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跟季簧是自由恋爱两厢情愿,什么贱不贱,您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想干什么是我们的自由!您别瞎操心了。”彩虹这辈子都是乖乖女,从没被父母说过重话。一听这个,火也来了。

“对不起,妈刚才的话说重了。”见女儿态度强硬,李明珠的眼圈红了,“彩虹别看你年纪不小,书也读得不少,这世上的理儿深着呢。你对这个社会知道得太少了,这都是妈妈的错。妈怕你上当受骗,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护你,不让你跟社会上的坏人来往,就怕你知道了这个社会有多黑!人心有多恶!妈是过来人,大喜大悲都挺过来了,但妈也付出了代价。文革那时候,怕被红卫兵发现,你外婆把外公留给我们的手势和金条偷偷扔进长江。那些翡翠和古玉放到现在哪件不能买一幢房子?妈不舍得,一路上捂着耳朵,因为耳朵上还有一对翡翠耳环,也硬让你外婆摘下来扔江里去了!你说说看,妈连一对耳环都舍不得。妈会舍得你往火坑里跳吗?我这么做。也只想让你悬崖勒马,别和那个姓季的在一起!是的,他很纯朴,看上去也是个清清爽爽的小伙子,你不要被他的外表给欺骗了。知道吗,婚姻和家庭的幸福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再成功的女强人没了这两样,这一生也是缺憾!再没出息的家庭妇女有了这两样,也可以傲视群雄。一个女人一生要有一个好老公,没有好老公,就要有个好女儿。没有好老公又没有好女儿,那就是最苦最苦的了!不是说我对乡下人有偏见,乡下人有乡下人的长处,勤劳肯干,懂得一点一点往上爬,做人家不屑做的事,用人家不肯用的功,年轻有为事业有成的也是大把抓。跟他们比,你们这些个城市独生女全不是对手。你光看见了他们光鲜的样子,没想过他是怎么拼命才到达的这一步!是的,这个社会没他们不行,世界的未来也是他们的。这些孩子从小就知道什么叫来之不易,所以晓得变着法子持之以恒地讨好人,这就是他们的魅力,这就是为啥那个夏丰可以娶到韩清!穷人若不可爱,谁还理睬他们?所以穷人一定是可爱的,至少暂时是可爱的。等你嫁了他,烦恼也就来了,那些可爱全消失了,只剩下了可恨,而你的一生就成了可悲!”

彩虹低头看地,一字不答。

“是的,现在嫌老妈的话俗气是不?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一个寡妇拉扯三个孩子,这母亲在儿子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将来你嫁他,肯定要和婆婆住在一起,怎么处?你连你亲妈的唠叨都嫌烦,那么大一座菩萨放在家,拜又不想拜,请又请不动,移也移不走。想要交流?中碧的方言你听得懂吗?对门你陈姐姐的婆婆知道吧?农村老太太,来了这里死活不坐马桶,一定要蹲着,想来想去没办法,只好用痰盂,家里一股子臭气,这种罪你受得?季簧是大哥,长兄如父,这两个弟弟他得管吧?小到读书交学费,大到工作找媳妇,哪样能少了大哥的操心?不是说他人不好,也不是说我对他有偏见,这份担子望不到头啊!就算你们结了婚,住在这个城市,地价多少你知道吗?以他的经济情况,加上这么中的负担,一辈子租房子都还紧紧巴巴。我们家虽然不富,也不是坐过牢犯过错误的。以你的条件,什么男人找不来?犯得着这么为难自己吗?”

彩虹不以为然,“妈,你不要动不动就谈钱好不好,季簧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人品正、学问好、也有情趣,将来的日子穷就穷点,我穷的高兴呗。”

“嗤!睁眼说瞎话!穷日子是什么你知道个屁!”李明珠气的直跺脚,“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缺心眼的呆子!整天琴棋书画诗酒花,你就把风花雪月当真了!我倒真希望大风刮过,把你的春秋大梦刮醒,你也该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了。这日子只要睁开眼打开门,样样都要花钱!小姐。你做惯了甩手掌柜,哪有这体验?不行这个月我给你三百块,让你当家看看!像你这样油瓶倒了也不扶的,只有嫁给苏东霖,让他雇人伺候你,你好专心做研究。当你的教授,优雅地继续你的诗画人生。嫁给季簧,你就准备围着锅台转吧,一天三餐都要亲自操办,没准还要做第二天的午餐,伺候了老的还要伺候小的,就像你妈现在这样。”

彩虹不怒反笑,“妈,季簧的厨艺可好了,他在餐馆打过工,可会做菜了。他不会让我天天做饭的。”

李明珠只差跳起来,“会炒菜也算本事?你去问问外面的大师傅,哪个在家做菜的?东门的张师傅你认得吧,他是不是小炒店的师傅?他在家掌勺不?告诉你,天天炒菜的是他老婆,炒得再难吃他也吃得,因为没谁上班干完下班又干。那姓季的说得好听,不过是为了讨好你,你也当真了。你这孩子从小到大耳朵软,若不是有个老妈事事替你挡着,你早不知道被人卖到哪里去了。”

彩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一时气的口干,去冰箱找水。打开冰箱,见里面居然一大碗鲜红欲滴的草莓,她又来气了,“妈,买好的草莓怎么不拿出来招待客人?”

“留着自己吃的。给他?浪费!”

“你——”

正欲理论,电话忽响,李明珠眼疾手快地拿起话筒,“喂,找哪位?”

——“找彩虹?你哪位啊?莉莉?郭莉莉?”

——“她不在家。”

说罢,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

“妈,这是找我的电话!”彩虹忍不住叫道,“您怎么不问问我就挂了?”

“我说过多少遍?不要理那个郭莉莉!她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在她身上吃的亏还少吗?你不记得——”

“妈,认识会变的。莉莉现在也是一位母亲了,成熟多了。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来处理好不好?”

“妈不怕嘴碎。郭莉莉看上去是不错,你可以喜欢她的发型、用和她一个牌子的口红,可是你绝对绝对不要成为她的朋友,因为你不想被她害得更惨。我再警告你一句,这人找你绝对没好事,不过是要刺探你看你过得怎么样…”

“妈,您也太多心了吧!我又不是总统的女儿,她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

“哎呦,你有多稀罕啊。人家才是懒得关心你呢!人家不过是想让身边有个失败者,好时时拿来作比较,以证明自己的人生充满美好和成就。祝贺你,你被选中了!”

彩虹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妈妈一定是后宫戏看多了,人和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心计?算了算了,进入全面戒备状态的李明珠是相当恶毒的,还是不要招惹为妙。于是,彩虹说:“我出去一下,散散心。”

说罢,她拿起自己的手包不由分说地出了大门。

28

当彩虹的手机响了快三次之后,她终于摁上接通,“莉莉?”

“在哪儿快活呢?你妈说你不在家。”

“…在散步呢。找我有事吗?”

“好久没见你了,心里想得慌,你又不理我,不给我打电话。”莉莉在那头娇嗔,“东霖在你身边吗?”

“不在,我一个人。”

“哦?那你岂不是很孤独?听你的声音也不开心啊!走,跟我去SPA,做个全身美容吧。”

“不去。不爱那个玩意儿。”

“不是我说你,SPA这种东西也不是随便就能爱上的。贵着呢,我有两张会员卡,送你一张。”

潜意识中,彩虹对接收莉莉的礼物充满戒心,不知礼物的后面意味着什么,遂回绝,“谢谢。最近太忙,真的用不上。”猛然觉得口气过于冷淡,忙又补充,“不过谢谢你惦记着我,你最近好吗?”

“又跟我见外了是不?好,不勉强你,那就去老地方喝咖啡吧。真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姐姐我服你了。”

彩虹觉得心里堵得慌,急需与人沟通。找韩清吧,韩清现在比谁都忙,自称一回家就想往床上倒,看看夏丰的脸色又强打精神来做饭,她不敢打扰。细算来在这个城市的姐儿们也还有三四个,但都住得远,个个忙着结婚弄孩子,谁也没空理睬她。还真只有郭莉莉——认识闹心了点——对她倒是不离不弃。最近更热乎,经常打电话请她吃饭玩耍。事不过三,再推脱就太不给面子了。于是她说:“好吧。”

到了咖啡馆,点了咖啡和甜点,郭莉莉说:“其实我是专程来谢你的。”

彩虹抬起头。

“上周东霖终于借给东宇一笔钱,刚好补上漏洞。唉,自从那次打架后,哥俩都不说话了。苏家人性子各有千秋。只在“犟”字上一模一样。而且犟起来都有一股子狠劲,九头牛也拉不回。”郭莉莉摇头叹气。

“那东霖还是愿意借钱,说明他还是看重兄弟情谊的嘛。”彩虹说。

“其实谈不上是谁的钱,钱都是老头子的,就是手攥得太紧。东霖去要,要一笔给一笔,东宇去要基本上就不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说,东宇心里会好受吗?一个娘胎出来的兄弟,这么厚此薄彼真让人心寒。论出身,东宇可是国外名牌大学正经金融专业的,英语说得可遛了。你那个东霖——记不记得——六级还是你帮他过的。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运气那么好。”

听到这些,彩虹就觉得尴尬。如果她是小报记者,一定很乐意听到这些来源可靠的豪门机密。可惜这些秘密她不感兴趣,偏偏莉莉就是喜欢说,还真把她当好朋友,一说就打不住。

唠嗑了快一个小时,莉莉这才讲话题转向彩虹,“对了,你和东霖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办事?”

彩虹说:“什么办事啊,我和他也就一般的关系。”

“嗳嗳嗳,你又来了。”莉莉摆出八卦的神态,“上次不是说你们都到那一步了么?”

“不是认真的了。”

“东霖可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哦。”

“我又没要他负责。”

“那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去替你圆圆场,看能挽回不。”莉莉吸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我说的话不一定管用,不过我毕竟是他嫂子啊。”

“没什么事呀。”彩虹含糊其辞。

“闹别扭了?”

彩虹终于说:“能不能别老把我和东霖搅在一起?我有男朋友了。”

莉莉吓了一跳,“真的?是谁啊?我认识不?”

“你不认识,我的大学同事,一个科研室的。”

“哇塞!你该不是说把我家东霖给甩了吧?”莉莉小范围内惊呼了一声。

“不是说了只有一般的朋友吗?谈不上甩不甩的。”

“哎呀,谁有这么大的魅力能强过苏东霖?他爸是干什么的?”

“平民百姓一个,工资和我差不多。”

莉莉一把抓住她的手,“彩虹,你可别犯傻。像东霖这样好脾气的钻石男,错了这村就没那个店了。不是我夸张,想往他怀里钻的女人多着呢。”

“不会吧。既然他这么宝贝,当初你这么没看上他呢?”彩虹心一烦,口气不由得挖苦了起来。

莉莉愣了愣,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果然不提东霖了,“说说看,你的新男朋友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不会是蒙我的吧?”

“姓季,季节的季。”

“既然他的工资和你差不多,也就是说,条件不这么样,你妈那关他过得了吗?”莉莉说。

彩虹挑眉,“我妈是那么势力的人吗?”

莉莉笑了,“你妈不是吗?”

彩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彩虹,我郭莉莉也算是阅人无数,在我混的圈子里女强人也不少。像你妈那样说干就干,说变脸就变脸,敢当着人面摔杯子的,还真没见过一个呢。”意识到自己的评价有点儿消极,她又啧啧称赞,“伯母大人太强悍了。有这样的妈妈你才不会吃亏上当啊。”

被她一烦明褒暗贬,彩虹气结,“她这样也是为我好呀。”

“不过呢,我从你的角度说句实话。彩虹,你不是你妈的对手。”莉莉话锋一转,“你这男朋友更不是。听姐姐一句话,别陷进去,还是早点撤吧!到时候你妈不同意,你又喜欢他,那才难受呢。比被男人甩了还难受,起码你是死了心了,对不?”

这话说到彩虹心坎里去了,烦恼犹如一块冰山浮出水面。

“那你说我应当怎么办?”

“不是说了吗,三个字:赶、紧、撤。”

“如果我不撤呢?”

“彩虹,想跟你妈过招呢?”莉莉拿出唇膏,对着小镜子抹了抹口红,“别吃不了兜着走呦。我反正是大大地领教过了。”

旧事重提,虽然彩虹吃过亏,但当年李明珠将莉莉的书包往门外一扔的样子彩虹记忆犹新,“唉,我妈呢…脾气是大了点。当年她真不该这么扔你的书包,为这事我还说过她呢。”

“嘿,怎么着我也当你是个姐们,别装马虎好不好?你知道你妈对我做过的事不只这些。”

她愣了愣,“我妈…对你还做过别的?”

莉莉一脸怀疑地看着她,不停地冷笑着,“真不愧是你妈的孩子,装傻很有一套啊。”

彩虹脊梁一凛,正色说:“你说说看,我真的不知道。”

“你一直为魏哲的事情恨我,是不?”莉莉盯着她的脸,“我承认,这件事我做得有点儿过分。但你不知道我和魏哲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曾经为他…流过产。这事被人透露给了你妈妈。有一天,她居然给我爸打电话,说我作风放荡,和男人校外同居,怀孕流产,在学校影响极其恶劣,让他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儿。我爸是极端保守的人,洁身自好又爱面子。接到电话,他怒气冲天地就去学校找魏哲,那小子反正也跟我闹翻了,就什么都坦白了,可能还添油加醋,我爸当时就跳起来要揍他,却根本打不过他,还被他甩了一巴掌。回到家里,他暴跳如雷地用皮带抽我,说这是他的奇耻大辱。我负气出走,住进姥姥家,以为过几天他就会来接我,他却根本不来。我使劲本事嫁到苏家就是为了向他证明:虽然失过身,我照样搞定男人。可我爸却连我的婚礼也不屑参加。去年他重病去世,临死都不肯见我。被自己的亲人这样鄙视,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彩虹不禁骇然,继而哑然。故事的背后还有故事。这事儿听起来虽难以置信,却充分说明了明珠的一贯风格,那就是对彩虹有着强烈的保护欲。谁敢动女儿一根毫毛,她遇佛杀佛,遇魔杀魔,什么事都做得出。

“真的,彩虹。”莉莉站起来,“我是真的喜欢你才来找你,不然也不会这么没眼色——其实我不欠你什么。就算欠过你,你妈也替你要回来了。”

第二十九章

出来咖啡馆,彩虹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她在想自己和莉莉的友情,越想越糊涂。魏哲事件后她一直享受着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总以为自己原谅了莉莉,还不计前嫌地跟她往来是高尚的表现。现在,究竟是谁伤害了谁?究竟是谁不计前嫌?又究竟是谁更看重友情?说不清了!

更荒谬的是,从整件事来看,仿佛一直是明珠和莉莉这两位高手在过招,谁胜谁负都跟彩虹没什么关系。

新仇旧恨就犹如这城市的地下管道,埋在下面,乱七八糟。掏出地表,乱七八糟。修理完毕,填坑归位,新痕盖住了旧伤,一想起来,还是乱七八糟。

就这样,她像一直大头苍蝇躲在大街上乱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少年宫。

看看表,这时候季簧应当在少年宫里教瑜伽,本因赴宴另找了为老师顶班,岂料这么快就被“送客”了,估计又去了。进去一问,果然在。

她在门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透过玻璃窗,远远地看见季簧在前排一丝不苟地做着示范。举手投足见,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她传来,使她镇定。渐渐地,她不再心乱如麻,而是发起呆来。

也许走的太累,也许是心里太卷,她靠着椅背,恍惚地谁了过去。过了好久,她感到有只手在轻轻地摸她的头。

她睁开眼,听见季簧问道:“彩虹,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事,出来转转,转到这里,顺便来看你一下。”她打了一个哈欠,举了举手中的塑料袋,“给你买了草莓,都洗干净了,要吃吗?”

他一身热气地坐下来,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这么饿?”回头见他狼吞虎咽,彩虹心疼了,“一定是我妈的话太窝心了,害得你晚饭没吃好。”

“哪里是这样。”他说,“相信吗?这是我第一次吃草莓,真好吃。”

她怔住了,吃惊地张大嘴,“不会吧?你的家乡没草莓卖吗?”就算没有,他读大学的城市也肯定有啊。紧接着她就省悟了。草莓很贵,在水果里也算奢侈品,就算是彩虹家也很少买,家境贫寒的季簧就更不会买了。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对这事儿穷究不舍有点儿缺心眼儿。

所幸季簧也没介意,话题迅速转开了,“我吃苹果多一点。对了,上次书店里缺货的那套书今天到了,”他说,“我帮你买了一套。”

“哪一套?巴赫金的还是弗洛伊德的?”

“《巴赫金全集》。”

“我只要《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她做了个鬼脸,“剩下的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我买了两套。书店说学术书不好卖他们就只进了两套。”

“多少钱啊?”

“两百多一套,共有六本呢。别担心我,我送你的。”

“你看你,一到买书就这么大方。”彩虹叹气。

“谁让何老师要考博士呢?巴赫金有点儿难,你得静下心来慢慢读,不懂的地方做点笔记。”

“你做过他的笔记啊?”

“当然做过。有用的书我都做过笔记,前前后后积攒起来有几千页呢。”

“那你借给我。”她蛮横地说,“我全部都要看!”

“当然可以。不过我嚼过的东西对你不会有太多的用。书你还是要自己读,笔记也最好也是你自己做。学问的事别人替代不了,何况我们又不是一个方向的。”

一想起笔记的事儿,彩虹觉得自己特有经验,特有理由批评他,“嘿,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还做老式卡片、把要点记在砖头那么厚的笔记本上?知道吗,有种高级软件能自动识别印刷品上的文字,连你的声音也能识别,完全取代了手工录入,还能自动生成目录及索引。换句话说,现在做学问早就电子化了,谁还像你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上抄啊?网络上的电子书库一大堆,要查什么GOOGLE一下全有了…季簧你就认了吧,你的技术太过时了!”

“我就喜欢手抄,不喜欢用电脑代替我去记忆和思考。”

“拒绝与时俱进?”

“也不是。网络有网络的问题,对于学者来说有几个问题是相当严重的,不知你想过没有?”

“没想过。你看我发一条短信,一秒钟就够了,那,就想这样,叮当!you got a email——这叫效率,又节约纸张又环保。”

“第一,资料来得太容易,其实你没有认真研究过首尾,所以老先生们靠长期的地毯式的阅读所积累的历史意识你没有。第二,你的时间被各种连接分割得很零碎,难以深度集中地去思考一样东西。所以我不赞成花太多时间在网上。”

“索性说,你根本不赞成用计算机。”

“…差不多。”他表示承认。

“也许这是一个发展的方向,暂且命名为新田园主义?”她挤挤眼。

“也可以叫做后网络主义。”他接了一句。

她大笑。

被季簧这么一忽悠,彩虹的心情终于爽快了,站起来拉住他,“那咱们快些出去体会时空感吧。走,今天老郁闷了,看电影去!”

谈笑间,两人手拉手地去了电影院,,看了场周星驰的功夫片。出来调开手机音量,彩虹发现上面有二十三个“未接电话”,全是家里的号码。

见她双眼一直凝视着手机屏幕,季簧问:“错过电话了?”

彩虹莞尔,将手机塞入荷包,“没有。”

他们沿着一条习惯的夜路散步,一直走到彩虹家外的大门方依依惜别。觉察到彩虹心情不佳,寡言的季簧一路都抢着说话:男生寝室的趣闻,国外学者的逸事、学术研究中的奇谈怪论——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若在平时,彩虹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可惜越接近家门,越笑不出来。季簧一走,她举步上楼,墙壁上满是明珠的影子,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推开家门,果不其然,沙发上坐着李明珠,脸色阴沉地织着毛线。

这年头早已不时兴手织毛衣了。彩虹从大学起就不怎么穿过,需要时会去商场买,自然样样都有明珠操办。以明珠的眼光轻易也不出手,看中了一件必定是质量上乘、款式新潮、却又在下季时打了折的。所以,彩虹的毛衣不多,却件件物超所值。明珠自己却从不舍得给自己买,毛衣毛裤包括何大路的全身均是禽兽织就。毛线旧了就拆洗一次,放到阳台上晒,再织回来,温暖又蓬松。

“回来了?”李明珠说。

“嗯。”彩虹默默脱下外套,准备往自己的屋子里走。

“给你炖了牛尾汤,快趁热喝吧。”李明珠放下织针,到厨房里盛了一碗汤放到桌上。

她只得坐下来拿起碗,吹了吹热气。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家?电话也不接一个?”李明珠问。

“和朋友看电影。”

“又是那个季簧?”

“对。”彩虹放下碗,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我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

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李明珠叹了一声,“彩虹,妈受了一辈子的穷,已经习惯了,后半生省吃俭用靠劳保也能过。俗话说,儿孙自由儿孙福,我的命向来不好,也不敢奢望太多。妈不是为自己。你若嫁得好,妈就是天天吃腌菜也开心。可是这个季簧,妈真的不甘心!这二十年来,妈千方百计地培养你,你也争气找到了这么好的工作,学历高,相貌好,算上你外公,家世也不差,这种条件什么好男人找不着,要找一个从小县煤矿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经济基础为零就不说了,还有一大堆的负担。你这不是没事找罪受吗?这个季簧,别看他一脸斯文,我瞧他跟夏丰差不多,只怕比他还凶。这种人貌似忠良,骨子里比谁都封建!将来指望他疼你,门都没有!你看,这下倒好,妈从小就把你当穷孩子养,五点起床生火做饭,不高兴就揍你一顿。你呢,苦惯了也不觉得在受罪,打惯了也忘了什么是伤心…彩虹,妈理解你,你不就是想找个学文科的兴趣相似可以谈得来吗?这样的男生有啊。刚才妈给你谢阿姨打了个电话,她手上正巧有一位,大学法语系的老师,海归博士。父母是心理学系的教授,家境好教养好,难得是老人开明懂心理学——大富大贵的咱没福气也不敢嫁,还是知书达理的家庭最靠谱。只是分子最懂知识分子嘛!我跟谢阿姨一说她就很动心,跟男方的妈妈打了个电话,那边表示愿意约出来见一见,定了这周六晚七点去喝咖啡…”

俗不可耐的这一套说辞正式女权主义者最需要反对的!彩虹觉得妈妈就是看电视看傻了,听八卦听多了。她马上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不去,我不感兴趣,您感兴趣您自己去好啦!我找我的男朋友,您找您的女婿。找着称心的您再生一个女儿嫁给他…”

话音未落,啪的一生,脸上吃了一巴掌。

“叫你顶嘴!”李明珠气得七窍生烟。讲毛衣攒到地上,狠狠地跺上两脚,“一把屎一把尿地养活你二十多年,爸妈为你做牛做马,只差没把心肝割给你,为的是什么?就为了你翅膀硬了来气我们吗?你倒是说啊,我们哪点对不起你?爸妈的工资哪一分没花在你身上?住的是破铜烂铁,给你穿金戴银。吃的是糟糠腌菜,给你牛肉鸡汤。到头来我们享过你什么福?嗯?何彩虹,你看看这个家,再看看你自己,你可不是一个凤凰住在鸡窝里?没有妈的一双手撑着你,你研究个屁的女权主义!有能耐你改变下这个价的现状呀,别把心思花在跟爸妈较劲让不相干的人占便宜上,到头来又哭着喊着会娘家诉苦。等你变成了韩清。就等着拳打脚踢吧,到时候连妈也保不了你。真是缺心眼,书越读越傻!”

彩虹的脸火辣辣的,又羞又怒,一扭头钻进自己的屋子,将门重重地一关,在黑暗中抱着被子呜呜哭泣。

透过纱窗,树影中的城市灯光闪烁,车流哗哗移动,楼下飘来烧烤的香味,商铺已经打烊,夜市却刚刚开张。这城市终日有股狂欢的气息,世俗的气味弥漫空中,便是无边夜色亦无法隐藏。

过了一小时,客厅了无动静。彩虹卧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

台灯忽亮,彩虹从床上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