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斜雨,吹湿面庞,她撩开左臂衣袖,揭下包裹在腕上的纱布,洁白的肌肤上伤痕细长。夭绍咬了咬牙,狠心将刚刚愈合的伤口再度划破,鲜血蜿蜒而下,滴落药碗。

侍女在一旁不忍相看,别开脸道:“郡主,这样有用么?”

夭绍抿着唇不语,眼见原先的半碗药汁被血液不断充盈,即将满溢而出时,她才以碗盖遮住药汁的热气,自己拭去血迹,却不敷药,只用纱布再度绕裹伤痕,宽长飘逸的长袖一旦落下,不露半分痕迹。

侍女推来轮椅,夭绍起身,忍住脑中一瞬的昏眩,道:“走吧,去书房。”

钟晔守在书房的内室外,见夭绍到来,忙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药碗。

“阿彦怎么样?”

“少主运功调息了一日,还未出来。”

夭绍自轮椅中站起,推开门扇,扶着墙壁缓步走入内室。内室不曾燃灯烛,一片黑暗,夭绍只隐约瞧见静坐榻上的身影,摸索着向前,靠近他身边的刹那,只觉有冰雪寒气扑面而至,让她不禁一个冷战。

钟晔跟随而入,将药碗放在书案上,望了一眼郗彦,依旧蹑步关门,退出房外。

夭绍在榻上坐下,燃了火折点亮灯烛。

郗彦在光亮下睁眼,冷似冰封的双眸、雪白无色的面容,竟让夭绍一霎想起塞北绵延无垠的雪地,那里处处苍冷,处处萧瑟,冰雪消融的声响,从来是那般地悄寂安然。夭绍目中酸涩,低头捧了药碗,递给郗彦,柔声微笑:“喝药。”

郗彦接过药碗,抿唇饮了一口,如昨日一般,再度皱起双眉。

“还苦吗?”夭绍心中惴惴,不安道,“我今日是用花露煮的药。”

郗彦不语,神色有些怔忡,垂眸之际有意无意看了眼夭绍的双手。夭绍的左手指尖轻轻而颤,忙拢于袖中,郗彦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指尖。他的掌心寒似冷冰,她的手指竟也凉似如夜水,郗彦声色不动盯着她的面庞,夭绍似是被看得羞怯,赧然低头:“药快凉了,还不喝?我费心煮了三个时辰。”

“我喝。”郗彦声音淡柔,慢慢将碗中的药汁饮尽。翡翠碗落下,他松开夭绍的手,将身旁一件狐裘披在她的身上。

“你在发抖。”他轻声道,话语似水,不辨什么语气。

夭绍裹着狐裘,靠入他怀中,眨眼而笑:“如此就不冷了。”

郗彦微微一笑,灯烛映照下的容颜似乎有了几分暖色。

榻侧的书案上卷帛堆积如山,郗彦拿了左侧几卷机密紧急的谍报看过,又默不作声地放下。夭绍在旁瞥了几眼密函上的消息,却是惊疑难定,正想开口询问,不料书房外一阵脚步声仓促响起,偃真的声音在外传来,禀道:“少主,苻公子领着迟空和柔然郡主到访云阁。”

“苻子徵?”夭绍有些奇怪,思索道,“密信上说迟空和柔然的郡主南逃北朝,凭云氏玉令一路皆由云阁的人照应,只是自安邑过了济水后便再无消息,怎么如今竟是和苻子徵一起?”

郗彦静静想了片刻,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起身下了榻,刚走一步,身体却忽然僵滞。夭绍忙扶住他,郗彦捂着胸口,一记猛咳,唇间倏然涌出夺目血色,悉数洒落夭绍的深紫衣袖。

“阿彦!”夭绍的声音中有克制不住的颤抖,两人望着灯烛下那片被血渍侵染发黑的衣袂,一时俱是怔怔发愣。

长久的静默下,风吹窗扇,夜雨飘摇,满室悄然流动着的,唯有支离破碎、沉沉死寂的幽光。

作者有话要说:

☆、不速之行

夜色已深透,前庭堂中灯烛悠晃。苻子徵临窗静坐,慢条斯理品着云阁侍女递上的茶汤。

堂中一侧素青纱幔环拢净玉屏风,里间有少年焦切问道:“云公子,阿姐怎么样?”

短促的沉寂后,有人缓缓出声:“无大碍,左肋的剑伤并不深,只是落水久了,寒气入体,所以昏迷至今未醒。”

那少年没再说话,纱幔后脚步声响起,白袍包裹下的孤瘦身姿被烛光投照出修长的阴翳,慢慢来到堂中。

郗彦雪白的面庞上神色淡静,揖手道:“今晚有劳苻兄了。”

“举手之劳而已,”苻子徵意态清闲,搁下茶盏起身还礼,笑道,“那姑娘既是无什么大碍,我便放心了。早知这对姐弟是你的熟人,我昨夜就该将他们送来云阁,险些误了人命大事。”

郗彦一笑抿唇,唤道:“迟空。”

少年应声走出屏风,俊秀的面庞毫无表情,站到郗彦身侧。

郗彦道:“昨日幸亏有苻兄路过援手,救了你们的性命,恩情弥天,可曾谢过?”

少年望了苻子徵一眼,二话不说伏地叩首,在苻子徵弯腰想要搀扶时,他又迅速抽袖起身,避到郗彦身后,双眸清寒似月,竟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昨夜南渡济水时无意救起这对只凭借一根浮木随浪漂流“姐弟”,不想两人身上皆受了伤,又曾受长河寒潮侵体,因此一直昏迷,直到今晚这少年才苏醒过来,张口便是说“云阁”,苻子徵难得一次善心大发、送佛到西,只是不知为何这少年对自己总是冰冷难亲的疏离,举止言行间更是透着说不出地古怪,仿佛他不是救他们的恩人,而是追杀他们的仇人。

如此不识好歹的人苻子徵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奈何对方只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年,他想计较也难以下手。一时意兴阑珊,辞别郗彦,寥然离去。

郗彦支撑到此时已极是疲累,靠着软毡在案后坐下,凝神调息片刻,才在案上写过药方,交给钟晔:“去把药煎了,找人收拾一处清静的庭院,长孙姑娘需要静养。”

“是。”

见钟晔捧着药方离去,迟空慢慢挪步至郗彦面前,低着头道:“多谢公子收留。”

“应该的,”郗彦望着他,“你和长孙姑娘为何会南逃北朝?”

迟空迟疑片刻,问道:“师父曾说云阁眼线遍及天下,想必公子已听说了柔然的动乱?”

郗彦道:“此事我是听说,只是不太明白内里情由。长孙将军既然是柔然长公主的驸马,身居要位,又素来受女帝恩宠,为何要起兵包围柔然王城、软禁女帝?”

迟空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知之不详,那日王城突然大乱,师父被长孙将军从宫中接到公主府,匆匆忙忙地,便让我陪着郡主南下。师父给了我一枚云氏玉令,说凭此令沿途可得云阁照应,一路本是无事,不想渡济水南下时,遇到了长靖公主。郡主见到她很是高兴,邀她同舟,未想公主却是剑刺无情,我一人不敌诸多高手,只能趁夜色迷蒙、水浪高涨,以柔然武士不通水性之故,毁了轻舟,拖着郡主飘浮孤木上,方才保得性命。”

“长靖?”郗彦目光微动,“她也来了北朝?”

“是,以我揣测,公主应该只是想带郡主回柔然,以此挟持长孙将军,所以并未有杀意,也不曾对我们下狠手。”

郗彦静默不语,迟空想起什么,伸手从怀中取出两卷锦帛,低声道:“师父本有两封书信让我交给公子和鲜卑主公,不过……我们在济水上漂流那么久,等我醒来后……信帛就成这样了。”

他话语愧疚,面容间的冷傲神色也淡却了几分,郗彦叹了口气,接过帛书打开,只见上面的墨迹果然浸水湿透,早已模糊不辨。

“你不必太自责,”郗彦淡淡道,“信上写了什么,我大致能猜到。”

迟空眼眸一亮,稍觉释然,又道:“不过有一件事,长孙将军倒是曾亲口嘱咐过我。他让我问公子:是否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郗彦怔了怔,微微移转面庞。

窗外细雨拂动,夜色寂寂,依稀可闻风声笼着浓郁的树影悄然飘散。

迟空道:“长孙将军说,若公子还记得当初的承诺,那么请代他照顾好那个人,此生不要让她再受伤害。”

郗彦没有言语,只是皱紧了双眉。

灯火融照着那抹白衣秀影,沉静深泓,宛若是化成了一尊玉石雕塑。

雨后晴日,春风和暖。宫城墙下柳荫流翠、桃夭灼灼。

正是花好明艳时节,前朝虽因战局紧迫而气氛压抑,然后宫之中却是殿阁雍容,牡丹盛放,一如既往地富丽辉煌,又因两日后晋阳长公主的大婚,侍从们捧着红绡到处垂落,喜色满目,笑颜欢欢,与前朝的肃穆庄严全然分作两方天地。

延嘉殿里此刻更是笑语融融,外殿堂上,裴媛君端坐软榻,看着妃子们兴致饶饶地逗弄襁褓中的小皇子,咿咿呀呀的稚声奶气间或传出,听得她眼眸含笑,满面温柔。

裴萦方自宫外而至,于阶下款款行礼。

“萦儿的气色比之年初,似乎好了不少。” 裴媛君望着裴萦,唇边笑意又深了几许。

日照脉脉,裴萦细白的肤色透着股奇异的莹润,远远望去,不见眉目间含带的三分病容,只觉得那张面容似雪玉一般,娇怯楚楚,分外惹人生怜。

“上来坐。”裴媛君招着手道。

裴萦依言坐于她身旁,接过茜虞递来的茶盏,默不作声地饮着。

殿里众人热闹着,独晋阳一副处身事外的模样,跪在裴媛君膝旁,捧着一卷长长的帛书,心无旁骛地浏览着。裴媛君用指尖轻戳她的额角,笑着道:“哪有公主如此不懂规矩的,还未出嫁,就闹着要看自己随嫁的礼单?”

晋阳抬头,笑颜伶俐动人:“我要看看母后和皇兄是不是真的怜惜我。”

裴媛君失笑:“那依你看呢?”

晋阳心满意足地合起卷帛,抱着裴媛君的腰肢,撒娇道:“我知道母后最疼我了。以后晋阳不能在宫中时时陪伴,母后要自己当心身体。”

养在身边十多年的女儿就要出嫁离去――裴媛君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冷硬,不想此刻被晋阳的几句话就轻易哄得柔软,将她搂入怀中,嗔道:“你还真是越来越不知羞了,哀家看你嫁人嫁得十分乐意。”

晋阳微微红了面颊,轻声道:“嫁的是子野嘛,人家说帝王家的女儿从来是命不由自己,晋阳好命,虽然母妃早逝,却有母后和皇兄一如既往的关爱,能够与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晋阳心中是真的快乐。”

裴媛君有些唏嘘,抚摸着她的长发,抿唇不语。

坐在一旁的明妤亦是感触颇深,望着殿外团簇雍容、争相斗艳的牡丹,一时怔忡。今日的阳光应是过于熠然,不一刻便刺得她眼中酸涩,温热的泪水悄然涌出,视线模糊时,她忙侧过身,掩袖遮脸。

晋阳自然不知旁人复杂的心情,红唇凑近裴媛君的耳边,悄声央求:“不过母后,晋阳出嫁前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不知母后能否答应?”

“小小的要求?”裴媛君审视晋阳眸间闪闪缩缩的光芒,不动声色道,“你且说说看。”

晋阳看了一眼裴萦,以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之前母后不是想把血苍玉赐给萦姐姐做贺礼么,晋阳……其实心中也极是喜欢那对玉佩。如今阿姐婚事未成,母后你可不可以……把那对血苍玉赐给我?若是有那对玉佩,我可以不要所有的随嫁……”

话未说完,殿间“哐当”一声脆响,却是裴萦控制不住颤抖的指尖,失手掉落茶盏的声音。

“阿姐!”晋阳望着她刹那间褪去所有血色的面庞,忙住了嘴。

殿间诸人都收敛了欢笑,连摇篮中的小皇子也瞪大了眼眸,似在凝神注意着殿中的动静。

裴萦柔美的眉目从未有过此刻的冰冷无温,晋阳与她对视之际,凛然一个寒噤。裴萦离榻站起,欠身行了一礼,道:“姑母见谅,萦儿不是有意冲撞慈驾、惊扰各位的。”

“晋阳,母后的确宠爱你,或许也是太过宠你,让你愈发不辨人情世故,不知规矩方圆,”裴媛君接过茜虞递来的锦盒,平心静气对晋阳道,“人说内尽其心以事其亲、外崇礼让以接天下,这个道理,对你而言怕是向来远得很。正如你方才所说,人世间女子期盼的愿望,美貌、权势、亲人的娇宠、夫君的爱恋,所有的一切,你已经要有尽有,却偏偏还是不知足。这对血苍玉母后早已赏给你阿姐,你明知她的身体虚弱,婚事也是微有挫折,如此还要从中横夺,是不是不该?”

晋阳双唇无色,心中既懊恼又委屈,眸中涌起泪光,嗫嚅道:“母后,我……”

“什么?”裴媛君极有耐心地等待她的解释。

晋阳却未再言语,只是咬紧了嘴唇,慢慢低下头。

“母后很失望,也很后悔,”裴媛君长长叹息,将锦盒交入裴萦的手中,对晋阳道,“你这样的脾气,哀家如今也不放心你就此嫁入慕容王府,即刻起佛堂闭门思过,不得哀家准许,不得出来。”

“太后,”茜虞于一边轻声劝道,“公主就快出嫁了,且留三分颜面吧。”

裴萦跪地道:“茜虞姑姑说得正是,此事都是因萦儿引起,若姑母为此罚了晋阳,萦儿自觉罪重。其实如果晋阳喜欢这对血苍玉,但可……”

“阿姐,”晋阳抹去眼泪,打断她道,“是我不好,母后罚得没错,你不必为我求情。”她站起身,淡黄宫裙轻云般掠过殿间,奔入里殿佛堂,紧紧阖闭了门扇。

裴媛君慢慢透出口气,日光渗透窗纱,在她紧抿的嘴角落下深刻的阴影。

此刻延嘉殿意外而生的波澜,对于前朝正忙于军政之事的君臣而言,自然是无暇顾及。

午后未时,商之奉旨前往伊阙巡视北陵营。策骑到营中时,正逢伐柯在平野上操练军队。

伊水蜿蜒,丛岭青秀,商之纵马经过校场时,但见广阔的苍原上战马横驰,银槊荡空,数万人步伐岿然凛凛,随着飞扬的令旗不断变化阵型,或冲锋陷阵,或退守城池,行止之间,井然有序。

北陵营向来是北朝帝王的直系亲兵,将士皆为北朝军队中的精锐,武器装备更是各州府兵不能比拟的精良,百年来护卫都城,从未有失。纵是见惯了沙场风浪,商之目望眼前的军队,还是有了片刻的失神。

慕容子野和裴伦闻讯早已赶到营前,商之将携来的御旨交给裴伦,领着随行的十几轻骑,自与慕容子野回到左军行辕,歇下来喝了口茶,这才对子野说了北帝命他即刻回朝的口谕。

“不是十八日才成亲么,怎么陛下如今就让我回去?”慕容子野不甘不愿脱下甲胄,换上艳丽夺目的绯色绫袍。

自姚融兵动以来,慕容子野与裴伦常驻北陵营,这半个月都是没日没夜地在操练军队。此番辛苦下来,往昔俊美风流的小王爷肤色黑了不少,减了几分妖娆,添了几分阳刚,眉梢眼角也浸沉了兵戈争锋的英烈,摇身一变,赫然是一位铮铮英朗的年少将军。

商之正对着帐中悬挂的战图研究,漫不经心答道:“谢澈今日被封卫将军,即将北上渭水,代表陛下辖制翼、并二州的兵马,禁卫首领一职空下来,正该由你顶上。”

“那北陵营呢?”

“暂时交由裴伦独掌。”

慕容子野皱眉,抚摸着帐中帅案上的令箭,依依不舍:“为何不是我留下,让裴伦回去领禁军?”

商之转过身,微微而笑:“你在军中是待上瘾了?”

“这里可有环卫都城的五万精锐将士,”慕容子野低声道,“你就这样舍得?”

“有舍才有得,”商之言词沉静,难见喜怒,“何况这里总归是皇帝的亲军,不是你我说了算,想要宫廷、北陵营两头都抓在手中,别人肯给你这样的好处?退一步说,你是走了,伐柯还能留在北陵营,裴伦也不像裴氏其他人那样工于心计,我们还能暗中掌控一半的军队,这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他话语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手中茶盏,又道:“而且眼下还有一个麻烦,老师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闻,不再似从前那样信任谢澈,此次让谢澈北上,便是老师为陛下出的主意。”

“我不明白,”慕容子野正将案上的书卷一一扔入包囊中,闻言停下动作,疑惑道,“你不是说谢澈北上代表陛下的权威,怎么见得苻景略就开始怀疑他了?”

商之轻笑:“谢澈北上,前有冀州刺史冉青的掣肘,后有刚封为代国公的令狐淳虎视眈眈,他这个卫将军,到时能有什么做为?”

慕容子野不无担忧道:“如此说来,苻景略既然对谢澈存了这么大的疑心,子绯她……”

商之摇头叹息:“裴太后已赐下了封妃的旨意,不过,老师还没有答应。”

慕容子野不再言语,一时辩不清什么感受,只是想起自己即将面临的婚事,却再无一丝春风得意的飘飘然,心绪微堵,难以欢颜,隐隐地觉得,当初莫名而起的那缕愧疚,此刻正无尽蔓延,在他脑海中笼罩出一大片浓重的阴影,不禁让他开始怀疑,自己这桩战乱中勉强成事的婚姻,是否真的可以得到期待中的美满?

商之并不知晓他的顾虑,犹豫片刻,还是歉然开了口:“子野,你的喜宴我可能参加不了。”

慕容子野这才回过神,努力不露出诧异失望的神色,只笑了笑:“有要紧的事要办?”

“对,”商之道,“我今夜要启程去趟永宁城。”

“永宁?”慕容子野略有恍悟,“是去见赵王?”

“也不尽然,”商之侧身,微扬长袖,修长的手指掠过战图,凌厉犹如剑锋所指,牵引着黑绫衣袂自东南向西北,缓缓覆盖住凉、梁二州,“此行南下,是去为陛下借一把东风。”

语声清淡,没有波澜。

然而指间的一张一合,已然是风云吞吐,江山变色。

慕容子野未曾想到,自伊阙回到洛都,第一个听闻的消息便是晋阳被罚佛堂思过的事。细问过宫人其中缘由,方才知事情是因自己而起。想要赶往延嘉殿求情,宫门已是落锁的时候,只得先随慕容虔回到王府,在书房找到当日从白马寺带回的柔然古书,未曾细想,便急鞭赶往云阁。谁知偏偏来晚一步,商之为夭绍疗过伤,已经出城离去,而郗彦依旧闭门房中静心调息,慕容子野在门外望了眼他苍白似冰雪的面容,踌躇片刻,手持古卷离开。

经此波折,慕容子野再想起先前自己的忧虑,不禁暗嘲自己一言成箴。而他此时又如何能料到,原来天命对世人的捉弄远不会适可而止。

三月十八,长公主、慕容小王爷的大婚喜日,有密报自渭水急传洛都,乞特真十三日入关给战局带来的隐患如今终于成了现实——一直按兵不动的梁州刺史延奕突然挥师出金城、秦川、扶风,沿着渭水屯兵千里,与冀、并二州兵马隔岸对峙,中原的战事已是迫在眉睫。

本以为朝政如此紧要,婚事必然一切从简,不想北帝司马豫却宣旨满城欢庆,长公主的亲事规格不减反而更为隆重,本是设在王府的婚宴也改为宫中的瑶光殿,都城的公侯贵胄,无一不收到宴请。

近晚酉时,暮色四合,天空霞云一半红光铺染,一半青暝幽淡。还未入夜,满城灯火却早已璀璨,宫城一方,烟火绚烂,礼乐飘飞。

霞晖之下的云阁却是素净如常,清池之畔的阁楼里悠然流淌着雅正琴声,伴着东去的柔风,慢慢浸沉入明月清凉似水的光泽中。

一曲终了,抚琴的素衣少年垂落手指,琴声杳然而歇,余韵却犹然绕耳。

“静郡主听得这么入神,想必我的琴声还不至于是粗糙得不堪入耳,”少年清傲的面容略带挑衅,望着栏杆旁软榻上虚弱半躺着的少女,“你是不是输了?输了,那就该拜我为师。”

“拜师?”丑奴瞪着他,重伤初愈之下,俏丽的眉目不比往日的灵活生动。她眨了眨眼,扭过头,望着阁内灯火下静静看书的夭绍,轻声道:“谢姐姐,我想拜你为师。”

夭绍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看了眼廊下互相斗气的两人,笑道:“迟空你就让一让她,又何妨?”

迟空嗤然一笑:“谢姐姐不知,有些人的脾气,是宠惯不得的。”

“尉迟空!”丑奴盛怒之下坐起身,牵动胸前伤口,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迟空冷眼旁观,抱着琴径自回到房中,在夭绍对案坐下,细细端详她一会,忽然道:“我听说你和我师兄有婚约。”

他冷不防冒出来这么一句话,不知道是多久没人提过的事,夭绍捧着书简的手指颤颤一抖,唇动了又动,还是觉得这问题着实艰难不可答。

迟空不知情由,只道她是默认了,素来冷淡的神情间露出几分笑意,隔窗望着宫城方向漫天明灿的烟火,微有出神道:“要是谢姐姐和师兄成亲,想必场面也是如此盛大。”

“你想得太远了。”夭绍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好心提醒着。

迟空心道:慕容子野都成亲了,师兄还会远吗?又见夭绍的面色的确有些奇异,少年难得热情的心思勉强压下,转开话题道:“谢姐姐怎么不去慕容子野的婚宴?”

“我倒是想去,可惜腿脚不便,身份也不便。”夭绍很是遗憾道。

栏杆旁煮着的茶汤正沸腾作响,夭绍放下书卷,挪着轮椅行到廊下,盛出茶汤,递了一盏给丑奴:“这茶能清气去瘀,多喝一些,对你的伤有好处的。”

“谢谢姐姐。”丑奴接过,眼睛盯着夭绍,目光有些飘忽,显然是心不在焉想着什么。

夭绍想起她离家南逃的颠簸,以为她心里苦楚,柔声道:“澜辰说你父亲长孙伦超曾是我阿公的弟子,想必当初和我父亲也是情同兄弟,过几日我们就回东朝,你与我回谢府,阿公和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丑奴抿着唇靠向茶盏,轻轻饮了一口茶汤,低声道:“澜辰哥哥说……他会照顾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