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窗上月光渐满,不知不觉又入了夜。梅聿之却忽然同她道:“夫人每日都闷在屋子里,想出去透透气么?”

老实说她的确在这宅子里窝了很久,想出去转转也是真的。先前梅聿之一直担心她出去了不大安全,如今却主动喊她出去透透风,委实也太不对劲了。她咬咬牙,这冠冕堂皇的“夫人”二字听着真让人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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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安分着过了两天,梅聿之说北城的红叶已经到了要落尽的时候。阿植想,这个漫长的秋天总算要过去了……

天色还没亮的时候阿植就听到梅聿之起来的动静,等他将一切准备妥当,天光已经慢慢明亮起来。阿植好些天都没有梳过头发,衣服也总是胡乱穿,起来的时候随手抓了一件袍子就往身上套。梅聿之又是没敲门就进来,兀自倒了杯水喝下去,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床边的小案,随口道:“换那一身罢。”

不是什么讨人厌的衣服,正合了阿植的懒散性子。天气冷了,穿厚一点也是好的。

阿植穿好衣服,梅聿之蹙蹙眉:“夫人不记得我也罢了,连衣服都不会穿了,这可不大好。”说罢便伸手要去拆她的腰带。阿植猛地往后跳了一步,胡说!她穿衣服穿得可齐整了!梅聿之收回手,斜睨了她一眼:“夫人怕什么?”

阿植皱皱眉,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你我又不认识,这样亲密不好。”

梅聿之忍着笑,却摆出一副神伤的样子来:“夫人觉得夫妻之间怎样亲密不好?”他猛地凑过去,鼻尖快要碰上去的时候又蓦地笑道:“夫人真忘了?”

阿植瞬时觉得自己的小心脏被掏出来剁了一遍又塞了回去,她咽咽口水,回过神来发觉梅聿之已经若无其事地立在一旁翻她的话本子了。

阿植抓抓自己的头发,掉下来好多。她蹙蹙眉,梅聿之瞥了她一眼,说:“家里有核桃和芝麻,夫人为何不多吃些呢?”

阿植决定无视他,这个人太不要脸太无赖了。前阵子才消停了些,如今又恢复本色了,真是太讨厌了。她想着自己那会儿怎么脑子一热,就说不认识他了呢……真是脑子坏了。她咬咬牙,正打算坐下来梳头发时,梅聿之在后头忽地握住了她的手,将梳子拿了过来。

因为身体不好,她的头发有些枯干。他梳着梳着,神色便渐渐黯了下去。阿植低着头摆弄着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红珊瑚珠子,佝偻着背干咳了几声,觉得心口不大舒服。头发梳顺了,在背后随意用绑带扎了起来。阿植转过头,好像不大开心地问道:“要去哪儿?”

梅聿之摸了摸她的额头,轻轻扣住她的下巴:“我看看舌苔。”阿植伸了伸舌头,梅聿之看罢从柜子里抽了一条毯子来递给她,“虽说今天外头不算太冷,还是不要冻着了好。”

阿植发觉他自始至终都在回避自己的情绪,好像一直在关心她,注意力却不知在哪儿飘着。

他倒了杯水给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夫人可还记得有位旧友叫陈树的?”

梅聿之将计就计(中)

阿植随即敛了敛神,心想他突然提陈树做什么。她想了想,一头雾水,便摇了摇头。

似乎料到她是这个回应,梅聿之随即说道:“不记得也无妨,反正马上就会再见。夫人这位旧友想随我们一道去北城看红叶,夫人若不想同他多说话,不理他就是了。”

阿植有些懵,点点头,也不知回些什么。

马车走得很稳当,到湘堂的时候果真停了。阿植抱着暖手炉窝在角落里,忽见得车帘子被挑了起来,微微愣了愣,便看到陈树上了车。

她上回见陈树还是什么时候?阿植觉得脑袋疼,想了会儿便作罢。陈树看了她一会儿,挑眉道:“听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哎哟我好开心。”

阿植斜睨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又往角落里窝了窝。

“要我说吧,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也不错,不必琢磨以前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身边的人也会让着你,有时候还能转运。你以前那么倒霉,如今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兴许就能有好运气了。”似乎是找到同道之人了,陈树越说越开心,完全不顾旁边坐着的另外两个人,“我那时候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也什么都不记得了。真好啊,没有事情烦你了,过去是一片空白,想怎么填就怎么填……”

他滔滔不绝,阿植坐在一旁都要打瞌睡了。她瞥了一眼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的梅聿之,一本正经同陈树道:“你若是什么都不记得,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又怎么办呢?旁人说你过去有家室,然后推了个完全陌生的女子给你,说这是你的妻,可你压根不认识她,你要同她一起过日子吗?”

陈树摸摸下巴,笑道:“多个人陪着有什么不好?何况还是个姑娘。兴许长得还不错,脾性温顺,为人和善……”

“…………”阿植明智地闭了嘴,又往角落里靠了靠。

北城有座秋水寺,香火一直很旺,前来祈福的人络绎不绝。红叶当真是要燃尽了一般,放眼望去,地上落满了枯败的秋叶,道路两旁仍是有叶子不徐不疾地飘落下来。往秋水寺走的路上有一段阶梯,低缓但是漫长。她蓦然想起那年冬天,梅聿之带她去南香山,被困在雪山之中的事。想来所有事情,回想起来的心境都是这样不同。

阿植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脸色并不好。这样晴朗的天气显得天空格外高远,红叶映衬在湛蓝布景之下,十分耀眼。阿植觉得日光有些刺眼,便又低了头走。

梅聿之忽地在后面喊住她:“夫人何不走慢一些?”阿植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了,倏地停下来才觉得累。她站直了,看着不远处的秋水寺高塔眯了眯眼睛。

倒是一旁的陈树一脸惊讶,拉了梅聿之低声问道:“什么时候成婚的?我怎么不知道?”

梅聿之淡淡笑了笑,没有言声。

陈树蹙眉想了想,道:“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你们这个婚成得不体面。”

阿植似乎越走越远了,梅聿之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偏头同陈树慢慢说道:“你相信她是真的不记得你了么?”

陈树一挑眉,忽作恍然大悟状:“她假装不认得你,你就将计就计说你们已经成婚了?”他又皱皱眉:“做法不体面,且有一种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感,有些阴险。”他看了一眼一脸沉着的梅聿之:“你如今是在等她伪装不下去了向你坦白,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目的?”

梅聿之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落叶,轻叹道:“我能有什么别的目的,若是她不愿坦白也是无妨的。日子过久了就并不在意这件事了。何况,按照她的性子来说,若没有外力推她一把,很难等她坦白心意。这两天我常想,若她是真不记得了,那该多好。”

陈树沉默了会儿,同他一起往前走着,忽道:“不过曹小姐这样强烈地想要骗你,她心里怎么想的你又知道多少呢?我看她如今是不打算与任何人有来往了。”他叹了一声:“曹小姐这种掩耳盗铃式的逃避,真的是……太独到了。总觉得自己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同自己有牵扯,委实……”他咂咂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话说回来,你到底为何喜欢曹小姐?”陈树又放慢了步子,“起初我以为你另有目的,但如今越发看不明白了。”

梅聿之似乎没打算正面回答他:“你又为何对容三小姐有好感呢?这本就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事。”

“最近容府事情多,许久没见过她了。”一片落叶稳稳落在陈树肩上,他伸手将它拿下来。

梅聿之神色微变了变,却也什么都没说,径自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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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植坐在秋水寺前的台阶上等他们,她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如同绢丝一般飘在空中,真是自在。头仰久了,脖子发酸,她刚要低下头来,就看到梅聿之弯下腰来看着她。

“好看么?”

几缕发丝垂下来,触到阿植的脸,有些许痒。她还未来得及回应,梅聿之便拉她站了起来,似是漫不经心说道:“夫人既然不记得我们成过亲,今天既然到秋水寺了,便在菩萨面前再拜一次罢。”

阿植一愣,陈树也是一愣。他方要说些什么,梅聿之偏过头去淡淡道:“既然陈兄来了,便做个见证。”他看向阿植,取了块帕子擦了擦她额头上一层薄汗:“大老远到这里来,夫人受累了。”

林大夫说她须得多出去走走,总是窝在府里对身体反而不好。看她这么出一身汗,脸色倒渐渐比之前好些了。

秋水寺礼佛之人众多,香客从右侧偏门进入大殿,再行叩拜之礼。阿植领了香烛,看着前头的香客神色肃穆拜佛的样子,突然想起南香山中住着的曹老夫人。太久没见,都不知道老夫人如今过得如何。想来这么多年,老夫人将自己当作亲生女儿来养,委实也是不易的。

她想着想着,便被带着去上香了。学着旁人将香点着,举过头顶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将香插在香灰里。行跪拜之礼时,阿植神思有些游离,她许了个愿,再回过神来时,看到右边的梅聿之已经拜完了。陈树亦跟着他们拜完,往大殿的左门走。

“听闻秋水寺许愿极其灵验,你可许愿了?”陈树随口问阿植。

阿植闷着头不说话,步子走得却越发快起来。

陈树在后头自嘲般笑了笑,拉住梅聿之道:“没有想到送去你那里住了一阵子,连脾气都变坏了。我最初认识的曹小姐是什么样子来着?年纪大了,记不大清了。哦,对了,秋水寺后头有素斋,这会儿早过了晌午饭的时候了,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去吃素斋罢。据闻很有名气……”

“你还是回湘堂吃罢。”梅聿之停了停,“金叔听闻你要提早回去,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

“你何时告诉他我要提早回去的?”陈树皱皱眉,“你还真的是未雨绸缪啊,罢了我自己去找乐子,你就同曹小姐好好地吃素斋去吧。”

陈树黑着一张脸扭头就走了,走到阿植前头的时候还转过头来同她说了一句:“你好好吃啊,别被人卖了。”

阿植停住了步子,她回头看了看后面站着的梅聿之,淡淡问:“你同他说了什么?”

梅聿之见她一副犯傻的样子,走过去揉揉她脑袋,说:“他听闻后头只有素斋吃,便不高兴留下来了。你若是饿了,我们便去秋水寺后头吃些素斋?”

阿植摇摇头,她不饿,只想趁着这深秋难得的好天气多看看。这一路红叶,尽是盛极之后的败落和凄凉。然她心情算不得糟糕,兴许还有些高兴,出来走一走让她觉得至少自己还活着,同这景物融在一起。旁边还有络绎不绝的路人匆匆走过,虽是佛门,却有着浓烈的红尘味道。

梅聿之似是看出她的小小心思,便陪着她慢慢往回走。

走了很久一段之后阿植忽然停下来,立在他面前道:“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想,兴许有一天我就自己一个人走了。”即便他这样厚着脸皮假装是她夫君,即便他处处都想护着自己,可她心里头却委实想同自己真正的父母过上几日寻常日子。

她知道这一切或许还遥不可及,又或者有什么不好的事在等着自己。但若是不回去,她这一生,便注定要留下遗憾。她即将十八岁,这十八年的人生里,她一直活在旁人善意或者恶意的谎言之中。包括先生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觉得她不会长大,一旦飞出庇佑的廊檐,便会被外面的电闪雷鸣给吓坏。

——可那又有怎样呢?不出去一辈子都会被困在一只盒子里,她的生命就像早就被局限好的那样,任人摆布。

每个人生来便有自己的局限。许是出身、家境,抑或是容貌、天赋、所能够遇到的人、所见识的事……总有自己办不到的事,总有自己走不到的地方,总有自己需要顾及的人与事……

到哪里都能够自在生活的想法,真的十分奢侈。

而如今……她微微仰着头看着梅聿之,想着自己其实还是一个人。若是想去达成一件事,单刀赴会她也未必会觉得害怕。

梅聿之眯了眼,良久才回道:“无妨的,我会跟着你一道走。”他知道阿植想回随国,想回到自己真正的故乡,去过一段真正的生活。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他的调令就快要下来了。

这一切事情,虽然逆着管仪的愿望在往另一个方向走,可想想,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梅聿之将计就计(下)

阿植垂了垂眼睫,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有时我会想,某一件事情可能不知不觉就改变了我们的一生。”她贴着他的胸膛慢慢说着,低得像说给自己听,“想想伴随我们一生的那些东西真是太可怕了,好像是做再多努力,也不能弥补一样。虽然并不觉得我自己的人生有多么重要,但常常还是觉得遗憾。过去的十几年里,所有的事情都是被安排好了。即使前路空茫也有最坏的打算,退路永远在那里,所以并不会担心。可如今我没有退路了,就只能往前走。”

梅聿之轻拍了拍她后背,回应道:“你想往前走,可又为何要将我推出去呢?要走的这条路,容不下我么?”

阿植闭着眼,沉默了良久道:“不知道,但这条路并不好。”

梅聿之揉揉她头发,决定避开这个话题。他们之间来日方长,并不在乎今天这一时。如今的阿植,同那时在候潮门外绣楼下见到的那个阿植,已是不同了。历经这么多事,虽然嘴上不说,心中所想也愈发多了起来。

想太多并无益处,伤神又庸人自扰。阿植抱着他的双臂渐渐松了,梅聿之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浅笑着同她道:“如今可是全想起来了?”给个台阶下,以后这件事便作罢吧。

阿植低着头闷闷应了一声,被梅聿之摸了摸头,听得他浅声道:“若是还想转转,便去后头看看罢。”

阿植摇摇头,道:“不了,还是早些回去罢。”说罢便往出口的方向走。

梅聿之快走两步到她前头,半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夫人若是累了,为夫背你过去罢。”

阿植晃了晃神,想起很久之前的事,还有些感伤的味道。

梅聿之背着她到了停马车的地方,待她坐好后,又同车夫吩咐了几句,也跟着上了车。似乎很久没有见过阿植笑了,她要过多久才能从这样的情绪中走出来呢?兴许是幼年时候遭遇过巨大的家门变故与落差,因此长大之后强作乐观与无谓,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要悲观。

抱着这样悲观的心态去生活,做好最坏的打算,是要怎样度过每一天呢?即便知道自己中了毒,也不去问到底是谁想要害自己,这是要妥协得多彻底才能如此心平气和?

他眼眶生生地疼,深深叹出一口气,却看到阿植偏过头来,慢慢同他道:“今日出来我很开心,觉得自己还活着,有朝一日说不定还能同这来来往往的礼佛者一样,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和愿望。”

梅聿之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扯出一个淡淡笑意来,问道:“所以你现在没有自己的念想么?”

“大约有时候期许的事,未必有实现的那一天,便当做白日梦了。”阿植将身上的毯子裹得紧一些,轻声回问道,“那你有么……”

梅聿之微眯了眯眼,良久才慢慢回道:“好像从生下来就被期许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看上去是安排好的一帆风顺的人生,可那却都不是我自己的。我不过是为了别人的期许活着的人,若是有了自己的期许,兴许就会有人察觉到失望。”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和修正自己的人生,所以即便现在觉得无奈与失望,却也只是对现下某些事的不满和遗憾,并不是对我们整个人生感到绝望和难过。或许等你老了,再回头看这一段时日,倒觉得万事平淡,一切不过是必经的过程。”

阿植默默听着,也不回应。

最后听他轻叹了一声,缓缓道:“这样想想,兴许就会豁然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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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时太阳恰好要落山,沉沉地压在天边,看上去很是疲倦。梅聿之忽然想起来什么事,等她下了车之后便道:“这条西街拐角有间小酒馆,去那边待一会儿罢。”

阿植想着回府也是无聊翻翻书册子,既然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便应了下来。

街上行人寥寥,皆是匆匆走过,目不斜视。这般清冷的时日,街道里很是安静,四处都像兜着寒气一般,也唯有小酒馆里有着酽酽暖意。阿植几次都路过这里,但都没有进来过。几盏昏黄的小灯安安静静亮着,酒香被严严实实关在屋子里,一走进去,便有着醉人的香气。

很明显梅聿之也并不是常客,对这间小酒馆也不大熟悉。他们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来,便有小二过来问要些什么。阿植不觉得饿,亦不想吃东西,遂温了一壶酒,摆了三两碟小食,听人谈论世事。

酒馆中的轻声细语都显得那样温情脉脉,每个人的情绪都混进醇冽的酒香中,让这里头多了些暖融融的味道。

阿植听着旁桌的人低声抱怨近来一些不诚称心的琐事,对面另一人便随之附和,再说些开解之辞,最后也不过是自嘲般的“罢了罢了”。

她轻轻抿了一小口酒,心中百般滋味。她似乎活在自己的迷茫中太久了,都不晓得这世上其他人是如何过活的。

喝了些许小酒,阿植手心里渐渐有了暖意。看着外面天色逐渐黑下去,梅聿之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罢。”

阿植敛敛神,将身边放着的毯子拿起来裹好,看着梅聿之在桌上搁下几枚铜钱,慢腾腾走了出去。外头暮色浓了,屋舍似乎笼在夜雾之中。风有些大,阿植便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没料被梅聿之随手给捞了过去,护在胸前,慢慢往回走。

刚到门口,便看得停着的一辆马车。有客到了?阿植倏地皱了皱眉。

梅聿之揉了揉她蹙起的眉间,方打算进去瞧个究竟,管事便有些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

“前些日子那位自称是大人旧友的姑娘又来了,一道来的还有一位贵妇。小人瞧这两人皆非寻常人物,没敢怠慢着,安排在正厅了,现下正喝着茶呢。”

梅聿之眉头一沉,不急不忙问道:“何时来的?”

管事回:“没有多久,才一刻钟。”

梅聿之拉了阿植就往里走,可才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同管事小声吩咐道:“煎一碗药送到正厅来,越快越好。”

管事忙应了声便去后院了。

梅聿之偏过头同阿植道:“不必担心,你还有我。”他又握了握她的手,深深吸了口气。

阿植此时已猜到这不速之客便是容夫人和泽越,可从管事方才的说法来看……泽越似乎之前就已来过府中,但她却并未听说过。泽越她……又为何要来呢?

她猜得并没有错,容夫人与泽越的确在坐在正厅里等着。然这等待似乎心平气和了一些,好似即便无聊也能继续等下去。

阿植迈进正厅的时候,肺里像呛了东西一般难受,便忍不住咳了咳。梅聿之扶了她一把,可用的却是极其夸张的姿势。这样子让她觉得自己宛如枯树枝头摇摇欲坠的巢,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被毁掉。她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梅聿之这番姿态,为的是什么呢?

为了在容夫人面前显示他们有多亲昵?还是为了显示她如今有多么病弱?

她这一番表情加之方才不大好的脸色,看上去委实像个久病之人。她的确病了很久,久到连自己都会怀疑,有一天会随着管仪一道离开这人世。

容夫人的神色明显变了变,待她落座以后,随即就问道:“如今身体怎么愈发不好了?”

梅聿之行了个礼,慢慢回道:“内子素来体弱,近来不知何故,的确更不如从前了。娘娘与公主驾临寒舍,委实有些折煞小人了。”

“今日也是随意过来坐一坐,不必太拘礼了。”容夫人虽有些惊诧他对阿植的称呼,但神色却依旧和缓。她看着阿植道:“既病成这样,怎不找大夫瞧瞧呢?”

阿植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闷着不说话。以前想象过无数次,如今知道了真相,再次相见,她却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母了。怨怪么?不至于。有多么期待母女相认?也不至于。

仍梅聿之替她回道:“娘娘不知,大夫说内子的病症复杂,需得好好调养,不可急于一时。”

“京城大夫虽多,却鱼龙混杂。”她叹一声,“若是管仪没有回去,邵老也在的话,兴许能给她好好瞧瞧。”说罢,她又转向泽越:“回去请太医院的医官过来瞧瞧罢。”

泽越一直不露声色坐在一旁看着阿植与梅聿之,这会儿才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容夫人虽不满她这般无所谓的姿态,却仍是忍了下来,又向梅聿之问了好些话。阿植一直闷在椅子里,脸色很差,坐在她旁边的梅聿之,却一直不顾礼仪场合地握着她的手。

泽越蹙眉抿了口茶,搁下茶盏时故意没有放稳当,杯盖便咕噜噜滚到底下,碎了一地。

容夫人冷冷扫了她一眼:“你如今做事怎么越来越不懂分寸?真是不晓得自己身份。”

泽越抿了抿唇,一声不坑地弯下腰,将碎瓷片一块一块地拣起来。

气氛十分沉闷,没有谁多说一句话。忽然间,门却被撞开来,府里的管事佝偻着背,端着暗红漆盘站在门口,支支吾吾道:“大、大人……到吃药的时辰了……”

泽越拣起最后一块碎瓷片,放在右手边的茶几上,抬头看了一眼莽撞又愚笨的管事,和他手里的东西。

暗红底的漆盘上,稳稳放着一碗黑糊糊的药。

梅聿之起身走过去,将漆盘端过来,低斥了管事几句,意即他太过莽撞又不识礼。随即又对容夫人赔礼道:“府里下人不懂事,若是冲撞了娘娘,还望恕罪。”

容夫人轻叹一声:“罢了,也是存着为主子好的心,不必太苛责了,以后多教着便是了。今天不用拘礼,还是趁热将药喝了罢。”

梅聿之不慌不忙地从漆盘中端起药碗,拿了调羹兀自喝了一口,皱皱眉,小声对阿植道:“有些太烫了,夫人还是过会儿再喝罢。”

他这举动做得太过旁若无人,连容夫人都觉得他奇怪。阿植更是忍下惊愕看着他,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而坐在对面的泽越,目光却一刻也未离开过那一只碗。

心远无车尘马迹

梅聿之看泽越的神色微变了变,波澜不惊地搁下了调羹。

容夫人轻叹道:“可真是体贴入微,连药都要先试一试才让阿植喝。”她复想起来一些事,又说道:“听闻你最近告了病假,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梅聿之微垂了垂眼睫,依旧是缓声回道:“多谢娘娘关心,小人不过是微恙罢了,不足挂齿。”

“不要太操劳了,阿植还靠你照顾呢。”容夫人停了停,又道,“今日又去了哪里?怎么到这样晚才回来?阿植身体本就不好,应当在家好生养着才是。”

“阿植许久没有见过曹老夫人,很是想念,可老夫人如今住在南香山上,因而也不方便前往。故而去秋水寺为老夫人祈福了。”他这话说得一脸平静,偏过头去看了看阿植,又将手边的碗端起来,拿调羹又喝了一口,觉得温度妥当了,这才递给阿植。

泽越微微皱起眉,看着阿植挑了挑眉道:“是么?这份孝心真是难得。母妃这次来,是想说带表妹回随国的事,表妹既然这样挂念曹老夫人,应当是舍不得走罢?随国你也是去过的,千山万水,来回一趟不是件容易事。”

“泽越!”容夫人尽量压低了声音。

泽越倒是一脸无谓地偏过脸,淡淡说道:“母妃前头说了这么多无用的话,最后不还是想说要带表妹回去么?泽越说错了?晚上过来本就扰了旁人休息,母妃还想继续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到何时呢?既然都快要离京了,带了表妹一道走,在路上有的是时间可以说贴心话。”

容夫人方要开口,阿植却突然冒出一句:“我会去的。”

泽越不落痕迹地冷笑了笑,低头摆弄案桌上的碎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