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不止是命他旁听,更是希望他能发表自己的见解,并不拘是在任何人面前,而无拘本身很好的承接了父母的性格,无论想法如何,说出口的时候自信且有条理。

接受一切的反驳,下次再思虑时从不犯已犯过的错误,更懂得举一反三。

就是这样的性格,让那些心腹大臣们很快便熟知了小太子的睿智聪颖。

而父皇总是叹息他年少,却并没有停止对于孩子的鞭笞和期许。

无拘偶尔看着父皇的背影,总是张了张口却不知说甚么。

父皇是他景仰依赖的所在,若说他想保护的是奚娴,那么想要成为的,便是父皇这样的男人。

奚娴回到宫殿后,解开披风,慢慢仰倒在床榻上比起眼。

她合眸许久,直到天色漆黑,才睁开双眼。

她拿出了夹在枕间的那块匕首刃,放在纤细的指尖把玩,每一次银光闪烁,都像是要把指腹割开。

奚娴盘着腿思索了很久,才开始仔细考虑应当怎么办。

她不懂陆宗珩想要做什么,但却知晓自己想要做什么,那就够了。

真是困扰啊。

奚娴歪着头,盘着双腿,柔软蓬松的长发散落着,心里的小猫喵喵叫个不停,在壁垒上猫挠似的留下爪影。

这个男人很有耐性,如果她甚么都不做,奚娴确定他能与她耗上一辈子。

果然,先一步下手的还是她了。

她的双指夹起那块利刃,慢慢思索起来。

她把利刃带来身边,并不是指望自己能靠一块利器就杀死那个强大的男人。

这当然是无比可笑的想法。

而她的匕首,除了割开皮肉之外,还能用来召集那些人。

这是她上辈子都没有用过的方式。而这辈子可以首先试一试。

只她的记忆而言,奚氏一族的血缘来自前朝的皇族,但却并不是末代皇帝的那一支。

在皇朝落魄之间,奚氏的王爷已经预料到了结局,带着自己收藏的无数珍宝和书卷隐姓埋名,豢养了一匹死士,不惜离开封地为代价,也要保存自己的血脉和亲族。

他的预料果然也并没有出错,前朝陈姓皇族遭受灭顶之灾,陆氏皇族历经了数代,终于迎来的辉煌的顶峰,而隐姓埋名的奚家人,却只能做陆家的臣子,而且还是不受重用的臣子。

成为了原本家奴的落魄臣子,自然是耻辱到了极致。

从她的先祖豢养死士便能得知,其实奚家人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得到那个位置的欲望,并且不遗余力的想要反扑。

那些民间死士分布九州,一代代流传着对奚姓的刻骨忠诚,而如果没有得到诏令,几乎没法将他们找到,并完全斩草除根。

故而奚娴认为,陆宗珩再强大,也做不到这样的程度。

她能确信,自己的匕首没有被换掉。

而召集他们的“令牌”,便与这枚匕刃有关。

只是,上辈子她见到的那些人,这辈子近乎杳无音讯。

奚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亦或是死掉了,所以便不敢轻举妄动。

…而仿佛自从那天之后,贺太后也已销声匿迹了。

奚娴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音讯,就连前往慈寿宫为她诊断的太医,都几乎绝迹。

谁也不知道太后到底遭受了甚么,听闻近乎状若疯癫。奚娴在指尖转着匕首,忽然狡黠的笑起来。

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时候推一只替罪羊出来嘛。

奚皇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她困倦的时候要比清醒的时候更多。好在皇帝的后宫十分清净,除了女官们来汇报一些简单易懂的事物,其余近乎不需要她费神。

于是奚娴便在这段时间内养起了心神,每天和陆宗珩两人相对博弈,不过她下棋从来没赢过这个男人。

虽说总是教导无拘要自信,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才能真正成功。

可是面对陆宗珩的时候,她从一开始就害怕会输掉。

所以即便是在搏命,也只是在预设自己很有可能会输掉的情况下,如此一来,便几乎没有赢过。

自信,说来似乎虚无缥缈,大多数时候却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陆宗珩总是轻描淡写,评价她心不静,又告诉她怎么样下棋才好。

不能从一开始就叫人懂得她的意图才是啊,这样难道不愚蠢?

奚娴忍住心中的怒气,毕竟孕妇总是容易发怒的,但她不可以,如果发怒的话就着了他的道了。

接着三胜二负,她赢了,但是陆宗珩让她的。

这令她陷入了更深的思维恐惧之中。

每次下棋她都在猜测,他这次到底准不准备让她?

如果准备的话,是不是她都不用努力了。如果不准备的话,是不是用尽全力也没有用呢?

奚娴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赋予她莫大的压力,把她一步一步压缩成很小很软的一块,直到已经快要触底反弹,再轻描淡写的赐予一点自信心,怀疑和苦闷却如影随形。

但她没法躲避这些,只能硬着头皮与他对弈,然后惨败。

不服输,赢了却也恰似失败。

终于有一天,身为孕妇的年轻女孩抑制不住怒火,把棋盘一把掀翻在他眼前,黑白棋子哗啦啦坠落在地面上,响彻耳旁。

她抱着肩膀,挺直腰背道:“不下了。再也不和你下了,我有什么必要在意赢不赢?”

杀了你,我所有的事都赢了。绝对的暴力永远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男人啜了一口茶,嗯一声,睁开眼悠然微笑:“不下的话,朕就输给你了。”

奚娴听到这样的话,才慢慢睁大眼睛。

第90章

奚娴听不懂他的话,也并不怎么想要听懂。

其实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

假如奚娴不闲着没事天天和他对着干,他就拿她毫无办法。

其实她也并没有和男人对着干,大多数时候都是闲而懒散的模样,爬在床榻上翻阅书籍,连一个余光都欠奉给他。

但是谁都明白,他们之间微妙而奇异的关系,即便亲吻的再亲密激烈,却也改不了奚娴早就不是重生时的那个“娴娴”,这样的事实。

故而奚娴也不过是冷淡一笑:“如果我非要呢,你能拿我怎么办?”

男人微笑,捧着热茶平和道:“后果自负。”

奚娴歪头道:“您是对自己说的?”

男人平和道:“你以为?”

奚娴捧着肚子起身道:“嗯,可惜的是,不存在那样的可能性呢。”

男人闲适的靠在椅背上,双手优雅交叠着,柔缓道:“说说看。”

奚娴觉得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了。

这个人怎么这样讨厌,可以把那种事都说得无比自如,全然没有分毫的紧迫感。

就像是某种大型的凶兽在慢条斯理的逗弄着小猎物,偶有兴致的时候,甚至想要看看食物的想法是怎样的,但本质上却冷漠又懒散。

奚娴一字一顿,笑得无比甜美,声音柔软道:“您真正喜欢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所以我更没有那样的权利。”

男人的手指托着下颌,忽然含笑评价道:“你一直这么幼稚。”

奚娴忍不住道:“你说什么?”

男人不紧不慢回应道:“说你不聪明,姑娘。”

奚娴不为所动,笑得愈发柔和:“那您娶了这样一个愚蠢的女人,更不怎么聪明啊。”

男人这么淡淡的看着她,却令奚娴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看穿了。

半晌,他才柔和道:“有些道理和你说了很多遍,可是你从来不为所动。所以再告诉你一万遍,你都涨不了记性,你要朕如何与你解释?”

见男人伸手,她下意识的一惊,便想要反身躲避,他却不急不缓的准确摸了摸娇妻的脑袋,温和道:“但是没关系,你从来都没有长大过。”

奚娴很讨厌被这样看待,她觉得自己从记事起,就已经足够成熟到可以面对很多的事情。

只是到了男人面前,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像是一个愚钝的晚辈,每天做的事情都可笑复可怜。

不过没关系,等到他被杀掉之后,就不会觉得她很幼稚了。

等到他也产生了羔羊一般的恐惧情绪,那就不配与她并肩站在一起了。

奚娴很快放松下来。

奚娴这一胎怀得有些不稳当,当年怀着无拘的时候虽然身子也弱些,但却没有这一胎这般精神尤其不振的情况发现,甚至到了五个月的时候,又开始流血。

其实她本身而言,并不怎么在乎,流产便流产了,孩子不过是寄生在她体内的东西罢了,假如哪一天她想要这个孩子从身体里滚出去,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不过孩子能不能活着,她就管不着了。

奚娴这样想着,看着陆宗珩从殿外赶来时紧促的眉目,多少唇边有些发笑。

她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苍白的眉目上嵌着一对漆黑的眼睛,像是黑曜石一样漂亮,但却恶毒到令人发指,在他面前更是不加掩饰。

男人的耐性很好,但面对娇妻流产的征兆,似乎再好的内涵和耐性都有用完的一天。

奚娴看着他紧绷的面容,忍不住双手弯曲着背在脑后,偏头笑嘻嘻道:“您是不是生气了?都怪臣妾,怎么就不长记性,吹了冷风回来…”

她的语气忽然顿住,因为男人的神情实在太过阴郁幽暗,让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奚娴没有对孩子做些甚么。

身体是真的不好,加上思虑过多的缘故,刚怀上便有过流产的征兆,如今有这样的结局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了罢。

可是她从来都不喜欢在自己真正脆弱的时候,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反倒是觉得身体上的疼痛,和骨肉分离的感受,能令她身心异样的愉悦起来,特别是看到男人阴郁冷淡的面容,更像是喝了仙汤异样熨帖。

他愈是冷漠内敛,奚娴便愈是高兴。

奚娴得意洋洋的摇着尾巴,似乎思考了一下,才提醒他道:“嗯,这段日子多少有些无聊,如果有家人作陪的话,或许我心情也会好许多嘛。”

男人看着她,微笑道:“哪位家人?这样有福气,遭了娴娴的惦念,也不知是否睡得好觉。”

奚娴道:“我想见我姨娘。”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眼里滴溜溜含着泪水。

男人慢慢审视她,才微笑道:“不行。”

奚娴对她母亲做的那些事情,即便有原因,却也并不能让他掉以轻心。在她记忆未曾恢复的时候,他用秦氏试探过奚娴,才能得出叫人安心的答案。

自然,当她的记忆回复时,也就是母女再不能见面的时候。

重生后,又恢复记忆的娴娴,或许比从前“善良”,也手软了一些,但邪恶阴暗的本质从来没有被净化过。

男人看着奚娴好奇又灵活的眼睛,还有她毫无愧疚和伤心的眼眉,不得不承认,他两辈子加起来,为了教育她而所做的事,都显得那么无用而苍白。

很早以前就有人告诉过他。

奚娴这样的“病”,天性如此,天生如此,并不轻易能够改变,甚至能算作是生理上的某种缺陷。

如果她的某部分残缺了,那注定是补不全的,所以他不会再做那些徒劳无用的事了。

与奚娴预料的完全不同,因为男人甚至并没有对她说很重的话,只是轻描淡写的给她掖了掖被角,挑眉警告道:“无论你想做什么,假如孩子没了,就再也没有机会。”

奚娴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奇道:“真的呀?”

他有些啼笑皆非,慢慢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想与奚娴多话。

她有时表现的很单纯,毫无善恶观的单纯。

她要折磨一个人,也并不是因为厌恶或是憎恨,只是单纯的觉得有趣,好玩,所以才会做那样的事罢了。

隔日清晨,贺太后那头就出事了。

听闻进去的宫人,几乎是屁滚尿流,爬着出来了,一身淡紫的宫裙都脏得不像样了。

奚娴听春草与她唏嘘道:“贺太后的脑袋都被人整个拧下来了,血和脑浆流了一地…”

她意识到奚娴还在孕期,便连忙捂住嘴,跪倒在地上道:“请您责罚奴婢罢,叫小主子听这些腌臜事,奴婢罪该万死!”

可是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奚娴眼里毫无不掩饰的兴味,眼仁深处甚至闪烁着微微的光彩。

奚娴慢慢咬着点心,深红的酱汁点在唇角上,牙齿雪白如编贝,鲜血一样的色泽,却意外的衬她。

奚娴鼓着腮帮子进食,笑眯眯道:“还有呢?”

春草连忙摇头道:“没有了,奴婢、奴婢不记得了。”

奚娴有些可惜。

贺太后出殡那一天,奚娴身为皇后也去了,只是那时候她早已身怀六甲,由于怀孕的原因,也不能进灵堂,只怕冲突了皇嗣,于是只在外头兴味索然的拜了拜,便回了宫。

贺太后死得不光彩,甚至是被残忍杀死的,其手段恶毒叫人发指。

由此衍生,宫中人心惶惶,各宫的主子人人自危,只怕自个儿也哪天着了道,到时死得和贺氏这样凄惨,生前再是体面也没有任何用处。

更有人猜测,贺太后的死恐怕不简单,牵扯到某些朝堂上的事体,能把贺氏杀了泄愤的也只有林家人,而林家背后却是皇帝本尊,能在宫里杀人来去自如,那也太…

总之,这件事到了后头,就像是已经往林家头上扣了一顶帽子一般,任谁辩解也站不住脚。

而奚皇后柔弱又身子弱,更因此事少有的动了怒气,把嚼舌根的宫人各打了三十大板,发配浣衣局去。

虽说无人真儿个指摘皇帝,尽管只是在揣测林家,但私下里穿得有鼻子有眼的,无论如何都有碍体面。

奚娴的做法,无疑让疑云又浅薄了一层,似乎她这样少有的怒极反应,也叫人不由多想几分。

多日前的某日夜里。

贺氏走进皇帝的寝殿,向在窗前习字的男人行了大礼。

贺氏轻声道:“您的恩德,承音永世难忘,无以为报。”

男人写完一个字,缓缓收笔,才平淡道:“不必你永世难忘,不过是朕给予你的报酬。”

贺氏看着灯火掩映下,自己憔悴的眉眼,不由苦笑道:“您知道,到底是谁要杀妾身?”

男人微笑起来,偏头露出挺直的鼻梁,语声低沉柔和:“你不知道?”

贺氏蓦然惊讶起来:“是她?”

“不可能,她怎么有这样大的能耐?!这、这不可能!”

贺氏惊呼起来,难以置信。即便是贺家人,也不能做到闯入宫闱。

男人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你回去吧。”

贺氏恍然一瞬,似哭似笑,向他磕了个头,叹息道:“不论如何…都无甚可介意了,妾也会忘了这些事。”

“也…还请您忘了妾从前所作所为,只当是还妾余生一个安宁了。”

她是先帝的皇后,但却勾引过自己的继子。

在贺氏和年轻太子合作的前提下,她觉得自己有那样的资本和机会。毕竟男女之间,如果有肉体的关系,或许能令“合作”更紧密些。

只是他不动声色的拒绝了。

那时少年还只有十几岁,面容冷淡而孤高,带着一点少年气的瘦削。

不紧不慢为她穿上了洁白的寝衣,要笑不笑,语气平缓有礼道:“皇后殿下,做一个端庄洁净的国母,也是你的价值所在。”

他的手没有触碰到她,只是隔着衣裳,凉淡而带着麻痒,但却令贺氏觉得羞涩而耻辱。

那天的事情谁也没再提过。

可是等她后来知晓太子和奚氏女的事,听着瑾容跪在下头所说的那些话,虽则不动声色,却也忍不住酸涩自苦。

她也对瑾容说:“太子不要贺家的女人,看上别人也寻常。”

是在说瑾容,亦是在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