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了。”雁来去掌柜那里取了账册,坐在阿植对面百无聊赖地翻着。

阿植埋头闷睡,刚有些迷迷糊糊,便听得有人在耳边唤道:“曹小姐,吃粥了。”

阿植打了个哈欠,无意识地接过小二手里的托盘,刚搁下,忽地清醒了,倏地一扭头,看到陈树站在她身后。

“你吓死我了……”阿植拍拍小心脏,顺了口气,又道,“难怪粥铺里这么多人呢……这么俊俏的小二,哦哟。”

陈树嘴角抽了抽。

阿植又看向雁来,笑嘻嘻道:“先生,你是如何将他骗来的……”

雁来抬眼看了看她,又低头看账本,漫不经心道:“不是小姐自己逼着他来的么?何故牵扯到我头上来。”

阿植很是怀疑。当日小树的反应是极不情愿的,先生定是动了一番心思才将小树骗来店里。

正思量着,旁桌来了俩小爷们,刚刚坐定便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阿植闷头喝着红薯粥,听得其中一人道:“这便是曹家的铺子。”

另一人道:“就是正月初一在候潮门外闹事那个曹小姐家的?”

阿植被粥烫了一下,拧着眉头吃碟子里的小菜。

“可不是么?”那人停了停,“要说十年前罢,梅家和曹家来往甚密,如今却淡成这模样,委实应了那句老话:可同富贵,不可共贫贱。”

“你这是哪门子的老话。要说曹小姐也真是无事作的,别人家小姐抛绣球招亲,跟着去瞎凑什么热闹。”

“你是没瞧见!当时啊——”

声音到这儿,却被小二一声“两位客官,想吃什么粥?”给打断了。

阿植挪挪椅子,将背影对着那两人,转眼又瞥到雁来。雁来抬眼看了看她,似是什么也没听到一般,说道:“小姐早些吃完早些回去。”

阿植遂拿了调羹,速度吃完。心满意足地抹抹嘴,扭头往后看了一下,说道:“陈小树,过来收拾。”

陈树不理睬她。

小二吭哧吭哧跑过来,满脸笑意道:“收拾桌子这种脏活自然是我来做。”

阿植呕了一下。这小二是中了什么邪,今天怎地如此勤劳,还替陈树做事情……笑话了,小树又不是名门贵胄,凭什么就不能收拾桌子了。

她正要喊陈树过来,却听得雁来道:“不早了,小姐该回去了。”

阿植哑然,遂挎了包袱走到门口,看了看那马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便问道:“先生,雇这辆马车怕是要不少钱吧?”

雁来不理她。她有些惴惴地上了马车,难不成先生听到方才那两人的话,因而不高兴了?

“先生我不想挨戒尺。”阿植苦了一张脸。

雁来压了压唇角,道:“小姐这两日打家劫舍去了?”

“怎会呢……”

“那心虚做什么?”

阿植往角落里一窝,嘟哝道:“我睡会儿。”先生太坏了,到底知不知道啊?急死人了。

雁来看她的脚踩到了裙子下摆,便伸了手过去。阿植挪动了一下,那只手便尴尬地停在半空。雁来将手收回,打了车窗帘子往外瞧了一眼,阴了这么些天,太阳出来了。

到了曹府,雁来喊醒她,阿植便迷迷糊糊跟着下了车。她摇摇摆摆打了个哈欠,马车坐久了果真懒得走路啊。

阿植忽觉得一阵晃眼,忙抹了抹眼睛,扭头道:“先生,你让我掐一下。”

雁来将手搭在她后脑勺上,领着她避开门口那一排马车,往府里走。

“我们家是要坐马车生意么?”阿植扭头往后看了看,再转回去,发现府里多了好多人!阿植忽地有些惊恐,忙攥住雁来的袖子:“先生……”

“没事的,别被吓着了。”先生这话虽听着安稳,然阿植心里仍是有些惴惴。这场景委实太似曾相识了,十年前曹家被抄时,家里也曾多出许多陌生面孔来。

阿植紧紧攥着雁来衣袖不放手,雁来有些不落痕迹地微压了唇角。

正厅门口立了两排随从,雁来领着她刚跨过厅门,就看得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迎了上来。将他比作孔雀实在太贴切不过了,满身珠光宝气活生生闪瞎了阿植的眼睛。

阿植盯着他看得发愣了。阿植估摸着,若是将这人身上的东西全剥下来,该是能换多少石米……怕是这辈子都吃不完呐!

“大孔……”

然,“雀”字还未说出口,雁来便捂了她的嘴。

阿植眨了眨眼。那人“唰”地展开了手中颜色艳丽的小折扇,掩唇笑道:“侄女真是……可爱得紧呐。”

那一双细细的眉眼仿佛要将人勾走一般,笑意愈发浓。阿植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个妖孽竟敢自称是她叔叔!

“诶……”他轻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些日子舟车劳顿,我模样变丑了么?竟吓着人了。”言罢又叹了一声。

旁边一小厮谄媚道:“大人您最美。”

他慢悠悠摸了摸脸:“是么?我也这样觉得。”又对雁来道:“雁来,我可是变丑了?”

阿植警觉地一把拉过雁来,挡在他前面,挺直了身板道:“不许觊觎我家先生,我家先生不喜欢男人。”

那人忽笑得浑身轻颤:“我同你家先生认识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说罢又将小折扇收起,轻点了点阿植的肩膀:“果真是有趣得很。”

雁来脸色不大好,又有略微无奈,便道:“你别吓着她了。”

阿植愣了。听先生这语气,仿若他俩来往甚密已久,这样的事情怎能瞒着她?!先生太不厚道了!

阿植正怒着,外头忽传老夫人过来了,她仿若见到救星一般扑过去,撒娇道:“娘……这人定不是我叔父罢。”说罢一双眼睛盯着老夫人,眼珠子转悠来转悠去,十分恳切。

老夫人一见她这不同寻常的反应,却蹙了蹙眉沉声道:“是你叔父,曹允。”

阿植努力地冷静了下,迅速地在脑海里搜罗了一下。父亲有一个亲弟弟没错,然很早便夭折了,因此曹家压根儿没有这号人。

阿植各种捉摸不透,却看到那只大孔雀倚着雁来站着,一副想要揩油的样子,便怒冲冲走过去:“先生是我家的,不许你碰。”

曹允掩唇笑道:“乖侄女着急了。”又懒懒道:“你我是一家人,说什么你家我家的,多生分呐。”

阿植气急,又一时不知回什么话好,便想去拖先生过来。然曹允又眯眼笑道:“你问问你家先生,我可强迫他了?”

“先生!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阿植恶狠狠盯着曹允,又扭脸看向雁来。

雁来神色里竟浮起一抹尴尬。

“这个么……”曹允靠入雁来怀里,意味不明地笑道,“等宅子修葺一新,你不就知道了?”

雁来的嘴角抽了抽,不落痕迹地往后挪了一挪。

“修宅子?!”阿植顿时来了精神。她摸摸下巴,苦苦思量,心下挣扎道:出卖先生的色相,换来一座新宅子,到底值不值呢?

犹豫着,再看看先生的神色,阿植蹙眉想:兴许先生也乐意。

哎,先生的小清白怕是保不住了。

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阿植动摇了。虽然内心饱受道德谴责,但转瞬她又说服了自己。姑且让先生忍辱负重一段日子,等宅子修好之后再救先生于水火罢!

她一扭头,发现老夫人不知何时溜走了。她仔细想想,觉得老夫人同他们是一伙的,很是伤心。这个府里,从来都是她一个人在战斗。

“好了,小姐还是回去收拾下房里的东西罢,将有用的东西收进箱子里,先搬到小西厢的屋子里住段日子。”言毕雁来正了正色,扭头微咳了咳。

“要从我那边先修起?”阿植瞪圆了眼睛。哪有人先从卧房下手的呀。

雁来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头:“小姐今日疑问太多了些,这样不大好。”

阿植挪开他的手,瘪瘪嘴,十分不满:“会被拍笨的!”

“已经这样笨了,不碍事。”

话音刚落,便看得曹允跟了上来。雁来忽地寡着脸,淡淡看了他一眼,正色道:“曹大人,您很闲么?”

曹允忽地一脸委屈:“诶……雁来……”

阿植忽地“扑哧”笑了一声,抱着雁来的胳膊暗暗道:这样子看来,吃亏的兴许不是先生!

她跟着雁来走着,半途忽地停下来,贴近了雁来道:“先生,你可万不要因为那个曹大人比我家有钱就跟了他……”说罢双眼含泪,十分恳切。

“小姐乱想什么呢?”

阿植头上又挨了一记。

“我都说了会变笨啊——”

阿植很是愤恨,本就是啊,先生今天的样子也忒不寻常了些,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弃她而去了。正怨念着,忽听得有小厮急匆匆跑来,喘着气同雁来道:“外头、外头来了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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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故人相逢没话讲...

“慌什么?”雁来说得不急不忙,又道,“说清楚。”

那小厮道:“说是梅家的人来找小姐,我家大人已经过去了。”

阿植心里一咯噔。完了,终于找上门来了……好想两眼一抹黑就这么晕过去。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离得雁来远了些。雁来偏头瞧了她一眼,却不言语。

这一眼看得阿植都要哭了。

这下子戒尺是逃不掉了,阿植在心里抽泣了两声。

雁来却摸了摸她的头,拉着她往正门去了。

曹允那只花孔雀立在人群里分外刺眼,看到雁来和阿植走了出来,他欠了欠身,掩唇笑道:“小侄女,你夫君找你来了。”

阿植心里像被砸了一拳。梅聿之在曹允对面站着,阿植连忙一扭头:“我不认识这个人。”说着就想逃回府里。哪晓得先生就站在她身后,慢悠悠道:“小姐,连曹大人也记得当年的婚约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找打么?阿植蹙了眉,脚上似捆了铁板一样吃力地挪到了他面前。

阿植本以为梅聿之会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她,哪料到梅聿之朝她浅笑了笑,缓声道:“曹小姐可还好么?”

阿植很是头疼,这人一出现她就不自在,心里头像被塞了东西,堵得慌。她抬手摸了摸伤疤,有些茫然地回道:“似是无妨了……”

梅聿之忽地俯身去看了看她的伤口,眯了眼慢慢道:“阿姊说若是留了疤,便是她的过失,想邀曹小姐过去喝杯茶道个歉。”

要不说梅方平不仅样貌好,人品也好得很呢。出了这等事,自己不恼不气,反倒还顾着旁人。阿植想想,她与梅方平许多年没说过话了。以前小时候还曾玩在一处,现如今……

阿植低了头,似是觉得没什么颜面一般,双手攥着衣服角,道:“我自个儿不小心碰的,怨不得旁人……我就不去了……”

一旁的曹允笑出声来,收了小折扇窝在手里,白皙细长的中指上一枚宝石戒指很是耀眼。

“别人好心邀你去,怎好推掉呢。小侄女——”曹允唤了她一声。

“……”阿植似是很不满这个称呼。曹允看上去也不过比先生稍稍年长一些,偏要喊她小侄女。阿植蹙了蹙眉,这样下去保不准会越喊越小的!

“梅家可真是财大气粗呢……少爷出行,这么多人陪着。”曹允说得很是慵懒,说完又往雁来身上靠了靠,伸出一只手来,似是觉得上头沾了些灰,轻轻吹了吹。

太阳已经移到当空,今年正月里难得有这番好日光,躺在榻上睡个午觉再好不过了。

曹允笑了笑,很是轻声地对雁来说道:“鼻子可真是好得很,我这才来了几个时辰呢……”说罢站直了身体,看着梅聿之道:“你家老爷子上回找我,太没诚意了些。这回让你这个不中用的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若是曹大人肯一同前去,那自然再好不过。”梅聿之似乎压根儿不在意被人冠上“不中用”的名头,依旧一脸笑意,如三月春风般和煦。

曹允挑了挑眉,懒懒笑了笑:“瞧在小侄女的面子上,便姑且同你过去喝杯茶。”

他这么一句直接把阿植给搭进去了,阿植脸上似是写了个大大的“怒”字,拧着眉毛盯着他。

曹允冷不丁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诶哟,这样可爱的一张脸,非得这么怒气冲冲的,多不好呀。不过就是去喝杯茶,梅小姐还能吃了你?走罢。”

阿植一脸恳切地回头看了看雁来,觉得先生定不会让她去的。然雁来却朝她淡淡一笑,仿若在说:“去罢,没事的。”

就知道先生不是好人,总将她往火坑里推。

阿植默默将这笔账给记下了,以后还。

她刚上了马车,就看到一只白色的大肥猫奔了过来,胖虽胖了些,但身手却比姚金枝那个包子不知敏捷了多少,一个纵身便扑进了她怀里。

阿植姑娘虽被吓了一跳,却未惊叫出声。她捏了捏那只肥猫圆滚滚的身子,又摸了摸,恩,皮毛光滑,很是顺手。那肥猫撒娇一般蹭了蹭她。

“小侄女——”曹允坐上马车,懒懒靠在角落里看着这一人一猫,忽笑道,“看来玲珑很是喜欢你呀。”

阿植看看怀里的肥猫,慢慢抬了头,煞有介事地问道:“‘玲珑’不是指娇小灵活……么……”难不成先生当时教错意思了?

曹允听了,笑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小侄女委实……”似是一时词穷,他倒有些窘迫,只道:“啊……我竟不知说什么了。”

阿植垮着脸,不晓得他为何笑得如此开心,心里却只浮现了一个词——花枝乱颤。

曹允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

“别捏了!会流口水的!”阿植揉了揉自己的脸,痛死了。

曹允笑倒了。

阿植瞪了他一眼,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好笑的事情?!笑笑笑,每时每刻都笑,早晚笑抽筋!

曹允半眯着眼睡了,窝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似一只精贵的摆设。阿植仔细瞧瞧,那眉眼似乎同父亲有些像,可她不大记得父亲的模样了。父亲过世的时候她才五岁,刚刚到记事的年纪。隐约记得府里一团糟,像是要闹翻了天。

那时吴伯还在府里管事,父亲过世的时候他穿着黑色长袍,腰间系着宽幅白布腰带。那一丝不苟的样子,阿植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她在灵棚外跌倒了,满手都是血,坐在地上哭,忙得焦头烂额的吴伯走过来将她抱回房里哄她睡觉。阿植还记得他身上满是香火和纸钱的味道,干枯又呛人。

没由来地令人觉得难过。

她又想了想,顺道又想起花架子上枯掉的九重葛。从那年夏天开始,家里许多花花草草便都死了。后来吴伯跟着父亲去了,家里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日子便一日胜过一日地干枯了下去。

如同花架上的九重葛,干瘪的藤蔓贴在木头上,慢慢地烂掉。

后来一场一场的秋雨落下来,将花架子冲刷得干干净净。雁来站在木架子下对她说:“来年还可以再种新的。”

那时先生也才十二岁。

先生还曾说:“该是曹家的东西,我们要一样一样地拿回来。”

阿植听不大明白,先生后来再也没有提过。

外头有些冷风透过车窗帘子钻进来,阿植觉得冷,便将肥猫抱紧了些。忽地想到什么,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来,仔细瞧了瞧,血迹都已洗掉了。

肥猫忽地叫了一声,曹允睁了睁眼。

马车停了下来,原是已经到了。阿植跳下车,见到梅聿之在一旁看着她。她忙收起手里的手帕,重新抱起那只肥猫来。

好重!竟比裴小钱还要重!玲珑倏地一下跳到地上去了。好身手!花孔雀竟有这样一只神猫。阿植思量着,花孔雀有玲珑了,先生有裴小钱了,唯独自己什么都没有,改日定要捉一只小物来养一养。

曹允拿折扇敲了敲她的头:“小侄女——想什么心思呢?”

这只孔雀也忒嚣张了些罢,这个头岂是说敲就能敲的?!除了先生还没人敢敲过她呢!坏孔雀。阿植忿忿回头看了他一眼。

进了梅家宅子,曹允眯眼笑着,凑到她耳旁道:“小侄女,可别乱走,会被坏人抓走的哟。”

阿植没好气地回瞪了他一眼。

由是不同路,梅聿之领着曹允往东边走了。一个小厮则带着阿植慢腾腾往另一个方向去,也不吭声,到了地儿,小厮自个儿默默走了,留下阿植一人。阿植四周都瞧了瞧,这地方似是有些熟悉,以前的确是来过的。

这大约是梅方平的闺房,布置得很是简单,一点也不花哨。阿植忽地有些紧张起来,咽了咽口水,想着到时候该说些什么。

菱格子窗下摆着一张红褐色小桌,上头放了一杯热茶,悠闲地冒着热气。旁边摆了一碟子牡丹糕,一个个长得很是好看。午时的日光透过纱笼窗纸漏下来,随风轻轻摆动着。阿植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便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正出神,便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阿植循声望去,看到梅方平从门口走了进来。不急不忙的,很是大家闺秀。

她站在一旁,忽有些不知所措。

梅方平浅笑了笑,走过来,忽地拉了她的手,笑意盈盈地唤道:“曹阿植。”

阿植许久没听得有人这样喊她的名字了,觉得有些别扭。梅方平那双手很是好看,白皙又纤长,指甲修得一丝不苟,触感有些微凉。她缩了缩手,不知如何回应,梅方平便道:“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