“继续啊…既然,奚六姑娘这么可怜的话,不如多抄十倍好了?”

奚娴咬了咬唇,又慢慢低下头去,跪在地上不说话了。

夜里的风很凉,奚娴的肩膀十分单薄,只是她抄写的姿势仍是笔直而纤细,就像是一碰精致修剪过的兰草,贵重而具有傲气,尽管十分脆弱,也不会放弃高高在上的姿态。

女人坐在树上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她想奚娴那时的眼睛,一定是极端冷漠的,透着对自己所受伤害的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