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奚娴觉得自己的大脑,被一种奇异的冷静感所占据,这种情感蔓延至周身和头脑深处,令她能非常自己的感受傍晚的微风,不仅冷,而且让灵魂充斥着了然和平静。

她就是这样的人,所以那个男人在决定要“救赎”她的时候,就得做好被杀掉的准备。

无论成不成功,她都要这样做。

对于满含戾气的灵魂而言,从来不存在被抚慰平息的可能。

她会像是自己写下第一个故事中的女孩一样,期望着把男人杀掉,再做成干尸,放在身边陪伴自己。

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可是俊美强大的男人,和那样冷酷又温柔的嫡姐,真是难以取舍呀。

到底选哪个才好呢?

亦或者是,他可以把他像是玩偶一样打扮起来,以后还能为他制作新衣裳,新的头面的配饰,听上去也很好玩。

奚娴慢慢捂住眼眸,唇角抑制不住的向上扬起,然后慢慢裂至耳后,她看上去幽暗而恐怖,就像是毫无同理心的木偶。

“母后…母后?”

奚娴的眼瞳猛地微微收缩,她放开双手,听见外面的下雨声,一滴一滴,坠落在琉璃瓦上,再坠落入瑞兽口中,汇聚流下。

她才慢慢转身。

奚娴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宫殿里,小小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解,手里还抱着一本书册。

她弯下身抚了抚儿子的头顶,轻声道:“怎么到母亲这儿来了?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在学课?”

儿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点点头道:“嗯!就是忽然想母亲了!好久都不见您,可惜父皇说您身子不好,还叫我不准叨扰您!”

奚娴也露出一个同样的笑容:“不要担心哦,以后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母后。今日学课怎样?有没有被李愈批评呢?”

说这话的时候,奚娴看起来温柔极了,像个洗手作羹汤的母亲,眼角眉梢都带着慈和与宽容。

无拘还在小院的时候,就经常被李愈斥责罚抄,其实他的老师说的都十分有理有据,只是奚娴偶尔也会有难以理解的时候。

儿子或许顽劣的一些,但无论是天资还是品性,永远都是一等一的好,所以奚娴从心理上,完全不能允许任何人批评自己的孩子。

这个孩子,毕竟是她的希望。

她的手慢慢抚摸上肚子,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这样的话,肚子里如果是个女孩就好了。她一定很像嫡姐罢。

无拘似乎不太懂得奚娴的心理,于是只是对她小声道:“娘亲,我想吃春草姑姑亲做的糖蒸酥酪。”

其实春草的手艺也说不得多么好,起码比起宫中的那些御厨,实在是差了一些的,只是奚娴未曾嫁人的时候就很喜欢春草做的菜色。

尽管味觉上来说,并没有那么完美,但却吃得非常安心,并且她也很喜欢带着一点烟火气的东西,这令她觉得自己真正活在人间。

不过无拘从小跟着她,也非常熟悉春草的手艺了,所以或许在他心里,春草姑姑做的东西都非常有…温馨的感觉,因为有缺陷的事物,才有可能变得温馨。

那也就是,寻常人家的感觉。

想到这里,奚娴的眼眸慢慢变得深沉了一些,摸了摸无拘的头顶含笑道:“现在没有啦。”

无拘并不能理解这些,不由好奇道:“为什么呢?难道是春草姑姑走了?”

奚娴摇了摇头,柔声轻笑道:“春草姑姑啊,并没有离开,只是她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无拘要懂得,来了宫里,春草姑姑,就不是春草姑姑了,所以母亲也不是从前的母亲,没有办法为了无拘的一个小请求,就叨扰正在做事的春草姑姑哦。”

奚娴把话说的相当委婉,可是无拘却听懂了她话中的含义。

无拘眨了眨眼,才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不是的!无拘还有爹爹和娘亲,所以谁都没有变啊。”

奚娴不想与他争辩,只是微微偏头,于是命令秋枫吩咐下去,叫御膳房为无拘准备他爱吃的点心。

无拘有些失落的踢踢脚尖,他觉得娘亲都变了。

奚娴拍拍他的脑袋,拉着无拘一起坐在窗前,母子二人一道看着傍晚的暮色,她才玩笑一般的开口道:“无拘,如果有一天,娘和爹爹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呢?”

似乎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无拘了。

无拘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娘亲。”

奚娴笑了,缓和道:“为什么?”

无拘歪着头道:“因为爹爹是天生的强者,所以他不需要无拘的保护,也能过得很好。”

“嗯…往后爹爹保护娘亲,无拘也保护娘亲,不是很好吗?”

奚娴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直觉他还是个孩子啊,说起话来这么理所应当,就像是所有人都会宠着他一样。

无拘又笑起来:“娘亲!你肚子里是个妹妹吗?是吧!”

奚娴点了点唇,偏头微笑道:“无拘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无拘道:“喜欢妹妹。我那几个伴读都有妹妹,只有无拘没有。所以无拘想要个妹妹,而且是娘亲生的妹妹!”

奚娴缓缓点头,托着腮和无拘对视。

嗯…怎么男孩子都会想要妹妹呢?真的这么喜欢妹妹呀?

她扑哧笑起来,睁大眼睛承认:“是么,母后也是这样期许的,只是你父皇一直想要个儿子。”

无拘噘嘴道:“怎么能这样!父皇!”

奚娴捻着糕点,碎屑洒落在裙摆上,认真点头道:“是啊,太过分!”

上辈子,陆宗珩还有别的妃子,她们不乏有为他诞下公主的,奚娴偶尔远远的见到过,只是都没有近前。因为那都不是她的孩子。

后来临死前,其实他的第一个公主已经嫁人了罢?听闻嫁得很不错,只是后来与婆家闹得很不愉快,干脆和离了。

即便这样,陆宗珩仍旧无条件宠着女儿。自然,对于儿女他总是有些不同的,不说隆宠,却比儿子和妃子好上不少。

可惜了,都不是她的孩子,所以奚娴常常因此同他发脾气。

因为她那时总是在想,如果自己有幸能有个孩子,那她也一定会如此幸福的,无论怎样都会被无条件的纵容。

而这辈子,她更加不允许有别的女人生下他的子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无拘。

她不希望无拘将来有后患,并且坚定的认为,无拘一定是这片万里江山的继承者。

所以杀了皇帝,似乎对于她而言利大于弊呢。

陆宗珩死了以后,她就会是太后,他的孩子们也会被精心教导,而她身上的血脉也将会得以流传。

他们,更加可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吵闹,更不会有分歧的时候,直到进入墓穴的那一刻,都会很幸福,很幸福。

所有的人,都会得到安宁。

奚娴轻笑起来,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偏头道:“嗯,很好,所以母后也期盼着,咱们一家人都能永远在一起哦。”

无拘终于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还以为母后会和父皇和离呢。”

奚娴啼笑皆非的捏捏他的小脸:“怎么会呢?永远不会的。”

无拘很少有机会,被允许和母后呆在一起,所以如果能够被父皇默许的话,他和娘亲一直呆三天三夜都不会嫌累。

这或许就是母子之间的天性,尽管都是孩子顽的内容,但奚娴心里却没有半分的不耐。

只能说,在母子天性上,尽管天生精神情感异于常人,却也是不会改变的。

等到夜里,无拘顽累了,奚娴才着人送他回去。

无拘扯着母后的衣袖小声祈求道:“母亲,让我在您身边多呆一会儿罢?”

都不知道下次,父皇甚么时候还会允许他和母后在一块儿呢。

无拘并不是全然不晓得,自己的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父皇不希望他和母亲在一起,其实并不是因为父亲会吃醋。

像是父皇这样宽容广博的人,就连教导他的时候,秉承的理念都光明而中正。

所以,父皇不会有那样幼稚奇怪的情绪,毕竟母子和夫妻是全然不同的。

随着他渐渐长大,无拘也懂得了一些关于母后的事情,包括母后给他写的那些故事。

父皇并没有要求他把那些书损毁,并且由着他把这些交给了母后。

而母后…写下那样东西的母后,其实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

她的内心非常阴暗,甚至有些令人恐惧,听爹爹说,前几天太后发疯的事情,也是母后所为。

是的,无拘长大一些了,所以皇帝不会再在他面前掩饰母亲的异常,只会把大多数事情都告诉他。

在无拘表现出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时候,父皇只会平和的告诉他:“朕认得你母后的时候,她甚么事都敢做。”

“她小的时候,便不是个好孩子,所以长大了,生下了你,也不会变成多么健全的长辈,这点希望你能接受。”

无拘顿了顿,才点点头道:“儿臣明白…无论母后是怎样的,永远都是儿子的母亲。”

无拘仰头道:“但是…万一母后,真的做出甚么过分的事呢?”

父皇笑了,修长的手指托着下颌,带着审视,平缓从容道:“你是想说,你母亲若是杀了朕,该怎么样?”

是的…

虽然并不想承认。

母亲写的那几则故事,除了讲述母女的,还有家族的,更多的是描述出阴暗的男女情爱,还有惨不忍睹的结局。

所以他更偏向于,母亲和父亲之间或许有些甚么。

得到他犹豫的答复,父皇只是轻笑道:“到那时候,你不需要为朕难过。”

无拘愕然的看着他的父亲,似乎已经无法理解他们这对夫妻了。

他很明白,自己的父母之间,或许有一道令他无法跨越的鸿沟,不能够理解,也不能够阻止。

或许站在一边看着,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

如果是你情我愿,似乎作为儿子的他,也实在没有必要阻止甚么。

奚娴看着儿子离开,她才捧着茶盏缓缓松了口气。

她慢慢摸着小腹,点着唇瓣露出一个笑容。

起码要让孩子的父亲,见自己的孩子最后一面罢?

到了夜里,皇帝回到了她身边,才发现奚娴已经早早的躺在了床上,在纱帐外露出洁白如玉的手臂,隐约可见藕粉色的肚兜,丰盈白皙的面容睡得香甜极了。

他为奚娴掖了掖被角,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奚娴的眼眉微动,睁开眼时睡眼惺忪:“您怎么来了?我以为贺太后的事体,你和我置气了呢。”

他轻描淡写道:“朕怎会因一个外人与你置气。”

奚娴笑一声:“哦,原来你不会呀。”

她翻了个身,继续抱着被褥睡觉,感受到男人躺在了自己身侧,反而蜷缩得更紧密了些。

忽然,她感受到属于男人的大手,缓缓覆上了自己的肚子,那是轻柔的触摸,却总是令她敏感到想要躲避。

奚娴听到他的呼吸温热而平和,在自己耳边低沉道:“如果是个公主,你往后要好生教导她,即便将来和婆家闹得不愉快,你也要包容她的坏脾气。”

“唔…若是个皇子,你就让他当个闲散王爷,琴棋书画诗酒茶,有封地不必多肥沃,更不要令他们兄弟相欺。”

他说起话来,就像是在讲故事,没有什么感情,又隐隐带着一点笑意。

奚娴的眼睫动了动,又一次合眸,并没有出声。

过了半晌,她才漠然道:“你不会自己去教导他?”

第89章

对于奚娴的质问,男人甚至并没有兴致回答,大手轻抚奚娴的额头,慢慢抵住她的后脑勺,嗓音低沉又温柔:“睡吧。”

奚娴紧紧闭上眼,似乎只想要将那些奇怪的想法赶出脑子一般,只是攥着被角,丝毫不愿意给予他任何回应。

这个男人可真是可恶啊。

只要有他在,奚娴整夜都能安眠,但只会反反复复的做一些奇怪的梦,她在白日里能轻松的控制自己的心情,可是到了夜里,进入梦乡,就好像梦里的一切都变成她所期望的事情。

有冷酷又温柔的嫡姐,还有她们的孩子,偶尔有男人的面容一闪而过,一切都是那样的静谧而甜美,她们坐在草地上,奚娴戴着幂篱,整张面容都隐没着,却能清晰的看见自己唇角的弧度,那样确定的上扬。

她俯瞰着美景,心中既渴望,又充斥着暴虐的欲望,想要撕毁,想要令他们痛苦嚎哭,最终哀鸿遍野,她就能笑了。

想要把梦里的自己一起杀了。

她站在美梦和现实的边缘,当恐惧和颤栗满满溢出时,奚娴猛然睁开眼,汗水止不住的流下,晶莹的汗水点落在锁骨上,她紧紧攥着胸口,看着宫殿地墙上的月色不言。

身后的男人环住她纤瘦的肩膀,身上温和沉静的檀香传入奚娴的鼻息,让她顿感镇静。

这似乎是能够令她镇静的味道,奚娴缓缓镇定下来,松懈了呼吸,也松开了紧紧蹙起的眉目。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用大手缓缓摩挲着奚娴的肩膀,温暖而干燥的触感,和她湿淋淋的肩胛全然不同,熨帖极了。

奚娴慢慢闭眼。

第二日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奚娴陪无拘去西宫放风筝。

其实她也明白,无拘大约只是为了她着想,怀孕到现在,奚娴没有事体甚至都不会随意动弹,大多数时候能不走动便不会多走动。

可是这对胎儿和母体都不好。

奚娴怀无拘的时候很在意这些,不说多么积极,但能走动便不会懈怠。

只是怀这胎的时候却十分懈怠,几乎纵着自己的性子乱来,也对肚里的孩子少有母性的关怀。

这点,不仅她的夫君知道,就连无拘这个哥哥都晓得。

他的母亲不是变了,这更加像是她原本的样子,笑得暖融融甜滋滋,托着腮无忧无虑,眼里却透着冷漠平淡。

——就好像怀孕的人并不是她自己。

难道母亲不都该那样?

把生下一个孩子当做是最重要、最幸福甜蜜的事,至少无拘受到的教育是如此,大多数女人都把生孩子当做是幸运温馨的事体,没有任何女人会像他的母亲那样冷漠。

可对于他这个长子,母亲又十分看重,几乎能说是溺爱的。

假如没有父亲的干预,无拘认为现在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敢于教导他,因为母亲厌恶任何挑剔他的人。

每次说起李愈,无拘总是态度诚恳,虚心受教,时常认为自己所得到的学识仍是不足的,而这样谦虚平和的态度是父皇和老师教导他的,母亲只会告诉他,你需要学识,但必须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而完美。

这是全然不同的观念。

无拘搀扶着母亲,他虽然年纪尚小,但早就不喜欢顽这样小孩爱顽的游戏了,所以他命宫人在远处放风筝,而自己陪着母亲散步。

奚娴轻柔道:“无拘,你看,风筝飞得很高。”

无拘点头,却回应道:“那也是漫无目的的。”

奚娴看着天上的彩色纸鸢,温柔含笑道:“无拘,你想不想像风筝一样,飞起来,飞过宫墙,看看外头的世事?”

她给孩子起名叫无拘,是希望他无拘无束,但当初的她还是被陆宗珩控制束缚的,故而所有的期盼也有所不同。

无拘背着手,微笑起来:“希望,因为只要生而为人的话,都会希望看见外头广阔的世界吧?”

奚娴点点头,轻轻道:“如果你喜欢,母亲是不会阻止的。”

她的手缓缓触碰到自己的腹部,却听无拘说:“对于男人而言,在不在宫墙之内,似乎和能不能见到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干系。”

“我生来就是父皇的儿子,继承他的意志和江山,所以除此以外的东西,都不是孩儿所求。”

奚娴笑起来:“嗯。”

她的儿子,果然是她的儿子,他们的孩子。

她的广袖随风而舞,女人的手臂圈住儿子尚且只能的臂膀,轻缓道:“那么,继续往前。”

无拘没有看母亲的神情,点点头道:“嗯!”

没过多久,天上便开始下雨,奚娴便有些兴致寥寥的回了宫殿,无拘也被父皇叫去殿中议事。

不知为何,父皇对他的教育总是极端严苛,大多数继承者或许十多岁才开始认识学习的东西,无拘现在就得慢慢开始掌握。

在父皇和臣子们议事的时候,年少的太子殿下都会在边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