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彦想了想,落笔道:“刺客手法诡异,似是来自西域的高手。虽失手被我擒下,却是即刻吞药自噬,想是对主上极其忠心,也让人无法追踪其来历。”

“西域?”司马豫道,“如此说,不会是裴行的幽剑使?”

郗彦摇头,书道:“令狐淳事一出,便有刺客行事,不似裴行谨慎的作风。”他垂下眼眸,微微扬起的唇边笑意安静而又冰凉,笔下一字一字流墨于书:“这倒是似有人在故意打草惊蛇,或可能嫁祸,或亦可能是故弄悬虚,因为那样身手的刺客不能伤得了我分毫,他该明知。”

“说得有理。”司马豫颔首。

郗彦看了看他,落笔问道:“陛下可是为新政一事烦忧?”

“是,”司马豫忍不住叹气,直言不讳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放黜冗员,显拔贤俊,劝课农桑,于外修兵革,于内兴儒术――朕也明白,按长久之计,这是有利邦国的举措。只是如今一旦实施,却是大大触及了乌桓一些老旧贵族的利益。昨日他们大闹朝堂,叫朕颇是头疼。”

郗彦放下笔,沉思不动。

司马豫道:“这番新政,你如何看?朕有时会怀疑是不是裴行故意让朕在亲政之初便遇上如此棘手的难题,但几番下来转念想想,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必行之策。”

郗彦垂首望着石地,斟酌良久,方提起笔,慢慢写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是治国之术,能一扫北朝贵族入主中原后的骄糜颓废之气,新章令刚明严肃,赏罚分明,更是能止盗贼而盈府库。不管对陛下如今而言是不是难题,却是陛下治国必须要走的路。老贵族纠结的不过是放黜冗员和大兴儒术两事,陛下不妨循序渐行,冗员暂不替换,儒术暂不大举,先行兴办太学,以考试生员,依次更替,或可成事。只是无论如何放缓,却是不得不得罪一部分的贵族,此事非酷吏不能独当一面。”

“妙策!”司马豫闻言大悦,感慨道,“阿彦啊阿彦,朕当真怀疑你是天上之人,算无遗策,如此智慧,岂是世人能有?”

郗彦微微一笑,见他心事已了,遂揖手告辞。

落日余晖渐渐染红窗纱,郗彦回到采衣楼后的庄园时,夭绍伏在书案上,双目紧阖,已经睡着。

书案上,他离开之前堆陈杂乱的书册已被人理得齐齐整整。

郗彦发怔,眸光落在夭绍安睡的容颜上,久久移不得目。

书房里虽燃着暖炉,但如她这般睡法,怕必是会冻出毛病来。郗彦轻轻叹气,摇了摇头,弯腰想要抱起夭绍去内阁时,岂料手指刚碰上她的貂裘,她便睁眼醒来。

“你回来了?”夭绍目色迷蒙,看着他。

郗彦正弯着腰,两人面容近在咫尺,一缕悠淡的馨香窜入鼻中,让他神思一乱,忙收回了手,撩袍坐在她身边。

夭绍揉了揉眼睛,将一直捏在手里的竹筒递给他:“适才有飞鹰送来的。”

郗彦接过,取出竹筒里的丝帛看了看,神色淡淡如水。

“云中……有什么事吗?”夭绍问道,念及那个地方,心里突然似有根弦不可察觉地轻轻揪起来。下午所见的那只苍鹰金色羽翼流光溢彩,一双熠熠璀璨的眼瞳更是如骄阳之色――夭绍知道,草原上,只有那个人才能当得那只鹰的主人。

“无事。”郗彦动了动唇,无声道。

他虽说无事,但敷衍之意夭绍不会不懂。他的情绪纵使在旁人眼里掩藏得再好,却总是无法逃过她的双目。

夭绍倒了两杯茶,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道:“阿彦,太和铢钱开铸后,洛都事暂了,我们是不是该回东朝了?”

郗彦接过她手中的茶杯,闻言一怔。

“我方才在前面采衣楼听有客人说了东朝如今剑拔弩张的形势,”夭绍侧首望着他,静静道,“我有些担心憬哥哥,也牵挂着阿公和婆婆。我知道,如果是要对付殷桓,你必然不愿假于他人之手,而是自己与他面对面沙场相见。可是云中那边又有匈奴三十万大兵压境,尚现在的处势即便再好也不见得可以轻松应对――东朝和云中,我们一定要去一个地方,对吗?”

郗彦执着茶杯,望着窗外的暮霞,沉吟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摴蒱之戏

这日腊八节,甫过申时,洛都街市上便见彩灯接连,锦幛如云。

霞光未褪的天空呈淡明的墨青色,数不清的烟花绚烂绽放,巨大的喧闹声响一波波渐透高檐雕甍,随风隐隐送入了采衣楼后的庄园。

梅林畔的暖阁里,坐在长榻上看书的夭绍似乎是不堪其扰,捧在手中的竹简颤了又颤,闭目再睁目,暗自折腾良久,终于倏地将竹简放下。

她扭头看了看一旁正专注写着文书的郗彦,悄然转身将窗扇推出一丝细缝,看着夜空中荡漾在云霄之颠的那一束束耀眼光晖,不免有些憧憬。

窗扇一开,冷风窜入,暖阁中温度骤然冷却,她却毫不自知。

书案上几片细薄的藤纸被风轻轻吹动,烛光更是摇曳起伏,照得满室阴影飘浮。郗彦笔下一顿,轻轻皱起眉,移目朝风来的方向看去。

夭绍只看了一会,又轻手轻脚地关起窗扇。一回头,却瞧见郗彦入正望着她若有所思。

“外面很热闹啊。”她笑意微微,轻描淡写地说。

郗彦扬唇而笑,在空白的藤纸上落笔道:“不如一起出去看看?”

“可以吗?”夭绍双眸明亮,透出掖不住的惊喜。

这日既是腊八节,也正逢今年皇帝大婚、新政伊始,朝中放出旨意,言帝后将于今夜酉时登临宫城墙上与民同乐,届时洛河端门前的东西御道上会盛陈百戏,戏场有阔达五千步的壮观鼎盛――民间百姓把这些传得神乎其神,夭绍其实也早就听说。她往日皆是久居深宫,跟随沈太后身边又素来清心寡欲,对这样难得一见的热闹自是比常人更是要向往和好奇,何况从那日离宫起已是多时未见明妤,她心中也有克制不住的牵挂。

只是如今她以东朝郡主的身份私留洛都,平日连采衣楼的门也不迈出一步,更遑论明目张胆地走去宫城前――

郗彦料知她心中所想,又写道:“换身衣服。”

“好!”夭绍应声干脆利落,忙起身回房换了一身倜傥的紫裘男装,神采飞扬地随郗彦出了暖阁,并肩走入梅林。

岂料两人还未出庄园,便见钟晔迎面走来,生生将郗彦唤住:“少主。”

“钟叔。”夭绍望着他手里揣着的名刺和密函,微微怔了会,抿起唇看着郗彦。

郗彦在她的注视下有些无奈,接过钟晔递来的卷帛,走去道旁灯笼下细阅。

钟晔这才见到夭绍身着男儿长袍,不由笑道:“郡主这般打扮是要去哪里?”

夭绍透了口气,笑道:“去看水月镜花。”

“什么?”钟晔愣住。

夭绍努努唇望着郗彦:“那是谁来的名刺?”

钟晔低声一笑:“匈奴右贤王的妻舅。”

他语意深长,夭绍想起塞北战事,斟酌片刻,自明白出其中要害,转眸又看了看郗彦,却见此刻他双眉紧紧皱起,忙又问道:“那是谁的密函?”

钟晔也是担忧,慢慢道:“是韩瑞自荆州飞传而来的谍报。”

他两人只管在这里悄悄揣测,那边郗彦卷起密函静静思了许久,才走过来,望着夭绍满目愧歉。

“没关系,”夭绍满不在乎地一笑,“等下次吧。”

郗彦注视了她片刻,微微颔首,与钟晔一前一后转身离去。

夭绍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望了许久,觉得寒风侵入身体时,她才垂头以脚尖轻轻点了一下地上的花瓣。

下次?下次又是何时?

她呼出口气,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弯月。微微的失落在心中蔓延开来,她打量四周,唯见树荫寂寂,突然间,她莫名地有些思念起远在东朝的谢粲来。

若有他在,必不至于耳边如此清静――

夭绍想着谢粲往日的顽闹恶劣,忍不住蹙起眉,旋即却又弯了唇轻轻一笑,转身慢慢往回走。

与此同时,东朝江州,寻阳城。

细雨无声飘洒,街市上辉煌的灯火在雨雾下朦胧幻彩。火树银花,七彩浮霞,夜色美得靡丽而又缥缈,如此地不真切。

街道上鲜见寻常百姓,青石路上只有宝马香车穿梭而行。

帷幔飘飘,流苏飞动,贵胄名士们施施然坐在马车里,执酒在手,抚弦风雅,穿过雕花镂空的车壁绕有兴致地望着街市上的美景,似浑然不知城西百里外已是甲兵连营。

“白!白!白!”

“犊!犊!”

街尾的一家酒肆灯火通明,不断的传出呼喝嚷嚷声。

酒肆中堂,食案彼连,客人却甚少。仅有的几位也都聚集在靠近左侧窗口的桌案边,人人皆是长袍高冠,衣饰不见多华贵,却也绝非寻常百姓能有的装束。

一紫袍少年歪着身子靠在墙壁上,唇边笑容漫不经心得很,任身旁诸人呼呼喝喝,他只玩弄着掌间五颗木骰,眸光下垂,懒洋洋地纹风不动。

“公子,你还掷不掷啊?”身旁一个随从上前催促,神色有些着急,“我们偷溜出来,还得早些回军营呢!”

“急什么?”少年不以为意,双目斜斜扬起,如星璀璨。

随从闻言暗暗叫苦,虽是寒冬,他却忍不住抬手擦汗。

耳边呼喝声依然不止,紫衣少年慢慢道:“都说是犊和白么?莫说雉,这把我若掷不出卢来,便算我输。输了,不仅是他,”他随手指了指对面含笑而坐的白衣青年,又横眸睨着围观的诸人,“便是你们,我也甘心一人陪五金铢。”

“公子!”随从大惊失色。

“大言不惭!”诸人嗤然起哄。

白衣青年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语声悠然地提醒道:“这位小公子,莫要忘了你方才已输了九次。”

“输九次又怎么样?”紫衣少年笑起来,腮边露出的酒窝显出几分青涩的稚气,目光却愈发灿烂,盯着对方骄傲道,“虽输九次,但最后一把我却都能赢回来!”

他蓦地坐直身,背在身后那柄黝黑的长剑亦在光影下猛然露出了犀利的轮廓。

白衣青年看了那柄剑一眼,微微一怔,却没出声。

紫衣少年敛起笑容,仔细摸了摸手上的木骰,凝神思了片刻。

诸人等得不耐烦,正待喧哗,忽见紫袖一扬,木骰“哗啦”滚落食案上。不及众人瞧清楚,紫衣少年迅速覆手,宽长的衣袖掩住了桌上所有的木骰。

“是不是卢呢?”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却又分明挑着一双眸子得意地瞧着众人。

摴蒱之戏,用木骰五枚,上黑下白,黑者刻二为犊,白者刻二为雉,掷时,全黑曰“卢”,其采最大;二白三黑为“雉”,其采次之;三黑二白为“犊”,采又次之;全白为“白”,其采第四。此四种皆为“贵采”。适才白衣的青年掷出了二白三黑,却是难得的一把“雉”。

围观的众人看紫衣少年先前九次的失手,此刻根本不信他能掷出“卢”,皆作看好戏般地抱臂静观。

紫衣少年扬扬眉毛,额角的凤凰瞬间翩然如生。

正待收袖露出木骰时,暗夜里突然传来隆隆震天的鼓声。

“不会吧――”少年呻吟出声,痛苦地皱起眉,看着窗外飘洒的雨丝,抱怨道,“今夜下雨还要操练军队?我这个未来姐夫到底是什么人啊?”

姐夫?

白衣青年眉毛动了动,将一抹笑意藏于眼底深处。

“公子!”随从这时又上来催促,“鼓号已发,我们还是赶快回营吧。豫章郡王治军严厉,迟了肯定要受责罚!”

“知道了!”紫衣少年不耐烦地一挥衣袖,当下起身朝酒肆外行去。

走了几步,他想起一事,又快步掉回头将案上的金铢悉数捋走,扔到随从的怀里,对着白衣青年眨眨眼,笑道:“我说我会赢的!”

案上,五枚骰子皆是黑面朝上。

“卢?”

诸人目瞪口呆,随从也似不敢置信般地吐吐舌。

紫衣少年朗声大笑,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白衣青年看着他骄狂的背影,忍不住轻轻摇头。

“七郎啊七郎,谢家凤雏――”他低低笑出声,依旧慢悠悠地喝着茶。

暗夜中,寻阳城外的山谷下营帐似积雪般洒遍铺陈。

修水河边平坦开阖的苍野间,红光漫天,鼓声大作。

今夜的细雨也尽如东朝文雅矜持的气息,根本浇不灭飞动在平原上连绵如浪的篝火。

数万甲兵淋雨操练,呼喝声拔山破河,一波一波撼至云端。白锦织绣的令旗在高处舞动,一时马驰风动,弯刀横槊,整齐划一的阵形似澎湃怒奔的黑色潮水般时卷时平,一刻变幻莫测,一刻雷霆万均。

将台上,年轻的将军银甲白袍,手按佩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军队。火光下的那张面庞俊美如神铸,细雨拂入他清透的双眸,深邃的墨黑延伸无底,眼神中透着一股近乎森冷的坚毅。

“郡王,郎将谢粲带到。”

将台下几名亲卫将被粗绳捆绑住的谢粲推搡上前。

夜色下,谢粲满面沮丧。方才他听到鼓号声就已快马回营换军甲,岂料那时军队已经集结,而他的衣甲才穿了一半,便不明不白地被突然冲进来的十几名士兵捉住,以粗绳束缚手脚,直送到将台前来。

“你去哪里了?”萧少卿冷冷问道。

“我……”谢粲灰头土脸,嗫嚅不语。

萧少卿不再看他,吩咐左右道:“郎将违了军规,拉下去,二十军棍!”

“什么?”谢粲惊慌,一时口不择言,道,“姐夫,我不是……”

“闭嘴!”萧少卿厉喝道,“五十军棍!”

“你!”谢粲急怒攻心,瞪着萧少卿,却又不敢再辩驳。随后被人拽走推在地上,军棍噼啪重重拍上臀部,谢粲咬着牙,痛入筋骨,他却是一声也不吭。

五十军棍行罢,皮开肉绽。

从来都没人敢这样打过我――

谢粲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心里恨极,可又不得不承认的确是自己犯了错。

这个姐夫……

他想诅咒,但又念起夭绍,考虑半晌,还是选择竭力咽下闷气,独自委屈着。

“将郎将送回营中,让军医治伤。”萧少卿自始至终都未回头再看一眼谢粲,只对前来复命的亲卫淡淡嘱咐了一句。

“是。”

子夜时分,操练完毕,萧少卿策骑驰回中军行辕。恪成见到他的身影忙迎了上来,边拉着马缰,边道:“王爷刚来了营中。”

深夜来营,怕是必有要事。萧少卿皱了皱眉,快步迈入帐中。

“父王。”

帘帐卷起,冷风夹雨吹入,正仔细研究着帐中地图的萧璋感到寒意,回过头,看了萧少卿一眼,挥挥手道:“又在外面淋了几个时辰?衣甲都湿透了,换了衣服再来说话。”说完又转过身,端详着图上的地标。

萧少卿只得摘下银盔,转身入里帐换上金袍银裘,才再度走出。

此刻萧璋已坐在书案后,端着茶盏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烛火,目光微微有些虚散。

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看起来是过度劳累后的疲惫。往日眉目间那飞扬得甚至有些跋扈骄狂的峥嵘之烈此刻似是烟消云散般不见痕迹。

萧少卿看着他,心底忽起一丝苦涩,也隐约有些忐忑。

北上在洛都发生的事想必魏让早已告诉了萧璋,而他自己回东朝后,先是在豫州向萧子瑜借兵截取殷桓的精铁,而后又是为了荆州战事日夜操练江州诸军,根本未及与萧璋坐下将此事详谈。

可即便是谈,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是还恩,还是质问,都已没有必要――

他是自己的父亲,他待自己如子。

萧少卿暗自叹了口气,撩袍坐于一侧,笑谈间故作若无其事的随意:“父王来找孩儿是为了何事?”

萧璋放下茶杯,伸手揉了揉额角,却叹了口气。

“你先看看这个,”萧璋将案上的卷帛递给他,缓缓道,“是我按在荆州的斥候密报。”

“殷桓派使者入南蜀?”萧少卿迅速阅罢,想了想,明白过来的瞬间不由一声冷笑,咬牙道,“这才拼死拼活与南蜀打完仗多久?先前十万将士的鲜血可是白流了?朱堤一役近在眼前,如今他竟又要放贼寇入我疆土?可恨之极!”

萧璋淡淡道:“引南蜀之兵乱我江州之南,到时兵力必受牵制。荆州雄兵二十五万,傲视东朝诸州。我手中可战精兵六万,与子瑜的豫州五万铁甲骑兵加起来还不到他的一半。江豫二州是朝廷屏障,一个不慎,便会放任贼子取道入朝。如今殷桓还在揽兵买马,放榜招募天下侠客,摆明了已是与朝廷鱼死网破的决心。这种情况下,莫说南蜀,要不是北朝如今与我东朝盟约已成,他说不定还会引胡人南下,饮马怒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