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植这才坐下来,姿势很是拘谨。平日里果然是散漫惯了,大家闺秀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真是枉费了先生一番心血。阿植心下叹了叹,却听得梅方平道:“原先我还不知道,后来聿之同我说,那日被撞倒的是你。我想着我们许多年没见了,便邀你过来小叙。”

阿植不言声。先生总说言多必失,若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便什么都不要说。

梅方平笑了笑:“不必拘谨,也就是随意聊聊。”

可聊什么呢?阿植觉得下巴有些痒,便伸手抓了抓,外头的日光忽地暗了下去,看样子又要变天。

梅方平微微探过身,看了看她额头上的伤口:“结痂了呢。”

“恩,快好了。”阿植总算能回一句话。

梅方平将茶杯和点心碟子推过去,说道:“饿了么?这牡丹糕是刚刚做好的,还是热的。随意吃一些。”

阿植犹豫了会儿,没动碟子里的东西,便道:“刚在粥铺里吃了红薯粥,现下还不饿。”

梅方平有些自嘲般地笑了笑:“我还记得你那时总跟在我后头‘姐姐、姐姐’地喊呢,现下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阿植说:“我不记得了。”

梅方平脸色上似是闪过一丝尴尬,却又笑道:“恩,那时你还小。”

阿植想想,那日梅方平抛绣球招亲,最后不了了之,的确也有她的过失,便挣扎了会儿,说道:“那天我确实扰了你的事,本要同你道个歉的,一直没寻到机会。”

先生说,道歉要诚恳。阿植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梅方平鞠了个躬,说道:“不好意思,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就走了。”

梅方平瞧着她这样子有趣,笑了笑道:“可是有什么事要去忙?”

阿植摇摇头,忽地又点点头。

梅方平似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便道:“领你去个地方瞧瞧罢,你兴许还记得呢。”

阿植没听清楚,梅方平便起身拉了阿植的手往外走去。沿着廊道走到头,有一处拐角,转过去便是一道长长的楼梯,再拐上去走十几阶楼梯便是一个阁楼。

光线有些许昏昧,梅方平便点了灯台。阿植觉得这阁楼里的味道有些闷,便咳了咳。梅方平浅笑道:“平日里很少有人上来。”

阿植瞥到架子上一个小泥人,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便指着那泥人道:“这个?”

梅方平伸手取过来,轻吹了吹上头的灰尘:“你以前曾为这个小小玩物同聿之打了一架呢。小小年纪就那样凶悍,如今长大了,倒变得拘谨起来了。”

打了一架?!阿植不信。她小时候哪里凶悍了?先生还说她小时候是病猫子,一推就倒呢。

“这个弹弓也是你的罢,后来落在我家了。”梅方平取了第二层架子上的一支弹弓,似是自言自语道,“你以前玩得可疯了。”

不可能!阿植记得自己小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可能玩得很疯呢?这种弹弓一看就是男孩子玩的,自己怎可能玩过。

梅方平似是瞧出她的不甘心:“你那时小,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你还有许多东西落在我家呢,得个空给你悉数送回去罢。”

阿植皱皱眉头。

梅方平偏头看着她,似是无意识般细声赞道:“耳坠子委实很好看呢。”

阿植一愣,伸手去摸摸耳坠子,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吱声。只听得楼下忽地有人唤道:“大小姐,老爷让您过去一趟。”

梅方平便搁下手里的东西,将烛台递给阿植,缓声道:“我就去一会儿,你先看着。”又指着另一排墙道:“那边有书可以瞧。”

阿植点点头,便看着她下了楼梯。她慢慢踱到另一边,拿着灯台照了照,立时瞪圆了眼睛。

阿植倏地发现一本先生不准她看的话本子,便将灯台往旁边一搁,抽了那本书,坐下来翻着看。

她正看得入神,却听得身后有呼吸声。吓得阿植倏地站起来,一下子便撞了那人的下巴。

“你上来做什么?”阿植本还想说“如何走路跟鬼一般没有声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梅聿之吃痛地揉了揉下巴,看着她这副样子没好气地笑了笑。

“阿姊怕你一人无趣,会四处乱走,便让我过来瞧瞧你。”声音很是低柔,可阿植觉得好恐怖。这人说的话从来与神色对不上,也不知何时是真的何时是假的,让人心里直发毛。

她咽咽口水,问道:“我……叔父可是回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往楼梯口挪。

聿之笑了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浅声道:“这么急着回去?不是看得很是入神么?”

阿植觉着心跳漏掉了一拍,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想着便往后又挪了一步。

梅聿之神色微变,动了下眉头,淡淡道:“可别往后瞧。”

阿植一慌,猛地往后一看,惊叫了一声。

7、故人相逢没话讲...

8

8、屋漏偏逢连夜雨...

梅聿之的手还没来得及伸过去,阿植就一个后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阿植滚到拐角角落里一动不动,梅聿之走下去,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她,幸好,头没磕坏。他伸手摸了摸阿植的脑袋,轻笑道:“不是让你别往后瞧了么。”

阿植浑身都疼,听得这话很是忿忿,龇牙咧嘴地挤出一句话来:“我骨头断掉了。”

“恩?”

他竟还在笑!阿植恨不得爬起来捅他两刀子。她刚想挪动一下,便觉得右胳膊不对劲,完全使不上劲,后背火辣辣地疼,像被人敲了几棍子一样。

“别皱眉了。”梅聿之轻叹一声,伸手去揉了揉她眉间,“没摔死已是万幸了。”说罢忽地将她抱起来,往楼下走去。

阿植觉着心坠了坠,似是不大适应一下子悬空起来的感觉,便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口,仰头看了看走廊空荡荡的顶部。

先生就是个坏人,明知道这里是火坑还推她进来。阿植忽觉着自己幸好没有摔晕掉,否则被人埋了都不知道。

方走了一段,便看到梅方平一脸惊愕地走了过来,她慌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阿植正要说“我摔死了”,却被梅聿之抢了前,聿之不急不忙道:“下楼梯时不小心踩了空,便摔着了。”

阿植心中怒火四起。这分明是歪曲事实,推卸责任!上回去药店买黄连是除夕前罢,这才几天啊!阿植默默啜泣了两下,这日子委实难过了些。

梅方平一看她这样,忙道:“你先将她送到我房里去,我遣人去喊大夫来。”

阿植瘪瘪嘴,好想回家。但转念一想,回去喊大夫是要费钱的,府里穷死了,哪有闲钱看大夫。

聿之见她一脸委屈,便轻笑道:“哭丧着脸做什么?又不是活不成了。”停了停,又忽叹道:“今日之事倒让人觉得,凡事皆有因果报应。”

阿植被吓了吓。先生曾说,业报这等事,很是微妙。听起来很是骇人。

难不成自己小时候还将梅聿之推下去过?阿植蹙蹙眉,不至于罢,自己那时候小得很,还是小豆芽呢,哪里推得动一个男孩子啊。她一向自诩纯良之辈,又怎可能做这等缺德的事呢。

想想,故而梅聿之所说这因果报应,大约是信口开河,一通乱说。

大夫来得甚快。他瞧了瞧阿植的伤势,捏着小胡子道:“曹小姐右手臂脱臼了,得接上去。有些疼,得忍一忍。”

阿植一咬牙:“接罢。”

阿植往椅子上一坐,心想不就是接个骨头么,能有多疼,结果那大夫一手抓住她胳膊,一手托住她胳膊肘,只用大拇指用力揉了揉,阿植就惨叫了一声。

她无比惨烈地盯着大夫的小山羊胡,忽然很是恐惧地往后缩了一缩。

大夫显然当没看见,又揉了揉,说道:“曹小姐不要用力。”

太凶残了,阿植都快皱成了八字眉。再这样下去,保不准到时候骨头没接好,自己先去见祖宗了。

大夫往后拉了拉她的胳膊,阿植叫得跟杀猪一样。

大夫生气了,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找个人稳住她,别老往后缩。”

聿之在一旁轻笑了笑,阿植满脸怨恨地看了他一眼。幸灾乐祸者都不会有善终,等着罢。

哪料聿之走过来,立在她身后,凑到她耳旁浅浅笑道:“叫你别乱用力就别乱动,若接不好可是麻烦得很。”

说罢便伸手环住了她,对大夫说道:“接罢。”

大夫继续揉了揉,阿植心里很是绝望,想往后缩,却动弹不得。忽地那大夫动作轻柔了些,阿植舒了一口气,然她刚一放松,大夫手下猛地一用力,轻微的“咔嗒”声刚响起,身后便传来吃痛的抽气声。

阿植很厚道地松了口,梅聿之连忙收了手。

大夫忽地一脸歉意:“忘了拿手巾让小姐咬着了……”说罢立刻去查看梅聿之手上的伤口:“梅少爷您没事罢?”

梅聿之慢条斯理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将手伸过去,对一旁的小厮道:“处理好了赶紧送她走。”

阿植窃以为,人在情急之下,是不会顾着眼前的。所以情不自禁下了狠口,算不得自己的错,错便错在你不该将手搁在不该搁的地方,不是找死么?

至此,阿植心安理得地舔了舔嘴唇,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大夫找了夹板帮她固定了手肘,又拿白带子给她扎起来挂在脖子上。阿植低头瞧瞧,不禁蹙了蹙眉,觉得很是难看。

一旁的梅方平过去看了看聿之手上的伤口后,仍是浅笑着走过来,与阿植道:“可还有别处不舒服的?”

阿植想想,罢了,仇也报了,后背虽还疼得厉害,胳膊也不能乱动,还是早些回家为好。便道:“没……没了。”

梅方平又浅笑了一笑,对身旁一个小厮道:“送曹小姐回去罢,小心些。”

阿植如释重负,挣扎着站起来,哎哟,觉得后背肿了。她斜了一眼坐在那儿的梅聿之,心里头忽有些别扭,便转头跟着小厮出去了。

那小厮引着她走到一个拐角时,她忽地看到曹允满脸笑意抱着玲珑走了过来。方才一吓,都忘了曹允这回事了,她眯眼瞄了瞄,觉着曹允很是不对劲。

仔细想了想,只想到“官商勾结”一词,觉着用在曹允身上再好不过。

曹孔雀如此阔绰,想必——是个大贪官。

阿植正要踩着垫脚小凳上马车,曹允便笑眯眯喊住了她:“小侄女,可别再摔了呀。”

阿植瞬时颓了脸色,嘴角也垮了下去。

曹允见她这么一副神色呆滞的模样,忽地笑翻。加之她胳膊上还挂着白布条,手上被捆了板子,更是显得好笑。

阿植立时瞪了她一眼,自个儿爬上马车去了。

都是你!你和先生联合起来欺负我。阿植心里忿忿想着,很是不平。又想着过两天得再去买一钱黄连回来压压惊,哎,又要破费了。

等回了府,阿植一看到雁来,便一瘸一拐地挪着小身板哭诉道:“先生……我摔残了。”

雁来瞧了瞧她,说道:“站着别动,你后头有只大狗。”

阿植被猛地一吓,急忙往前奔了几步,扭头一看,后头除了笑得满面春风的曹孔雀和肥猫玲珑,连狗的影子都没有!

先生这个坏人!

阿植忿忿看了他一眼。

雁来转个身:“既然腿脚还利索,小姐便先回房歇着罢。”

阿植瘪了瘪嘴,眼睁睁看着先生走远了。

曹允跟上来,笑道:“雁来这别扭性子啊。”

阿植瞪了他一眼,甩头走了。

她回房闷头睡了会儿,等到外头天都要黑了,才听得有人敲门。阿植扯了被子继续埋头睡,听得外头有人喊道:“曹小姐。”

陈小树?!

阿植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瞧了他一眼:“有事?”

陈树手里端着个漆盘,上头摆了些吃食。一瞧见她这副仪容不整的样子,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给我送吃的?”阿植瞬时泪流满面,“还是小树最好……”先生这个坏人连看都不来看她。

陈树嘴角抽了抽。

阿植让过身,往旁边一站,陈树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案桌上,转身便走了。

这、这、这……

阿植颓了一张脸,看看自己的胳膊,往桌前一坐,很是苦闷。

没心情吃饭了,一个个都是坏人。

她重新滚进床里侧睡觉,待睡到迷迷糊糊时,忽觉得有人走了进来。

她一翻身,却见先生站在一旁点灯台。阿植伸手揉了揉眼睛,颇有些惊诧地喊了一声:“先生?”

灯台亮起来,屋里有模模糊糊的光亮,阿植伸手遮了遮眼睛。火苗噼啪响着,跳了两下,平复了下来,静静烧着。

“门闩没有插好。”雁来淡淡说了一句,扫了一眼桌子上冷透的食物,将药箱搁在一旁,端着托盘就要往外走。

“先生……”阿植嘟哝了一句,“我饿了……”

雁来停了一下,一时哭笑不得,背对着她动了动唇角,推门走了出去。

阿植看着被合上的门,闷闷想,先生定是觉得她在梅家不安分,因而觉得她是咎由自取。她翻个身,床里侧的帐子有几个小破洞,她掖掖被角,被子有些潮,许久没曝晒过了。先生不要她了……阿植叹口气,觉得头有些晕,又往床里侧窝了窝,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正梦到啃一只肥大的烤红薯,一双有些发凉的手忽地搭上了她的额头。阿植伸手去挥了挥,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先生坐在床沿看着她。

“有些发热,起来,先吃些东西。”雁来随手拿过一旁的一件大棉衣,将刚刚坐起来的阿植裹起来,又端了托盘上的粥碗。

阿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嘟哝道:“先生我手折了。”

雁来压了压唇角,似是轻嗤了一声,扭头拿过调羹,挖了一勺子粥,送了过去。

阿植不落痕迹地瘪瘪嘴。先生果真偏心得很,给裴小钱喂粥从来都先试试温度。她一张口,吃了一勺子粥,幸好不烫。

雁来也不同她说话,就这么一勺子一勺子地喂着,良久才道:“若没人喂,小姐就打算这么空着肚子睡到明日?”

阿植愤恨地将粥咽了下去。听先生这口气,似是还怒着呢。有什么好生气的,摔的又不是他……再者说了,自己又不是故意掉下去。

阿植抽噎两声,将左爪子从大棉衣里伸出来,扯住雁来的袖子,呜咽道:“先生你要相信我,是他推我下去的……”

雁来叹出一口气,压了压嘴角。

阿植哽咽两声,挤了两滴眼泪,看着雁来道:“先生……我比六月的雪还冤……呜呜呜。”

雁来将她的爪子挪开,重新塞进大棉衣里,问道:“可还伤到别处了?”

阿植继续哭丧着脸,回道:“后背也疼,都不敢平躺着睡了。”

雁来拿了手帕递过去,阿植用左手接过来,假惺惺地擦了擦眼泪,擦完又递了回去。

雁来叹息道:“是给小姐擦嘴用的。”

阿植又将帕子挪回去,擦了擦嘴。

真是小孩子。雁来暗叹一声,从药箱里取了瓶药膏搁在桌子上,说道:“小姐的后背怕是碰着了,故而有些肿。我将药膏放在这里,若是还疼的话,小姐自己抹一些。”

阿植期期艾艾地看着雁来。

“小姐继续睡罢。”雁来端起案桌上的托盘,打算吹灭灯台,阿植“哎”了一声。雁来看看她,说道:“睡罢,不早了。”

阿植望了望案桌上的小瓷瓶子,张了张口,便拿掉了身上的大棉衣,钻进了被子里,吸了吸鼻子。

雁来吹灭灯台,才显出外头月光的清冽来,阿植侧身看着屋子里漏进来的月光,霜一般地覆在地上,安安静静的。视线再往上移一移,只看得到先生漆黑的脊背。

雁来出去了,阿植觉得右侧睡压着胳膊疼,便又重新翻身向床里侧,闭了眼。

这么过了两日,阿植挂着右胳膊在府里四处晃荡,什么事也不干。她瞧着府里这么多人,不免有些惴惴。本说要从她那屋子开始先修的,哪料曹孔雀说,怕小侄女搬到别屋里睡不好,便让她继续住着了。

阿植得闻此讯,叹一声,其实好想换张新床,最好有新帐子和新被子。

这日下午,雁来让她去粥铺瞧瞧,阿植跟在他后头走着,慢悠悠回道:“先生,我手折了。”

“小姐好几日不去了。”雁来也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