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梅方平连忙打圆场道:“外头雨这样大,怎么不坐马车回来呢?赶紧去换身衣服再来罢。”她刚说完,瞥了一眼梅老爷子的神色,又同梅聿之道,“你的住屋换了地方,还是我领你去罢。”

她说着就匆匆走过去,拉了梅聿之的手就要往外走。梅聿之反握了她的手,同梅老爷子说道:“我回来只说一句话,若是父亲觉得当年做过的错事可以通过收买或者条件交换来掩埋掉,恐怕就没法遂您老的愿了。”

梅老爷子倏地站了起来,压着怒火指着他说:“你说什么?!”

梅聿之压了压唇角,将梅方平的手握紧了,一言不发地拉她出了门。梅方平紧皱着眉头走在他身边,极力压低声音说:“父亲又不是同你记仇,你突然回来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把他给你台阶都给拆了,以后怎么办?你怎么如今做事越来越莽撞了呢?!”

梅聿之不说话,只拉着她往前走。梅方平想挣开他的手,却被握得更紧。

“你放开!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和疯子没什么两样?!”

到了走廊拐角处,梅聿之倏地放开了她。梅方平皱着眉问道:“关心则乱,你清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她看了他一眼:“我看你现在糊涂得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一个小婢畏畏缩缩地恰好从旁边路过,微微行了个礼却被梅方平给喊住了。她偏过头去吩咐道:“送热水到少爷的房里,再准备一套干净衣服。去罢。”

“我晓得你看不惯我这惟命是从的样子,可又能怎样呢?我替父亲打理家族事务,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有时候觉得勉强或是为难了,换个立场和方式,便又在接受的范畴之内了。你何必顺从了十几年,突然就莽撞起来了呢?”梅方平说着说着有些生气,不耐烦道,“先去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再来和我谈。”

“夫人,小姐方才溜出去玩被雨淋了。”一个小婢领着裴小钱匆匆走了过来,“府里头没有备小姐的衣服。”

裴小钱垮着一张小脸委屈地看着梅方平,见她有点凶,便低下头默默对手指。

梅方平看了一眼装可怜的裴小钱,皱着眉撂下一句:“大的小的都不省心,去翻一翻我小时候的衣服,拿来给她穿罢。”说罢便走了。

裴小钱撅了嘴看了一眼同样浑身湿淋淋的梅聿之,忽然认出他来,转了转眼珠子,谄笑道:“舅舅你也出去淋雨玩被娘亲骂了吗?”

梅聿之仍是皱着眉,也不搭理她,转身就走了。裴小钱追上来揪住他的衣服下摆:“舅舅都不和小钱说话,凶死了。”她蹭了蹭鼻涕,才想起来舅舅的衣服也是湿的,擦了也不干净,便丢了下摆去抓他的手,抖着嗓子嚎道:“舅舅你走慢一点呐,小钱走不动呀……”

小婢在后头一脸的着急,又不敢走过去把小钱抱回来,心想这小丫头也太自来熟了,这才第二回见面就死了命的撒娇。

梅聿之倏地停住步子,低头看了她一眼。裴小钱抬头看着舅舅凶巴巴的样子,干巴巴地望着他,“哇”地一声突然哭了出来。

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往回走,声泪俱下地控诉道:“舅舅是坏人,呜呜舅舅是坏人,小钱、小钱去告诉爹爹。”

梅聿之掉头走过去停在裴小钱面前,裴小钱抬头看了他一眼,揉了揉眼睛继续哭。梅聿之叹口气,弯下腰将手伸给她,裴小钱假装委屈地去拉了他的小拇指头,抽噎两声撅着嘴道:“娘亲说让我去洗澡换衣服,舅舅带我去……”

梅聿之正要开口,背后却传来淡淡的一声:“我带她去罢。”

裴小钱连忙将手缩回去,仰头盯着梅聿之道:“爹爹来接小钱回去了,舅舅我们先走了……”说罢就连跑带跳地跑到裴雁来那边去了。梅聿之直起身,背对着他们父女,良久听得裴雁来缓缓道:“阿植还好么?”

他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转过身去同裴雁来道:“曹小姐过得好坏,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雁来弯下腰,将裴小钱抱了起来,紧皱着眉转了身过去,极隐忍地咳了咳。廊外一片凄风苦雨,待他们走远了,这空空荡荡的长走廊里,又静得只剩下落雨声。

梅聿之本以为梅方平会提早回去,然他换好衣服再出来时,却发现梅方平坐在前厅慢慢喝着一杯热茶。

她看了他一眼,搁下茶盏,不经意般问道:“听说小钱缠着你耍无赖了?”说罢又偏过头将案桌上另一只茶盏拿了过来递给他:“喝杯姜茶祛祛寒罢。”

梅聿之接过去,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沉默着,也不说话。

梅方平把玩着茶盏,随口道:“也不知道这性子是随了谁,皮实得很,天天闹腾,看样子是成不了乖巧的闺女了。”她沉默了会儿,看着他问道:“说罢,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莫不是阿植同你说了什么?”

她微眯了眯眼,想着兴许是阿植知道了身世之后,同她这傻弟弟说了些什么。哪料梅聿之却闷声回她:“没有,曹小姐近来寡言得很。”

梅方平虽有些诧异,却还是淡淡问道:“她可说要回随国了?我看容夫人这次来,应当有要带她回去的意思。”

“这些不重要。”梅聿之将茶盏挪至一旁,慢慢回道。

“不重要?”梅方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这个口是心非的毛病还是改不了。”她又叹一声:“心里越是放不下的东西,便越是轻描淡写。我想你这次定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事才赶回来的罢,否则又怎会如此唐突如此的莫名呢……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她看了一眼梅聿之:“雁来这个人,虽然城府很深,但却并非背信弃义之徒。若是他同父亲达成了所谓协定,也定是会遵守的。”

“你信他?”

梅方平苦笑笑:“怨怪和杞人忧天都是毫无建树的事情,你如今这样就会有所作为吗?你还是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再解开心结去争取罢,不必愁家里的事情。”

她眯了眯眼,轻叹道:“不晓得为什么,以前我总是要将人想到最坏的地步,凡事都做好最坏的打算。如今反倒觉得,与其活得那样累,不如顺其自然的好。也许是我年纪大了,懒得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梅聿之沉吟道:“府里的账册,为何会到他手里?”

梅方平笑了笑:“你果真是看到什么了……在哪里看到的呢?阿植手里?不必太纠结这些账册,其实没有太大意义。许多事我也未必知道,对这些一清二楚的人,怕是已经入了土。所以凡事何必深究呢?徒劳的揣测只是平添烦扰而已。做人留七分正经,以度生;难得是留三分糊涂,以防死。你且当没见过这册子不就行了么?”

梅聿之沉默不语。

梅放平轻拍了拍他手背:“你和阿植一样,都是执拗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她轻叹一声:“等雨势小一些了便回去罢,父亲这里我帮你说一说好话。”

炉子里的一炷香,慢悠悠地燃到了底。外面的雨势似乎渐渐小了,忽听得裴小钱在外头敲门:“娘亲……小钱要见舅舅……”

梅方平无奈地站了起来,走过去开门。裴小钱倏地就窜了进来,扑到梅聿之怀里,又扭过头对梅方平说:“娘亲我有话要同舅舅说……你先出去好不好呀……”

梅方平笑着摇摇头,走了出去,还将门给带上了。

裴小钱见她出去了,仰头对梅聿之撒娇道:“舅舅……”

梅聿之不怎么搭理她,她便拿过拉过他一只手来,摊开掌心,放了一颗黏糊糊的糖上去:“小钱听说那边阁楼里的东西都是舅舅的,小钱想玩但是娘亲不肯。娘亲说那些东西很重要,舅舅肯定舍不得给小钱玩……”

她贿赂完毕,絮叨完毕,盯着梅聿之道:“舅舅就给我玩嘛,弹弓和小泥人都给我好不好啊……”

梅聿之没回她。她撅撅嘴,斜睨了他一眼,嫌弃道:“舅舅都是大人了,还这样小气,又不是小孩子……”

那阁楼里委实藏了许多回忆,他本想着等以后阿植都记起来了,再带她来看一看,可兴许,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记起来了。

他神色中有些许落寞,裴小钱很审时度势地安慰道:“舅舅你千万不要哭啊……娘亲会说我欺负你的……小钱走了,小钱什么都没有说……舅舅再见……”形而上地安慰完毕,小钱倏地就跑出去了。

回京的时候雨停了,天光还早。街市里头有卖桂花糕的,他想着阿植兴许半夜饿了找不到东西吃,便买了一份回去。

然他方到了宅子门口,便看得大门敞开着,府里上上下下一片混乱。金枝背着阿植匆匆往大门口跑,恰好撞上了他。

金枝见到他,一脸的焦急,皱着眉说:“你怎么才回来啊,小板子不行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渣作者脖子坏了做推拿去了,所以存稿箱君又出来卖萌了

得失如梦中蕉鹿

阿植耷拉着脑袋,喊也喊不醒。金枝急得要死:“我就去了趟伙房,再回来时就见她晕在书房里了。”

“医馆离这儿太远了,我马上去找大夫来,你先送她回去。”他匆匆说完,便翻身上马,往街道那头疾驰而去。

金枝只好背着阿植又回去,将她安置好了,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探探她鼻息。察觉到还有丝丝气息,便感叹幸好仍活着。紧接着又喊了喊她的名字,她却还是无甚反应。金枝急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小板子这也太倒霉了,说倒就倒,说晕就晕,再这么下去非得见阎王不可。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外面的动静。金枝急急忙忙跑了出去,看到梅聿之从走廊那头快步走了过来,而一名大夫模样的人则拎着药箱在后头跟着。她皱皱眉,也不知道这大夫靠不靠谱啊,真是急死人了。

大夫进屋之后瞧了瞧,蹙眉道:“这模样颇像中毒之症呐,曹小姐可是吃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金枝吧啦吧啦说了一堆,最后又皱着眉头纳闷道:“可近来她没乱吃什么东西啊,怎会中毒呢?且吃食都是从我手里端出去的,绝不可能搀了毒。何况,她吃的东西我也都吃了,我却一点事也没有啊……”她突然停住,惊道:“难道小板子一时想不开,自己服毒了?!可怜的板子……你为何想不开啊……”

大夫瞧她这边是问不出什么头绪来了,便转向梅聿之。然梅聿之却更不知道情况了,他这些日子几乎没怎么在府里待过。梅聿之皱皱眉,问道:“可有法子解?”

大夫捏着胡子抿了抿唇,压着眉头回道:“原因不明,还真……不大好说……”

金枝还在一旁不停地絮叨,梅聿之却突然间出去了。她撇下大夫急急忙忙追了出去:“诶,你怎么走了呢?”这人怎么到这个时候了还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呢?!

梅聿之淡淡看她一眼:“方才姚小姐说凡是阿植吃的东西,你也都吃了。所以连阿植的药,姚小姐也一同吃了么?”

金枝一拍脑袋:“是哦,药是她一个人吃的。”想想又不对劲,难不成疑心她有歹意?便立刻辩驳道:“可那药是我煎的啊,我发誓我绝对不会给小板子下毒!”

梅聿之叹一口,停住了步子:“姚小姐,药包是我府里的下人给你的么?”

金枝点点头。

他又问:“药渣子在哪儿?”

“我去拿我去拿!”

梅聿之紧了紧眉,吩咐了府里的管事,不许任何人出去。

回到屋子里,阿植还是昏睡着。大夫又重新号了次脉,见他进来了,又道:“曹小姐这身子本来就不好,就算醒来了,怕是多多少少也会留点毛病。”想想又问:“她近来可有贪睡头疼之症?”

以为自己很在意她了,却突然发觉自己连她近来身体状况到底怎样都不知道。他忽地想到清晨时阿植说自己这些日子犯困又头痛,便点了点头。

大夫皱皱眉:“说句不好听的,怕是这段时日的吃食里头,早就下了毒了,不过尚未到致死的程度,因而也不曾发觉。曹小姐这身子是太弱了,因而比常人更扛不住。”

他正说着,金枝抓着两个药包就闯进来了。

“大夫您瞧瞧,可有什么不该有的药草?”金枝将那一包药渣子递了过去,“没煎过的药包伙房里头还有,我也带过来了。”说罢又递了一包没拆的过去。

大夫低下头来细细翻完,皱眉道:“这药她吃了几服了?”

金枝着急地扳扳手指头:“七几服罢,我记性不大好。”说完便看得那大夫手里捏着一块铜钱大小的果子切块,叹了声:“七八服!幸而发现得早!每服里头都有这东西么?!”

金枝被他这语气给吓着了,有些慌:“我又不识这个!我只当是您原先开的方子里的药了……”

梅聿之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慌,又对大夫道:“有对症之药么?”

“我写个方子,立刻去拿药。”他将药箱拿过来,翻了会儿找了个纸包出来,“这里头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药粉,先拿水冲服了,兴许能救救急。”他说罢便将纸包递给金枝,站起来便去写方子。

梅聿之刚将方子接过来,府里的管事突然凑过来说了几句话。梅聿之眉头一沉,偏过头道:“便是当日去取药的那个人?”

管事回道:“正是。大约是以为事情败露,才寻死的。可如今这尸身怎么办?”

梅聿之脸色一沉:“先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管事点点头,刚要走,忽地又被他叫住。

“他可还有家眷?”

管事想了会儿,回道:“应是有的,大人要查么?”

“你先去罢,这件事我来处理。”他偏头看见金枝正在给阿植喂药,将药方子收进怀中,又同大夫道:“我先去取药,林大夫便在府里多留一会儿罢,我怕又出什么事。”

那大夫突然叹口气:“梅大人,说句实在话,我也是在尽人事听天命,能不能救回来,那还得看曹小姐的造化。”

梅聿之暗暗吸了口气,转身便出去了。想来若是世子还在京城的话,世子身边那位名医想必更有把握将阿植救回来罢,可管仪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去了。他蓦地想起来那一晚,管仪同他说起泽越时提到,泽越会用自己的方式阻止阿植回随国。她所谓的阻止,便是这样的毁灭么?

心里虽并不十分确定,但泽越的确是最可疑的对象了。

她既然下得了如此狠手,想必早已知道阿植的存在对她而言是怎样的一种威胁,否则又怎会起了这样阴毒的念头。

他这一来一去的奔波,背上出了一身汗,骑在马上,呼呼的朔风灌进来,浑身发冷。如今却是真信不过任何人,恨不得每件事都亲力亲为。

天色彻底黑了下去,其实也不过才到酉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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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植服了药之后仍是昏迷,一点转好的迹象都没有,手拔凉拔凉的,脸色一片惨白。林大夫住在隔壁的客房里,生怕又有什么突发状况。金枝坐在床沿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屋子里实在静得恐怖,她便拿了本书念给她听。

梅聿之看了看她,说:“姚小姐先回去罢,这里我看着便好了。”

一盏小灯微微泛着昏黄的光,金枝打开灯罩,挑了挑烛芯,没由来地突然问道:“以前那样奚落戏弄阿植,为何如今又突然对她好了呢?觉得阿植可怜?还是突然良心发现?我始终觉得阿植同你不是一类人。要不是裴雁来娶了你姐姐,我还指望着裴先生将阿植娶回去的。可见很久很久之前的想法,如今看来都太简单太圆满了,世事的变化也是说不准的……”

她似乎并不打算要答案,一个人兀自说了下去:“反正你如果现在想对她好,就一直对她好罢。别同裴雁来一样,先头对她好得很,如今却……”她叹了口气,突然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夜深了,外面的风也更大,她走出去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金枝转过头,透过窗子又瞧瞧里头,温暗的灯微微亮着,倒像是在寻常人家,深夜里头守着暖炉,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安安稳稳的,谈论的话题也不过是三两件琐事,也不必太过烦忧。

金枝沿着走廊往客房走,一路上耳边全是树叶被风刮得哗哗作响的声音。她知道阿植如今的处境已不是她的认知所能理解的范畴了。阿植好像在另一条路上越走越远,她努力追上去,却发现那条路的风景自己完完全全看不明白,兴许到了下一个分岔口,她们就又要回到各自的路上了。

不论发生了多少事,不论阿植最终会去哪里,金枝晓得自己的归宿,不过是津州乡下那些自从父母过世之后,陪伴她度过每一个春秋的那些田地和一座孤独的小宅子。

小板子若是醒过来,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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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阿植觉得眼皮子沉得很,胃里面也非常难受,费力坐起来,便是一阵恶心。头晕得实在厉害,她睁开眼睛看了会儿四周,也是模模糊糊的,隐约记起好像是在书房突然喘不上气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便全然不知。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看到伏在案几上睡着的梅聿之,心里酸了酸,便又缩回了被子里。

以前是不让先生省心,如今也总不让旁人省心。自己生来就像是给人添麻烦,却一无是处什么也帮不上。想着想着眼眶就酸了,她皱着眉,将头埋进了被子里。脑袋胀得厉害,像是要撑裂掉了。她吸了吸鼻子,将眼泪蹭到被面上,却有一只凉凉的手,伸进被窝,抚上了自己的额头。

“我不是说过,将头埋到被子里面睡觉不好的么……”

声音难得温软,又带着倦意。

阿植一动不动,闭眼平定了自己的情绪,良久才翻了个身过去,将被子往下拉了一些,露出眼睛来,看了看刚刚醒来的梅聿之,哑着嗓子慢慢问道:“你……是谁……”

梅聿之将计就计(上)

梅聿之俯□,索性没理会她,似是自言自语道:“有些发热,再睡会儿,我去喊林大夫。”说罢手掌便离了她的额头,径自走了出去。

他刚一出门,便看到金枝跑了过来。金枝连忙问:“醒了没醒了没?”

梅聿之将门带上,站在门口同金枝说道:“醒了。不过兴许毒坏了脑子,不认得姚小姐了。”

“什么?!”金枝绕过他就要去开门,梅聿之伸手拦住她:“不知她又动什么小心思了,既然暂且不想认得我们,便遂了她的愿罢。”

金枝一脸疑惑,蹙着眉道:“你的意思是她故意不认得你?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真毒坏了脑子?”

她一动小心思就将头往被窝里钻,醒来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的,天知道她刚醒的时候又想什么了。梅聿之看了一眼满脸疑问的金枝,淡淡回道:“姚小姐还是先回去罢,估计你现在进去了,她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应付你。”这丫头脑子一热开口就说不认识人,等金枝进去了,倒不知道她认不认得了。

金枝紧皱着眉感叹道:“如今小板子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已经不懂了。”

“是,我也不懂。”梅聿之回答得有些懒怠,他看了一眼神色困倦的姚金枝,接着道,“我去找林大夫,姚小姐再回去睡会儿罢。”

金枝没心思再睡,便去伙房了。梅聿之揉了揉太阳穴,去隔壁客房找林大夫。

阿植缩在被子里想着方才梅聿之的反应,很是纳闷,她正愁眉苦脸地想着为何梅聿之是这样的反应,就看得林大夫和梅聿之一道进来了。

林大夫看她睁着眼睛,立刻欣喜道:“果真醒了!”心里感叹完祖传药粉的功用,替阿植重新号完脉,偏过头同梅聿之道:“先头治逆经的那个方子暂且不要喝了,过会儿我重新开个方子,药包的话我让药童亲自送过来。曹小姐现下虽然醒了,却还是不大好,真得好好调一阵子。”

梅聿之应了一声,便看得林大夫起身出去了。他在床沿坐下来,开始脱鞋子解外袍。阿植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只见他转过头,突兀问道:“怎么了?”

阿植拧着眉毛说:“这是我的床……罢……”所以你下去好么?

没料他回道:“夫人若是不记得我了,那就再重新认识一遍罢。”说罢已是坐到了床上,忽地伸手握住阿植的手:“在下……是你的夫君。”

阿植倏地变了脸色,打着哈哈滚进床里侧。这这这算什么?画虎不成反类犬?戏本子里都是胡扯罢?她揪住被子一角,默默想着对策。本打算说假装脑子坏了不记得,兴许就不会在他府里耗着了。同她牵扯在一起,总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哪一天就会出事。若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身回随国,该结束的都会结束。折腾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还不如早些了结掉,不让本是无关紧要的人牵扯进来。

她方叹了一声,便被梅聿之捞了过去。

“既然夫人似是不大想睡的样子,那便陪着我睡罢,实在困得很呢。”轻声细语在耳边蹭着,阿植咽了咽口水,却已经被翻了过去,一睁眼便是某人的脸。

“我不认识你。”阿植皱皱眉,眼眶连着太阳穴到后脑勺一阵阵的疼,“所以你下去好么?”

梅聿之抬手揉了揉她紧蹙的眉间,仍是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夫人不必太过神伤,不记得以往的事也不尽然是坏事。”他的手划至她的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夫人莫要再说话了,睡罢。”

阿植恨得牙痒痒,她怎么忘了,梅聿之就是这么个没操守的人!她蓦地挣开被子要坐起来,却被梅聿之又按了回去,额头上转瞬被人亲了亲,随即耳边便传来若无其事的懒懒声音:“夫人莫要乱动,睡醒了便有烤红薯吃了。”哄骗意味太过强烈以至于阿植想要说的一句话都噎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他真将自己当傻子了?!阿植忍下这口气,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然她实在是头疼得厉害,额头手心都开始冒冷汗,她紧闭着眼睛,咬着牙,手里紧紧攥着衣料。似是察觉到她难受,他在心里幽幽叹了一声,赶快好起来罢。

好不容易等她又睡着了,梅聿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替她把被角掖好,穿好外袍轻声轻脚地走了出去。外头天光正好,日光明亮如清泉,却有些微冷。他走到伙房,看到金枝收拾好了行李坐在炉子旁边打盹。

“姚小姐。”

金枝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拎起包袱,说:“小板子又睡着了?再去瞄她一眼我就回去了。”

他淡淡问:“何不再住一阵子?”

金枝摇摇头,干笑了两声:“不了,我家里也有事要忙,不能搁这里耗着。”可她心里想的却是,板子对她这样信任,才会毫无戒心地吃药。她这是被人利用了都不晓得,继续待下去兴许对板子也不好。

她既这样说,梅聿之也不再挽留,只道下午时让人送她回去,便说有事径自走了。

他将一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处理完,便告了病假,将管仪留给他的案卷带了回来。同僚说这两天朝中气氛诡异,小道消息说皇上身体每况愈下,怕是要有点大变动。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有自己的党羽,恐怕一旦上位,朝中整个格局都会有所不同。不知道容家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奇怪的是驿馆里那一位封国夫人,迟迟不走。是等着看容家一步步走向衰亡,还是在等待其他的什么呢?

他回到府里时金枝已经走了,阿植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发呆。许是睡得太久,她觉得自己有些迟钝,连推门声都没有察觉到。烛火晃了晃,阿植偏过头去,看到梅聿之走了进来,便耷拉了脑袋,钻进被窝里。

他走过来轻拍了拍被面:“可好些了?”

阿植不理他,闭了眼睛睡觉。她越睡越头疼,觉得自己都快要坏掉了。皱着眉翻了个身,闷闷想着要怎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