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灼说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但这些事从来不能影响他做决定。

他从小爹不疼娘不爱,沈家本家突然说要把他接过去养,前十几年的运气都集中在这一刻降临,他当然满心欢喜地答应。刚到沈家时,他也一如既往地小心翼翼,可沈爷爷虽然不苟言笑,却在细枝末节处将他照顾得周到又妥帖,这些关怀沉默而仔细,足以令他忘记过去。

所以最开始,他也不是没想过,朝着沈爷爷的方向成长。

可“沈家小少爷”本来就是醒目的王冠,他的人生毫无征兆地被开启了easy模式,转学之后,以前没什么存在感的沈寻突然成为焦点,即使做错事也不会被老师责怪,哪怕不善言辞,也总有男生与他同行、言之凿凿地称“大家不都是好兄弟么”。

他与这群家世相当的二代三代在一起,慢慢学会喝酒、赛车、对女孩子们说暧昧的话,尝试着小金额地赌.博。

高三成年的那个傍晚,他以庆生为由,跟着一群哥们儿包机飞往澳门,在喧嚣繁华的灯影深处握着大把大把筹码,约定新年一定要一起去拉斯维加斯——

那时他手上真的有筹码。

那明明是多好的时光,他年轻、家世好,人生履历如同白纸,前路九九八十一难,也被填成坦途。

可事情很快就被爷爷发现了。

老爷子直来直去一辈子,在惩罚小辈的事情上从来不手软,第一次发现沈寻翘课偷偷跑到澳门赌场时,气得他把军棍都打断了。

沈寻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将沈家家法那短短几句话念得倒背如流,之后老老实实地安分了一阵子,也照着沈爷爷的要求,不再去见那群兄弟。

可对方却找上门。

他们还是那副样子,嘻嘻哈哈地,走过来拍他肩膀,问他为什么很长时间没出现,要不要现在开始预订新年行程。

沈寻心有余悸,委婉地拒绝,几个男生却大笑着道:“怎么突然怂了,你被家里人捉住了?”

沈寻犹豫一下,坦白称是,而且爷爷降低了他这几个月的零花钱,他没有多余的钱,进行新年旅行。

“多大点儿事,不就两张机票,哥儿几个给你出啊。”

——沈寻已经想不起来,当年是谁,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个小圈子里的男孩子们非富即贵,谁也不差这几万块钱。

可他仍然感到犹豫,怕沈爷爷再发现,他会被送回临城的家。

男孩子们见他摇摆不定,七嘴八舌:“怎么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你还有什么顾虑,说出来,我们几个帮你想办法啊。”

沈寻如实相告,换回几个男生更大的笑声。

他们没什么恶意,笑够了,才蛮不在乎地反问他:“你那曾祖父今年都多少岁了,他既然把你接过来,就不可能再送走。说句不好听的,等他百年,整个沈家不都是你的吗?提前拿出来玩一玩而已,有什么关系?你就是在小地方待久了,不习惯。”

你就是小地方,待久了。

真正令沈寻受到蛊惑的,是最后一句话。

他突然憎恶起过去谨慎谦卑的自己。

沈爷爷已经很老了,沈南灼接受了那么长时间的治疗,精神状态仍然不稳定。

既然以后整个沈家都是他的,那他为什么不可以放纵一点?

那时候他尚且不明白。

从天而降、命运赠予的,从来都可以奔腾如水来。

也可以轰然如山倒。

***

订婚宴要折腾到很晚,沈南灼和林栀并未待到结束。

沈南灼说完那些话后,沈寻放下酒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林幼菱在背后叫他,他也没有回头。

林幼菱匆匆忙忙地向两个人低声道歉,然后提起裙摆追上去。

敬酒敬到一半,两个新人都跑没影了。

林栀挺好奇这事儿以后会不会让林经国脸上不好看,但那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她吃饱喝足,牵着沈南灼就打算离开。

室外夜风干燥寒冷,一路上不断有人给沈南灼打招呼,他绷着唇角颔首示意,神情冷淡,显得漫不经心。

可握着林栀的手一直没放开。

他还拿着她的披肩,走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她系好:“你冷不冷?”

沈南灼手指泛凉,若即若离地碰到她的下巴,她觉得痒:“不冷,但是有、有点痒……”

小姑娘微微眯起眼,睫毛卷翘,脖子稍稍朝里缩,像只正在被撸毛的小动物。

他心情莫名变好,逗她似的,指尖之间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轻轻刮过:“哪一种痒?哥哥能帮你吗?”

他声音很低,是只有她能听清的音量。

微微泛哑,蛊惑似的,带着热气,在耳边卷成一道霜。

林栀莫名秒懂,脸蹭地红了:“你是流氓吗!”

沈南灼眼中笑意更盛,拍拍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

她小声嘀咕:“要不是这里好多人都认识你……我一定跳起来用力踩你的脚。”

“你现在也可以跳起来。”他停顿一下,低声说,“用力打我的膝盖。”

跳起来,打我的,膝盖。

他也就一米八七而已,她怎么就要跳起来了!

林栀恼羞成怒,嗷呜嗷呜地叫唤着扑上去挠他。

两个人打打闹闹,走到门口。

“栀栀。”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林栀微怔,目光一偏,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林经国。

他额角带着些薄汗,西装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大概是去找林幼菱了,也不知道找着没有,现下呼吸不太平稳,胸膛微微起伏。

“你这就走了?”林父上前一步,简单朝沈南灼打了个招呼,又转头看林栀,“订婚宴还没结束,你不等等你妹妹吗?”

“等她干什么。”林栀有些不自在,“她今晚都不一定回来。”

“也是。”林父思考半秒,点点头,又自然而然地问,“那你今晚回家吗?”

天下父母好像都一个样子,吵过架之后再转头当做无事发生,就揭过了这一页。

其实林栀还是希望他能有个正经点儿的道歉,但旁边这么多人看着,她又不好让林经国下不来台。

所以她简明扼要,只回了两个字:“不回。”

“你这一天天不回家像什么话?”林父顿时急了,“我打你电话你也不接,家里要是有点什么事,你让我去哪找你?”

“我不接你电话,是因为你把手机拿给林幼菱用,你不知道她多烦人,有事没事就来骚扰我。”林栀遇强则强,心里的小火苗也跟着蹿起来,“而且,我一个人住外面怎么了?为什么非要跟你们住在一起?”

“我……”话到嘴边,林经国那句“爸爸担心你”,就是死活说不出口。

他停顿一下,转移视线,看向沈南灼:“南灼。”

夜色之中,男人身形挺拔,眉间线条冷硬,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是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林栀,像是在无声地宣誓他们亲密的关系。

“林伯父。”沈南灼微微颔首,声音如同瓷锥敲击,礼貌疏离的笑笑。

“栀栀被我惯坏了,小孩子心性,做起事情来没有准头,玩玩闹闹就容易过火。”林父叹息,“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你别太往心里去。”

沈南灼眉峰微聚,又很快舒展开。

他装作没有听懂,虚心求教:“比如?”

“前段时间栀栀和我吵架,一气之下就说要去嫁给你,给菱菱做妈。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但看今晚这情况,你……”

沈南灼还没等他说完,就感受到一股大力。

林栀用力拽住他的胳膊,强迫将他的视线扭转过来,恶狠狠地道:“我没说过那种话!”

小姑娘气得物种都变了,比起炸毛的兔子,她现在更像一只全副武装的河豚。

沈南灼心里好笑,遏制住将她抱起来亲亲的冲动,压低声音,故意装傻:“真的吗?”

“真的。”林栀气得想暴揍亲爹,可比起解决林经国,现在更要紧的是男朋友。她仰着脑袋,眼睛黑白分明,一脸认真,“就……虽然也有可能说过,但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那就是没说过!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跟你在一起的!”

沈南灼呼吸微滞,冬季的风这样干冷,竟然也吹得人心里发痒。

星河灿烂的夜里,人群与嘈杂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他垂眼看她,正对上她澄澈的双眼。

四目相对,光彩斐然。

也不是没有被人爱过,可心头忽而炽热,荒原也燃起星火。

“那还真是好巧呀,林栀小朋友。”

许久,笑意从他唇角徐徐地、缓缓地漾开。

“我也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在你还不喜欢我的时候。

在你还不知道,我喜欢你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灼灼(心里面):好啦好啦,我从来没怀疑过这种事【宠溺地叹息.jpg

灼灼(表面上):我不信,除非你取悦我【假装冷漠但其实非常兴奋.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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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合法情况下,澳门的赌场21岁才能进,18岁也进不了。所以不要效仿本文任何角色的行为,沈寻18岁能去的地方,你们不可以尝试喔。

昨天有个小宝贝问我,为什么只只锁骨上有吻痕,还敢穿露肩小礼服。

我:……上本书暴露了我没结过婚,这本书暴露了我没有男人【惆怅地撑住脸.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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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快完结啦,换个标题开心一下~ 我好喜欢这个封面,是的你们没看错!就是没有球!咦嘻嘻嘻

沈寻这个part我本来有点纠结,后来想想觉得,还是写得完整一点比较好。占了一些篇幅,这章多发一百个红包OvO

☆、风纪扣

月光疏淡,天边星子繁集。

酒店的宴会厅外是平日里办party的草坪, 长桌上放着精致的冷餐, 有小朋友在喷泉池边追逐着放冷烟花。

喧嚣吵闹潮水般褪去, 他眼神专注而温柔,林栀看着看着, 耳根又开始发烫。

可她今天没有戴口罩也没有系围巾, 没有地方藏自己慢慢变红的脸。

半晌, 还是林父看不下去, 低咳一声:“我是怕栀栀没大没小,做错事。”

林栀一听这话,立刻不乐意了:“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错事?”

父女两个一对话就炸毛, 沈南灼心里好笑, 又莫名有些心疼。

他抬起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 安抚地轻轻拍一拍:“劳伯父费心了, 谈个恋爱而已, 我会代您照顾好栀栀的。”

林经国微怔,一直以来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

除了意外, 他还感到深深的震惊:“你们真的在一起了?那,菱菱之前说栀栀还跟你们公司的一个……”

话到一半,他好像也猛然意识到不妥,就堪堪停在这里。

可林栀的毛又一次被气炸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在对林幼菱那些鬼话念念不忘?

她想把林经国的脑袋按到喷泉池里让他清醒一下, 正想骂人,沈南灼先她一步开了口。

“伯父。”男人气场清冷,说话不疾不徐,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兼听则明,您也应该听一听栀栀的说法。”

林经国不是不想听,而是林栀向来懒得说,他又拉不下脸去问。

他这两个女儿性格迥异,完全随她们各自的父母,林栀在父亲面前的倾诉欲一直很弱,跟他那位高傲的前妻一模一样。

——你愿意信就信,不信拉几把倒,反正我也不是很care你的想法。

林经国在心里叹口气,有些无奈:“栀栀,爸爸不是不相信你,但……那菱菱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我的男朋友就只有这一个,沈南灼结没结过婚你不知道吗 ?”林栀匪夷所思,现在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跟他离婚了,“为什么你总觉得她说的话都是真的,我说的话就是骗你呢?”

“可你也没跟我解释过啊。”

“这种事情还需要我特地解释吗!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信任吗!”

她吼完最后一句,林经国一愣。

林栀被气得头疼,兔子毛噼里啪啦地过电,胸膛剧烈起伏。

沈南灼掌心温暖,一只手仍落在她肩膀上,为她顺气似的,一下一下轻轻地拍。

片刻,林经国回过神,脸上有些挂不住:“行了,那么大声干什么,爸爸知道了。”

停顿一下,他又生硬地转向沈南灼:“南灼,栀栀她……睡眠质量不太好,你们两个现在住在一起,她半夜不会吵到你吧?”

林栀头疼得更厉害了。

沈南灼揽着她,唇角微动,疏离地笑笑:“伯父,我有眼睛,也有心。栀栀很好,有什么问题,我们都能一起解决。”

言下之意是,可以了可以了,这些事都不用您瞎操心的喔。

林经国直觉他这话有点儿不对劲,到底是在说他没有眼睛,还是在说他没有心?

可他现在找不到林幼菱和沈寻,整个人思绪都是乱的,也没功夫细想:“好,好,那就好。”

几个人交谈几句,林经国终于想起他还得回去收拾烂摊子:“那我们下次再说,南灼和栀栀有空的话,带老先生来家里玩啊。”

沈南灼眼中笑意疏淡,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笑着问:“等林二小姐离开林家,我们一定登门拜访。”

林父微怔,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离开林家?”

沈南灼明知故问:“沈寻工作调动,年后回临城,如果不出意外,未来十年都不会再调回北城。调职文件半个多月前就下达了——怎么,林二小姐不和未婚夫一起走吗?”

他这短短一句话,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林经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脑子嗡地一声。

坦白说,他最初并不太看好林幼菱和沈寻,北城家世相当的公子哥这么多,干吗非要一头栽在林栀的前男友上,传出去也不好听。可那时候林幼菱情真意切地告诉他,她是真的喜欢沈寻,她只是想跟他谈一场恋爱而已。

林经国因此放松了警惕,年轻人谈恋爱可以自由一些,爱玩嘛,没关系。只要没到领证的地步,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前段时间,林幼菱又跑过来告诉他,沈寻向她求婚了、想快点订婚,她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经国那种微妙的心情卷土重来,想让她别对沈寻这么认真,虽然那是沈家小少爷,可他也是林栀的前未婚夫。

然而小女儿哭得梨花带雨,一副“没有他我就要死了”的样子,又让他情难自禁地心软。

“你和林栀不太一样。”那晚,林经国拍着小女儿的手,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告诉她,“如果你日后回头,回头路会比她难走许多。”

“我想好了。”林幼菱着魔一般地,咬牙告诉父亲,“我不回头。”

她对林父隐瞒了所有沈家发落沈寻的事,因为她对沈寻存在迷之信心,认为沈家不过嘴上说说,不会真的送他回去。但如果错过沈寻,林经国眼中所谓“家世相当”的男孩子,未必看得起她。

林经国难得没有立刻答应,沉默片刻,不置可否:“你让爸爸想一想。”

“好。”林幼菱心里着急,又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好柔软地小声,“都听爸爸的。”

可林经国思考了很久,没有给她答复。

林幼菱等到最后一丝耐心也消失殆尽,不得不搬出母亲的方法。她前十几年与母亲朝夕相处,妈妈教她“要有明确的目标,要懂得在男人面前示弱撒娇”,也教她“结果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人关心过程”。

——所以她告诉林经国,自己怀孕了。

最老套的方法向来最屡试不爽,要不是林幼菱害怕穿帮、死死拦着,林经国差点儿一步到位,直接把订婚宴办成婚宴。

可是眼下,却有人告诉他,沈寻马上就要离开北城。

沈家的企业核心全压在北城,临城不是省会,只有一个小小的分公司。这才不是调职,这就是降职。

林幼菱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可是她也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