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风雨无常

“豫征二年三月,丙寅朔,后梦熊有兆,帝大赦天下,宣西北诸臣东归,姚融自以赵王之舅、太傅之尊,自称大都督、大将军、西平王,治兵广武,檄文天下悉数帝少不谙、奸邪持政,从此不受洛都节度,由是与帝隙渐深。

戌辰,风霾,昼晦,鲜卑骑兵自陇右密绕羌沧河峡谷,部下言于融曰:鲜卑战矣。融以为然,引兵逼近,两军战于街亭,小试锋芒,各退十里。乙亥,鲜卑营西进数里,驻于羌沧河东,拓拔轩潜师夜济,以勇士万余人袭北岸姚氏烈风营,因风纵火,急击中军,姚军大乱,惊起,弃营跣走。姚融独一人帅百余骑兵帐下断后,以烟雾布阵,令鲜卑兵无故自惊,互相斫射。轩于河中望见之,乃击鼓收众,左右及中军将士悄然来集,多布火炬于河,纵骑冲之。融不敌,西逃还赴西郡,轩引兵复渡水北。

癸酉,融整众而发,以烈风营骑兵三万五千、步卒八万,与鲜卑相峙威城,又遣其将乞特真携密令出阳武下关,与梁州刺史延奕兵出金城、秦川、扶风,营线千里,屯兵河西……”

――《北纪西郡姚氏列传》

豫征二年的三月,云萧索,风拂拂,柳坞花白,春色无常。

自初八街亭一役以来,西北战火由此燎原,递送洛都的军情密报每日急传不断,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司马豫与群臣为战事昼夜廷议,难有安心休憩的时刻。岂料正当前朝军政紧迫之际,后宫竟也突生波澜,给这位年轻的帝王平添重重忧患。

初十深夜,急雨滂沱,冷宫之中忽起一声婴儿啼哭,宫人夜奔紫辰殿,报晓皇后:先前被陛下贬黜的淑仪令狐氏诞下一男婴,问是否要禀知前朝。

明妤惊疑难定,好不容易平稳住心绪,当即派人去了文华殿告知司马豫,又让贴身侍女前去冷宫接出令狐氏,另置宫殿。谁知侍女到达冷宫时,望见裴媛君已领着御医守在令狐氏的榻侧,不得不止步殿外。令狐氏产后血崩,御医回天乏术,只灌了参汤让她能捱住一口气。司马豫冒雨匆匆赶至,看到令狐氏苍白虚弱的面庞,本是喜悦的心情一霎沉落,湿透的衣裳冰冰凉凉贴上肌肤,让他全身颤抖。帝妃二人无言相望,心中感触尽是苦涩,弥留之际,令狐氏的眸光更是凄楚异常,嘴唇翕动,却终究一句话也未曾交待,便闭目而去。

冷宫之内,帷幔素白,光烛寡淡,一缕芳魂就此悄然飘逝,留下的遗憾和怨怼充斥殿间,诸人皆是黯然神伤,唯有那刚出世的男婴不解世故,于裴媛君臂弯中无所顾忌地嗷嗷啼哭。

司马豫难忍令狐氏唇边留下的最后一丝冷笑,跌跄退出殿外,长廊下痴然静立一夜,只觉风雨沥沥眼前,往事如烟,人亦如烟。

直到天色发白,夜雨停歇,晓雾迷蒙,中常侍黎敬轻轻为他披上一件外袍,司马豫方才回过神,启唇道:“传旨去独孤王府,让尚召回令狐淳,即日入洛都。”

黎敬领了旨,转身吩咐了侍从,又掉回头来,在司马豫身边轻声叹息:“陛下不去看看皇后么?方才紫辰殿侍女来报,皇后也是一夜未歇,拂晓头晕昏厥,御医前去诊治,说是动了胎气。”

司马豫慢慢转过身,黎敬望着他的面容,暗自一惊:形销骨立,憔悴如斯,那双素来深沉难辨的黑眸此刻似被晨雾的氤氲遮掩了所有锋芒,惘然之中,不尽惆怅。

黎敬不由想起初逢令狐淑仪的时候,那时的君王年少懵懂,那时的少女豆蔻娇俏,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相伴光阴,纯洁美好,可惜却无长久。生于权利斗争下的感情,最终也是沉没于权利斗争之中,从此欢笑杳然,恨怨并生。

纵是在宫里见多了这样的伤痛无奈,黎敬心中还是说不出地失落,沉默着跟随司马豫的身后,主仆二人在迭起的殿阁之间茫然而走,一时不知去往何方。

三月十一日傍晚,鲜卑铁骑于羌沧河得胜的消息传至洛都,不仅满城百姓为之欢腾,沉沦于悲痛中的帝王亦因此事及时清醒。司马豫亲自布置好令狐氏的灵堂,拜过离去,两袖风清,仿佛再无留恋。文华殿当夜烛火通明,司马豫看过堆积的奏折,翌日一早如常召见大臣商讨战事,言词举止较之以往,不见颓废消沉,反倒更为沉稳从容。

三月十五,姚融大将乞特真密出阳武关的谍报送达尚书省时,司马豫正坐在掖池水畔的宣阁,与远道南归的苻子徵纹秤对弈,谈笑生风。

“朕记得你去了河曲牧场已逾五年?”司马豫慢悠悠饮着茶,望着对面那位乌衣金冠的年轻公子,微微而笑。

晴空丽日,照得掖池水波潋滟,碧沉沉的光泽染透宣阁雪白的绫帐,浸生出幽凉无限的清寂意味。苻子徵迎着司马豫深邃难测的目光,安然坐在锦毡上,扬唇浅笑,一贯地清贵优雅,明俊温和。

他不紧不慢落下指间的白子,这才回道:“臣十七岁去的塞北,至今五年零三个月。”

“一去这么久,难得你还记得回来,”司马豫放下茶盏,执子观望棋局,沉吟中轻声一笑,“你是苻氏的长子嫡孙,世袭公爵,如此日日逍遥塞外,算起来,是白吃了朕五年零三个月的俸禄。”

苻子徵含笑道:“承蒙陛下宽宏,臣……”

“你不要想着拿话堵住朕,”司马豫打断他,敲着棋子道,“听说你们商人来往都讲究利益盈亏,朕今日想和你算算,除了那笔俸禄以外,河曲的草原牧场交给你们苻氏经营百余年,更是从不计较得失。这笔钱财数目,该是多少?”

苻子徵长声叹息:“数目太过巨大,臣又是个守不住钱的纨绔,此刻就算倾家荡产,怕也是还不了。”

“你的家产朕不稀罕,”司马豫笑了笑,将黑子利落按入棋局,“只要你回朝替朕办事,这债便从此两清了。”

“回朝?”苻子徵眼睫略略低垂,敛收住飘忽不定的目光,唇边笑意依然浅浅淡淡,不动声色道,“不是臣不会算数、不识好歹、不接恩典,只是苻氏祖训从来都是长者朝中为官,少者经营马场。先父在世时为先帝太尉,臣叔父那时便久居塞北草原,直到先父离逝,方才南下还朝。臣如今也是如此,叔父于朝中,臣于塞北,合乎祖训。何况……大才槃槃商之君,陛下身边已有尚这样的社稷之才,何须臣还归朝中?我孤身在外,反倒更加容易给陛下办事。”

“大才槃槃,社稷之才,”司马豫望着阁外水波,徐徐道,“尚的确是朝廷之望,至于社稷,却未可知。”

苻子徵双眉微挑,抬起眼眸,不看司马豫,只盯着棋局,似是陷入了深思。

“有什么可为难的?”司马豫回过头,看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禁失笑,伸手指入棋盘,“白子行六九路,你便胜了。”

苻子徵却弃了棋子,俯首道:“臣输了。”

司马豫皱眉:“为何?”

苻子徵道:“臣纵然还有子,也不敢赢君上,论棋中气度,臣折服于陛下,所以输了。”

“你自小如此,太过谨慎小心了,”司马豫摇头轻叹,“尚与朕对弈,却从无这般退退缩缩的时候。”

苻子徵笑道:“所以天下人所称的大才槃槃唯他一个,而不是臣。臣若在朝中,位在人下,约束受制,不会有什么作为。若在塞北,眼观沙漠草原之广,耳听飞鹰骏马长啸,反倒身心旷达,耳聪目明。陛下觉得呢?”

此话之下含意深远,司马豫未免沉默了一刻,继而风清云淡一笑,道:“你父亲苻太尉当年是乌桓贵族心中的英雄,这次的朝政革新,多数乌桓贵族心生不满,你叔父又从来是独断独行、六亲不认的顽固之人,乌桓贵族大都与他疏远,朕本想你回来能为朕在此事上分忧,不过……如你所说,此事也不急在一时,毕竟目前战事为重。你留在塞北,目前的确比在洛都合适,是朕考虑失当了。”

他伸手将苻子徵拉起,又命黎敬领着侍从们退出阁外,问道:“朕年初让你筹备的十万战马,如今可有着落?”

“战马已俱在河曲草原,不然臣也不敢回来见陛下,”苻子徵道,“不过二月鲜卑出兵陇右时,尚已向我调出一万战马。”

“这是朕的意思,”司马豫起身,负手走到栏杆旁,风吹开帷幔,正露出远方的碧空烟岚,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道,“子徵,你与朕皆是乌桓子孙,此次姚融叛逆朝廷,乌桓人自相残杀,祸难不可避免。不瞒你说,其实在姚融真的行逆举之前,朕还曾幻想会出现侥幸之局,能让此次家国的中兴、朝政的革新尽量不付诸武力、不牵连百姓苍生、不至于动摇到社稷根本,然而街亭一役骤起烽烟,令朕如今别无退路。”

他话语顿了顿,转过身注视苻子徵,语重心长道:“此次的战事不同以往,无论是姚融的烈风营,鲜卑铁骑,抑或是其余诸州的军队,俱是出塞绝漠、来去如风的胡人骑兵,充足的战马后援是此次战事的取胜关键。自百年前立国之初,你们苻氏便与姚氏各占翼北、秦陇两处牧马沃野,如今姚融既反,战马之事,朕能指望的唯有你。”

苻子徵忙道:“臣知晓利害,不会辜负陛下的托付。”

“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司马豫略微踌躇,本是俊毅分明的五官被和煦阳光照得有些模糊,慢慢道,“朝野上下如今只知你苻氏马场有战马五万,并非十万。”

苻子徵怔了一怔,随即恍悟,自软毡上起身,揖手低头:“臣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放心,此事绝不会泄漏出去。”

司马豫这才笑得畅快明朗起来,道:“此番战马自河曲南下分拨各军,中间杂事繁复,又要长途跋涉,未免你忙碌起来两边难顾,朕会安排一人与你分忧。”

“不知陛下所指何人?”

“令狐淳。”

“魏陵侯?”苻子徵抬起头,眉目间满是讶色。

“不再是魏陵侯,是代国公,”司马豫容颜平静,持稳的声音亦是不露一丝波澜,“当日令狐淳渡济水北上时,虽遭逢行刺,却大难不死,被慕容虔的人羁押看守于并州。令狐淑仪前几日在冷宫中生下皇子,却不幸辞世,朕……有愧于她,也感恩于她,因此赦免了令狐淳的罪过,暂擢为代国公,让他镇守代郡。”

苻子徵颔首道:“原来如此。”

司马豫道:“如今西北战局已然势如水火,想来中原不久也将遍地战火,你到时只管按朝廷的旨意将训练好的战马发放代郡,以那里为中转之地调遣战马,与诸州军队交洽的事,便交由令狐淳负责。”

苻子徵道:“令狐将军久经沙场,原本就是天下闻名的悍将,于军中甚有威名,协调诸州兵马的事由他担当,想来是比臣方便许多。”

“朕也是这么想,”司马豫放缓语气,微有伤感道,“淑仪去而不安,如能趁着现在朝中用人之时,让她父亲将功补过,或许能让她在九霄之外放心一些。”

苻子徵叹道:“陛下如此情深义重,令臣感佩。”

“陛下,”黎敬细长的声音于阁外飘入,“苻大人有急事求见。”

“想必是西北又来了军报,”司马豫轻抚翠玉栏杆,有些疲累地闭了闭眼,道,“宣进来。”

“臣先告退。”苻子徵揖手而退,对刚入阁的苻景略微微躬身,盯着他手里木盒上插着的赤红羽翎看了一眼,方才移步出阁。

踏上阁外的石阶,未走几步,身后蓦然传来无数棋子哗然落地的脆响。

苻子徵将步伐略略放慢,倾耳留神,只听黎敬声音惶恐道:“陛下请息怒。”

“姚、太、傅!”阁中年轻的帝王似是盛怒至极,冷笑声透着狰狞的凌厉,“朕已给足了他颜面,若他只是想要和鲜卑人一计恩仇也罢,无论胜败,朕倒也不会为难他的族人,如今他派遣乞特真出阳武关,密连梁州军马,剑指洛都,觊觎九鼎,分明是要将他所有的族人推上死路――”

阁中半晌悄静无声,苻子徵于树荫下驻足,日光穿透枝叶落入他的眼眸,一阵明晃晃的刺眼。

“陛下!”苻景略突然出声,话语如常冷静,说道,“陛下三思,这卷旨意发下去可是关乎千条人命!姚氏留都城的族人三百八十二人,连带三族之内的亲眷……陛下真要全部诛杀?”

帝王的声音冷硬嗜血,寡淡无情:“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朕。”

“陛下难道忘记了九年前的冤案?”阁中扑通一响,似是苻景略跪地的动静,劝谏道,“姚氏嫡系都在西北,都城的族人与姚融的逆反全然无关,你如今降罪他们,无疑是在乌桓贵族们的心中再划一道伤痕,他们本就质疑陛下的新政,如今一来,只能更为寒心。而且……若杀了姚氏三族的人,雍州的赵王殿下得闻此消息,又该怎么想?”

阁中再度沉寂下来,良久,方听司马豫慢慢透出口气:“苻卿所言有理,是朕气昏了头。你起来吧。”

“谢陛下。”

“传旨,姚氏族人中素来与姚融亲密者暂时关入牢狱,其余诸人,派北陵营的将士看守府邸,密切注意行踪,一有异动,立即收押。”

“是。”

苻景略领了旨意走出宣阁,望见负手闲立道侧的苻子徵,对视一眼,皆是沉默。两人一前一后绕过掖池,直到宣阁遥遥在后,苻子徵悄然一笑,低声道:“方才陛下还说叔父是六亲不认、独断独行的顽固之人,如今却是不动声色救下了姚氏三族里千余人,大圣大贤莫过于此。”

苻景略脸色冷淡,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只是我却觉得奇怪,”苻子徵故作疑惑的模样,说道,“尚有飞鹰,而且最接近阳武关的人是鲜卑铁骑,为何此消息却是叔父先通知了陛下,而非尚?”

苻景略猛然停下脚步,盯着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苻子徵笑意深深,轻道:“叔父和我都是久居塞外的人,鲜卑斥候的严密灵活、飞鹰传信的万无一失,陛下或许知之不详,但你我都该清楚。”

他的眼瞳是清浅温柔的褐色,向来给人如沐春风的怡然,只是此刻,苻景略却从中望到了沉沉浮浮的莫测暗影,心中忍不住隐隐发突,皱眉道:“你是说……”

苻子徵揉着额,慢吞吞道:“依我看,乞特真之所以能顺利出阳武关,想必是鲜卑的斥候无缘无故打了盹。叔父之所以能比尚快一步禀告陛下并救下那千条人命,想必是尚的那些飞鹰迷了路。”

苻景略迅即体会出他的言外之意,日照如烟、细柳飞琼,眼前分明是春光明媚,他却忽觉一股奇异的森凉正自四面八方浸透入骨,连扑面而来的微风也幽冷起来,缕缕沁入心肺,让人神思凛然。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尚还是不够心狠啊,可惜,可惜。”苻子徵似笑非笑地感叹,长袖飘飘垂落,随手将捏在指间的白玉棋子丢入掖池。

水起涟漪,澜纹不定,对岸宣阁落于池面上的倒影顿时幻化成空――

某些事物的变化素来莫测,世间人心,天上风云。

暮晚时分,云翳遮霞。

一日的晴好未曾换得此夜的月华照城,墨沉天色笼罩下来,洛都几乎是在瞬间暗淡入夜。本是柔暖的东风更不知何时夹飞起一丝凛冽的湿润,微雨悄然而至,飘洒长街深巷,润物无声。

夜色阴郁蔓染,满城华灯明照。采衣楼后的云阁庄园花树成荫,雨雾漫溢浮蔽四周楼台,独有几盏灯笼飘闪长廊下,光晕微微,照得满园疏影朦胧,墨青的石径、素色的栏杆,到处沉沉寂寂地,愈显清幽。

长廊蜿蜒至清池尽头,有阁楼于此处雅致独处,其间燃起的烛光比别处稍亮一些,室中人纤柔的身影倒映在雪白窗纱上,几分朦胧,却非虚缈。阁楼外,一袭黑衣飘逸而至,于廊檐下默然止步,仰头望着窗纱上静谧的人影,似是犹豫了片刻,方才提步而入。

阁外细雨淅沥,阁中声息悄静,明紫帷幔飘动温柔,满室玉兰香淡。

书案旁灯烛摇曳,夭绍俯首书卷间,执笔专注,似是不知有人进来。直到黑衣男子在案边坐下了,她笔下才略微顿了顿,抬头望了来人一眼:“今晚似乎是迟了些,朝中有事?”

“是。”商之一脸倦色,慢慢吐出一个字,随即抿紧双唇,显然是不愿多说。

夭绍也不以为意,转身盛了一盏茶汤给他,又将书案上的一卷信帛递到他面前:“我今天收到阿公来的信,不知道为何……中间夹了一卷密封锦书,是给你的。”

较之夭绍的难以理解,商之却是淡静如常,脸上并无什么疑色,打开卷帛阅过信上内容,微微蹙起眉。

夭绍忍不住问:“阿公说什么事?”

“西北的事,”商之风清云淡地遮过,避开夭绍探究的目光,将信帛靠近烛火,丢入博山炉间燃成灰烬,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该治你的腿伤了。”

“嗯。”夭绍刚刚点头,商之便伸臂将她抱起,走入里阁。

灯烛之下,不时有金针湛芒,一闪而过。

夭绍闭上眼眸,静静躺在榻上,任商之轻轻捻动腿间穴道上的金针。

细碎的疼痛渐自骨骼间荡漾而生,熨至经脉,渐成燎原苦楚。这样的煎熬每日都得捱一次,纵然是习以为常,夭绍却还是咬紧了嘴唇,悄悄在锦被下握紧了双拳。

好不容易等商之终于拔出金针,撤离内力,夭绍松唇,长长吐了一口气。商之转眸望去,正见她额间的汗珠、彤红的面庞,不禁有些无奈:“还是那么疼?我已经尽量将力道放轻了。”

夭绍忙睁开眼眸,摇着头道:“不疼。”

商之闻言微怔,收针的动作缓了一缓,唇边笑意略略淡去。

夭绍坐直身,望着他愈见疲倦的容色,轻声道:“阿彦这两天寒毒发作,劳烦你日日过来,我……”

“我有时间。”商之的面容彻底清寒,背过身,言词生硬地将她的话打断。

夭绍自知失言,不再出声,着履下榻,待要起身时,方想起代步的轮椅此刻还在外室,迟疑了一会,只得自己扶着墙壁站起身,踉踉跄跄刚走了一步,忽有一双温暖的手掌从身后绕过来,托住了她的双臂。

“不必着急,慢慢来。”商之亦觉方才语气的冷漠,此刻再开口,未免有几分不自在。

“好。”夭绍唇弧浅浅一扬,放开扶在墙壁上的手,在商之的搀扶下于室中缓慢而行。

自从那日在白马寺中的谈话之后,两人总是刻意避开对方,即便再见,彼此之间的话语也是甚少。这几日虽说商之每晚皆来为夭绍治疗腿伤,但相处时仍是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似是万事了然已无话可说,又似是各存戒备的难以开口。此刻虽携手相行,亦不曾给日渐疏离的二人之间添上一丝温度,相顾依旧默然,阁中能听闻的,除了沉重的步履声,便是扑簌的风雨声,沉寂如此,仿佛连空气也被凝结。

门外栏杆旁的暖炉上正煮着汤药,夜风吹拂火焰簌簌飞动,清苦的药香弥漫四溢,掺合入室中的兰香,两味纠结并不突兀,反倒生出缕缕相依的缠绵,自成隽永妙曼。

夭绍脚步停了一停,转过头见药壶上冒着的烟雾尚淡,放下心,继续提步前行。

商之望着她艰难挪动的双腿,忽然道:“前几日接到少卿的信,他说七郎在江州战场上立了不少功劳,是难得的少年将才。”

“是啊,七郎如今已是少卿帐下的右卫将军了。”提起谢粲,夭绍心中是满满的欢喜和骄傲,双眸因闪亮的光彩而璀璨如玉,烛火下的笑颜更是嫣然似画。

商人从未见过她这般动人的笑靥,不由一怔。

夭绍好不容易寻到两人之间可聊的话题,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不顾他再度的沉默,接着道:“不过七郎给我写信,倒是抱怨了少卿许多。”

商之莞尔:“少卿对他是倾囊而授,他还抱怨什么?”

夭绍微笑道:“七郎说,少卿教他最多的,不是别的,是军规。”想起七郎信上的诸多“饮恨”之词,夭绍若有所思,目光不再盯着脚下的步伐,扬起脸望着窗外的夜雨,微微出神一会,低声道:“不过七郎年少无忌,洒脱自在惯了,战场险恶之地,哪里是逞个人英雄的地方?这次若非是在少卿身边,我还当真是不放心。”

商之道:“虽说如此,不过战场之上,若非将军的神勇无惧,其下士卒很难有所倚仗。听说七郎在邾城一役以一人之力所向披靡,横扫八百敌军,直夺对方大将的头颅,极是震慑荆州军。”

夭绍唇边的笑意愈见欣然,扬眉道:“如此才不负他手上的狼牙剑。”话音一落,她忽觉哪里不对,倏然止步。

背后空寥生风,全无依托。商之的声音不知何时悄然飘远,早已不是近在耳畔的清晰。

她不敢置信地缓缓回首,望见商之负手站在室中央,此刻与她距离三丈之遥。黑袍静立,笑容清淡,明紫帷幔在烛火下生出温暖的光泽,深深映入他的眼眸。

那双凤目间再非往日的冰寒,笑意溶溶,朗如月辉。

“尚……”夭绍惊喜莫辩,一时结舌不能言语。

“最后的几步,是你自己走的。”他望着她,轻柔的声音仿佛是替她诉说着心中的激动。

门外暖炉上的药壶突地传出“噗噗”声响,夭绍自喜悦中醒悟,急道:“阿彦的药!”转过身便要疾步走去,却不知腿脚远非自己想象的灵活,长裙绊着脚步,一个趔趄便狼狈跌倒在地。

商之忙上前扶起她,摇头苦笑:“刚学会走,便想要飞了?”

“谁说不可以?”夭绍揉了揉摔疼的手腕,衣袖轻扬,紫玉鞭哗然而出,卷来书案上的青玉葫芦。随即挣脱开商之的手,长鞭再度飞出,勾住门外栏杆,纤影衣袂就此飘离,瞬间到了廊下,手忙脚乱地揭开药壶盖子,将青玉葫芦里的晶莹水汁倒入壶中,眼见那沸腾的药汁慢慢平缓了,方松了口气,重新覆上壶盖。

“这雪莲要添水三次,如今这是第二次了。”夭绍漫不经心地盘算着,从袖中取出玉瓶,倒出两粒雪魂丸,放入药壶中。

她转过身看着商之,轻声道:“阿彦的寒毒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以前唯有每月十五方才发作,这个月却自十三就已全身冰寒无力。尚,医道之上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

商之不堪她眸光紧迫,又不忍谎言欺骗,只得移开视线,没有言语。

夭绍目光黯淡下去,再度借着紫玉鞭的力道回了室内,坐在书案后,卷开面前的画轴,提笔沾墨,于画绢左下方慢慢题字。

商之默然站在廊下,沉思深深,不觉时间流逝。等药汁再次沸腾,他添了第三次水,走入室中待要向夭绍告辞,望见她笔下的画卷,轻轻皱了皱眉。

那卷画原本甚是简单,金羽灿烂的凤凰自天际游飞而至,翩然停歇于广道之上的梧桐树冠,自是“凤栖梧”的寓意。只是画中的梧桐绯红似火,倒是难得一见。商之看向夭绍落于画卷下的题字,心中了然,不禁微笑:“这是给子野和晋阳的贺礼?”

“嗯,”夭绍收了笔道,“我别无所长,想不到送其他什么,不过阿彦却比我有心思多了。”

她将画移到一旁让风吹干墨迹,又打开书案边的一个锦盒,自里面取出一对淡黄玉石,对商之道:“这是云氏商旅从西域带回的灵犀石,有传说道,若是由相爱的两人各执一枚,这对玉石便会绽放五彩光芒。阿彦在石头底下刻了子野和晋阳的名字,晋阳她素来喜欢稀奇古怪的小东西,若见了这对玉石,一定会高兴。”

“是么?”商之扬了扬唇角,待要去拿玉石细细观赏,手指伸出,却顿了一顿,望了眼夭绍,慢慢将手臂收回。

夭绍抬起头问他:“你要送子野什么?”

“我――”商之噎了半晌,愧然道,“还没想好。”

这些天朝事繁忙,西北烽烟初起,来往谍报数之不计,更何况还担忧着郗彦的病体、夭绍的双腿,至于三日后慕容子野的婚事,他倒的确没有细想。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即将要成亲――他似乎是到了此刻,才明白出此事的非同寻常。

夭绍笑意盈盈道:“还需要想么?”她指着商之佩于腰侧的宋玉笛,扬扬眉:“这不是手到而来的事情么。”

商之抚摸着玉笛,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只道了声“我明日再来”,转身便飘然出了阁楼。

商之走后,夭绍一人坐在廊下看着炉火,派去找药的侍女迟迟而归,夭绍将药揉碎了放入壶中,再等了半个时辰,方将浓稠的药汁倒入翡翠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