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之不再出声,宇文恪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听说你前几日去了范阳?”

“是,裴行借新政为名,欲调动翼、并、幽三州的官员,想以此架空三州刺史,断我鲜卑后援。所幸义父已及时请旨北上整顿三州军政,暂时不会有大乱。”

“那就好。”

宇文恪转目,看到站于族老间的段瑢,微微颔首,似有欣慰:“段老,今年你终于肯来了。”

段瑢叹气,笑着道:“我早就想来了。”他仰着头,站在阶下遥望祠堂。祠堂里鼎炉烟紫,北面墙壁上挂着一副画像。画像里是位年轻的黑甲将军,面容冷俊,目光刚毅。

段瑢望着画像里的男子,苍老的面容在追忆中渐渐黯然。

宇文恪自然知道段氏与拓跋氏的恩怨,瞥了眼站在一侧神色冷淡的拓跋轩,没有再语。

祭祀的时辰还未到,众人站在庙外,都沉默得有些异常。族老们各自在心底盘算着战事,神情凝重,不时望向商之。商之转身与郗彦并肩站在长廊下,低语了几句。郗彦听着,轻轻摇头。栏杆外古树萧瑟,树枝低垂探入了廊内。郗彦扬手折断头顶的枯枝,在雪地上写字。隔得太远,众人看不清白茫茫的雪地里字迹的变化。再观望两人的神色,皆是波澜不兴的冷静,旁人根本不能从中揣度出半分头绪。

石勒奉命一直保护着令狐淳,也是在这两日才抽身回云中,有些摸不清眼前怪异的状况,于是低声询问贺兰柬。贺兰柬扬扬眉梢,只轻轻说了一句:“放心,一切有少主。”厚实的毛绒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他却还哆嗦得利害。石勒看着那双狡慧若狐的眼睛,能想象出毛绒之下的笑容此刻该是多么地意味深长。

辰时三刻,宗祠里铜钟敲响,檀香飘起。

看护祠堂的族老请商之与众人入室。悼词敬酒,叩首上香。

礼罢,商之刚撩袍起身,已有族老安耐不住,道:“少主,今日主公生忌,除狼跋外,族中长老今日都聚集一处。不妨在此谈一谈与匈奴之战的进退对策,如何?”一言道出,不少族老纷纷附和:“是啊,主公在天之灵,也必然关心鲜卑此战的存亡。”

商之未语,弯腰将仍跪在地上的宇文恪抱上轮椅。

郗彦拂落衣袖,走到墙角,静坐在案边。钟晔递上一杯热茶,郗彦便握着茶盏慢慢饮。室外石阶下,一丛素兰正迎风摇摆,姿影婀娜,不可方物。郗彦专注看着,似已置身事外的安然。

石勒温和持重,向来为族中长老之首。忍不住以一声咳嗽打断堂前喧闹,拱手对向独孤玄度的画像:“先主去逝已九年,诸位还不能让他清静片刻麽?偏要在此处商议战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是攻是守,少主心中自有分寸,诸位心中担心什么?这些年来,少主可曾打过败战,让族人再受分毫的苦难?”

“我们也并非想打扰主公亡灵,更非不信少主。只是如今形势着实严峻,匈奴大军三十万,柔然大军二十万,我们才有将士不满三万,如何能抵挡得住?”那族老话语一顿,望了望商之,语中存着试探,“更莫提主动进攻,敌众我寡,实力如此悬殊。鲜卑儿郎再骁勇,然一旦两军对阵,便似溪流沉入大江,我军怕会在瞬间被对方大军淹没。以卵击石,结果只能是双手拱送城池,得一个倾覆流亡的命运。少主,您说是不是?”

商之还未说话,已有另一族老冷笑,驳道:“如你所说,我们该闭守云中,遇敌不出?那才是坐以待毙。匈奴几十万大军,待他们粮草一到,养精蓄锐后,铁骑攻来,踏也会将云中踏平。你以为云中城真的在云层里?能水火不侵,刀剑不入?”

这话极冲,先前那位族老恼羞成怒,脸孔通红,抖着手指向他:“你,你……”话语颤微,却是说不下去。

“恪父――”商之在杂吵声中淡淡开口,声音极轻,却盖过了所有的话声,诸人顿时闭了嘴,安静地望向他。

商之微微垂眸,看着宇文恪:“关于此战,你有什么看法?”

宇文恪漫不经心地抬起蓝眸,道:“这战该怎么打,如何才能保得云中平安,相信少主心中已有计较。”

商之笑道:“是。”他扬起眉,眉下的那双凤目深邃如潭,不见锋芒。族老们却同时摒息,仿佛他的目光能戳穿自己的胸膛,清楚地探视到灵魂里那一丝难以逃匿的怯弱。

诺大的宗祠里诸人无声,肃容而立。静寂中,商之缓缓开了口:“父亲生前驰骋沙场二十载,私下却对我说,平生最乐并非沙场得胜、旌旗凯旋之时。他最爱与母亲去深山幽泉,听风看云。他生性好静,却因为族人而一生金戈铁马。我明白他的的遗憾,所以宗祠之外广植香梅冷松,青竹素兰,为的便是给父亲亡魂安宁。你们方才这样吵闹,确实如石勒所说,不成体统。”他的话语并不见得严厉,然而所有族老都听得额起冷汗,以手贴额,匍匐下跪。想起先主生前的英烈,他们是无颜以对的惭愧,再想起先主死时的惨烈,他们是难以忍耐的自责。

室外白兰葳蕤,香气正盛。郗彦抚摸茶杯,慢慢将视线移回室中。

“至于这场战该如何打,”商之语气慎重,神色坚毅,“五日后,我会给诸位族老一个满意的对策。定于初六戌时,中军升帐。”

“是。”族老们恭声应命。

代商之出府送走诸族老,石勒返回书房见商之时,身后跟了一人。

黑衣苍发,脸色疲惫,却是连夜赶路回云中的狼跋。

石勒禀报时,商之淡然点头,似乎毫不意外狼跋回来的迅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执着书简自重重书架间走出,望了眼狼跋身后,并不见其他人。

狼跋单膝下跪,面有难色:“少主……”

商之抿唇:“路上出了事?”

“并非是路上,”狼跋道,“少主走后,我们当夜歇在苻氏马场。因是三十年夜,苻公子让人燃烟花庆贺,谁知却将几位深夜赶路的胡商吸引过来。苻公子与胡商相谈甚欢,于是挽留他们共用晚膳。席上那些胡商不知怎地提到雪山,郡主好奇,便问起有关雪魂花的事……”

“她人呢?”商之极不耐烦,冷冷打断。

狼跋道:“与沐奇去了雪山。”

“不告而别?”商之问得平静。却不知冰寒的声音流出唇齿,足以让人心神顿凛。石勒在一旁冷眼旁观,低头理着衣袖。

“不是,与我商议过,”狼跋硬着头皮道,“是我答应的……让离歌跟随她去雪山。”

“离歌跟着?”商之紧皱的眉微微松展,见狼跋仍跪在地上,轻叹,“族老起来吧。”

狼跋道:“属下自知办事不妥,请少主责罚。”

商之冷笑:“怪你什么?此事与你无关。她既如此任性,出了事也怪不得别人。”

“这个……”狼跋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闭嘴,起身默立一侧。

商之站在窗前,望着书房外的湖面。日光拂照,结冰的湖水早已破出一个窟窿。绿纹依依荡漾,小小的一隅之地破坏了冰雪无垠的纯粹,扰得他心烦意乱。

狼跋与石勒眼神交流,石勒示意他目光下垂。狼跋顺着他的指示看去,视线落在商之手中的竹简上,一霎倒吸冷气。不知何时竹简已如此零散,分崩离析,惨不忍睹。狼跋暗暗心惊,再一想当日在苻氏马场那两个年轻人欲说还休的神情,恍惚明了几分。他轻轻叹了口气,笑着摇头。又想起临行前夭绍交待的事,对商之道:“少主,郡主还有信让我带给郗公子……”

“他在寒园。”商之神色如常,转身在书架上换了一卷竹简,径直出了门。到了内庭室中,静坐榻上,平定了心潮后,合衣躺下。他几乎是三日三夜未曾阖眼,一沾枕便沉沉睡去。梦中雪山擎天,紫衣玉颜。醒来睁眼,瞧着夕日余晖染红的素色帷帐,心中竟是一阵空怅。

沐浴后侍女入室欲取走旧衣,商之忽然道:“慢着。”目光停在侍女手里捧着的里衣上,那透出一角的紫帕衬着雪白的绫绸,仿佛梦境里的娇妍。商之取过丝帕,握在手中良久,才又重新放入怀中。

“出去吧。叫贺兰族老过来。”

“是。”

掌灯时分,贺兰柬携带一日密报过来,两人正于灯下商议,门扇却猛地被人撞开。寒风倏地吹卷满案藤纸,贺兰柬忙着伸手恩压,不住咳嗽。无忧站在门口,神色慌张:“少主!”望见贺兰柬,又忙垂首,声音低弱:“叔父。”

“何事?”贺兰柬拢紧狐裘,皱眉斥道,“说了多少次?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无忧似乎极怕他,向门口退了一步。与他要好的飞鹰从室外扑入,落在他的肩头瞪着贺兰柬。

商之温言道:“说罢,何事。”

无忧这才慢吞吞开了口:“轩公子和段云展在街上闹起来了。”

“什么!”商之与贺兰柬俱是一惊起身。

云中城主街仿照洛邑而建,长九里,宽百步,阔朗之至。如今鲜卑族中的少壮男子都在军营,入夜后街上行人寥寥可数。纵是如此,商之策马赶到街上时,闹事的地方却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石勒与狼跋领着侍卫先行开道,诸族人在火光下见到商之冰冷的面容,忙向两边退让。无忧说得含糊,商之原以为是拓跋轩与段云展一言不和再次动武,岂料眼前所见,竟是两族数十人的混战。刀光剑影,相斗甚是激烈。

段瑢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神情忧愤交加。看到商之前来,他自觉老面无颜,忍不住对天喟叹,蓦地提起内力大喝:“少主来了,孽障们还不停手?”

段氏族人为此声所震,一时皆住了手。不少拓跋氏男子也收了刀剑,单膝跪在地上。场中只有二人仍僵持着不肯罢休,刀剑相抵,目光相刺,那目光映着夜色的暗,火光的红,满是嗜杀流血的魔念,狰狞万分。

商之掠身上前,手里长剑并未出鞘,人们却觉有凌厉万均的寒光劈过眼眸。如龙游啸的清吟声中,那交缠在一处的刀剑也倏地分离。拓跋轩与段云展虎口发颤,刀剑脱手,哐啷落地。两人沉默着,俱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

商之缓缓出声:“谁能告诉我,究竟是为了何事相斗。”

段瑢颤微微上前,夜风拂过,吹得他摇摇欲倒。他跪在商之面前,商之弯腰欲扶,他却摇头,固执不起。“少主要知道何事,段瑢可说,”他轻轻叹息,“今日其实不但是先主生忌,亦是老朽生辰。云展为讨我欢心,在酒肆为我摆宴祝寿。宴前轩公子领着族人到来,以玉为礼,说是来为我贺寿。更携来一个伶童,弹唱小曲。我当时说不出的欢喜,只以为拓跋氏与段氏从此恩怨互泯,能言交归好。谁知那伶童开口唱的……唱的却是:黥奴流娼,豭彘为段……”

“爷爷,别说了!”段云展怒喝,深吸一口气,屈膝跪在雪地中,咬着牙道,“是段云展辜负少主的救命之恩。不过要让段氏在这样的屈辱下活着,却是忍无可忍。”他在商之面前叩首,再抬头时,眼角隐约有水光闪烁。

商之看着拓跋轩,冷冷道:“你昨夜答应我什么?”

拓跋轩在夜风中大笑,声音桀骜:“本不关我的事,是他们敏感多疑。那伶童只是我在清馆里随意挑来的,谁能料他开口唱这些?他们不听我解释,更说起宿仇,数落我先祖。如此我还避开的话,受屈而死的先祖也会蒙羞。”

两方人各持一词,关键人唯有一个。商之提高声道:“伶童呢?叫他过来。”

段瑢道:“宴上混乱时,那伶童就已不见了。”

“伶童自然趁机逃逸,”段云展冷笑,斜瞥向拓跋轩,“不然被捉住,岂不正落实了某人的险恶用心。”拓跋轩面色一变,正待反讥,段云展又望着商之,再次叩首:“少主,请允许段氏一族离开云中。纵是我们在野外寒风露宿,纵是被匈奴所灭,也比留在此地被人羞辱的好。”

商之沉默,半响,看向段瑢:“段老也是这样想?”

段瑢白发苍苍,身影愈发地孱弱。含泪道:“今日晨间拜忌先主时,老朽心中无比感怀。暗下誓言要忘记恩怨,一切以鲜卑为重。只要少主开口,不论生死荣辱,段瑢欣然而受。少主不叫段氏离城,段氏就绝不弃鲜卑众族人而去。”

“段老宽宏,尚先行谢过,”商之将他扶起,目光自拓跋轩脸上掠过,声音冰凉,“我再说一遍,如今大敌当前,诸族私仇暂且不计。若有违者,严惩不怠,按叛族逐出云中。”

“谨遵少主命。”

街上诸人跪地,齐声应呼。唯拓跋轩笔直而立,火光模糊了他的面容,更让他的目光在这一瞬狡异不可辩。呼声过后,满街静籁。横刮耳畔的寒烈风声中,拓跋轩终于撩起衣袍,缓缓屈膝,垂首下跪。

即便是夜晚,未出一个时辰,托在场为数不少的妇人之功,商之的严令遍传城中每一个角落。与严令一起传遍的,自然也有当街事件的风云盛况。

郗彦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听偃风叙说着街上两族私斗的事。

王府西侧的寒园翠竹清幽,清溪缓流,宛若世外之境。郗彦倚坐在栏杆上,静静望着远山寒峰,并没有认真听偃风说事。偃风见他心不在焉,遂闭了嘴,持剑站去一旁。他打量郗彦手里握着的信帛,心道:郡主的信少主不知已看了多少遍,到现在还是五指紧扣,松不开半分。他暗暗猜测,莫非是郡主出了事?但瞧郗彦平静的神色,却又不像。远远瞥见钟晔自园外走来,偃风迎上前,将街上的事归纳成三言两语,对他复述一遍。

“知道了,”钟晔点点头,将手里一件夹袄递给偃风,“将这个送去拓跋府给轩公子,行事小心,切莫让人发现行踪。”

那夹袄以金丝玉片织成,偃风吃惊:“金玉甲?这是少主的随身之物,为什么要给轩公子?”

钟晔没有多说,只挥挥手:“速去速回。”

偃风领命,点足跃上树枝,灵活的蓝影如飞鸟般,刹那消失在夜色中。

钟晔走到郗彦身旁,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抬目看去,高峰积雪,横伫于冷月星空下,分明与当年在雪山的夜色隐约相似。钟晔心中了然,叹了口气,劝慰道:“少主不必过于忧虑,郡主机敏聪慧,武艺不弱,身边又有沐三和离歌陪着,不会出大事。何况方才我已传信给云阁在柔然的商旅,他们会一路照应。”

郗彦淡淡颔首,将目光收回。残月如割,洒落满庭清光。钟晔在月光下努力分辩着他的神色,轻声道:“不过,少主有没有想过,若这次郡主真的寻到了雪魂花,那竺法大师当年所说的十年期限也就不会成真。少主如能平安活着,是不是该与郡主说明婚约之事?”

平安活着?郗彦微怔,而后失笑。一天月色淡凉似水,在他的眉眼间凝封成冰。他是担心夭绍,万分担心。雪山寒域,冰封极地,她去那里几乎是舍了自己的双腿。那雪魂花千年难遇,早让传闻变成了传说。他不是不期盼能平安活着,相反,他已期盼了整整八年,然而对于身中剧毒、命不长远的人而言,存着那样期翼去面临绝望,实在太折磨人。还不如放下一切,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夜色寂寂,月光照入竹林,万缕素凉。郗彦站起身,寒风吹过,青袍纷飞。竹叶清气拂上面庞,他只需微微阖目,便能看到命运的枯爪正紧桎自己的咽喉,一刻也不曾松懈的森冷无情。

郗彦慢慢扬唇,钟晔目光紧灼,他却只能无奈摇头。

“少主,”钟晔声音沉痛,“如若少主不再想着那场婚约,为了郗氏子嗣的延承……你也断不该再刻寡自己。”他自知此话逾越,说完,双膝跪地,手遮住了脸,浑身颤抖。

郗彦只觉是在一瞬间,自己的身子被夜风吹僵。碎冰涌入心中,割破鲜血淋漓。静默了许久,天上风卷云残,九年的仇恨与隐忍飘忽掠过眼前,当年漫洒邺都满城的血光仍在眼眸里燃烧,他庆幸,此刻的自己还不至于万念俱灰。伸手扶起钟晔,唇微微一动,转身走入内室。

他说,“好”。

没有任何声音传入耳中,钟晔却听得分清。一时心肠摧裂,老泪纵横。月光幽幽,风烛晃动,那在地上无力飘摇的阴影,是凭空而生、残年悲暮的无望。

作者有话要说:

☆、计中计

时已过亥时,月隐云霄。寒园一地白雪,梁檐上冰棱倒悬,铜铃低垂。风过虚空,铃铛声便悠悠飘起。竹林之畔,偃风练完剑,出了一身大汗。拂开掉落肩头的竹叶,他回头看了眼烛火荧微的书房,心知郗彦还未歇息。正待入室催促他去安寝,墙外却忽起一阵急促的马鸣声。

偃风心中微动,纵身跃上墙头,看向马鸣传来的方向。

王府前,商之面容铁青,狼跋一脸焦急,两人快马离去,其后跟着十几名侍卫,直奔向北面城门。偃风正觉奇怪,又闻远处传来嘹亮的号角声,纵腾的马蹄声,抬头望去,西北方火光烈烈,映亮了半天夜空。无数飞鹰在火光上空展翅厉啸,偃风辨明方向,遽然一惊――那里正是鲜卑驻扎在城外的军营。

满城百姓闻声而动,一夜的寂静倏然而破,四面骤起无数的喧闹嘈杂。

“是匈奴人攻来了么?”有老者披衣上街,声色惊骇。

“不像……战鼓未敲……若是匈奴人攻来,不该听不到厮杀声。”一妇人惶惑接口,说得迟疑。

“是拓跋族叛逃敌营!”城墙上的士兵看清那在夜色下向北逃逸的旗帜,忍不住失声大呼。

一声既出,满城死寂。街道上人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是不是为了与段氏的恩怨?轩公子……可是怨恨今夜少主庇护段氏?”不知哪里飘出一缕细微的声音。

声音虽细微,却偏偏极清晰地落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众人哗然,想起方才纠纷中拓跋轩的桀骜不驯,都觉得这个理由可信。

“拓跋公子?”偃风头皮发麻,赶紧飘下墙头,急跑向书房。

廊下一人幽立,钟晔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屋檐笼罩出厚重的阴影,使他的面容看起来分外模糊。

“钟叔,你听见没?”偃风毕竟年少,素日里再沉稳,此刻却是克制不住的惊讶和紧张,澄澈的眸里跳跃着几束细微的烛光,闪烁出心底的疑惑,“他们说拓跋族叛逃敌营!可钟叔刚刚才让我将金玉甲给了轩公子……”他愈说心中愈急,不待钟晔回答,转身便要推开书房门。手指伸过去,还未触及门扇,门已自里面打开。

郗彦从房里走出,一身白狐裘,青玉冠束发,仍是如常的从容温雅。

“少主……”偃风微怔,口辞一下不清。见郗彦这般平静淡定,他的疑惑更加深浓。或许……事情并非如眼见的简单。他在心里暗忖。等回过神来,才见郗彦与钟晔一前一后,早已飘身出了园外。偃风忙收了胡思乱想,疾步跟上。

三人出府,骑马到了北城门。危急关头,守城的将士一刻也不敢懈怠。方才商之一行刚从此处出城,他们一出,城门又落,铁栓紧锁,无隙可侵。

守城将军见到郗彦,迎上前道:“公子也要出城?”

郗彦摇头,下马走上城楼。楼里早有一人站在大开的窗旁,听闻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对着郗彦淡淡一笑。烛火微弱,衬得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郗公子。”贺兰柬开口便是叹息,呼吸轻细如一缕飘荡不定的游丝,虚弱得仿佛随时可断。

钟晔掩门,与偃风留在了楼外。

郗彦与贺兰柬并肩站在窗旁,望着北方。夜色漆黑,一对人马正急急奔向柯伦河。他们身后,数十黑甲武士策骑飒飒,朝他们火速追赶。束束火把间,冲在前方的一人黑绫长袍,风姿凌盛。他的座下,赤色骏马炎如火焰,在深夜的雪地里划出妖娆夺目的影线。郗彦望着他,不禁皱眉。虽相距遥远,他却似仍能看到那人无奈心痛的双眸。然而正当他忧虑着商之的不忍时,却见金弓弩箭破出苍夜,在火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华。满弦利箭,并没有过多的犹疑,直直射往将要逃逸出柯伦河的将军。

一支长箭在弯刀下劈斩,另一支长箭尾随而到,射入了将军的后背。

草原上的风一霎停滞,贺兰柬轻轻吸了口凉气,闭上眼眸。

郗彦按着窗棂,目光沉静,紧紧注视着长箭刺身、身体不断摇晃的将军。待那将军终究支撑着,驾马淌水,去了河对岸时,郗彦才微微松开了紧抓窗棂的手,透出口气。

匈奴营哨早就吹响,栏栅大开,鼓角鸣奏,爆发出的嘲弄呼喝声似鬼哭狼嚎,一路将拓跋氏族人迎入白阙关。

柯伦河南岸,火焰马驻足。那袭黑袍仍飘扬在风中,潇洒纵恣。而黑袍下的身躯却已僵凝,如同石筑冰封。当号角鸣收,天地重又归于安静时,他才转马掉头,慢慢行了一段路后,忽而孤身离队。火焰马四蹄奔腾如风,冲向西北。那支跟随其后的队伍没有丝毫停滞,如常驰回,安归营帐。

耳边清静下来,唯余风声长啸。

贺兰柬缓缓睁开双眸,正看到火焰马奔至赤岩山脉西侧隐秘的角落。藏于那里的几百人忽而如乌云升起,在火焰马的率领下奔赴向草原深处如同黑渊的夜色,几乎是在顷刻间离逝不见。贺兰柬展眉,也终究松了口气。

“拓跋氏部曲千人,轩公子全带走了,”贺兰柬低低开口,语气端稳没有丝毫波澜,似在陈述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琐事,“为免匈奴那边有所察觉,少主只带了三百人北上狙击右贤王的粮草。一人深陷虎穴,一人独对狼群,如今却皆已没有回头的余地。”他抬眸看了看郗彦,似是迷惑地:“你们怎么就想到诈降这样的险招呢?”

还有更好的方法麽?郗彦无言垂首,苦涩一笑。

贺兰柬再沉沉叹了一声,转而却微笑,拍了拍他的肩:“兵书云,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宏远深切之谋,固不能合庸人之意。险而求胜,如今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但愿轩公子智勇双绝,不负你和少主的期望。只是他们两人都走了,城中和军中此刻都赖你安抚了。军中兄弟好办,帅令如山,不会起乱。至于城中……”

他话音未落,钟晔已敲门进来,道:“王府有人来报,诸族老齐聚府前,纷纷相问今夜的事。”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贺兰柬笑若黠狐,拢拢衣襟,踱步出了城楼。

这岂能算是麻烦?尚和轩如今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麻烦。郗彦轻轻抿唇,抬目再望了眼白阙关的方向,随后下了城楼。

白阙关,此刻匈奴营寨的中军行辕,正是杂闹纷呈之时。

三更半夜被部下吵醒,匈奴王崴师自是恼怒异常。又闻是鲜卑拓跋轩投诚,一时惊疑不定,命人将其召入中帐面谈。不想一刻后,士兵们抬来的却是一位身受重伤的年轻人,羽箭入背,已经昏迷不醒。

“这就是草原上人人称颂的英雄――拓跋轩?只中了一箭,便成了这副窝囊的模样?”崴师俯首,端详着软塌上没有知觉的人,不禁冷笑。

“单于此言差矣,”坐在榻侧诊断拓跋轩脉搏的白衣男子摇了摇头,话语如空谷静水,带着无尽的清雅风流,他拔下拓跋轩后肩所中的黑羽箭镞,缓缓道,“射拓跋轩的弓箭不同寻常,那弓是独孤氏祖传的金弓,箭更是由昆仑奇石炼铸的圣鹰灵箭。鲜卑少主的弯弓下,但凡中箭者,必无人可逃出生天。拓跋轩如今还能存了一口气逃到单于的营帐来,倒确实可称是位罕见的英雄了。”

白衣男子嘴角含笑,手指按住拓跋轩肩头的伤口,施药包裹之际,看到衣袍下的金丝玉甲,目光一怔,随即微微叹了声:“原来如此。”

崴师道:“什么如此?”

“拓跋轩身上的这件软玉甲,为他挡去灵箭的许多力道。难怪不死……”白衣男子包裹好伤口,施施然起身,侧首间容颜极俊秀,“我方才说他是英雄,言之过早了。”他语调感慨,颇有自嘲。

崴师嗤了一声,冷冷盯着拓跋轩青白的面容,一言不发。他初登单于之位,此番举部族重兵南下,本想积威立功,却不料至今一事无成。先与柔然交缠在方寸之地不分胜负,继而欲取云中,几十万大军压下,原以为可以一战轻松得城,岂料鲜卑人虽少,作战却一如既往地骁勇难敌。前几战的连连挫败影响了士气不说,更被大雪困于白阙关,粮草短缺,后方中空。接连的不利已让年轻的匈奴王心如焚烧,速战速决之念愈发迫切。今夜乍见敌军投诚,说没有惊喜那是自欺,然而惊喜之外,他想的更多的,却是无法不顾虑的重重怀疑。

白衣男子洗净了手,转身见崴师一脸凝重地站在榻侧,悠然一笑:“单于将要如何处置他?”

崴师踱回帅案后坐定,问道:“军师以为呢?”

“若为匈奴万全,该杀了他。”白衣男子风清云淡道。

崴师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言。眼前此人白衣翩翩,举止超凡脱俗,分明是江左名士才有的神姿,然而长久相处下来,崴师早已知道那如玉温润的笑颜之后,却是杀伐不动心的狠辣和无情。

军师低头抿茶,似毫不察觉崴师的目光,仍淡淡笑道:“单于不语,看来是心存不舍?”

“右贤王粮草将至,”崴师游离话题,若有所思,“粮草一到,便是整军夺取云中之时,匈奴和鲜卑,十日之内必有决战。而且,几个时辰前我收到密报,拓跋轩与段氏交恶,大闹于市。独孤尚出面调停,拓跋轩有气难忍,十分不甘。若是……”他目光闪动,话语一顿,言有保留。

军师呵呵一笑,旋转着指间杯盏,接着他的话道:“若是拓跋轩真的是来投诚,那我们此战全胜便有了把握。我军号称三十万,实则不过二十万。鲜卑骑兵仅两万余,然而独孤尚作战奇诡莫辩,鲜卑族人更是置之死地的无畏,他们两万骑兵壮有十倍之威,若无熟悉鲜卑内情的人相助,想拿下云中,其实难如登天。不过――”他托长音调,注视着崴师,“单于可曾想过,此刻留下他,可是双刃之剑。搞不好,这柄剑锋的利刃,正抵着我们的咽喉。今夜这场叛逃,我怎么看,都像是场戏。”

“军师执意要杀他?”崴师瞳仁被庭燎照得明亮,含笑问道,“若是如此,方才你又何必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