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正是,”沈太后笑了笑,又别有深意地望了眼萧少卿,柔声嘱咐,“夭绍随你一起北上,你也要与她一起回来,若损了她一分一毫,哀家唯你是问,可知道?”

“臣明白。”萧少卿在沈太后深远的目光下仔细体会着那缕未尽的余音。

被送嫁一事所扰,夭绍和萧少卿返回猎场时,都没有了方才的兴致。不约而同地,两人一前一后策骑到了昨日那片深湖,下了马无言坐上湖边大石。

湖风微凉,夭绍出神之间,不禁一个瑟瑟颤抖。

“冷?”萧少卿褪下斗篷,披在她身上,“我们平心静气谈一谈吧。”

“好啊,”夭绍毫不犹豫地点头,“谈什么?”

萧少卿微笑:“谈谈我们的婚事。”

“太后已经和你说过了?”虽是早已料到,夭绍脸色仍是微微发白,转头看着他,神色认真,“我不想嫁你。”

“不想嫁?”萧少卿清透的眼眸顷刻蒙了层淡淡的冰霜,望了她一会,笑道,“那就好,我也不愿娶你。”

“我就知道你明白的,”夭绍笑起来,明眸闪动恰如身侧的秋水,“从八年前初见开始,我和你在一起除了吵架置气,似乎从不曾有一刻能静下心来好好说话。今天却是例外。”

萧少卿道:“我也奇怪。我和你一起长大,默契竟不如与你刚认识的商之君。”

夭绍脸色一变:“胡说什么?我和他并不熟。”

萧少卿对此论断并无反驳,沉寂中,湖间有青鲤跃出波面,哗啦一声,四溅的水光散出无数晶莹。他注视着涟漪荡漾的湖水,缓缓一笑,问道:“夭绍,你是不是一直讨厌我?”

夭绍吃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因为八年前我父亲的作为,不是吗?”萧少卿回头望着她。

夭绍笑意凝在目中,渐渐转为无情的冷淡,坦然承认:“是。”

萧少卿冷笑道:“你以为你见到的就是事情的真相么?”

“真相?”夭绍想了想,摇摇头,“有人曾告诉我,眼睛所见的可称事实,事实之后却可能还有不为人知的苦衷,或许,那才是真相。”

“既是如此……”

“不一样,”夭绍话语清冷,打断他,“无论湘东王当年是为了朝廷社稷还是为了个人私怨,无论他有没有苦衷,无论他如今对东朝是多么的忠心……这些都与我无关。在我心中,我只知道是他杀死了阿彦。这是事实,也永远是我认定的真相。”她眉间的惘然和恨意已经成伤,她却浑然不知。萧少卿忍不住想要伸手挡开那两道分外刺人的目光,指尖靠近她肌肤的刹那,他却又拢指缩回。

夭绍垂眸,唇边勉强而生一丝柔和的笑意,说道:“不过,我之前因为你父亲的原因迁怒于你,却是幼稚了。请你原谅。”

萧少卿道:“无碍。”他望着她,爽朗一笑,满不在乎道:“至于你我的婚事,放心,我会和太后说清楚。”

夭绍在微微的惊喜中扬起脸,两人相视而笑,云淡风清,仿佛一切的恩怨在秋风的吹佛中尽数远去。

近暮鸣鼓收旗,清点猎物时,谁也想不到竟是十四岁的少年谢粲力压群将,取得头名。

皇帝萧祯既惊奇又欣慰,招谢粲上前赐赏。紫袍少年在灿烂霞色下单膝而跪,极美的五官映衬广袤的苍穹有着石塑般的刚硬俊朗,他开口,声音铮铮然仿佛已带着刀剑出鞘的锋锐之气:“陛下,七郎不要金银财宝,不要锦帛华缎。七郎只想求陛下给一个机会。”

萧祯甚觉有趣,含笑道:“你想要什么机会?”

谢粲道:“入军报效朝廷的机会。”

他的言词甚为慎重,不似玩笑,高台下诸将闻之哗然。即便是当年的萧子瑜有先帝的特许,少年入军为将,那也是到了十六岁的年纪,而如今谢粲才十四岁――

萧祯却大笑起身,携谢粲俯视台下诸将:“你们谁敢收朕的凤凰郎?”

“末将洛青斗胆,愿带小侯爷。”统领广霁营的将军洛青步出观望不动的众人,抱拳道。

谢粲大喜,忙揖手弯腰:“洛将军,以后请你多指教。”

“不敢,不敢。”洛青连连还礼。

殷桓站在一侧漠然看着这一切,高台上的少年正值英姿勃发,额角的凤凰在落日下浴火般闪亮耀目,让他不得不眯起了眼――好似那年那日,安风津血战后,他仰头望着高山上那个青甲修韧的身影,彼时残阳似血,而那人屹立天地间却似有着神者的威仪,也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甚至,不得不慢慢垂下了头,俯首称臣。

狩猎场上风波连连,狩猎之后亦非风平浪静。诸人回到邺都,首当其冲的一浪便是前左仆射邱隆病死府邸的丧讯。皇帝与太后商议,追赠邱隆太尉,赐谥曰简。众人忙着去邱府奔丧哀悼时,自不曾发觉,当日夜里,还有一人也不明不白地悄悄死了。

“少主,那个柔然人常孟昨夜在狱中暴病而亡了,”云阁书房,偃真捏着刚刚收到的密函,忿忿难平道,“弃卒保主,殷桓如今的手段是愈发狠辣高明了。”

云憬伸手按额,皱了皱眉。

钟晔忍不住横了眼偃真,没好气道:“你暗中派去保护常孟的人呢?”

“也死了。”偃真扼腕。

钟晔琢磨不透:“我还是不明白,常孟的身份是尚公子在殷桓帐下多时才探出的,我们这边不曾走漏一丝风声,他却被人抓入大狱,这到底是谁在殷桓背后使黑手?”

云憬想了想,落笔道:“对殷桓而言,此非坏事。”

“不是坏事?”钟晔斟酌半晌,恍然悟道:“也是,常孟现在身份暴露,远比等将来事情成熟后被人发现要容易处置得多。”

偃真道:“依少主的意思,难道并非有人在殷桓身后使黑手,而是有人在暗中警告殷桓,也是为了要保全他,免得他大错铸成,无可挽回?”

云憬不答,似是默认,钟晔有些茫然:“那会是谁?”

“太后。”云憬唇边笑意冰凉,笔下字迹倏然潦草峥嵘,力透纸背。

钟晔和偃真暗自吸了口气,垂头不语。

云憬落笔问道:“韩瑞那边,最近可有消息回来?”

“没有,”偃真踌躇一会,说道,“少主,我听说殷桓的女儿和韩瑞关系十分亲密,而且殷桓已为他们定下了婚事。”

云憬微微一愣,笔端停滞。

钟晔叹了声:“少主,我也担心韩瑞这孩子会不会当真认贼作父了?最近两年,他送回来的密报可都是些不需他说我们便可知道的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云憬神色淡淡,写道,“我信韩瑞。”

钟晔和偃真见字又是沉默,云憬挥手让二人退下,坐在案后沉思片刻,自一侧堆积如山的帛书间抽出一卷,入内室换了一身黑袍,独自出了云阁。

此夜没有星月,过了戌时,天色便已黑透。湘东王萧璋府邸四周松柏遍植,自府里透出的明亮灯火笼罩在深浓的树荫里,倒愈发衬得夜色朦胧难测。王府西首的静风轩前有宽敞的空地一片,莲灯数盏,人影扑朔,萧少卿此刻正和萧璋身侧第一高手魏让喂招比试。

风动烛摇,光亮一时闪烁迷离。萧少卿长剑游走,宛若矫龙惊水,掠飞出无数雪亮锋芒。在如此寒煞凌厉的剑气下,魏让长刀与掌风俱使,刀势劈山碎石,掌风雄健沉稳,临危不乱,大气浑然。两人比试许久分不出胜负,卷沙飞叶间,萧少卿忽然扬了唇角微微一笑,猛地一振剑身,白锋吟啸,寒光如网,顷刻直朝魏让周身追袭而刺。迎面剑风再咄咄逼人不过,魏让只得举刀虚晃一式,足尖滑过石地,飞身后遁。只可惜他逃得虽及时,袍袂却被萧少卿的长剑割去了一块。

魏让心悦诚服,叹道:“小王爷今时回来,剑法又比半年前精湛许多。”

“魏叔承让,你的绝技飞刀还未出手,我不过侥幸胜了半招罢了。”萧少卿收剑回鞘,坐在墙角的石桌旁饮了口茶。

魏让憨厚一笑,亦在石桌边坐下。他有着江湖人的豪爽粗直,此刻心里对萧少卿是真心佩服,还是忍不住继续夸赞:“小王爷如此年轻,能有这般的身手已属罕见。”

“你是未逢北朝的商之君,”萧少卿一笑放下茶盏,岔开话题道,“听父王说,魏叔前不久曾被人伤到了右臂?”

“是,那夜在慧方寺,王爷让我暗中保护太子。有人搅动暗夜,大乱寺中,当时情形混乱,魏让惭愧,竟被众人当成是盗佛像的贼。而那时有人趁乱暗使匕首靠近太子,我在情急之下只能使出飞刀,岂料回身时一个不留神,竟让一个少年刺伤了右臂。”

“少年?”萧少卿道,“看来身手倒是了得。可查出那少年的来历?”

“王爷查了,说是云氏家仆偃风……”魏让话音未落,忽觉墙外柏树上传来的细碎动静有些不寻常,扬袖便甩出一把飞刀,喝道,“谁?”

“啊!”树枝间隐忍下的低柔呼声有些异样的熟悉,萧少卿心中一动,抬眸时,只见一道黑影鬼魅般横空掠过柏树,伸臂抱出一个身材纤柔的紫衣人,自茂密的树叶间缈然离去。

魏让正要掠身追赶,萧少卿却伸手拉住他,摇头道:“魏叔,不必追了。”

那紫衣人是谁他心如明镜,至于那个黑衣人――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且在此刻出现――萧少卿心中一凛,转身正要出静风轩,却见萧璋的亲卫已急步过来,言道:“王爷请小王爷去趟书房。”

正如萧少卿所料,湘东王府今日被人夜闯的动静果然非同寻常。书房里,萧璋背着手来回踱步,掌中握着一份锦书,面色有些凝重。听到萧少卿走入书房的脚步声,未及他行礼萧璋便开口问道:“你随殷桓在南蜀作战半年,可知他手下有个名唤常孟的谋士?”

萧少卿道:“知道。”

“常孟是柔然人,”萧璋盯着他,面容冷俊,“这,你知道麽?”

“柔然人?”萧少卿皱眉,“我素来在前锋营,那常孟却是跟随殷桓身侧的亲信谋士,平日接触甚少,倒不曾发觉。”

“你先看看这个吧。”萧璋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帛书递过去。

萧少卿飞速阅罢,冷笑道:“殷桓也可称是贪得无厌了,他的荆州军每年享用朝廷分配下来最多最好的兵器,还嫌不够?居然私通柔然人购买铸兵器的精铁,其中必然所图不浅,当真是好日子过得不耐烦了!”

萧璋坐回书案后,沉默不语。

萧少卿疑道:“父王又如何会有殷桓和柔然人私约的盟书?”

“今夜有人送来的,”萧璋望着一旁大开的窗扇,眸光深邃,“那人身法如鬼魅,竟丝毫不避讳我在书房,将帛书直递到我眼前,然后却安然离去了。”

“这等身手?”萧少卿蓦然想起方才掠过树上的那道黑影,心中了然。他转身坐到书案一旁,沉吟道:“可是他送此帛书来给父王目的为何?若要向朝廷举报殷桓,不必送到湘东王府。若是他和殷桓有仇,依他的身手,殷桓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杀的。”

萧璋揉起额角,叹道:“为父也困惑此事。”

萧少卿手指敲打书案,又思了片刻,双眸一亮,笑道:“原来如此。”

萧璋道:“什么如此?”

萧少卿道:“父王觉得,若此时将此事举报朝廷,殷桓会获什么罪?”

“常孟猝死狱中,想必殷桓已料到此事会被别人知晓,一些证据肯定早被毁灭,到时有凭无据,彼此不过一番口舌之争罢了。”

“所以那人未将此盟书送至朝廷,”萧少卿道,“那既然没有证据,父王你信不信殷桓会私通柔然?”

萧璋冷道:“殷桓是何等的狼子野心,天下有人比我更清楚?”

“正是因为如此,想来送信那人必然也知道父王与殷桓的仇隙。所以将盟书直接送给你,不是为了举报殷桓,而是顺水推舟的人情,为给父王一个警示。”

萧璋听到这里渐觉神思清明:“我儿的意思是……”

萧少卿缓缓道:“殷桓私下勾搭北胡柔然人,凭这一纸盟书要朝廷现在拿下殷桓是不可能的事。他荆州军拥兵二十五万,东朝其余的军队加起来都不及他多,且殷桓刚打完南蜀的胜仗,民间声望如日中天,此刻不管朝廷有没有此心此力,都不能妄动他。而荆州位于东朝最西,邺都所在的扬州却在东朝最东,殷桓若图不轨之举,中间必要经过父王镇守的江州和子瑜小叔叔镇守的豫州才能有所成。此人送信过来,不过是让父王提高警觉罢了,免得到时哪一日殷桓突然起事,父王镇守的江州没有丝毫准备,便是放任荆州悍骑直奔邺都城下的弥天大过。”

萧璋在他的话间倒吸一口凉气,深有感慨道:“殷桓不除,东朝一日不安,将来的大乱,如今已经可窥得一斑了。”

萧少卿笑道:“父王,不要忘了,你还得立即通知一人。”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萧璋有些无奈道,“怕就怕你小叔叔至今仍不肯原谅为父。”

“不会的,”萧少卿一笑,“昨日在清林苑,父王的马鞍松了,还是他悄悄给父王重新安好的。”

“当真?”萧璋搓手握拳,欣喜得难以相信。

萧少卿微笑道:“小叔叔的心思其实比一般人想象的要细很多,他也比寻常人明智豁达很多,所谓大智若愚,便是如此了。父王现在不妨命人去华阳公主府请了试试看。”

萧璋畅意大笑:“好,好,这就命人去请。”

萧少卿出了书房,招来一个侍卫,扔给他一张令牌:“替我送到太傅府,交给明嘉郡主。”

侍卫摸摸脑袋,分不清状况,小心翼翼道:“小王爷,这可是通行湘东王府和江州军营的令牌。”

“我自知道它的重要,你只管送去便是,”萧少卿悠然一笑,又加了句,“再替我问候郡主的伤,告诉她,墙上君子做多了,可是会送命的。”

“啊?”侍卫彻底茫然。

“去罢!”萧少卿笑意微冷,拂袖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求剑试心,求策试诚

横穿都城的曲水延绵悠长,流经各处都有不同的意境。东侧流枫岭下的碧秋池固然是繁华热闹,西侧广潜山下,却也有嶙峋山岩,幽谧空谷。夜色已是极浓,广潜山下无人行走,唯山脚河流上漂泊着一只轻舟,灯火隐隐,随风飘摇。

“你轻点。”船舱里传来不满的嗔责。

舱中烛火正随着波浪的拍打晃悠不定,说话的少女面庞皎洁,左手按在右臂上,白皙细长的指间正流着殷红的血液。她蹙起眉看着身前一脸寒霜的黑衣男子,恼道:“你还生气?那魏让说自己的右臂被你的随从偃风弄伤了,今日就来伤了我的右臂。所谓因果相报,本也没错,可为什么是报在我的身上?”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不自量力学人家做梁上君子?

黑衣男子冷冷看着她,虽不发一言,但眼中的鄙夷却已说明了所有心事。

少女终于被他看得心虚,红着脸撇开目光,将手里一直捏着的飞刀扔在桌案上,赧然道:“那日你给了我飞刀后,我回府问过三叔,他认得这飞刀是江湖游侠魏让使用的暗器。前几日在清林苑,我才知道魏让如今是湘东王萧璋身边的人。七郎也曾和我说,那夜在慧方寺里,是使着飞刀的人有意刺杀太子,但依我看,萧璋却并非这般大逆不道的人。你大概也听说了,过了明日我就要去北朝,但心里的疑惑终究放不下,所以今夜才冒险探行湘东王府的。”解释完,她又补充道:“我不是不自量力,只可惜经验尚浅,今后多走几趟就好了。比如你,来去如此自如想必这些年没少干过……啊!都说了你轻点!”

云憬听到后面耐心丧尽,一把夺过她的手臂,拉开她捂在伤口的手,湿过丝帕便擦上那道伤痕。想是夭绍当时闪避及时,刀伤看起来并不深。虽是如此,那伤口衬着周遭雪白晶莹的肌肤,还是显得格外地狰狞。他的心没来由地被疼痛怜惜的情绪紧紧束缚,越是如此地不可自抑,越让他恼怒交加,因此手下的动作更不避轻重,全无素日的温文尔雅,疼得夭绍直吸冷气。待撒了药末用白纱包裹好,云憬抬头一望,才见夭绍面色苍白,眸间泪水盈盈,十分无辜地看着他。

方才……真的很疼么?

云憬追悔莫及的神色在没有戒备的心防下如此清晰地显露在那双泪眸中,待他骇然醒觉时,已然晚矣。面前的少女望着他有些怔忡,探究的目光仿佛是初次相识的陌生。见他懊恼至极地转过头去,她却又轻声一笑,此刻倒大度温柔起来,全无方才的刁蛮,碰了碰他的手臂,轻声说:“没关系的,我不疼了。”

云憬不语,背着她自顾自洗净了手,敲了敲舱壁,命舱外的人行船。

轻舟荡行仿若孤云,舱中两人各坐一侧,都望着窗外的曲水若有所思。夭绍在沉思中偶尔侧首看一看云憬,只见烛光下那人的面庞十分模糊,似正在消融的冰雪,如此孤寂寒冷,令人不敢靠近,更不敢触摸。

过去的八年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竟让昔日朗朗昭昭的白云之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夭绍有些黯然,抚着自己的右臂,幽然叹了口气。

沿此河东去经过一道窄涧,水流甚急,穿梭的夜风飘荡山峡,亦是格外盛猛。在外撑舟的汉子方说了句“少主小心坐稳了”,轻舟便遽然一晃,舱中灯烛扑灭,夭绍刚包裹的右臂不经意碰到桌案,忍不住低低痛呼出来。黑暗中有人伸来一双手臂,将她揽至身侧,小心翼翼托着她的右臂,仿佛是举着珍奇瑰宝,一动不动。

“多谢憬哥哥。”夭绍回头微笑时,兰花般的芬香刹那溢满云憬的口鼻。

云憬感受着掌中所握的柔软,还来不及反应什么,轻舟又在此刻重重一荡,似从高处坠落低处的剧烈摇晃,舱中二人不由齐齐向后倾倒,夭绍受姿势所累,更是无法找到支撑点,身体被云憬全然抱在怀中,面庞一瞬近到几乎贴上彼此――温热轻软的呼吸柔柔拂在面庞,仿佛正是自己在无数个沾染了漫天血光的梦魇里渴求的――云憬心神猛震,仓猝将脸移开,谁知唇却在不经意碰到她的脸颊,细柔的肌肤、滚烫的温度,顿时似火烙般灼入心头,失神之间,狠狠将夭绍推开。

右臂的伤口经此折腾彻底裂开,夭绍咬住唇,望着黑暗中云憬寒如冰光浮闪的目光,不禁一个激灵,悄悄避至舱中角落。

舟过山涧,渐行渐缓。舱中二人的呼吸也慢慢平稳,夭绍摸索着燃起灯烛,自己撩起衣袖,重新换着纱布。

云憬静静坐在舱壁窗旁,雍容清淡的模样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是夭绍自己的幻觉。眼看她一人包裹得费尽,他还是伸手过来,接过纱布,轻轻缠绕好。

两人一路无言任轻舟行到碧秋池云阁之外,船刚停下,在岸边等候得焦急的钟晔不待云憬下船,他已跳入舟中,掀开帘帐瞧到夭绍时不由一愣:“郡主也在?你的手臂怎么了?”

“不小心弄伤了,”夭绍看了眼云憬,“憬哥哥,让他们再送我回对岸吧。”

云憬颔首,撩袍欲起身。

钟晔毫无自觉,以高大身躯堵在舱口,笑意和煦地想挽留夭绍:“天色还早,郡主这就回谢府了?”

“也不是,”夭绍道,“我想去对岸的商铺看看有没有卖兵器的。七郎将入广霁营从军,还没有用得应手的刀剑。”

“刀剑?”钟晔眸光发亮,看着云憬道,“我家少主倒是知道一处地方可觅得好剑。”

夭绍闻言微怔,看着云憬,却不言语。

云憬端然而坐,似也不再有起身离舟的意思,钟晔大喜,跑出船舱命撑船人道:“去对岸青阳道。”自己则提气点足,再度跃回岸上。

舟滑至流枫岭尽头,云憬领着夭绍上岸。两人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进了一间名为“无上阁”的铁铺。店里灯火微弱,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却不见一个客人,诺大的屋子里唯有一个灰衣小厮坐在门槛上懒洋洋呵欠。见到云憬二人来到他也不起身,慵然道:“客官要什么兵器?”

这便是可以找到好剑的地方?夭绍不无疑惑地看着云憬。

云憬五指出袖,将一枚玉牌递至小厮面前。

小厮见到令牌骇得跳起,揉了揉眼睛,捧着玉牌细细看了,忙收起脸上的懒散,恭敬道:“请玉使稍侯片刻,我去请主人。”说着撇下云憬二人,急匆匆走入内宅。

等候的功夫,夭绍走入商铺,随手自墙上取下一把剑。剑鞘看似普通,岂料青锋出鞘,锋芒凌厉,吟啸声瞬时鼓振耳膜。

“好剑!”她摸着剑身由衷感叹。

“郡主手上的那把,是先朝大将公孙裕在上庸之战中用过的照渊剑,此剑在我无上阁,不过属于第三等罢了。”内宅里传来的声音含笑微微,却是有些耳熟。

夭绍放下剑回头,只见掀开布帘走出的,竟是一身便服的禁军首领张瑾。

张瑾对夭绍略一揖手,却走到云憬面前单膝而跪,笑道:“启儿只说是执玉使者,张瑾不想是少主亲来无上阁,迟迎该死。”

云憬微笑,安然受他一拜,才伸手虚扶。夭绍看着二人,目光闪烁不定:“张将军,你这是――”

张瑾道:“我乃云氏家将。”

“是么?”夭绍心起疑窦,再打量他一眼, “这无上阁的主人便是你?”

“是少主,我不过替他看着而已,”张瑾笑道,“今日少主和郡主一起来,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