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绍冷道:“我母亲生前如何,不敢劳陛下感慨。”

“竟敢这样和朕说话?”女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叹息道,“念在你是一片孝心,朕暂且先不追究。”她转身抚着红色晶石,以指尖描绘里面雪魂花的形状,微笑道:“不过你师父当年拿走了雪魂花,的确不是想害你母亲,而是想救你母亲。”

“雪魂花……救人?”夭绍却是无法置信。

“有些时候,退后一步才能保得诸事完全,枉你这般灵慧,还看不透这个道理?”女帝摇了摇头,又道,“再说那雪魂花――你想想,中了雪魂花的人,你,郗家的小公子,还有如今的东朝皇帝,哪一个是因为雪魂花的毒而死了?”

夭绍愣住,女帝嗤然一笑,道:“你活得好好的,郗家小公子是被萧璋杀死的,东朝皇帝如今不也醒过来了么?雪魂花是藏寒毒,中毒之人若无解药,必定昏睡不醒。若毒素存于体内不能散出,每月月半必定受寒毒之苦,如此折腾下来,不管内力多深厚,身体多强健,俱活不过十年。这才是其害。”

活不过十年?――此话如雷霆劈闪脑海,夭绍大惊失色。

他为何从不曾说,从不曾说……自己亦是如此地糊涂,竟只当一切如旧。

心中隐忍的痛似一霎到了极至,夭绍在惊觉的意识下急急转身。

“站住!”女帝喝住夭绍,“你要去哪里?”

夭绍浑身颤抖,垂眸摒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斟酌了说辞刚要开口,却听殿外有人扣门轻呼道:“陛下,融王殿下和柱国大人在前朝求见。”

“何事?”

“据说南方来了紧急军情。”

“终于动手了么?”女帝沉沉吸了一口气,再没心思去管夭绍瞬间失态的缘由,换了衣袍,匆忙去了前朝。

夭绍心急如焚,见女帝舆驾迤逦远去了,忙闪身出了寝殿,疾步穿过重重甬道,来到右银台门。那夜领他出宫的郎将正在树荫下等候,看见她的身影终于松了口气:“姑娘怎么到此刻才来?云公子他们在外等了半个时辰了。”

夭绍不欲解释,只欠身道:“又麻烦郎将大人了。”

“哪里的话。”

郎将当下引着她过了前朝的侍卫防守。因这夜宫宴既有四方来朝的使臣,又有诸多贵族公侯,是以宫门守卫不比素日的森严苛刻。一路检查腰牌,核实身份,夭绍有惊无险出了宫门,站在夜风下回首身后的宫阙,只觉这几日似梦般惘然。

夜下积雪犹在,霜雾冰凉刺骨,久违的自由气息却在此刻袭漫周身,夭绍心头一阵轻松。停在远处宫城墙下的马车这时也悠悠驶来,夭绍快步迎上,驾马的钟晔望着她微笑:“郡主,上车吧。”

“且慢!”车厢里忽然有人开口,车门猛然一开,白衣公子从里面跃下,拉着夭绍走去一旁,对钟晔笑道:“我和小夭有几句话要说,钟叔请稍等。”言罢又对夭绍笑了笑:“我们边走便说。”

夭绍如今心里另有牵挂的事,闻言蹙眉道:“伊哥哥有什么话?”

沈伊难得地肃容道:“自然是要紧的话。”

夭绍摄于他慎重的表情,只得转身与他在雪地里慢慢行走,钟晔驾车跟随其后,车轮辚辚撵过积雪,咯吱的声音飘飞夜空,使得沈伊对夭绍的一番诉说模糊成旁人不可听闻的窃窃私语。

良久,沈伊低沉的声音终于似伴着冰雪一起消融,夭绍驻足当地,怔忡的眉目间清灵不再,唯有愧疚和苦楚,嗫嚅道:“师父……竟是我们错怪了他。”

“却也是他甘愿的。”沈伊叹道。

夭绍回首,望着墨沉天色下那连绵飞翘的宫檐,眸色黯然。

沈伊抚了抚她的肩,劝慰道:“我告诉你这些,是担心阿彦的心结不得开解,不想你也就此会多一个心结。你先放心离去,陪着阿彦去找雪魂花,我便在此再留一段时日,为你,当然也是为我自己,陪着小叔叔。”

“多谢伊哥哥,”夭绍勉强微笑,“如有机会,回途时经过王城,我想亲自和师父说对不起。”

沈伊笑道:“他不见得会原谅你,因为他从不曾怪过你。”他牵过夭绍的手,转身将她送上马车,关上车门时笑意温和,说道:“一路小心。”

“沈公子,我们走了。”钟晔甩下马鞭之前,辞别沈伊时难得地恭敬。

沈伊抱臂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懒散,笑道:“北上一路若逢好酒,钟叔可不能忘记给我带回来。”

钟晔刚起的一丝转观瞬间消散,冷哼一声,驾着马车急驰入沉沉夜色中。

车厢里微弱的烛火随着马车猛烈的晃动不断摇曳,小书案上卷帛累积,郗彦闭目扶额,似是昏昏欲睡的疲惫,忽明忽暗的灯火映上他的面庞,照得那肤色近乎透明的苍白。

夭绍慢慢坐到他身边,卷起衣袖,擦去他额角渗出的薄汗。郗彦在烦躁中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柔滑温暖的肌肤沁入掌心,这才让他意识到了什么,睁开眼眸,茫然望着眼前的人。

夭绍笑意柔婉,轻声说道:“终于可以去寻找雪魂花了,我在王宫的这些日子,翻查过不少的记载,据说色楞格河以北是柔然人信奉的神仙居所,那里白雪皑皑,山川俊秀,是人间的灵境。如果那里真住着神仙,不管我们有什么忧愁,或是什么难事,都可以求着神仙给我们指示,你说好不好?”

郗彦不置可否,只望着她清美的容颜,沉在眼瞳深处的烦乱和厌恶终于渐渐散去。夭绍见他神态如初,这才微微放下心,转身从暖炉上盛出两盏热茶,笑道:“不过在遇到神仙之前,我们还是不要再想那些烦心事了,有些往事无法停留,有些道路不可改变,再回首也没什么意思,即便错过,只要如今清醒,还是可以挽回的。阿彦,我说的对不对?”

郗彦抿抿唇角,似乎是无动于衷的淡然神色,接过夭绍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便放在案边,拿起一卷谍报开始翻阅。

夭绍悄然一笑,静静坐于一旁为他整理满案的书卷。

郗彦此刻阅览的正是慕容子野的密函,信中先是浓墨重笔讲了一番他去许昌顺利劫持康王的事,接着又一转笔锋,恢复此信作为密函的简明扼要,三言两语提了提商之和萧少卿各自部署的成效。

元月二十八日,商之果然与裴行一同入宫见了司马豫,裴太后因康王被困许昌的缘故,不得不同意兄长的选择。迫于朝中乌桓贵族的舆论压力,司马豫下令将商之暂时软禁在慕容王府,本是只待姚融一旦兵动,便趁机翻转朝局,谁料西北那边迟迟没有动静,甚至姚融将先前的匈奴流民一举赶出了凉州边境,呈上朝廷的奏折再不提商之为鲜卑主公的身份,只道凉州寇乱已平,境内安稳。

而萧少卿和阮靳一行却另有意外收获,阮靳当日在安邑所见的故人竟是昔日雍州刺史令狐淳的主薄石进。原来石进当年是阮靳祖父的学生,因早年孤苦流浪至东朝,被阮靳祖父收留,在阮府呆了十余年,视为养育大恩。令狐淳领兵多年,当初在雍州为刺史时政见方面多听从石进的见解,是以他知晓事关雍州的密情太多,本来在令狐淳被流放之后石进意图归隐,但此番受阮靳亲自相邀,不得不再次出山。如今的雍州刺史、赵王司马徽乃姚融的亲外甥,北帝虽与赵王兄弟情深,但帝王的心思却终究深晦难测,九鼎之位也素来透着超越生死亲情的诱惑,经遇姚融挑起的风波后两人竟又俱是沉默,在等着对方先行一步的试探之下未免彼此猜忌,嫌隙渐生。这次萧少卿一行刚到洛都,便逢北帝微服出宫,在苻景略府召见石进,细谈了一日关于雍州的军政事务,方才满意回宫。而萧少卿借此机会也请得了战马南下的旨意,入宫与明妤见过一面后,便匆忙赶回了东朝的烽烟战场。

郗彦看罢密函递给夭绍,夭绍的目光在信中某处停留了一会,而后若无其事地扬起脸,掐着手指计算时日:“此去燕然山来回大概要半个月,然后南下东朝,估计不到一个月我们就能在邺都了。”

会这么顺利么?郗彦仍是心有忧虑,但看着夭绍灿烂明媚的笑意,受她感染,不禁也怀着美好的期盼憧憬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百花宴

郗彦的忧虑不无道理,慕容子野那封密函看似面面俱到,只可惜将诸事说得太过顺利,倒显出几分难以掩藏的心虚。而事实上,慕容子野的确是“遗忘”了一件要紧事。这件要紧事,正是萧少卿离开洛都时,拜托给商之的。

豫征二年的初春,雍州难见和煦阳光,连绵的阴雨持续下了五六日,竟还是毫无放晴的意思。

二月初三,夜色深沉,依旧是风雨交加,慕容子野急马穿梭早已寂静无人的洛都街巷,停马在慕容王府前时,侍卫忙上前撑开油伞,接过他湿漉漉的斗篷。

“小王爷,王妃让你回来后去趟芜香苑,说是有要事。”

“要事?”慕容子野愣了一愣,举了伞快步走入内庭,在拐弯的长廊犹豫一刻,却没有去芜香苑,而是急急去了西侧的水明园。

水明园的墙头零星挂着几盏灯笼,墙外明湖荡漾,墙里烛光隐隐,园内阁楼中,石勒和狼跋正下着棋局,见慕容子野到来,忙起身行礼。

“起来罢。”慕容子野不做停留,收了伞扔在门外,飞步上了楼梯,直奔商之的书房。

“尚!他已到了,目前城中到处是眼线,我好不容易才与他会合,如今已安排他在城外白马寺。”慕容子野刻意压低了声音,语速却甚为仓猝,开门关门时的动静更是异常之大,商之本安然站在窗旁望着楼下明湖,此刻不由也被他搅得微有几分心乱。

商之抚着窗棂,对着夜雨沉吟片刻,道:“如今的形势不可让赵王在洛都多停留,既然已答应了阿憬安排皇后与赵王见一面,便要及早。”

“说得容易,可是皇后离宫哪能如此简单?而且这事必须隐瞒陛下,这可是欺君之罪!”慕容子野皱起眉,很是担忧,“何况如今你还在软禁当中。不是我说你,都是自身难保的时候了,何必还答应阿憬这样棘手的事?如今赵王人来了,这面却又如何能见着?父王若知道此事,必然是雷霆大怒。”

“所以不能告诉义父,只能由我们自己筹划此事,”商之叹了口气,“再说,我这样做也不只是为了阿憬,我也是为了鲜卑。天下人除了皇后,如今还有谁能探得赵王的真切心意?又还有谁,能周旋陛下和赵王之间,让他们彻底放下戒心,兄弟联手?”

慕容子野冷笑道:“帝王之家,何曾有过毫无猜忌的兄弟情义?赵王纵是今日不除,来日也会是陛下的心腹之患。怕只怕,皇后这次的举动会引火自焚。”

商之转身看着他,冰凉的凤眸受夜雨的湿润,那深远的目色竟透出一丝清澈之意,笑道:“你若担心,这事由我来办,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插手。”

“你说什么!”慕容子野怒得几乎跳起,上前逼视着他,“我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

商之摇了摇头:“如果你还是原先的慕容子野,我倒也没有顾虑,只是今天,你的身份却不一样了,若你有万一,却会连累到一个无辜的女子。”

慕容子野扶额不已,恼道:“你说什么?我怎么越来越迷糊了。”

商之道:“你今日出城所以不知道,太后今日召你母亲入宫,说要为你和晋阳公主赐婚,大概几日后便有旨意下来了。”

原来母亲叫自己去见她,便是为了这事?慕容子野僵愣了片刻,心中乍惊乍喜,脸上表情一时古怪至极,梦中期待已久的美事骤然降临眼前,他此刻却不知是该放声长啸,还是该雀跃欢呼。

商之微笑:“恭喜你了。”

“是该恭喜,”慕容子野不掩欢愉,桃花眸意气飞扬,笑道,“既是如此,那我更要小心行事了。”

“你下定决心了?”

“当然。”

商之默不作声看了他一刻,转身关起窗扇,走到书案边摊开一卷地图,说道:“要带皇后出宫,势必要引开二人的注意力,一是太后,二是陛下。我方才观望云色气流,这雨大概再维持两日能停,而二月初六,正是一年一遇的洛都百花节,届时太后将召洛都所有的贵族少女在城北行宫赴百花宴。行宫正在白马寺之侧,按往年惯例,百花宴前太后将领诸人去寺中祈福,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让皇后与赵王相见。”

慕容子野道:“这的确是难逢的机会,那我需要做什么?”

“帮我拖延太后和陛下,我需要一个时辰。”

“就这么简单?”慕容子野恼意又起,“你不是又想撇下我,独自赴险?”

商之无奈道:“这事哪里算是简单?太后和陛下都是那样精明的人,稍有漏绽,便是前功尽弃。”他指了指案上的地图,补充道:“这是邙山的地势,行宫和白马寺的所有殿阁俱在此间标识得清楚分明。那日护驾的,行宫之内是谢澈的禁军,行宫之外是你北陵营的将士,皇后与赵王相见的路程我标明在地图上,这一路的护卫必须都是你们的亲信之人。这几日我不方便出府,便由你通知谢澈。”

慕容子野卷起地图塞入袖中,叹息道:“又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容易事。如果是阿彦在此,你还会这样只管独自背负所有么?”他很是不满地睨眼,看着商之:“不过那日你怎么出府?这王府被乌桓那般人的细作盯得都快成破风的鸟巢了。我们这边的人俱不方面出面,段云展他们又藏伏在城外,谁人接应你?”

商之一笑:“总会有接应的人的,你别担心。还有,白马寺一切的事,勿要惊扰到我师父。”

“说起竺深大师……”慕容子野忽然吞吞吐吐起来,艰难道,“尚,这段日子诸事复杂,你忙得很,我先前亦不敢告诉你真相……其实自从你北去云中之后,竺深大师的身体便愈发病弱,方才我在白马寺时也探望了他,他如今意识模糊,似已是气若游丝。”

“什么?”商之惊怒,“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又能如何,他的病,你和阿彦不是素来无法?”慕容子野目色愧疚,轻声道,“之前让你烦心的事够多了,我不想再加此一件,何况这也是竺深大师的意思。”

商之默然坐于书案后,双眸盯着烛火,幽幽恻恻中不见一丝波澜,沉静得叫慕容子野心中冷战。

“尚……”

慕容子野待要再劝,商之却涩然一笑,阖目叹息:“不必多说,师父的心思我能明白,你还是先去芜香苑吧,想必你回府后还未来得及去见你母亲。”

他既如此说,仿佛看透一切的旷达,慕容子野本该松口气,可却觉得心中隐起一缕莫名的忧虑,但又说不出所以然,再望了他片刻,才叹了一叹,转身离去。撑着伞走入夜雨下时,慕容子野对着光滑的青石台阶上倒映出的身影发了一阵呆,突然有些想不通:为何所有的兄弟都在那条路上艰辛行走的时候,自己却是锦绣前程、美满姻缘,竟活得如此地春风得意?

真是太不够意思了,他这般鄙夷自己,灵感在这时闪过脑海,突然有了百花宴那日拖延太后和陛下的妙计。

可惜,却要委屈晋阳……慕容子野揉着额,心微微一痛。

夜过戌时,王府四周一片清寂。雨丝愈落愈急,沿着瓦檐滴流的水线灌入趴在墙下的黑衣人脖颈间,冷得他浑身哆嗦。

“大哥,听动静,慕容子野已离开了水明园,独孤尚还是没有动静,”黑衣人一抹脸上的泥水,将斗笠微微抬高,问身旁的人,“这么晚了,想必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我们还要在此处守着吗?”

被唤作“大哥”的人极是沉稳,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只道:“主上交待要密切注意慕容王府的动静,当然不可擅离。”

“这些天都不曾见独孤尚出府,而且这天厌烦得很,雨总下个不停,淋得我全身酸痛,”黑衣人活动活动筋骨,站起身,笑道,“大哥,我去小五小六那边找些吃的来,他们守在西门,倒是正有一间空屋住着,比我们自在多了。”

那大哥没有说话,黑衣人转身刚走了两步,忽见疾风吹散雨丝,一缕孤云自王府里飘飞而出,倏忽掠过眼前,他定睛看了看,使劲揉着眼睛,骇然道:“大哥!”

“什么?”

“有人出……”他话未说完,不察一道雪亮锋芒已自远处的树荫下袭卷而来,顷刻刺入自己的咽喉。

声音哑在喉中,还未来得及哀嚎惨叫,便已丧命。身后的大哥自然发现出不对,刚抬了斗笠去查看情况,便见一柄利剑已横陈颈边,长剑锋芒照人,利刃上的血液甚至还未被雨丝洗去,带着温热湿滑,沾上自己的肌肤。

“阁下――”他声音颤抖,壮着胆子抬眸去看来人,双目却被雨水笼罩,只朦胧可见那深灰色的斗篷之下,是皓白的须发,苍老的面容。

老者双眸慈蔼,凭着一声叹息,便轻轻将长剑划过他的咽喉。

“你是……谁……”破碎的声音在血流汩汩的嗓子里发出。

“快死的人,知晓我的姓名,又有何用?”老者漠然转身,腰际的蓝色玉带湛出静谧的光华,映入地上那人再也无法瞑阖的双眸。

邙山草木葱茏,夜下的雨雾在此处更见氤氲,一道黑影自山脚飞速掠行山间石道,不一刻便到达山顶。

此刻已近凌晨,白马寺的灯火早已暗淡,大殿里偶尔传来沙沙木鱼声,黑影飘至殿下长廊,径自抛了黑绫斗篷,隐约的灯火照出那人修俊的身姿,一袭白色僧袍圣洁不染凡尘,随着急促的步伐在风中飘扬。衣袂如雪,足下生莲,他十分熟悉地穿过一众殿阁,来到山谷深处,于那间幽静的佛阁前止步,刚要敲门,里面却有灯烛燃起,温和悲悯的声音淡然飘出,依稀带着几分无奈:“尚儿,你还是来了。”

“师父。”商之推门而入,只见佛堂正中,竺深身着淄色长袍,盘膝静静而坐,灯烛下的那张面容,虽因疾病所累而疲惫虚弱,神情却依旧平静安详。

商之行过礼,亦盘膝坐在对面的软毡上,不由分说拉过竺深枯瘦的手腕,按着他的脉搏。

竺深感受着缓缓行入筋骨的柔暖气流,不动声色拂开商之的手臂,轻轻微笑:“生死有命,不可强求。”

商之道:“若当真如此,当年师父何必散尽毕生功力,却非要救我一命?”

竺深话语清徐,笑道:“那正是你的命数,你命不该绝。如今为师油枯灯尽,再多的内力输入我的身体中,亦是于事无补,何必让你劳累?”

“师父!”

“不必多说,执念是障,”竺深目色干净如水,望着商之仿佛可清晰倒映出他的灵魂,“何况今日你为了来寺中见为师,想必又是背负了不少无辜的性命,是不是?”

商之微一皱眉,不再出声。

“闭上眼吧。”竺深低低叹了一声,捏起指间佛珠,轻轻念佛诵经。淡若清风的经文传入商之的耳中,却无法让他心境宁和,想起当前的事,竟是愈见心乱。

深浓的夜色在淅沥雨声中渐渐淡去,天色发白时,竺深终于放下佛珠,睁眼看着身旁仿佛已然入定的商之,摇头道:“尚儿,你心中有魔念。这寺里是有什么让你如此烦心的人?”

商之不愿欺瞒他,只得道:“赵王。”

“他封地雍州,何故会在此?”

商之斟酌片刻,解释道:“其实目前赵王的形势与师父当年相同。师父俗家是亦是皇子贵胄,为了你的兄长、当年先帝的猜忌,不得不少年便剃发出家。赵王如今已不是少年,不同师父当年的心境,如何劝他与陛下平安相处,确是难事。”

“那些前尘往事,何必再提?”竺深目光淡静,说道,“凡事必有因果,世人计较利益得失太多,是以常常迷惘,千年才修得一世兄弟的情义,依为师看来,其实当今陛下和赵王俱有一颗良善灵慧的心,不过随着权欲而渐渐迷失了原先的自己,但为了这个家国,为了身后的外戚家族,他们也是身不由己。你此生孽债太多,今日若能为他二人消除隔阂,虽出于私心,却也不失为一件善事,多少子民百姓可因此挽救一命,为师替世人多谢你。”

商之垂首,深有惭意:“弟子不敢。为了鲜卑和家仇,弟子背负的杀戮的确太多,愧对师父的教诲。”

竺深抚摸他的发,叹息道:“你聪敏通透,若非那些往事,本该是世间最俱佛根的人。可惜……”话说到一半却无法继续,他气息虚弱,又是一夜打坐,此刻未免疲乏,一时头昏目眩,身子竟软软后倒。

“师父!”商之慌张,忙取出怀里的碧玉瓷瓶倒出药丸,喂入竺深嘴中。

竺深将郁结在胸前的浊气慢慢吐出,商之扶着他躺上竹榻,道:“弟子这两日便在寺里陪着师父。”

“也好,”竺深这次却未推辞,淡淡一笑,“为师还有两本未整理完的佛经,如今心力委实不够,只能请你帮忙完成。”

到了二月初六那日,天果然放晴,乌云散去,旭日当空。因百花宴之故,洛都通向邙山的官道一早被北陵营的将士封锁,待巳时太后和皇后的舆驾出城,连绵仪仗映日蔽空,护送舆驾的禁卫拉扯出十里锦幛,一路香车宝马,环佩飘响,贵族少女娇柔的笑语声夹杂在百花绽放的香气中,明媚春光就此而生。

到了邙山,白马寺佛家庄严,一众少女徒步上山,在肃穆的钟声、宁和的檀香中不敢再放肆喧哗,默然跟随裴媛君在寺中大殿跪叩祈福,受柳枝净水的洗礼,这才退出佛殿,去向白马寺之侧的行宫。

百花宴摆在行宫西侧的一座清幽溪谷,谷间水流清澈,山岩秀丽,一旁桃林初发蓓蕾,一旁绿草明润冉冉。溪流之畔,更有宫人搬来各地敬上宫廷的奇花异草,骄阳下,无数花色悉悉绽放,飞鸟流盼,彩蝶飞舞,一派春意盎然。

说是宴,不过只是踏春赏春的噱头,太后和皇后端坐于高处的凉亭中,任少女们置席案不顾,罗裙飞扬,广袖翩翩,嬉戏花丛中,人面花色相映,满目娇妍不胜收。

“陛下何时能到?”裴媛君慢慢阖上茶盏,问身旁的茜虞。

茜虞道:“说是未时之前,想必快了。”

“朝事要紧,哀家就耐心再等等吧,”裴媛君望着亭外流连花丛间的少女,笑道,“今年的百花宴似乎比往年更加热闹些。皇后。”

明妤正心不在焉地望着天色,闻言忙应道:“是,母后。”

“哀家看你今日脸色不太好,是否身体不适?”

明妤勉强微笑,道:“臣妾今日起来时是觉得有些胸闷。”

“得注意自己的身体,陛下还劳你照顾呢,”裴媛君似乎说得语重心长,眸光却漫不经心地飘飞,望见桃林之侧安静站在溪边的一位红裙少女,不由沉吟片刻,问茜虞,“那可是苻景略的女儿?”

茜虞取过侍女捧着的名册,翻开阅罢,道:“正是,此女名叫苻子绯,今年十八了。”

“这么好的女儿,苻景略竟留她到十八?还未许配人家么?”

“听说未曾。”

裴媛君轻轻点头,含笑道:“此女着实不错。”

茜虞亦是赞同:“确实,苻家女公子不仅貌美,性情亦很沉稳温和。”

裴媛君若有所思,看了看明妤,慢慢道:“陛下的妃子,正该这等的人物。”

妃子?明妤闻言一惊,转眸正见裴媛君盯着自己,忙收敛了神色,微笑道:“苻家妹妹是极好的,之前在宫宴上与臣妾聊过几句,是个温柔懂事的女子。”

“皇后也很懂事,”裴媛君笑容满意,道,“这般的大度,才不愧一国之母,哀家从此也就放心了。”

明妤笑了笑,垂眸望着自己紧紧握在一处的双手――她到此刻才明晓,难怪今日的百花宴太后这般的慎重其事,原来却是为了给陛下挑选妃子。

而他,也该是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