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黎叶将手中的笸箩放下,询问一旁的老人。

王家阿婆年过六旬,面上早已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却是显得更加和蔼可亲。她扬扬手,指着一旁的树丛,对黎叶笑着说道:“歇歇吧,哪就有这么多事情做了。”

黎叶抹了把汗,嘿嘿笑笑,也就在树荫下乘凉。

来这里已经有些日子了。

她原本就是住惯山上的。那天半夜从云枫月府里出来后,她无处可去,又不想去闻萧那里,就去了城门边上,抱着双膝坐在城门下等着开门。

天微明,出城到了郊外,茫然无措的她下意识地就往有山的地方跑。所幸遇到了在东山住着的王家人。黎叶只说是家里出了事,好心的王家人并不多问便收留了她。

其实,她并不是全无自保的能力。原本在苍落山住着的时候,自家后院就有药圃,师娘闲来无事的时候,零零散散教过她一些东西。其中,就有迷药的做法。

那时她只当是好玩,没想到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云枫月的别院,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都有。药圃也是有的,寻常药材都能找到。在那里住着的那段时间,黎叶没事就弄些药草,随手制点东西放在包袱里。后来住在城内府邸,她的包袱也就派人送了过来。

原本她是没在意这些的,可那晚,她决意要走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些。

说起来,也是因为云枫月府里的人都对她全无戒心。不然,就凭她的本事,想要迷晕他们天不亮就独自跑出来,是完全不可能的。

山上的生活,惬意而舒适。此时已经是秋季,山上气候更是怡人,果子也已经熟透。

每天早晨起来,黎叶帮王家阿哥阿嫂采摘野果,而王家阿婆则和小孙子负责摘菜。早饭过后,王家阿哥阿嫂便去城里卖野果蔬菜,黎叶就负责给菜畦浇浇水除除草。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在山林见穿梭闲逛,间或坐在树下发呆。

一天便这样慢悠悠过去了。

黎叶吹着风,觉得回到山上住的日子还是不错的。

这时王家阿哥和阿嫂回来了,显然心情不错,“今天城里的官兵都不见了,东西全卖光啦。”

黎叶咧嘴笑笑,并不说话。

据王家阿哥阿嫂说,前些日子京城里面到处是官兵,也不知要找什么人,挨家挨户地搜,搞得人心惶惶根本没法卖东西。

帮他们把菜筐收拾好,挂在小屋外,就见王家小弟弟一蹦一跳过来了,大老远就喊着:“叶姐姐叶姐姐,有人来找你啦。”

黎叶讶然。这么快么?

来到这里,她并未隐藏真实姓名。反正那人若是想找她,定能找到,她既已在身世上说了假话,又何苦再用假姓名来欺骗待她真诚的王家人呢?

看到那火红衣衫,黎叶禁不住摇头叹息,“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路轻音没好气道:“我怎么就来不得了?”

见黎叶不说话,路轻音又说道:“前些天的事情,是公子做的。”

黎叶知道她说的是官差找人的事情,“嗯。”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黎叶心说,云枫月又不可能不知道她在这里,只是她想逃,他便由着她逃罢了。

“你不会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这么做吧?”

“心情不好,自然要发泄发泄的。”任谁被人噼里啪啦说上一通,都会心情不好的,黎叶很理解。只是,云枫月这发泄的方式,真的是太过于扰民伤财了些。

“你——真被你气死了。明明是公子希望你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而已!”

原本觉得自己很明白的黎叶这下是真不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路轻音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也只是叹息道:“你这是何苦。公子待你不同于其他人,你该高兴才是,这么忽然离开了?公子也是,明知道你在这里,却不来找,只是弄得大家到处瞎折腾,也不知道你俩这是怎么了。”

黎叶对路轻音没法说什么,牵涉到的这些都是极隐私的事情,半晌,却是开口说道:“对不起。”

路轻音一愣,“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上次的事情,因为我,才弄成那样。”

她说的,是指那日路轻音拿她的事情做为交换条件,使得云枫月发脾气的事。

“我不介意。公子这样待你,我嫉妒都来不及。若是,”路轻音笑了,却很苦涩,“若是那人待我肯有这样的十之一二,我也满足了。”

黎叶知道她说的是闻萧。可,一想到闻萧,便不由得想到自己和闻家的关系,黎叶也便只能用沉默来应对。

她还没有做好师兄变成哥哥的心理准备。

最终,路轻音也只是摇着头走了。

过了两日,又来了个人。

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大牌

说起来是六个人,但是,也只是一人来看黎叶罢了。

遣退了韩正还有四个护卫,云若沫和黎叶开门见山问道:“你和哥哥究竟是怎么了?”

黎叶一时沉默,盯着地上的落叶愣了会儿,等她转眼去看云若沫时,发现云若沫正板着脸看她,神色间颇为忧愁。黎叶反倒笑了,倒没什么可隐瞒她的,便问她:“你知道他和闻萱定亲的事情吧?”

云若沫点点头,“本也就父皇母后我们四个人知晓罢了。”

“那你当初叫我嫂嫂,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我才是闻家人?”再说起这个话题,黎叶居然有了种可笑可叹的感觉。

半晌后,云若沫颔首。

“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云枫月不让你们说的?”

云若沫沉默了半晌后,说道:“回去吧。瞒着你,是我们不对,可也只是不希望你过于伤心。至于哥哥,无论他做错了什么,我代他给你道歉。你也知道他那人,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说的。”云若沫诚恳道。

黎叶想了半天,也只得说道:“这不只是我和他的事情。”

“那为什么?”

“你曾问过我,为什么师父师娘不肯收我做女儿。现在我明白了。我亲生父母将我丢弃,强抢了他们的女儿,他们不将父母的过错推在我的身上肯悉心抚养我长大已经是难得了,怎么能强求他们硬要认仇人的孩子做女儿呢?”

见云若沫一脸震惊,显然是不知道这些细节。黎叶微微笑,示意自己没事,“你看,我一出生,亲生父母就可以丢弃我。从小依赖的师兄,居然连告诉我的名字都是假的。好不容易碰到云枫月,我想着,总算是有人毫无目的地对我好了,可惜却原来还是因为我的身份。”

说道这里,黎叶反问云若沫:“如果我不是闻家小姐,不是应该和他有婚约的人,你说,以他的性子,他会怎么做?”

云若沫不答话。

“他肯定是,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吧。

“他待我如此,终究是因为我和他的婚约。万一哪天这婚约无效了,或许他便甩手走人了。”

云若沫忽然激动起来,“你若是担心,我这就回去让父皇给你们赐婚!”

黎叶惊了一跳,继而想起了那日云若沫也和皇后说过类似的话。看着她认真的样子,黎叶反倒笑了,“谁说要嫁他的?你以为我说这一通是怕他跑了不理我了?不是。我只是无法面对,他是因为这种种束缚,才肯搭理我,待我这般的。既然没有办法面对,那只好走了。我想,他是明白的吧。”

云若沫沉默了。

就在黎叶以为云若沫想通了那番话时,云若沫却说道:“是因为这种束缚,才肯对你好,那又怎么样呢?你非要像我这般,连让对方待我好都求而不得,那才甘心?”

“你是说——方何致?”黎叶试探问道。

原本,她没想到云若沫和方何致的关系为什么会那个样子。可如今,她自己也经历了一些后,终于能明白那两人间牵扯不清的感觉了。

云若沫笑得苦涩,“那人因为我的身份,纵然是知晓我的心思,却始终是只退不进,我有什么办法?我的身份也是种束缚,将他隔离在外,而他又不肯努力。到现在,终究是只我一个人在那里苦苦追逐着,他却依然在退。这种感觉,很难受。”

“可我就算是闻家的人,我却连云枫月为什么会和闻家人定亲都还不知道——”

“这都不是问题。”云若沫打断她,握住她的手,“真的,听我的,什么都不是问题。只要你对哥哥有那么一份心思,什么都不要多想。我现在只求像你这般都求不到,你不要多想。”

“什,什么心思…”黎叶一下子磕磕巴巴了。

云若沫终于展露真心的笑容,“你那点小心思,我还是看得出的。“

黎叶撇脸,不理她。

云若沫再现欢颜,抿着嘴笑。

几日后,黎叶依然踌躇不定的时候,东山上又来了个人。

这人黎叶倒是认得的,是如今在云泽天身边贴身伺候的宫人。

那人恭敬地双手呈上一封信,眼见黎叶拆了信封读过了,方才离去。

信上只有八个大字:“中秋晚宴,不准缺席。”

收到信没多久,就有人送来了一个熟悉的盒子。抚摸着边上画着的暗色图案,黎叶心里百味陈杂。

盒子是王家阿嫂带上来的,她说有个年轻人在山下叫住她,让她把这个交给黎叶的。

阿嫂还不停念叨,那年轻人长得可真不错,没想到还有长得那么漂亮的人。

终于定下心来打开它,看清里面装着的东西,黎叶震惊。

里面放着的是一套暗紫色宫衣,上面的绣纹她也是熟悉的。那次见到云泽天后的第二天,参加他们云家的家宴,那些宫装丽人里就有身着这种衣裳的。

黎叶望着它,心中惊喜交加,有酸有涩有甜,终究是没忍住,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合上盖子,她倚在树上将盒子抱在胸口,怔怔看着天边发呆。

思量了几日,终究还是没穿上这宫衣。

中秋那天,天气晴好。黎叶一早拜别了这段日子以来照顾自己的王家人,直接去了云若沫那里。

腰牌她一直随身带着,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这是云枫月送她的,就算真不回去了,再也用不上它,留在身边做个念想也好。

至于念的是谁想的是谁,黎叶却不想去深思。

到那里时已经过了晌午。

云若沫见她来了,极为高兴,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吓得周围的人不停念叨。

黎叶从她那里拿了一套衣裳,参加晚宴。

云若沫这些天没收到黎叶说要来的消息,没想到她会来,原本计划着晚宴前先去给皇后请安的,此刻见了黎叶,便要吩咐人去和皇后说声,不去了。

黎叶赶忙阻止她,“哪就那么麻烦了?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你去吧,我自己能找到地方。”

况且,就算她不认识路,随便找个宫人带路也是行得通的。

见黎叶说得坚决,云若沫就也作罢,去了皇后那里。

黎叶吩咐不用人跟着,独自在宫中晃荡。每个院落间布置都不相同,碰上这天是中秋,大家都欢喜地增添了许多摆设,看起来倒也有趣。

这样闲逛着,谁知居然真让她碰到了——迷路。

望着眼前的假山水榭,黎叶苦笑着咧咧嘴,正准备寻个宫人问路,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皇兄过谦了。”

这清清淡淡的声音,黎叶极其熟悉。心中一动,她循着声音悄悄过去。

此时天色已暗,早就点上了灯。就着灯光和月光,黎叶看得清楚,果然是云枫月。而他对面倚着栏杆笑容张扬的,便是三皇子。

“七弟你谦虚了才是真的。朝中上下谁不知父皇最疼爱的就是你。”

“那么如若月说父皇最疼爱的是三皇兄,皇兄怕是不会信了?”

三皇子仰头哈哈大笑,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

黎叶看着他拍手边的栏杆,很是担心那不太柔弱的东西再继续被他这样用力拍下去会不会直接废掉。

直到笑够了气息又平顺了,三皇子才说道:“没想到老七你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偶尔还是很会说笑的。”

云枫月不接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看看他的表情,黎叶断定:云枫月不喜欢他三哥。

“啊对了,听说那个小丫头进了宫去找你妹妹,怎么七弟你独自过来,难道,她没去找你吗?”

很欣慰地看到云枫月的脸色瞬间变黑,三皇子心满意足地笑着走远。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云枫月原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冷冷喝道:“什么人!出来!”

黎叶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偷窥者。

可不知为什么,虽然被云枫月抓了个现行,可她实在是不害怕。

只是她很紧张。

对,很紧张,紧张地不知道和云枫月面对面时,脸上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将身体往待着的假山后又缩了缩,明知道这是徒劳无功的,可依然这样做了。

云枫月背过身去,说道:“再不出来,休怪我无情。”声音似冰,冷到让人颤抖。

显然现在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黎叶心知躲不过了,琢磨了下这种时候和他对着干也没什么好处,便慢吞吞挪了出来。

云枫月此时背对着她,听到黎叶走路时发出的声音,他边回过身边厉声说道:“放肆!居然敢…”

话到一半,生生卡在了那里。

黎叶大着胆子瞟了他一眼,看到云枫月满脸错愕,心里有些小小的窃喜。可实在也不知怎样才好,连个招呼也没打,低着头匆匆从他身边经过。

云枫月就也这样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她出了院子。

在皇宫进进出出

出了那个院子,黎叶叫住个路过的宫人,将她带去晚宴地点。

此时云若沫已经到了,见黎叶过来,远远地扬起手又指指身边,让黎叶坐到那里。黎叶不肯,摆摆手还是坐在了最边上。

坐下后刚松口气,就发现上次对她不理不睬,权当她是空气的那帮女眷或明目张胆或遮遮掩掩地都在看她。

黎叶眨眨眼,摸摸自个儿的面孔,心说和上次长得也没什么区别啊。搞不懂这些人怎么了。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宴席四周陆续点起了灯。

灯火闪烁,带得黎叶的胃也一抽一抽的。这时她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就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

望着眼前案几上的点心和月饼,黎叶再用眼角余光看看四周注视的目光,心中天人交战,想着矜持和肚子哪个更重要些。

就在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悄悄吃一块的时候,宫人的唱和声响了起来:“皇上皇后驾到——”

黎叶藏在袖中伸到半途的手抖了抖,硬是停在了那里,片刻后又故作镇定地缩了回来。

云泽天和皇后入座,黎叶面上看起来淡定无比,实则急切地希望赶快开席。

谁知这时开口第一句听到的不是云泽天的声音,而是皇后——

“你这丫头,坐那么远干什么?来,这边坐。”

既然待会儿可以大大方方地吃了,黎叶便垂着眼正想着先吃哪个好,压根没往他们那里瞧。

其实想吃东西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她知道,那人就在云泽天身边,所以努力克制自己看向那边的欲望。

索性,只想着吃的。

心里不是不忐忑的,明知他不见得就会看向这边,可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索性就不看了。

于是皇后这毫没来由的一句话出来,黎叶也没听清楚。

直到皇后又说了一遍,加上“黎叶”这俩字,后知后觉的她总算是有了那么点觉悟,被点名的人是自己。

“什么?我?”

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生怕皇后怪罪。可看看微笑着点头的皇后,黎叶更加不淡定了,宁愿皇后带着怒容严厉谴责一下她刚刚说话的语气,或是万分同情地告诉她,是她搞错了,叫的不是她。

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知道这里没人和她重名。

所以黎叶也只是纠结了很短的一瞬而已。

既然被点了名,这个时候可磨蹭不得。

黎叶定定神,脸色硬是挤出个自认为很自然的笑容,坚持着抬头挺胸走到皇后身侧端正坐好,黎叶努力让眼神盯在面前的桌案上,不去看另一侧的某人。

也在努力,忽视下面一干人等各异的眼神。

将将要开席,三皇子这才出现。手中拿着酒瓶走路有些摇晃,看起来是微醉的样子。

云泽天有些不高兴,斥责了他两句,末了又说道:“整天这样吊儿郎当的,成什么样子!”

三皇子居然不像往常一般,嬉笑着将这句话撇开,而是打了个酒嗝,捏着酒瓶子半真半假地说道:“父皇有七弟这样孝顺的儿子就好了,哪里用得着我呢?”

末了,居然还摇了摇酒瓶,再往里瞅了一眼,又抬眼看了看云泽天,好像恨不得当着众人的面再喝一口,只是碍于他这父皇的面子他才没这么做罢了。

被自个儿的儿子这样当堂顶撞,云泽天气得脸色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