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少卿抿唇不语,微弱的烛光化作细碎的锋芒流淌在他的眼瞳中,渐渐化作刀剑一般的凌厉。

萧璋道:“你曾随殷桓征战南蜀,该了解他的兵势。目前江州军与之比起,还差多少?”

“不可同日而语,”萧少卿微闭起双目,摇了摇头,“荆州兵素以强悍善战著称,又兼多年战事,战斗力不曾有过一刻的懈怠,而且朝廷常年给予其最精良的装备,这也是江州和豫州素来养尊处优的军队不能比的。不过他若想以武力对决踏过江州和豫州的防线,怕也并非是易事。到时残兵破甲闯入扬州,未必可威胁到邺都。”

萧璋叹道:“所以他才会勾结南蜀。”

“如今这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不一定能成,”萧少卿唇边勾起细微的弧度,睁开眼,轻轻一笑,“一来南蜀经朱堤之战其实早已元气大伤,那时我便建议殷桓趁机灭了南蜀,他却不予置理,今日想来,原来他早在为自己铺后路;二来,殷桓多年与南蜀周旋,尔虞我诈,是是非非,南蜀恐怕不会轻易上此贼船。他殷桓可以派使,我东朝就不可以派使安抚和拉拢了么?说到底,毕竟还是我们来得更加名正言顺些。”

“有理!”萧璋拍案起身,“我即刻回府写柬书奏明陛下。”

萧少卿忽道:“父王且慢,还有一事――”

“嗯?何事?”

“师父还在荆州啊,”萧少卿低低叹了一声,“我想去把他接回江州来。”

萧璋沉默片刻,道:“不是为父不同意你去。先前殷桓事变之前,我早已派人去雁荡谷找过慕容华,他却执意留下。而且今时今日荆州边境屯兵千里,如铁铸长城般牢固,你如何入得了华容?即便你武功鬼神难测,一人可入得了,那回来时三人又要如何?”

他伸手按住萧少卿的肩,声音格外低沉:“若是你有万一,为父……”他嗓子忽地一梗,却是说不下去。

萧少卿抬起头,静静望着他。

萧璋闭了闭眼,将手收回,改口道:“若是你有万一,江州军统领无帅,何人抵挡殷桓?”

萧少卿微微笑道:“父王还不信我么?”

“信,自然信。”萧璋语气无奈。

“既如此,我明日出发,七日后必然安全回来。”

“你……”萧璋瞪开双眼,唇动了又动,却是说不下去,重重叹了口气,将挂在一旁的黑氅披在身上,便要出帐。

“父亲!”萧少卿忽然唤住他。

萧璋脚下一滞,身子却是止不住地颤抖。

父亲――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他这般称呼自己。

是父亲,而不是父王。

萧少卿走到他面前,自怀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他道:“三日后是母亲生辰,我不在寻阳,劳烦父亲替孩儿交给她。”

“好,好……”萧璋目光涌动,微微抽搐的面容说不出地怪异,似激动,又似无限伤感,轻声道,“魏让告诉我,云濛在洛都已和你……”

“都一样。”萧少卿打断他,眸间笑意溶溶。

走出帐外送走萧璋,萧少卿在夜雨中站立许久,直待有人举着一把油伞罩上自己头顶,他才醒觉过来,转身往回走。

“小王爷这次从北朝回来似乎一直都有心事。”恪成小心翼翼试探道。

“恪成――”萧少卿叹息,神情微微松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未说出来,只是问道,“云阁可曾来信?”

“有信来,精铁已安全送到了云中。”

恪成将一直藏在袖中的卷帛递过去,踌躇问道:“小王爷为何不将精铁北送的事告知王爷?”

“多管闲事!”萧少卿轻声斥道,看着卷帛,目光一动,适才刚放松的表情又负凝重。思了半响,他停下脚步,问道:“汝南兵库剩下的精铁打造如何?”

“已全部完成,逾三万弯刀,一万弩弓,十五万支长箭。”

“很好,”萧少卿吩咐道,“让人整装待发,洛都云阁一有飞信过来,即刻通知我。”

“全部都要送去北方吗?”恪成诧舌,迟疑道,“我们不留一些下来?”

“形势总有缓急之分,”萧少卿收好卷帛,随手敲敲他的脑袋,责道,“怎地如此小气?想当初在洛都你昏迷不醒时还是人家救了你的命。”

恪成脸红喃喃:“我这不是为小王爷着想。”

“多谢了,”萧少卿放声一笑,自他手里拿过伞,不入中帐,却转身朝左方营帐行去,“你先回帐,我去看看七郎。”

受了五十军棍的谢粲此刻正郁结在心,喝了军医开的药,昏昏沉沉地趴在自己营帐中的长塌上。

他虽是郎将,但因身份特殊,独占一座帐篷,而且紧靠萧少卿的帅帐。

十日前荆州事发,谢昶一卷帛书,便让整天在广霁营与一众年少军官游手好闲、只知纸上谈兵的谢粲“发配”到江州前线来。

说是“发配”,谢粲收拾行李时却分外欢快。

一来,沙场杀敌、报国立功的梦想终要实现;二来,他心中最是尊敬喜爱萧少卿,跟随萧少卿身旁作战,正是可遇不可求。何况此人还和他阿姐有婚约,以姐夫之亲,定然会毫无保留地教导自己军中经验――

谢粲这般想着,以风雷之速迫不及待地赶到寻阳。岂知一来十日,不过天天随着诸将士操练演习,连和萧少卿单独说上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更不论今日他不过趁腊八之由入城逛了一通,回来便被五十军棍敲得半死不活地倒在榻上。

萧少卿撩开帘帐时,正听到谢粲口中喋喋不休说着胡话。

他收了伞,负手行到榻侧,俯身看着他,笑道:“有什么话私底下嘀咕未必解气,可当着我的面讲。”

听到这声音,谢粲散乱无神的目光蓦地湛芒,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想要大骂,可惜没有劲。

“郡王!”靠在榻侧照料谢粲的随从沐狄闻声回头,却是吓了一跳的表情,“郡王何时来的?”

“才来,”萧少卿施施然站直,风清云淡道,“我想和七郎单独谈谈。”

沐狄悄悄对谢粲耸耸肩,递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轻步退出帐外。

帐中一阵悠长的沉默,终是谢粲耐不住,虚虚弱弱道:“你要找我谈什么?”

萧少卿在他对面的书案后坐下,自倒了一杯茶,淡淡道:“你知错么?”

“知错!”谢粲咬牙,气得发笑,“操练迟到,我错不过二十军棍的惩罚而已,为何后来又加三十军棍?就是因为叫了那声姐夫?”

“是,”萧少卿应声沉稳,不急不慢道,“军中只有将帅士兵之分,无父子亲戚之瓜葛。莫说我还不是你的姐夫,即便如今已是,你也不得在万军之前口出妄言。更何况――”他笑容忽有些古怪,道,“你既叫了姐夫,那治军从严,以亲者明军令,或许效果更好。”

“你、你、你……”就是想拿自己杀鸡儆猴么?谢粲气得快要吐血。

“所以以后姐夫二字却是万万不得出口,一出口,便是祸。”萧少卿循循善诱着,眉目间却是说不出的怅然――

想她如此疼爱幼弟,若是知道自己打了七郎五十军棍,怕是会极担忧和着急吧。

他不由垂首苦笑,放下茶杯,正要起身离开时,帐外却传来恪成的声音:“郡王,陈留阮靳帐外求见。”

“阮靳?”萧少卿喃喃自语。

“姐夫?”谢粲脱口而出,而这次,他却分毫没有叫错。

陈留阮靳,正是六年前他大伯之女谢明书所嫁之人。只不过他当时才八岁,还随着夭绍在东山为父母守孝,未曾参加大姐的婚礼。多年来谢明书和阮靳也没有回过邺都,因此他对这个姐夫只是听闻,却从未见过面。

萧少卿别有所思地看了谢粲一眼,抬高声道:“请到此帐来。”

“是。”

初次与传说中的姐夫见面便是自己趴在榻上皮开肉绽的模样,谢粲此刻倒不觉得有什么羞愧,好奇之心远远大过了藏拙的本能。

只是当那白衣俊秀的身影飘入帐中时,谢粲看清他的模样,却是差点昏了过去。

“是你!”他翻了翻眼,后悔不及当初。

“是我,”白衣青年笑容和煦,落落大方地揖手,“想不到今夜又再次见面,你我算是有缘。”

“再次见面?”萧少卿挑着字眼问。

阮靳与萧少卿寒暄见过礼,微笑道:“方才在寻阳城里与七郎摴蒱而戏,十局定输赢,极是畅快。”他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瞥过谢粲臃肿的臀部,唇一扬,似笑非笑。

谢粲歪过头,将脸掩在臂弯里,不敢再看萧少卿的面容。

“原来,你今晚迟归是去赌博。”萧少卿一字一字道,字字如石砸入谢粲的耳中。

谢粲欲哭无泪,只哀怨自己的命与两位姐夫实在相克。

阮靳笑了笑,转过身对萧少卿道:“我刚自华容回来。”

华容?

萧少卿心中一动,已有些明了他的来意,揖手道:“请先生帅帐相谈。”

作者有话要说:

☆、仁智得符

时已将寅时,中军行辕满营皆寂,渐急的雨丝落在帐顶上飒飒有声。

帅帐灯火通明,萧少卿与阮靳分宾主落座,恪成奉上热茶,看了看萧少卿的神色,退步走出帐外。

萧少卿手按茶杯,全然没有心思喝茶,开口询问道:“先生雨夜来营找少卿,可是华容雁荡谷有人相托?”

阮靳一笑:“郡王明人快语,倒是毫无避忌。”

“先生远道而来诚意自显,少卿无由再遮遮掩掩。”

阮靳看了他半响,笑而不语,只悠悠然饮着茶,眉宇间带着丝倦累。突然他放下茶杯掩袖打了个呵欠,舒展双臂,昏昏欲睡的目光掠过摆放在帐角的棋盘时,蓦地神色一振。

“郡王若不介意,可否陪阮某对弈一局?”

不待萧少卿回答,阮靳已起身走了过去,在棋盘处坐定,看着萧少卿似略有歉意,笑道:“阮某好赌,无赌不欢。如今长途跋涉更是疲累,若不对弈一番以调灵台清大脑,恐将华夫子所传言词有所错漏。”

东朝名士风流,如今的领袖人物当推武康沈伊、陈留阮靳。而这些号称风流不羁的名士大抵各有怪嗜,譬如沈伊贪美酒,阮靳好博弈,天下皆闻。

此刻阮靳言语突兀,萧少卿倒不惊讶,更有沈伊狂诞至绝的典例在前,他也不觉得阮靳之邀有什么无礼,不过轻轻皱了皱眉,二话不说便起身走到棋盘对面坐下。

阮靳执黑先行,淡淡道:“我为荆州,你为邺都。咱们来下一盘天下之局。若你输了,华夫子所托我不说也罢;若我输了――”

他眉梢一扬,说得煞是轻松:“若我输了,家兄和谢氏沐坚所掌北府兵甘为江州后援,任君调遣。”

萧少卿笑道:“好,便依先生。

言罢,白子随意入盘。

“起势甚高。”阮靳笑赞。

你来我往,不过一刻,局势渐露。

黑子愈下愈缓,踌躇颇多。白子风头正劲,但一子一子间,仍是不动声色的沉稳和淡定。

阮靳唇弧轻轻一弯,边琢磨棋局,边随口道:“我离开华容已有三日。三日之前,我刚自雁荡谷下山,便见殷桓手下的将军带着千人铁骑包围了山脚。”

萧少卿微微一愣,耳边“啪嗒”脆响,阮靳将黑子按上棋盘。

“该你了。”阮靳抬首笑道。

“如先生说,家师已被囚于雁荡谷?”萧少卿沉吟片刻,继续落子。

阮靳看着那颗白子,目中光华浅浅一晔,黑子随之落下,口中仍是不轻不淡道:“非被囚于雁荡谷,却是被殷桓的人请下了山,邀去了江陵刺史府。”

萧少卿脸色微变,夹在指间的白子在半空中顿了一瞬,砰地入局。

“霸道!”阮靳垂眸,思了半响,黑子终于慢慢落定。

萧少卿抿紧了唇,目光盯在棋局上,白子如风,一言不发。

“不过华夫子此刻已不在荆州,”阮靳唇边笑意愈见深刻,“他已被人送出了东朝。”

“该先生下了。”萧少卿似是浑然听不见,催促道。

阮靳叹气,不得已将游移在棋盘上高举不定的手覆下。

萧少卿一子落盘,振袍起身:“先生输了。”他居高临下,看着阮靳,揖手道,“请家师信帛。”

阮靳目光灼灼:“为何知有信帛?”

“先生言必试探,棋以考量,此举定有深意。想来家师之话甚是重要,赖为人传不太明智,唯有写于信帛之上,才能说个一清二楚。”

阮靳击掌长笑,取出信帛,道:“文成武成,挟剑绝伦,果真是风姿无二!”

于高烛下看罢长信,萧少卿慢慢卷起丝帛,沉思半日,方转身对阮靳道:“有劳先生千里送书。”

“东朝局危,我不过尽绵薄之力,”阮靳依旧看着盘上残局,似是仍在思量不已,口中道,“郡王是这盘局中的中流砥柱,我再辛苦也是当得。”

“当日先生在雁荡谷,殷桓所派之人掳走的可仅仅是师父一人?”

“是,”阮靳颔首,“迟空未与之随行。后来我才知道此子机灵逃脱,并悄悄跟随在诸人身后。其后华夫子被送出东朝的事,也是他让人通知我的。”

“这么说迟空如今还跟随在师父之后?”

“应当如此。”

萧少卿皱眉,微有担忧:“他不过才是十二三岁的幼童。”

“年纪虽小,本事却大,心思更是冰雪剔透,”阮靳不由一笑,终于自棋盘上回过神来,起身道,“七郎不过也才十四,阿公不是照样送他来前线。”

听到此言,萧少卿神思猛然一动,注视着他道:“这一切可都是太傅的安排?”

阮靳笑道:“郡王所言的一切指什么?”

“派先生去雁荡谷见我师父,让先生送信帛至江州,遣七郎来军营效力……”萧少卿话语一滞,回头思了思,却觉不对,“太傅如何得知我师父在雁荡谷?”

阮靳笑而不答,垂首理了理衣袖,问道:“华夫子信中所述殷桓将于月半举檄文讨伐陛下昏庸无道的事,郡王如何看待?”

“这本是师父当初柬殷桓举兵的中策,趁江州、豫州没有防备之时可让殷桓的荆州军踏江而上,直逼邺都。可惜今时今日却非当初局面,殷桓再以此檄文告令天下无非自寻死路,此乃下下之策。朝中就算有人再想保住他,如今也是保不得了。”

阮靳道:“所言不差。”

萧少卿忽地轻笑:“师父信中让我亲回邺都说明此事,怕又是太傅之意。”

阮靳笑起来:“为何这么说?”

“先生方才说,你我对弈若你输了,令兄和谢氏沐坚所掌北府兵甘为江州后援。北府兵号称伧楚壮士,风习强悍,却素被朝廷十余年偏于淮北一隅。这次北府兵若要驰援江州,必要取得朝廷首肯,”萧少卿笑了笑,摇头道,“可惜,虎符却仍在太后手中,沈氏掌控下的扬州素来忌惮北府兵,岂能轻易让铁甲横驰扬州、奔赴江州?太傅之意,该是要借我回邺都报殷桓之事的机会为陛下夺回军权,对不对?”

阮靳望着他,笑意深深:“那郡王可愿一行邺都?”

萧少卿不语,转过身在帅案后坐下,执笔写了两封信。

“恪成!”一落笔,他便高声唤道。

恪成闪入帐中,萧少卿将信递过去,道:“火速送去浔阳城云阁。一封至洛都,一封至云中。”

“是!”

“另外,本王要暂离军中,传诸将军前来帅帐议事。”

恪成应下,快步离去。

萧少卿转眸看着帐内,这才发现早已不见阮靳的身影。

谢粲的药每隔三个时辰就要服一次。营帐里,沐狄揉着不断下耷的眼皮,面色慵慵地坐在火炉前煎着药。

忽有一阵湿风吹入,火炉里火苗一下窜起,差点烧到沐狄的眉毛。他一吓惊醒,转过头去,正见一个白衣修长的身影走入帐中。

“姑爷!”他压低了声,瞥了眼榻上已经熟睡的谢粲,笑嘻嘻迎了上去。

“你小子!”阮靳敲了敲他的脑袋,“先前在酒肆里你不是不认识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