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绍一指墙壁上的兵器:“我来买剑,送给七郎的。”

张瑾道:“既是小侯爷用的剑,外面这些自然是不能入目的,郡主还是里面请。”

夭绍亦不客气,跟在云憬身后随张瑾走入内宅,穿过长廊进入一间似书房摆设的屋子,张瑾挪开书架上的机关,北侧墙壁轰然而开。三人又沿着一条狭窄的暗道走了百步,才到达一间燃着幽暗烛火的石室。室中阴森,仿佛有逼人的寒气迎面而来,夭绍不禁精神一凛,随着张瑾的指引观摩室中剑架上摆放的数十兵器,惊叹道:“我看此处可比宫中的兵器阁了。”

“过无不及,”张瑾语中十分骄傲,“这里的剑和刀无一不是上古神器,郡主可随意挑选。”说着任由夭绍抚摸那些神兵利器,他自转身去书房捧来热茶,递给云憬。

夭绍挑剑挑得认真,既知都是不可多得宝物,未免贪心一一仔细看过。石室中铮吟声一时不断入耳,间或夹杂她的感慨和品评,云憬坐在一旁静静喝茶,看着她明亮的双眸,表情丰富的面庞,不由有些出神。

“少主,”张瑾轻轻咳嗽一声,将他拉到一旁,将袖间的密函悄然递出,“正要派人送去云阁,不料少主却亲自来了。”

云憬不动声色地阅过,唇边笑意似乎深了几许。

张瑾低声道:“禁卫副统领苏汶此番调职荆州,这任命虽还未传出,却已是敲定不移。依我看,太后经历了陛下昏迷和太子被刺两事,如今对殷桓的耐心却是所剩不多了。”

云憬轻轻颔首,张瑾又拿过密函,靠近烛火,刹那燃烬。

“这剑怎么这样重?”身后突然传来夭绍的抱怨声,两人回头,才见她费力抱着一把长剑,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郡主当心。”张瑾赶紧上前将剑取过。

云憬望去夭绍的右臂,那包裹在伤口处的雪白丝纱果然已透出了丝丝殷红。

夭绍却浑然不知,手指仍摸着那把外鞘黝黑的剑,喜悦道:“这剑是什么来历?”

“此乃玉狼剑。”张瑾拔出长剑,低沉的啸声中,出鞘的剑锋雪亮阴森宛若残毒至极的狼牙,而那剑光却莹润透明有如美玉之色,烛光一照,妖异十分。

张瑾道:“这剑原身是战国时名将景姑浮的狼牙剑,经先朝铸剑师以东海之玉浸燃融合之后,便成了今日的玉狼剑。此剑无刚不摧,剑风能横扫七丈外,可惜过于沉重,非神力者不可使用。”

此剑正配七郎!夭绍暗暗欣喜,望向云憬:“我能不能要这把?”

云憬点头。

夭绍唇弧一扬,又问张瑾:“这剑要多少铢钱?”

“无价之宝,”张瑾插剑入鞘,将剑奉至夭绍面前,“这是我家少主送给小侯爷的。”

夭绍一愣,这般意外得宝剑,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不过张瑾既说是送给谢粲的,她也自是明白云憬的心意,犹豫片刻,她还是嫣然一笑:“那夭绍就却之不恭了,先代七郎多谢憬哥哥赠剑的美意。”说着不顾臂上的伤,俯身便要抱起玉狼剑。

不过有人却比她更快一步,云憬伸手拿过玉狼剑,飘然离开石室。相对于她的笨拙,他提剑的姿势倒是格外地轻松写意。几番下来,夭绍已习惯了他的乍冷乍热,对此意外之举也就一笑置之。将离石室时,她不经意瞥见室中最里侧古铜架上的一把青玉长剑,隐约地有些眼熟,喃喃道:“那把剑……”

张瑾不及她细看,一笑吹灭室中的灯火。湮没在沉沉暗色中的剑身湛放着淡凉的青光,仿佛是浩然深广的湖泊在冷月下泛起的无垠波色。

“那是我家少主的剑,”张瑾解释道,“不过剑鞘有些破损,少主拿来无上阁,让剑师修理。”

“是么……”夭绍看着那柄剑,却似乎很是迷茫。

此夜的风波自然按“始作俑者”的意图顺利延展至翌日。虽逢明妤出嫁前的最后一天,湘东王萧璋心中顾念最多的却并非女儿的离朝。早朝后便随皇帝到了文昭殿,仔细说了昨日府上有神秘黑衣人夜半“送信”一事。对于殷桓的野心,皇帝的忧虑从来与萧璋所差无几,而那卷殷桓与柔然私下订立的盟书,皇帝看罢后亦不惊奇,只冷冷道了句“人要作孽,自不可活”。两人就此事密谈了三个时辰,萧璋方才离殿退出。将要转身去后宫时,见到汉白玉道上缈然而至的青色衣袂,不禁驻足了片刻。

“云公子今日似乎来晚了。”萧璋笑道。

云憬揖手深礼,微笑起身。

出入宫省的臣子都知道,皇帝萧祯以病情未曾痊愈、需放心之人诊治为由,这段日子每日宣诏云憬入宫,即便是与朝臣商议政事,也任由这位青衣公子侍立在侧。在朝诸臣皆是明白之人,当然知道皇帝的深切用意,这位云家公子虽有口不能言,却自此被皇帝一手提拔、端然是朝廷新贵的姿态。只是又有人听说太后赐官云憬推辞的事,好事者将其宣扬开来,颇让朝臣们望不清风向。

萧璋这些日子倒也习惯了这位青衣公子悄无声息陪在皇帝身侧,只觉得此人虽年轻,身上却永远透着超然和静谧的风度,风清云淡的举止下似永远藏着一股寒冬里的冰流,迎面拂来可以叫人瞬间冷静,亦可以叫人不寒而栗。萧璋阅人无数,自认为生了一双锐利的眼眸,只是当看到云憬时,眼前却总忍不住昏花模糊起来,宛若纷杂错乱往事会在顷刻涌上,让他只能在陡然而至的惆怅和莫名而生的愧疚下匆匆移开目光。

此刻的情形便又是如此,萧璋寒暄两句,望着眼前年轻人雪白的面庞在阳光下露出温润的笑颜,他竟鬼使神差地在此一霎想起不知多么久远的过去――自己被先皇罚跪在殿前,被那位当时还是丞相之子的少年搀扶起的时候,明明一样大的年纪,他却抚着自己的肩头,脸上温和的笑意正如兄长的宽厚疼爱,于是等长大,不论在朝堂在战场,自己跟随着他,就从此成了被保护的那个――是啊,他在利箭烽火下救过自己多少次?萧璋茫然想起这个问题,心中的痛楚刹那像利刃割刺,使他在失神中摆了摆手,勉强道了句勉励的话,便与云憬辞别。

直到入了后宫,跪坐在承庆宫偏殿的软毡上,萧璋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地恍惚着。

“舜华,你瞧瞧他,这是从哪里失了魂魄过来,连自己将要出嫁的女儿说的话都听不进去。”沈太后懒懒倚在凤榻上,指着萧璋不住摇头。

舜华笑道:“湘东王必然是为女儿出嫁的事忧愁呢。”

“是这样么?”沈太后叹了口气。

被身旁的明妤用力推了一下手臂,萧璋这才“啊”了声醒悟过来,忙答道:“儿臣确实分心了,母后原谅。”

“你从小就不会说谎,却不知因此受了多少苦,如今还是这般模样,”沈太后挥挥手道,“罢了,你们父女自留在此处说话罢,哀家陪你神游半天,却是累了。”言罢起身,由舜华扶着入了寝殿,在书案后坐下,慢慢调弄博山炉间的香料,平心静气道:“舜华,你恨哀家么?”

舜华吓了一跳:“太后!”

“你说实话吧,”沈太后停了手里的动作,面容忽然疲倦下来,“哀家将你困在深宫这么多年,让你夫离子别。哀家做出这等违逆天理的事,自知道是会被人怨、被人恨的。”

舜华在她的话下跪地,慢慢道:“不瞒太后,八年前初入宫时,舜华怨过。但也不是怨太后,因此更不论恨了。这本是命,我又能凭什么恨呢?八年前,是太后救了沈峥一命。舜华这辈子感激太后,心甘情愿留在太后身边。”

“你从来就是最聪明懂事的,”沈太后幽幽道,“不像哀家的陵容。”她伸手扶起舜华,“起来说话。”

“是。”

“沈峥的事,不必谢哀家,这是哀家的私心,也是沈氏存留的根本,他本来就是我们沈家唯一的嫡脉,无论他以前做错了什么,哀家都要保全他,”沈太后看着舜华,此时的眼神分外怜惜,“不过哀家也知道,的确是为难了你。沈峥有福,有你这样的妻子。不像哀家的陵容……”她再一次念叨这句话,向来深远的双眸一瞬水雾迷蒙。她扬起脸望着殿外苍远的天空,仿佛越过那些悠悠白云便能穿透岁月之隔,可以让她清楚地望着谁,深深地思念谁。

“陵容,”她嗫嚅道,“哀家太宠爱她,也最终害了她。”

舜华握住沈太后的手,亦是满目哀伤:“太后。”

沈太后长长吸了口气,回过头,依旧是如常神色,望着她:“舜华,哀家要请你帮忙做一件事,做完这件事后,你就可以回去沈府,回到你夫君和儿子身边。”

舜华道:“太后请吩咐。”

“你随夭绍去北朝,”沈太后慢慢道,“那北朝太后裴媛君是何人,她当年和谢攸、陵容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最清楚。夭绍这次应裴媛君之请北上,哀家心里是万万个不放心。哀家要你北上一路看着明妤,照顾夭绍。明妤与北朝皇帝顺利大婚后,不论裴媛君有什么借口,你都要将夭绍平安带回哀家身边。犹其要记住,看住夭绍的行踪,不得放任她私下与别人来往密切。”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目光异常犀利,盯着舜华,不容抗拒地坚决。

舜华领悟出她话语深处的意思,踌躇片刻,才点点头:“舜华明白。”

沈太后微笑,这才继续道:“你之前是你们那群人当中的女军师,才华睿智不输你家的丞相大人,这些年在哀家身边,你在朝政上的作为哀家也看得清楚,此番北上,你要尽快弄清楚北朝宫廷和局势,提点明妤,让她知道自己今后该亲近哪些人,该疏远哪些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让她知道她的路该朝哪个方向走下去才是大道。”

舜华道:“舜华会竭尽所能。”

“那就好,”沈太后透出口气,展了展衣袖道,“为哀家换素服,哀家今日下午都要在佛堂念经,为明妤祈福,为东朝祈福。到晚上家宴时,你再来叫哀家。”

“是。”舜华取来一袭月白绸裙。

沈太后换着衣裳,忽然道:“阿憬今日还是入了宫?”

舜华手下动作微微一滞,轻声道:“是。”

“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沈太后望着殿角悬挂的那幅蔷薇争艳图,花色的侬丽在午后熠然的日光下似乎要灼出血来,她笑了笑,“那好吧,哀家拭目以待,看看我那皇儿还究竟能不能成个有为的君王。”

此时的文昭殿,皇帝萧祯正亲手提着一盏灯笼,将云憬带入寝殿之下素为禁地的幽室。推开石门,只见晶石铸成的血蔷薇镶满四壁,映着微弱的烛火,隐隐有绯色光泽满室流转。

“澜辰,”萧祯将灯笼挂在一旁,望着正北墙上那卷画绢,伸手轻轻抚摸画里面绛纱宫裙的佳人,轻声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画像里的女子容色绝世,被幽室里无数血晶蔷薇花环绕,正是绽放得最美最耀眼的那枝花朵。昔日东朝的第一美人,昔日东朝最尊贵的皇后,昔日高平郗氏最受宠的幼女,到如今,不过是香魂一缕,死而无名,只能被深爱她的男子藏在地下石室中,暗自追念。

云憬看向画像之侧“郗敏之”的名讳,微微颔首。

萧祯轻声一笑:“你是不是也在心中笑朕的无能?”

云憬一惊,自是连连摇头。萧祯止住他欲跪地明志的动作,苦笑道:“就算是笑朕,朕亦不怪。朕的确无能,朕的皇后、朕心所系,却最终因八年前的祸事而与朕死别,甚至朕还剥夺了她的封号,让她从此成了无名无分的冤魂。”

云憬抿住唇,垂眸不语。

萧祯道:“你父亲自那事之后,从不来邺都,朕却明白他的心意,他当年虽断臂绝义,但朕知道,那却是无奈之举,对不对?”

云憬声色不动地望着他,不置可否。

萧祯并不以为意,走到室中石桌旁坐下,低头想了一会,才缓缓道来:“你云家和郗家世代骨血连亲,你的祖父云绰娶朕的姑母柔仪,而昔日的丞相郗珣娶柔仪之妹柔诚。柔仪柔诚两位大长公主是双胞姐妹,云绰与郗珣也从此亲如兄弟手足,无论朝事战事,无时无刻不是同进同退,他们二人,连带当时的尚书令谢昶、御史大夫沈弼、大将军裴道熙,五人齐心辅佐,这才有了先帝时期的鼎盛之治。”

萧祯话语微顿,在云憬无言的注视下叹了口气,接着道:“因母亲是双胞姐妹的缘故,你父亲云濛和郗珣之子郗峤之生而相似几分,两人的感情更是兄弟难比的深厚。云氏商事遍及天下,你父亲云濛年轻时随云氏商旅北上,经塞北认识了鲜卑独孤氏的女儿独孤灵,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妇。独孤灵之姊独孤嫣,南下探望妹妹时,亦与郗峤之一见钟情,从此留在了东朝,是为郗夫人。独孤嫣笑颜无双,独孤灵歌声清澈,当时人称‘一笑双城璧,再歌千明珠’,便是说你母亲和你姨母的绝代风姿。”

萧祯说着往事时,云憬似乎也是听得入神,忘记了尊卑,撩袍坐在一旁。四周的红晶蔷薇嫣然璀璨,不禁让他想起年少时东山郗氏山庄后的那片蔷薇林――当年的风光何等明媚,漫山的蔷薇花蓬勃盛开,妖娆争妍,繁华无尽。他的唇边忍不住微微一扬,在室中一刹的空寂中,穿透那些悠长模糊的记忆,竟是望去了更远――仿佛能清晰看到,那些自己从未见证过的往昔,能感受到父辈们少年意气时的真情挚意,能看见那已然遥远的昏黄,有人在笑,有人在歌。

萧祯知他已然心动,笑着道:“你还记得郗峤之的儿子郗彦么?你们二个孩子从小面貌十分相似,常人难以分辨。”

云憬眉宇间的惘然猛然一敛,目色如霜,微微低了低头。

萧祯探究的目光在云憬五官深处犹疑,低声问道:“澜辰,你还记得,你的那个兄弟么?”

云憬听闻此言,突然间想放声大笑。

何尝不记得,怎能不记得?他的血液正在自己身体里流动,他的神思正掌控着自己的大脑――云憬,郗彦,在八年前那一日,两人的生命早就融成了一人。世间谁能将他们再分出彼此?

云憬抬起头,在萧祯期盼的注视下,轻轻颔首。

萧祯笑起来,那笑容的复杂深刻让云憬心头突地一跳。他知道,萧祯接下去的话,将是他等待千日的契机,却又会是他意料之外的惊诧。

果然,只听萧祯道:“朕就知道,郗氏族亡,仇恨未散。云濛断臂绝义,却是为了卧薪尝胆,郗氏这个仇,他定会念念不忘,会嘱咐云家的子子孙孙去为郗氏洗刷这个冤屈,是不是?”

满室灼血的华光中,云憬的目光平静得异常。

良久的沉默后,他微微一笑,站起身,对萧祯深深躬腰,自袖间取出一卷锦书,双手递上。

萧祯迫不及待地打开锦书,阅罢,释然大笑:“朕知道!朕怎么会不知道?云濛许你入邺都,必然是决定了走这一步。朕当年不敢,朕懦弱十余年,但如今朕悟了,朕也决定了。朕,正需要云氏的支持。便如四十年前,先帝需要你祖父一般,朕需要你。”

他伸手推开石门,拉着云憬走上文昭殿,口中连连道:“来,阿憬,澜辰,朕的白云之子,朕今日要和你好好谈谈。”

“朕并非生而懦弱,早年在太子学舍,朕身边有云濛、郗峤之、谢攸、沈峥、赵谐、裴行,还有朕的大哥萧璋,我们几人也曾立誓要为东朝立下不逊先祖的功业,要创下亘古未有的盛世。而事实上,他们也都去努力做了――”萧祯坐在文昭殿的龙榻上,以铭心刻骨的久远回忆开始君臣之间的密谈,“你祖父逝后,你父亲说要为朕敛聚天下财富,辞爵回了剡郡东山,专心商事。郗峤之与朕的大哥萧璋戎马从军,战功显赫,说将来要为朕威守四方,夺中原,谋天下。谢攸才贯古今,去剡郡任职内史,为朕遍搜天下书籍,襄举四方名士,揽学治典。赵谐、沈峥、裴行三人留在宫中辅佐朕,备切问近对,拾遗补阙。朕当时虽还是太子,父皇却放手让朕做事,本正是雄心勃发的时候,却未想,十五年前,发生了那场祸事……”

云憬静静坐在一边,听到此事时也不禁微阖起双目,低低叹了口气。

往事难堪回首,却又不能再次逃避,萧祯揉了揉额,平稳气息后,才以淡然的语气往下道:“闻喜裴氏,本是中原一脉,非我江左士族。百年前天下大乱时裴氏不愿臣服乌桓胡夷,衣冠南渡,投靠我东朝萧氏。裴氏能人辈出,几代重臣,也渐成朝中大族。只是世家大族之间向来有门第之争,裴氏与武康沈氏姻亲交好,却与当时的高平郗氏、晋陵谢氏格格不入,无论朝上朝下,明争暗斗素以成风。郗氏向来是东朝第一士族,谢氏向来是东朝名士的领袖,裴氏日处下风,渐感不忿,十五年前,一怒之下竟率徐州六万精悍士卒叛变,再次投奔北朝。是以酿成了那场巨祸――”

萧祯似乎气力不支,声音渐渐低沉,语气也越来越缓慢,云憬将温在暖炉上的药汁倒了一碗过去,萧祯饮了,抬头见云憬关切的神色,摇摇头笑道:“朕无碍,不必担心。方才说到哪了?”

此话问出,却不待云憬回答,他又道:“是了,说到裴氏北逃。那次裴氏北上极为机密,是以唯有嫡系逃出,其余支脉族人留滞东朝,因叛逆大罪全族被诛,而武康沈氏与其世代交好,自然也逃不了干连。除了朕母后这一脉,沈氏也几乎全族皆灭。那时先帝已垂垂老矣,裴氏叛逃的事更刺激得他病情加重,未撑半年,便薨逝而去。朕继位时本并非年少,登基亲政之事本是水到渠成,但朕的母后因裴沈之祸早已草木皆兵,为防有变,与当时为太尉的沈弼在一月内迅疾控制了整个朝局,甚至,手执虎符掌握着东朝所有的军队。朕不得不承认,朕的母后,实是女子中的豪杰丈夫。朕为了沈氏曾受的灾难放任母后掌权一时,本以为她不久便会还朝于朕,可谁知,朕是大错特错……”

萧祯话低不成音,可接下去的事,不需要他再说,云憬也完全明了。

权后掌国,新帝傀儡,这一延续,便是整整七年。而当年那场裴氏与沈氏之祸中,丞相郗珣为主审,这样的宿仇,怎能不导致后来的又一次族变?只不过,前一场沈氏的冤屈是牵连之冤,后一场郗氏的冤屈,却是凭空生无、冤得彻彻底底罢了。

而在这两场族变中,那些冒充着魑魅魍魉的小人无风起浪,肆意生事,怕才是两族冤魂最难咽下的怨气。

萧祯对云憬道:“郗氏血案当年虽非由朕起,却因朕无能而致。朕身弱多病,有生之年,唯愿平反此案。澜辰,你父亲信中说你多年来调查此事冤情,可有眉目?”

云憬笑着摇摇头,提笔写道:“陛下,先不谈当年的冤情,若真决心要平反郗氏血案,你必得要先有平反之权。”

“权?此权必是君主无上之权,”萧祯却是无奈叹息,“郗峤之、谢攸皆逝;你父亲云濛独臂不愿回朝;裴行这个北逃的叛徒更不用说;沈峥这些年唯听母后吩咐;赵谐刚刚回朝任职,人脉不畅;朕的大哥萧璋和弟弟萧子瑜皆被外放任职;太傅谢昶虽是朕的老师,多年来却不愿与朕再亲谈一次……朕何尝不想夺权,可惜朕身边缺人。”

“陛下倒不必过于忧心,前者已逝,自有后来者补上,”云憬落笔如飞,“郗峤之虽逝,陛下身边能将仍多,广霁营洛青,禁卫统领张瑾,都是死忠君主的悍将。只是这些人素以为陛下文弱,更兼天威难测,所以与陛下不甚亲近。再者,萧璋之子萧少卿,挟剑绝伦,文成武成,是国之栋梁。而湘东王萧璋与汝南王萧子瑜外任江州、豫州,手握兵权,镇守一方,也并非是坏事。”

萧祯眉目稍舒,眸光微亮。

云憬继续写道:“至于丞相沈峥,陛下当真以为他唯听太后之命么?若是如此,那么今日的朝廷就该是沈家独大的局面,可事实上并非如此。沈峥唯才是用,斡旋多方,他的心,怕是比陛下想象得更加坚定和忠诚,因此他的为难和苦处也更多。陛下与他自幼相识,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才对。”

萧祯道:“朕是信他,可舜华在太后身边一日,他的心始终不会完全放下。”

云憬看了他一眼,目光轻起细微的寒芒,却迅速掩在垂落的眼睫下。

“至于太傅谢昶,”云憬笔势稍慢,犹豫片刻后,写道,“他不再亲近陛下,是对陛下失望。”

“对朕失望?”

“陛下当初继位时,一时心软,竟任母后的丧族之痛连连退步,任太后夺权而无还手之力,为人君者,杀伐权谋该要怎样的铁腕果敢,这样的心软,只能是陛下的软肋。陛下继位后,又与郗皇后情深缠绵,不知人间疾苦,不知子民之忧愁,为人君者,若忘了这些,必非明君。而每当这些时候,太傅定然是来劝说过陛下的,可是陛下一定未曾听进半言,不然也没有后面的灾祸,也没有今日的局面。他为人师,不能教弟子成材,他对自己失望,也对陛下失望,这是必然的。”

萧祯的面庞乍白乍红,他这个皇帝虽无权,然威严犹在,生平谁人敢这样指责质问过他。身体仿佛一瞬融在火炉,一瞬冰在深海,让他坐立不安,心神俱乱,愧疚和悔恨潮滚潮来,迫得他额角也渐渐出了冷汗。

云憬抬目,毫无怯退地望着他,如此冲撞圣颜,他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萧祯在他的目光下艰难道:“是,朕年轻时的确糊涂过。”

“君知错改错,天下大仁大圣莫过于此。如陛下向太傅澄清自己所错,太傅不会不为陛下感动。而到时,以太傅三朝元老威望,他能帮陛下谋取朝中绝多数官僚的所向,又以谢氏素来为江左名流精神领袖的声誉,他也可以帮陛下得到大半江左名士的心。”

“卿言甚是。”萧祯眼前豁然开朗。

云憬接着写道:“至于郗氏之案,与当年北朝独孤一族被诛、鲜卑一族被逐亦有关联,陛下想必清楚一二?”

萧祯颔首,叹息道:“当年那位北朝的大司徒独孤玄度是你母亲的亲兄长。郗氏之罪,罪在不战而逃,通敌卖国,祸藏反逆之心。当时的证据之一,便是独孤玄度与郗峤之私下的信件。”

云憬眸色一冷,行书道:“所以,此事的源头在北朝。澜辰斗胆,请陛下再给半年的时间,等我在北朝查清来龙去脉后,到时定将所有的人证物证送至陛下面前,以助郗氏冤案平反。”

“善,”萧祯微笑道,“那朕便在邺都等你的消息。”

云憬退后三步,跪叩而拜,行礼后,转身离去。

青衣淡远,长袖翩然,萧祯望着那慢慢消融于日光下的身影,竟似做了一场梦般的惘然。

明妤出嫁北朝的吉日定在十月初一,这日清晨,霞光刚刚破晓,僖山宫廷前便有百官云集,禁卫如林,秋风吹飒连绵锦旗,隆隆鼓乐伴着万人的朝贺,声势辉然直映九霄。

夭绍着明紫宫装,站在胜鼎门下。萧少卿策骑黑骊过来,说道:“你的车驾便是阿姐后面一辆。”

“我不能和阿姐在一起么?”

“按规矩是不可以,”萧少卿微笑,拉了拉缰绳,“不过出了邺都就没人管了,放心。”

夭绍见他鲜衣怒马甚是威风,唇轻轻一动,刚要说什么,却又忍住,抚着受伤的右臂,脸色黯然。

“坐在车里和骑在马上一样可以赏尽沿途风光,”萧少卿目色透澈,似是一下看穿她的内心,用马鞭卷起她的右臂,轻笑道,“梁上君子,刀伤大概还未曾养好吧。”

“你还敢说!”夭绍想起前夜回府时收到的令牌还有那侍卫传到的话,一时恼得很。

萧少卿淡然一笑,落了马鞭,将她的手臂缓缓放下。眼见明妤仍被沈太后和皇帝拉着殷勤嘱咐,两人在胜鼎门下有一句没一句地绊嘴,待红日东升,萧少卿才驾了马离开,自去打点仪仗。夭绍转身正要去车马处等候,却见宫城墙下,沐氏兄弟跟随谢粲绕过朝贺的诸臣,正向这边走来。

谢粲背着玉狼剑一脸愁苦色,走到夭绍身前用力挺直了腰,抱怨道:“阿姐,我真的要吃饭睡觉都得带着这石头一样沉重的东西?”

“嗯,”夭绍抚摸他的发,微笑叮咛道,“要听阿公的话,在广霁营不得使侯爷威风。这把剑就这么背在身上,等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时,才可摘下。当然,如果你不愿背着它,那就多练剑。总而言之,此剑不可离身。”

分明是怕自己借机偷懒么?谢粲闻言愈发沮丧,背上的玉狼剑此时又狠狠压了下来,他不得不再憋一口气,使劲板直了腰。

夭绍伸手擦去谢粲额角的汗珠,望着幼弟心里着实不舍――这么多年,自己还是第一次离开他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需两个月之久才能回来。

谢粲亦是难分难离,拉住她的手交待道:“阿姐,早点回来,不然我就去北朝找你。”

夭绍笑了笑,朝跟在他身后的沐宗和沐冰道:“宗叔,五叔,帮我看好七郎,照顾好阿公。”

“郡主放心,”沐宗取出一个紫绸锦囊递给夭绍,轻声道,“郡主,太傅说到了北朝若遇十分危急,方可拆开一阅。”

夭绍奇怪:“阿公怎么在家时不给我?”

“这是太傅刚备下的,”沐宗一言带过,转而又吩咐将跟着夭绍北上的沐奇,“老三,照看好郡主。”

沐奇笑道:“我明白。”

夭绍收好锦囊之际,皇帝和太后已送明妤出了宫门,胜鼎门外,百官下跪,山呼万岁。夭绍不敢再多耽搁,当下辞别谢粲,领着沐奇走往车马处准备启程。

“阿姐,早些回来!”谢粲忍不住在她身后喊。

夭绍心头微酸,回头再看了眼谢粲,转眸时,正见沐奇在笑,不由蹙眉:“三叔笑什么?”

“我是感慨郡主的一番爱弟之心,”沐奇道,“郡主为小侯爷觅得玉狼剑,让他日日夜夜带在身边,一来应该是为了让他早日养成军人无时无刻不处于备战之中的警惕。二来,那玉狼剑剑风可横扫七丈外,他日小侯爷能运剑自如后,不仅可杀敌如神,更可运剑风护住自己的周身命脉。 郡主,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夭绍一笑:“三叔之言何曾有错。”说着站在鸾驾之侧,等沈太后将明妤送来,她撩开帘帐,亲手扶着明妤上了鸾驾。

是日辰时,礼乐大奏,五千禁卫护送,两百宫娥、两百内侍环拥公主北嫁。公主鸾驾于御道起行,重翟羽盖金根车上,金薄缪龙绕为舆,文兽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衡,左右吉阳筩,金华施橑末,华丽无限。送亲仪仗沿着红锦地衣的铺迤,受着道侧数万邺都百姓的瞩目,巳时到达兴庆门外。北朝使臣相迎于此,两方人马会合后,取道邺都城北的历阳官道北上。

眼前胜景如斯,谁也不知,这日拂晓,早有一辆极其普通的皂缯盖车摇摇晃晃自此处城门而出。

“……九月辛未,明妤公主北嫁英帝,豫章郡王萧少卿、明嘉郡主送嫁北朝。

十月戊午,太傅谢昶入朝,持节,得二圣命录尚书事,总领朝事。十月丁酉,太子拜丞相沈峥为太子太傅,拜散骑常侍赵谐为太子少傅,开讲东宫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