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独自出门去了客厅。

这会儿工夫,秦渭的脸上已涂了膏药。浴室的门敞开着,传来水声,彩虹走进去,看见东霖正在清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你们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都是些皮肉伤。不严重的。”东霖说。

浴室的镜子上贴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个非常秀美的外国女郎。照片的位置和彩虹的目光差不多在一个高度。

女郎一头红发,胸很大,匪夷所思的大。

难道东霖的口味变了?这是他的新女朋友?

“喂,”彩虹指着相片,“这丫头是谁啊?”

“Christina Hendrick。”

“Christina?”彩虹表示没听说过这个人。

“她被美国杂志誉为全世界最性感的女人,”

“哦。”

“你知道,每个想和她搭讪的男人都心怀不轨。他们只不过是为了能瞄一眼她的胸部。”

彩虹瞪了他一眼,“你…认识她?”

“不认识,”东霖说,“我不过是想练习一下。”

“练习一下?”

“每天刷牙的时候,我都会假装和她说话,问她:吃饭了没有?最喜欢什么颜色?可不可以请她喝杯咖啡?”

“你的目的是——”

“我盯着她的脸,让她以为我很真诚,其实我只是想训练一下我的目光。”

“训练你的目光?”

“在和漂亮的女人交谈时,我要假装用目光凝视着她的脸,同时又看见了她的胸。”

“呀!这样做很可困难呢!”

“所以要训练呀。”

“喂,你什么意思啊!”彩虹连忙捂住自己的胸口。

“捂什么,”东霖笑了,“看你我还需要训练吗?”

彩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知不知道今天为了你,我口头上已经失贞了。”

“是么?”苏东霖笑说,“怎么就失贞了?”

“有件事没跟你说,郭莉莉找我探听你的情况。”

“什么情况?”

“你的性向。”

“她觉得我的性向有问题?”

“当然没问题,”彩虹说,“可是她穷追不舍,甚至问我们俩…那个了没有。”

“无耻!卑鄙!”东霖呸了一声,顿了顿,又问,“那你是怎么答的?”

“我说我们做过了。”

“噢!”

“你鬼叫什么?”

“她问你你就答,你是傻子啊!”苏东霖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你好事做到底,为了证明我的性向嫁给我算啦。”

“嗳,别的了便宜还打击人,我可是帮了你呢。”彩虹说,“你和我这样的人有点儿什么,比和别的人有点儿什么是不是安全多了?郭莉莉那张花边嘴,一秒钟就把话传到你爸妈那里。好吧,说说看,莉莉找我究竟有什么用意?你和东宇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东霖低头想了想,说:“东宇进来投资不顺利,又撞上了金融危机,几笔大钱都打了水漂。我妈心疼钱,我爸怪他无能,冲他发过几次火,也不给他钱救急。东宇急红了眼只得找外援,最近听说跟一位地产界大鳄的千金走得很近。莉莉怕他为了弄钱跟她离婚,正四处找路子挽救呢。这女人你小心点,没生儿子之前很正常,一生了儿子,天天都觉得有人要跟她抢遗产。我爸妈向来有点偏心,我哥这人又敏感,莉莉对他们意见都挺大。总之家里乱的很,连我都不想回去。彩虹,记得离她远一点,这女人不简单。东宇想耍她肯定打错了算盘。她来找你,如果证实我生活不检点,马上传口风给我爸,我爸一生气,自然移心转意把钱留给老大。如果证实你和我恋爱,她也高兴。一来你对她来说基本上就是个傻子,一切好办。二来,从你身上还可以打听不少我的事。换上别人可没那么容易。”

“我,我怎么就是个傻子了?”彩虹气道,“我的学历比她高多了。”

“你情商低好不好?”

“我情商怎么低了?”

“身边放着个钻石王老五你不要,去找个什么四处打工的大学老师…”苏东霖笑,“你跟什么作对不好,偏偏要和社会规律作对。”

“好,我不跟社会规律作对,这样吧,”她看了看手表,“民政局肯定还开门,走,咱们领结婚证去!”

苏东霖一把捂住她的口,“小姐,你杀了我吧!”

彩虹叹了一口气,目光幽然,“东霖,你什么时候才是真的?”

见他嗫嚅半天无言以对,她又拍了拍他的肩,“好啦,不为难你了。季篁说喝汤,你快去做一碗来。”

第二十六章

别看家境平常,彩虹的公主脾气还真不小:从小到大没炒过菜,没洗过衣,没刷过马桶,连自己床上的被子都没正经叠过几次,至多是帮着妈妈择菜扫地擦桌子,还经常因为没弄干净被勒令返工。这只因李明珠的洁癖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家里人无不深受其苦;窗台上的玻璃必须是明亮的,地板必须是一尘不染的,卫生间瓷砖的缝隙必须是白色的,洗过的碟子必须是干燥的,床单每周一换,镜子隔天就擦…这些还是小事。大工程全摊到何大路的头上,谁让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呢?每个周末,何大路都要清洗油烟机,然后用钢丝刷子刷灶台瓷砖上的油垢。一上午就这么去掉了。如果何大路要跑车不干了,明珠就挽袖上阵,舍不得买清洁剂就用碱,强碱。

每当彩虹想替父亲打抱不平,何大路都会一边抽烟,一边说:“彩虹啊,听爸一句话,关于打扫这件事,无论你妈妈的想法有多么荒谬,永远不要跟她争吵。”

这话还没消化完毕,何大路继续补充,“记住,这是至理名言。所有的父亲都会把它当做秘籍传给孩子:无论你妈妈说的话看上去有多么荒谬不可思议,永远永远不要跟她吵,因为她养育了你,句号。”

——因为她养育了你,句号。

彩虹不能炒菜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彩虹有“煤气恐惧症”——如果这也算一种恐惧症的话。她特别害怕炸弹形状的煤气罐,害怕用火柴点煤气。彩虹六岁的一天,楼下传来爆炸声,不仅震碎了窗子的玻璃,还燃了大火。彩虹以为房子要塌了,吓得直往楼下跑,正遇上赶来灭火的邻居们将烧的面目全非的屋主拾出来。是六楼的张奶奶在不知有泄漏的情况下点燃了煤气。老太太大面积烧伤送到医院没几天就过世了。彩虹就此受了惊吓从此见到煤气罐就色变,搞得明珠每次炒菜都得用花布将煤气罐遮起来。

见彩虹颐指气使,苏东霖嗤的一笑,“怪哉,难得哦啊你有了男朋友我就要变成奴隶吗?还要做汤给他喝?”

“第一,是你请我们来你家的,我们是客,你是主人,当然是你来招待我们。第二,你住院的时候喝了我多少汤?还次人情还不行吗?第三,季篁今天帮了你,不然你们还不知被人家揍成什么样子呢。”

东霖用毛巾擦了擦手,头大如斗,“行,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两人去客厅打开冰箱,彩虹傻眼了。

这——————就是单身汉的冰箱么?

空空如也,里面除了几瓶啤酒、几罐饮料、几盒巧克力、一盒饼干之外,什么也没有啊。

里里外外地的找了半天,连根葱都没找到。

“你去问问季篁,和啤酒行吗?”苏东霖道。

“不行,他说了要喝汤,就得做汤。”彩虹坚持。

“我从没做过汤。”

“我也没做过。”

“汤怎么做?”

“我怎么知道?”

“或许秦渭知道。”苏东霖看着歪在沙发上生闷气的秦渭。

他过去在秦渭的耳边说了几句,秦渭站起来找手机,“不如叫外卖吧,他说过想喝什么汤了吗?”

彩虹说:“还是自己做吧,干净点,季篁有哮喘,有些作料不能沾,万一发作就麻烦了。”

秦渭想了想说:“我去看看我的冰箱里有什么。”

他出了门,一会儿功夫拿了一只鸡蛋、一包紫菜、还有一块牛油。

彩虹愣了愣:“这么快?你也住这里?”

“对,我就住对门。”

说罢,他径直去了厨房。找出一只碗,将鸡蛋打进去,他拿出一双筷子,熟练地搅了起来。紧接着油锅上油,没一会儿功夫,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紫菜汤做出来了。

瞬时间,彩虹对秦渭的印象就改观了。

“谢谢你。”彩虹接过碗,感谢不尽的闻了闻,“太香了!”

推门进去,季篁已经醒了。

汤很烫,她就这自己的手轻轻地吹了吹,又用汤勺划了几下,散去热气。

他微笑着接过去,用勺子慢慢的喝着。

“好些了吗?”她挨着他的身边坐下来,见他的头发有点乱,便顺手帮他捋了捋。

“已经没事了。”他说。

“刚才在路上,真真吓坏我了。”她小声说,“都怪我,我真不该让你去帮东霖!”

“没关系。”

“那等下我陪你一起回家吧。”彩虹黏糊糊的说,“我要把你一直送回家才放心。”

季篁看了看表,“对不起,我晚上还要上个晚班。时间差不多了,呃喝完这汤就得走了。”

“是去那个餐馆吗?”

“恩”

“就不能请个假吗?告诉你们老板,就说你病了?”

“不大好,临时请假他们找不到替换的人。”他喝完最后一口,站起来,“放心吧,晚班不累,都是来喝酒的,吃饭的人很少。”

“那我也要陪着你。”彩虹找到自己的背包,收拾了一下,“我到隔壁咖啡馆找个座位改卷子,等你下班了咱们一起走。”

“…”料不到她会如此,季篁的表情有点窘。想了想,他将她的手心放到自己的掌中,握了握,认真的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下班会很晚,你一个人在外面到等我很不放心,受了这一番惊吓,你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啊。”

彩虹想笑,见他如此郑重又笑不出。这都是哪个时代的表达法啊?民国时期的吧?这么严肃?好像是将一件国宝交到她的手上?

“好,不为难你。”彩虹大方的点点头。

告别了苏东霖的秦渭,彩虹打车将季篁送到惠东街的花园酒店,然后顺路去了韩清的公寓。

她一大早就跟韩清打过电话,通知她带简历去见秦渭。韩清告诉她夏丰不在家,这两天带着多多回乡下探亲了。

将彩虹迎进门,让到沙发上,韩清递给她一碗炖的烂烂的红枣莲米羹。

彩虹发现她今天梳了一个很高的髻子,额前光光的,头发被发胶粘的一丝不乱,身上还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的脸上画了淡妆,描了眉毛和眼线,唇上还有口红的痕迹。其实韩清很好看,只是眉眼有些淡,需要略施粉黛来装饰。彩虹妈甚至说,若是放到古代,韩清就是个大美人。因为她长得像影星陈红,只是眼没那么大,唇没那么丰满,但面如满月,耳垂深厚,是标准的福相。而且她的嘴角微微上翘,任何时候都是笑吟吟的,一见面就给人以亲善的印象,就算不喜欢的人也很难讨厌她。

“面试的事情怎么样?”彩虹问。

“很顺利。”韩清说,“通知我明天就上班。彩虹,我真要好好谢谢你!”

“工资呢?应当不会太少吧?”

韩清说了一个数,彩虹吓一跳,“乖乖,是我的好几倍!这个秦渭这是印钞票的。早知道我也去了,还读这个劳什子博士干嘛?”

“招聘我的人说,工作肯定比较忙。因为跟着秦总总会经常出差,不过补助也很高。”

“你应付得了吗?”彩虹担起心来,“这个秦总是搞金融出身的。”

“你忘了我是中文和经济学的双学位?大学里我修过经济学的课,《微积分》《概率统计》都拿过九十分呢。这学位是我爸逼我修的,就怕中文系出来不好找工作。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金融,我更喜欢文学。”

“对对,瞧我多糊涂,忘记把这个告诉他了。我以为他们就是要个行政秘书写公文安排行程准备会议什么的。对了,夏丰是什么意见?他同意你去吗?”

“我同他说了。他不是很同意,也没坚持反对。”韩清的目光黯淡下来,“他说这段时间都在四处应聘,如果我立即上班,他就得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没法专心找工作。他问我能不能先拖一拖,看看他找工作的情况。我想了很久,觉得你说得对。现在是危及时刻,如有机会让我挣钱救这个家,为了多多我也不能退缩。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所以我不能答应,一定要去上班,他很生气,死命的跟我吵…”

彩虹不觉得打了一个寒颤:“不会又动手了吧?”

“没有,只是脸色很难看。你知道吗,彩虹,”她忽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前几天我去买菜,路过一家服装店,门口有一面巨大镜子,我在那镜子面前站了很久,都不认得镜子里面的那个人是谁。”

彩虹屏息。

“头发枯燥,眼窝发黑,嘴角下垂,皮肤干涩,整张脸都耷拉成一幅苦相。说实话,我不愿意承认那个人是我,我知道我十七岁时什么样子,二十岁时什么样子,变化太大了,我真的不甘心。夏丰说我自私,我自私吗?如果是他找工作,就是为了这个家的前途而奋斗,所有人都应当牺牲自己来支持他。若换成了我找工作,同样是为了这个家,怎么就成了自私?就成了不愿意牺牲呢?我真搞不懂他的逻辑!”

“别太自责了,如果你想工作,也能工作,夏丰应当支持你啊。”彩虹道。

“辞职的事他向你坦白了吗?”

“还没呢。”韩清的眼圈不自觉的红了,“彩虹,事情到了这一步,真是挺伤心的。不是伤心他丢了工作,而是伤心他不信任我。不肯把这件事告诉我。”

彩虹握着她的手,柔声说:“不要这样想,这种事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不好交代,他也很不好受,多给他一点时间吧。还有,现在学生们考完试了,我不是那么忙了,如果你有急事,比如夏丰要应酬多多没人带,就交给我吧。”

“谢谢,多多我打算送幼儿园了。年纪是小了点,我也舍不得,可是,毕竟幼儿园的老师是专业练过的,比夏丰带要放心,何况他现在心情不好,在家里也是动不动就拿儿子撒气,多多一见他就害怕。”

“是哪家幼儿园?你家附近的?”

“你忘了,我们大学有附属幼儿园啊。”韩清说,“我今天特地去看了,设施非常好,是好几家幼师的定向实习单位。带幼儿班的是两位有经验的阿姨,还有好多年轻老师在那里实习,师资丰富,坏境也安全。贵是贵了点,不过活动多,还包三餐,我很满意。以前不敢想,现在有了工资就付得起了。”

彩虹拍拍手:“你看,上了班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硬气啊。”

“真的要好好的谢谢你,彩虹。”韩清真诚的说,“这个职位没有你肯定申请不到,等我发了工资一定要好好请你!”

“行了行了,咱俩谁跟谁啊。这汤太好喝了,要不你现在就帮我一个忙——”

韩清讶道:“什么忙?说吧。”

“你叫我炖汤吧。”彩虹涎皮涎脸的凑上去,“一步一步的教我,人家也想学怎么做良家妇女嘛。”

“啊——”韩清吸了口气,“你这丫头,情窦初开了吧。”

“开了开了,都怒放了,赶紧吧,晚了就瞅不着好戏了。”

“陷入热恋?”

“嘻嘻。”

“不是,苏东霖?”

“你这么了解我,怎么会是他?”彩虹说,“是他我会这么兴奋吗?”

“那是谁?我认识不?”

“系里信赖的青年老师一枚,可帅了。”

“一定很有才吧?”

“可有才啦,都盖过我啦!”

“啊!你这死丫头,大好消息现在才告诉我!”韩清作势要掐,彩虹连忙躲过,“现在学炖汤是不是晚了点?”

“以我的聪明才智,加上你的经验,没问题!”

“好吧,先从简单的入手,到厨房里来。”

韩清从冰箱拿出泡好的莲子,点上火,“这红枣莲米羹最好还要加上燕窝,最是防癌降压,安神滋补。按照老法子呢,最好是蒸着吃,不过用小火慢炖也是一样,记得放冰糖。”

彩虹问:“这要炖多久呢?”

“三个小时吧。”

“唉,等不及了,太晚了,我马上要回家了。”

“不要紧,不要紧。”韩清说,“这一锅也不多,我正好有一个保暖壶,给你装一罐子回去,回家之后自己慢慢学着炖,火要小,时间要长。这红枣倒是一般,难得的是莲子好,夏丰家的亲戚送的,手工拨的晒干的,没有添加剂,尝起来特别香。”

跟老友不必客气,彩虹乐滋滋的提了那罐莲子汤回到家里。见妈妈李明珠已经睡了,便悄悄溜到厨房,将莲子倒入一个小锅,想起过年时东霖曾送过来一个上品燕窝,说是给李明珠补身子的,李明珠不舍得吃,一直放着。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冰箱里偷出一块,用矿泉水泡开放进锅里。那半人高的煤气罐黑乎乎的立在旁边,彩虹瞧了一眼,心突突的乱跳,几乎想夺路而逃。想起煤气炉是用电子打火的,又放下心来。彩虹当下闭了眼睛,用手拧住旋钮,只听到煤气咝咝的往外冒,却并没有点着。连打了几下货,都没有点燃,心想是不是点火器的电池坏了?想找妈妈帮忙吧,又怕她多心。她只得找来火柴,将火一划,将心一横,只听见砰的一声响,终于点着了,她早已吓得一头的汗。

那一夜,打开季篁借给她的书,彩虹便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慢慢的等,灶上蓝火慢慢的炖,一连炖了三个小时,试试莲米,已然粉烂,便关火将香喷喷汤装了,放回冰箱。

一夜无梦,早上醒来,满屋子飘着红枣和莲米的香味。彩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就往客厅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