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箭破风兮,天山定,

胡骑长歌兮,汉关绝!”

山顶的少年在歌声中缓缓低头,看着长风拂过万里苍原。

日落西天,血色漫漫。他的路途,从今修远难望。

作者有话要说:

商之番外完结。

另:以我目前的码字速度,本来说的下周一日更新正文恐怕来不及,还是定在下周日,更新正文55章。

☆、归计恐迟暮

商之自城郊返回时,已是暮色苍茫。夕日西坠,红霞流溢于邙山之顶,罩着白马寺森严的佛塔,彤然生辉。此际正值晚课,铜钟撞击的悠然嗡鸣伴随颂经声飘然而下,祥和宁静,弥远入心。商之勒马微滞,望着曲折绵长的山道,慢慢地停驻不前。

落霞下一草一木茂然依旧,往日潜心寺中学习佛理的日子飘忽眼前。入耳沙沙的木鱼声里,似乎仍可闻竺深大师殷殷温和、不倦不悔的教导。可惜,纵入佛门数载,纵通晓佛法经义,怜悯慈悲的心怀倘遇家仇族恨,便总似烟尘一般,逝去无痕。

相随而行的石勒亦停马道旁,此刻见他神情间略有悲沉之意,忙策骑靠近,轻声叹息:“主公又想念竺深大师了?”

商之不语,只望着山峰上袅然拂动的紫烟,想起竺深逝前最后的叮嘱,心中寒凉愈甚,顿觉落日下的霞彩如万道针芒阵阵刺眼。于是移开目光,言道:“前段日子天下名僧尽赴白马寺整理师父毕生经论,想来竺法师叔也来了?”

石勒想了想道:“这种时候,竺法大师定是会来的。”转眸看着商之,“主公那时正好去高陵战场未曾有时间参与诸大师论道,是否要现在上山一见?”

商之沉吟了顷刻,摇头道:“今日先不见了。”双腿轻夹马腹,大道上缓慢而行。石勒跟在一边,琢磨他的神色,探问道:“主公在想什么?”

商之目色深处忽起细微笑意,扬了唇角,道:“我今日虽不去见了,不过明日你怕要上去见一见。”

石勒不解:“为何?”

商之话语略低,嘱咐道:“明日夜里你去一趟禁军地牢,押出东朝侍臣,告知他们竺法师叔的行踪。再提醒那位敬公公,明嘉郡主并非不愿跟他回东朝,只因皇后思妹心切,北帝顾念皇后有孕在身,不忍拂她心愿,所以才令明嘉郡主长居宫中、暂不放她南归。”

“是,”石勒一一记下,思忖片刻,笑起来,“原来如此。主公是想让我带那位敬公公来求竺法大师出面,入宫请求陛下放郡主南归,是不是?”

商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眉宇间愁郁看似已消,然而强勉的笑颜之下,眸色仍沉,显然还是心事重重。

石勒望着他,欲言又止。因下午在伊水山林中放肆一闹,一路上他自愧又自责,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于是此刻与商之谈话时言词不免小心翼翼得多,纵知道商之现仍担心着血苍玉的下落和郗彦的安危,亦不敢冒然出声劝慰。

然有一事,他心中却是忧虑无尽――

“主公,有句话不知石勒当不当问?”

商之不以为意:“什么话?说罢。”

石勒暗自斟酌了一番,才轻声道:“主公今日肯让裴行拜祭先主母,当真只是为了郗公子的解药么?”

商之目色一沉,神情骤然有些冷冽。唇微微张启,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住,双眉紧皱,猛地扬袖甩落马鞭。烈焰马受痛下放声长嘶,四蹄飞腾如红云飘出。

石勒愣在当地。方才纵是一瞥,但在那样压抑幽暗的目光中,他要的答案已不谕可知。心中刹那不明喜哀,只怔怔望着那马连带那人绝尘而去,半晌,才闭目长叹了一声。

至王府时天色暗沉,雕甍飞檐下,华灯初燃。商之刚在府前下马,便见沐奇牵着坐骑,形色匆忙自西侧角门而出。

“三叔!”

沐奇待要上马离去,听闻呼唤,转头望见站在台阶上的商之,愣了一下,还是先过来行了一礼:“尚公子。”

“三叔是要赶去哪里?”商之见他额角已起薄汗,便知是一路疾奔出府,心中奇怪,“出了什么事?”

“迟空和长孙姑娘留书南下了!”沐奇愁虑未消,语速甚急,“郡主让我速去云阁通知偃风,令他传命各地云阁留意两人的行踪,护送他们至江州。”说到此处,他忍不住一跺足,低声埋怨道,“也不知道郡主怎么想的,她竟真的放心让那两个孩子这般南下。且不说如今遍地烽火,便是那长孙姑娘,若途中遇上北柔然的人,必然又是一场劫难!”

商之闻言微微一笑,不但不急,反道:“她必然有她的理由。三叔也莫要耽搁了,去云阁通知偃风,迟空二人不会沿庐池、曹阳之路南下,必然会走菱册道,西行函谷关,沿襄江入东朝荆州。”他顿了顿,在沐奇疑惑的目色下补充道,“去年柔然人押送华伯父北上,迟空跟随其后,走的便是这条道。这也是他唯一熟悉的路。”

“我明白了,”沐奇恍然点头,“多谢尚公子指点。”跃身上了马,急急落鞭离去。

商之目送他远去,又站在台阶上沉思片刻,才转过身,慢步走入府中。

自前庭去东园的途间,路过书阁,遥望岩顶无光,便知夭绍人不在此处。他略驻足了一刻,想起昨日苻子徵深夜送来的信函,低声叹了口气,掉回头,朝西隅玉璧园走去。

走过繁密树林,小径通幽,远处庭院僻静,微见烛火摇曳。无数蔷薇藤爬行墙壁上,本是花开的季节,夜色下却只余枯枝纠缠不休。

此园虽名“玉璧”,却非富贵奢华之处,亭阁素雅,树木繁多,不过数十年前商之祖父筑此园时,因依山背水,且那一边山壁在月下光色洁白,宛如玉璧,便名“玉璧园”。二十五年前,商之母亲初嫁洛都时,在此住了两年,而后跟随独孤玄度外任雍州,久居明泉山庄,此园便空置下来,再无人居住,直到夭绍此次入府,商之知她喜静,才让人将府中最宁静的玉璧园打扫出来,让她居住。

此夜月光并不盛,薄云罩空,夜色朦胧。商之在院门前停驻半晌,推开门扇,走入园中。廊檐下风灯晃动,映照着栏杆下缓缓流动的清溪,水泽幽幽地透出一股凉沁人心的寒光,叫人望而凛然。溪畔亭中,红烛隐在琉璃灯罩中,光芒淡淡。商之站在廊下望过去,只见亭间案上酒膳齐备,那少女却慵慵然半躺在一侧软榻上,长发流泻如瀑,灯光下水泽微动,似是刚沐浴过。

自邺都兰泽山下初见以来,两人诸事缠身,似永远都在奔波劳碌着,一年的时间,相聚时日可称短暂。即便因为年幼的相知而彼此了解深刻,但如她这般慵懒随意的样子,他却是第一次见到,怔了片刻,嘴角忍不住一扬,轻步走入亭中,在她身旁的案边落座。

夭绍双目紧阖,脸上倦色深深,睡得正沉,毫不知觉他的到来。商之亦不出声,悄然倒了一杯温酒,在旁慢饮。

风过亭中,吹动勾檐下铜铃轻响。月色穿透云层,银光悠然洒落在少女光洁的面庞上,商之目光凝在她的眉目间,执住酒盏的指尖微微一颤,恍惚中,竟想起那日在曹阳驿站,他为昏迷中的她擦拭汗水时,掌心触碰到那样温软细腻肌肤的奇异感受。

心头猛地一热,随即却又不可自抑地凉下来,仿佛有飞雪无端铺天盖地而至,一点一点,层层冰封住他心中最深处的柔软。

“主公?”一声低呼令他清醒,抬起头,才见侍女捧着一条薄丝被站在面前,此刻正歪着头打量他,含笑道,“是找郡主么?我这就叫醒她。”

“不必――”话音未落,目光一瞥,岂料碰上的却是那人睡意惺忪的双眸。登时有些尴尬,面色微微一红,转过头去。

“郡主刚沐浴就睡在这里,头发还湿着,也不怕着凉!”侍女唠叨着,不顾夭绍已坐起,将丝被覆在她身上,又转身碰了碰案上的酒壶,无奈道,“酒膳都凉了,等我去热了你们再吃。”言罢,手脚利落收拾了满案膳食,提着食盒离开。

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溪流深处,余亭中二人相顾沉默。

“我正等你呢,”终是夭绍微笑着先开了口,她身体包裹在丝被中,仅一张脸露在外面,盈盈笑对商之,“不过这几日太累了,方才撑不住,一不小心就睡去了。”

商之笑了笑:“等我何事?”

夭绍道:“裴府的眼线送来消息,说萦郡主明日就能到洛都了。”她看了看商之,努力令话语沉静,却又忍不住心中喜悦,灯烛下眸生异彩,言道:“尚,其实在你去战场的那日,我便登门拜访过裴行,说了血苍玉一事。他当日并没有答应我,不过……今晨我再度去裴府,裴行却说,只待萦郡主回洛都,便将血苍玉送予我带回东朝。”

“是么,”商之神色如常,似毫无讶异,“那只老狐狸……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他只问我要了一张画卷,”夭绍望着他不动声色的面容,突然有些辨不清他的喜怒,放柔声音道,“有件事你大概不知,十六年前江左裴氏叛变之前,当时朝廷听闻风声,早将邺都的裴府看守住。是我父亲连夜通知了裴行,且因当时邺都的守城将军为谢府家将,父亲就此便利放裴行东去徐州,本意是想让他去劝父兄负荆请罪,回朝解释一切,只不料,裴行尚在途中,第二日裴道熙便已叛归北朝……”

商之目色微动:“这么说,你父亲对裴行有救命之恩。之前为何不曾听你说过?”

夭绍轻道:“之前我亦不知道,是三叔见我求血苍玉诸途不通,才将往事说与我听的。”她看了看商之,神色有些愧疚,低声道:“对不起。我明知道他是你的仇人,这些旧交故情,本不应该去提及的……”

“无碍,”商之淡淡一笑,垂眸望着盏中澄澈的酒水,“我能理解。”他轻轻饮了一口酒,微笑:“为了阿彦,若是我,亦会这般做的。”

夭绍闻言心中稍觉释然,抿起唇,静静微笑。夜风吹皱溪水,夹带两岸花草的香气拂面而至,如此地芬芳迷人,倒令她想起一人,又道:“萦郡主亦是自幼多病的身体,那血苍玉为治病的圣药,本是裴太后赐给萦郡主养身体的,若我们得了,不知她的病能否另有痊愈的途径?”

商之轻声道:“她的病一半是心病,其实并不难医。”他似不想在此话题上继续,岔开言词道:“裴行问你要的画卷,是什么珍品?”

夭绍笑道:“哪里是什么珍品,不过是云阁书房里尘封的一卷旧画。不过--”她话语略顿,微微蹙了眉,“说也奇怪,那画里的人竟是年少时的裴行,里面的景色,似乎也是我们东山的明罗湖。”

商之心跳一滞,默然片刻,才问道:“可知那画出自何人之手?”

夭绍摇摇头,道:“我瞧过那画署名的地方,不知何故被一团墨汁给盖住了,不能看出题画之人的名号。不过那画行笔清丽柔和,想来是出自女子手笔。”

商之面庞紧绷,握着酒盏的掌心冰凉一片。微微侧过头,冷笑道:“如此……”

夭绍望着他暗泽流动的双眸,灯烛映照间,寒诡异常,一时不由怔住。唇喃喃动了动,却不知从何相劝。只觉那一霎那他目光流转,掺杂了无数的忿恨羞恼,意态微狂,却又竭力忍耐着,在风清云淡间掩住了所有悲哀。

必是自己做错什么,或说错什么了。

她双眸一暗,难免自责自怨起来。

两人因此又恢复了往日相对沉默的处境,直到侍女将热好的酒膳送来,亭中似冰凝住的气氛才微有松动。夭绍懊恼方才的失言,此时决不肯再在血苍玉一事上多说,轻言笑语,只道往事如何如何。商之自小与她鸿雁来往,早已习惯了她说起琐事的啰嗦不住,于是微笑着静静倾听一侧,偶尔插言几句,却也绝不夺她的意兴飞扬。

夭绍见他神情愉悦,目光也逐渐温和,心中宽慰,只管绞尽脑汁,回忆往昔趣事说给他听。亭中笑语欢欢,倒也颇为和睦。两人目光有时相对,心底皆生感慨:自初见至今,似乎从无一日有这般融洽的时候。起初是不断的猜疑和逃避,而后是拼命的克制与远离,再之后,两人之间剩下的,无非是难言的尴尬与故作的冷漠罢了――

这般一想,两人都愈发珍惜起当前时光来。

待用完晚膳,商之想起来意,刚要拿出子绯的信函给夭绍,却见适才飞马去云阁的沐奇已经回府,此时大步入亭,禀道:“郡主,偃风已飞鸽传信给各地云阁。只是我仍有些不放心那两个孩子的安危,让偃风快马追去函谷关,跟随他们南下了。”

夭绍颔首道:“这样也好。”见沐奇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疑道:“三叔还有事?”

沐奇道:“方才事急未来得及问明白,郡主不是一直不许长孙姑娘和迟空先行南下么,为何今日却任他们胡闹,单独上路?”

“我也是昨日才想到,迟空若能提前南下,可能会有助于阿彦,”夭绍微微而笑,解释道,“钟叔昨日来信不是说阿彦已准备提前攻入荆州了么。荆州被殷桓辖制的这些年,关卡通行极为严苛,更不论考察其内山川地势,纵是云阁的细作,也多固守一隅,不得拓宽眼界。迟空自幼居住荆州,对荆州地势民风想来熟悉得很,且华伯父常年为殷桓智囊,迟空跟随在侧,应该对殷桓在荆州的布署有所了解。阿彦身边可能正需要这样的人引军带路。”

沐奇恍然大悟,抚掌笑叹:“郡主想得长远,我怎么就未想到这些?”心头疑惑已去,顿觉畅快,望着亭中两位年轻人又笑了笑,揖手一礼,退出亭外。

等沐奇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夭绍回顾商之,见他望着亭外缓流的溪水,面色微凝,似有心事。她心念微转,站起身,理了理裙裾,微笑说:“尚王爷,我自入府,你似乎还不曾领我到处看看?今夜若有时间,就陪我走走吧。”

商之将酒盏放回案上,轻笑起身,道:“这些日子由你管着王府,竟没到处看看走走?”

夭绍不语,笑颜清浅,先转身走出亭外。商之看着她洒脱潇澈的背影,踌躇片刻,方举步跟上。

夜空云似轻烟,月色或明或暗,点缀着王府奇丽隽秀的山水,朦胧处别见妙曼。两人默默而行,自西隅玉璧园走至东隅,又沿着长廊绕行池馆,缓步至中庭后,终在一处冷光荡漾的湖畔驻足。

湖边岩石嶙峋,夭绍踏上石阶站于高处,一身紫裙飘逸,本该是宽袖飞袂的清雅仪态,她却毫无顾忌在岩顶坐下,抱住双膝,望着面前波色汩动的湖浪,一时怔自出神。

方才一路上二人话虽不多,但幽夜下花香淡淡,兼之清风绕身、佳人在侧,商之只觉九年间从未有过这般安宁的心境,烦恼、忧愁渐渐远去,唯留满怀温馨。此时站在岩下望着夭绍,想起一事,不禁微笑:“走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你喊累,看来腿伤的确是好得差不多了。”

“尚,”夭绍垂眸,柔声道,“明日萦郡主回到洛都,若裴行真的兑现诺言,那我明日拿了血苍玉,就该离开洛都啦。”

“明日……”商之不想她张口说的竟是离别之言,不由呆了一呆。

夭绍侧首望向他,好一会儿,才道:“你还记得去年在曹阳驿站答应过我什么事么?”

商之避开她的目光,自坐去一旁树荫下的石凳上,脸庞被枝叶的阴影遮住,神色模糊。半晌,方低声回道:“带你去明泉山庄。”

“是,你还没忘,”夭绍甚是喜悦,笑起来,“明泉山庄,我从小到大盼了这么多年,可惜今年又去不得了。不过没关系,等江左战事了结,我……我和阿彦会来北朝找你的。”

商之听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低了下去,提起阿彦的名字,语中更是不自觉流露出十分的关切温柔,却是之前与自己说话从未有过的,不觉心中隐恸,脸上血色刹那尽无。幸被树荫遮挡着,夭绍丝毫不察,过了一会不听他出声,她轻轻道:“今夜你陪我走了走独孤王府,这里也是你当年写信常说的地方,我其实也很向往,想着总有一天,要你领着我好好游一游。如今算是了结我当年一半的心愿啦。”

结伴游府的缘故原来如此。商之苦笑,终于启唇道:“明日,你怕还不能离开洛都。”

夭绍微微一惊:“为什么?”

商之道:“陛下让你明晚入宫赴宴,你阿姐……她很想念你,想让你在宫中陪伴一段时日。”此话落下,再不闻她出声。商之转过头,只见岩上那人神情落寞,晚风徐徐,一时吹乱她柔顺垂散在肩的发丝,她却只顾低着头,似在认真斟酌。

“我知道了,”她缓缓自岩上起身,叹了口气,“只能让三叔先带血苍玉回江州了,不过……”她话停住,犹豫了一会,才低声倾诉道,“我这些天总有些心神不宁,倒不是因为诸事烦扰之故,而是记挂着阿彦,心中难以安乐。昨夜我又做了梦,梦见他再次弃我而去,这次却不似往日的离别,梦里他离去时的背影竟是化作轻烟离逝,倒似是、似是生死之别……”

她轻轻吸了口气,忍住眸中酸涩,故作轻松道:“也罢了。阿姐有孕至今,我都不曾入宫探望她一眼,陪她几日也是应该的,不过江左……”未想话语又转了回来,她意识到时,立即住口不言。

商之淡然道:“你只需在宫中待一夜便可,后日上午,便会有人携东朝沈太后的旨意,请你南归。”

夭绍先是不敢置信,随后细细一想,恍悟过来,不由欢喜道:“尚,你、你……”

“我亲自送你南下,”商之声音柔和,人却仍在树荫间,含笑道,“明泉山庄,途中经过时,或可歇一日。”

夭绍却另有顾虑:“你送我南下?如今这个时候,会不会遭人非议或猜忌?”

“猜忌和非议也非一日之寒了,”商之走出林荫,月色下黑袍修俊依旧,看着她若有所思,“不过有件事,事关你大哥谢澈,怕是在你离开北朝之前便要解决好。”

夭绍飞身掠下,站在他面前:“何事?”

商之取出袖中信函,递过去:“这是子绯写给你大哥的信,你一看便知。”

子夜过半,月色忽盛,清辉脉脉蕴藉,斜照一城青瓦灰墙。洛都接连半月宵禁森严,百姓入夜便寝,灯火初上时分,亦是满途空寂之时,更不论此刻夜深如斯,满城黯淡,唯有几处灯火零星。一拨巡城将士刚绕过朱雀大街,其后窄巷里便有一道黑影飘忽而出,轻烟一般踏上道侧树冠,往前探行数十丈,晃了两晃,便隐入了一座华阁飞甍的府邸内。

苻府内庭东侧,一处阁楼烛光微弱,映着绛雪窗纱的娇色、玲珑珠帘的晶光,一望便知是女子绣阁。阁楼外有一碧池塘,几株参天枫树枝叶繁密,一乌衣高冠的男子负手静静立在树下,望着楼阁上那抹投照在窗纱上纤细身影,良久,低声叹了口气:“这女子,口念君父纲常,话说得毅然决然,心里却又偏偏记挂着那小子,徒自伤心伤身,劝也无用……”他似是自言自语,言罢,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待他身影远去,枫树间黑影飞跃而出,流墨般闪过月光下,姿态灵活柔美,轻轻落在阁楼栏杆前,扣指慢慢敲了敲门。

“大哥还不去睡觉,又要来说什么?”阁中女子声音轻柔,气息却似不支,淡淡道,“我喝下药了,也要休息了。”

那黑衣人在外怔了怔,随即悄声道:“苻姐姐,是我。”

阁中沉寂半晌,才听那女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有轻细的脚步声匆匆至门边,下一刻门被打开,却是一个样貌伶俐的侍女探出头来,目光对上面前的黑衣人时,神情顿时有些惊恐不定:“你……”

黑衣人忙将斗笠拿下,露出一张甚是清美的面庞,对侍女笑了笑:“你还记得我么?”

“明嘉郡主,”侍女忙福身行礼,“我家姑娘说是您,我还以为她听错了。快请进来吧。”请夭绍入了阁,她又四顾张望了一下,才关上了门,看着夭绍不住道:“这府里高手如云,郡主居然能神不知、鬼不察地进来,真是好功夫!”

夭绍脸颊微红,轻声道:“我先前也奇怪,怎么进来得这般顺利。方才在阁楼下遇到你家公子,才知道事先想是他安排好一切啦。”

“公子?”侍女“咦”了一声,似觉奇怪,却也没再多问,挑起层层帷幔,领着夭绍径入内阁。

内室仅燃了一盏灯,苻子绯斜身倚在窗旁的软榻上,仍是一身绛色裙裾,可惜往日的华彩清丽,如今却代之为苍白的容色、憔悴的眉眼,此刻望见夭绍进来,只强勉着精神对她微笑,招手道:“坐我身边来。”握住夭绍的手,方觉她掌心冰凉,不自主一个寒噤。

夭绍知她畏寒,想要抽出手来,苻子绯却握住不放,轻声微笑道:“半夜三更的,诺大的洛都城你竟能来去自如,真叫人羡慕。若知道有武功这么好,年少时父亲叫我练武,我就绝不偷懒了。”她言词虽一如既往地柔和恬淡,但眸中的凄楚之意却无法掩藏,显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一时感触颇深。

“苻姐姐,你生病了么?”夭绍一入内室便闻药香扑鼻,又见苻子绯精神萎靡至此,心中便知不妥。

那侍女在一旁烧茶,闻言抱怨道:“自车将军去了中原战场之后,我家姑娘就病了……”

“胡说!”苻子绯低斥,对夭绍道,“不过风寒罢了。”

“车将军不是说年少时曾拜郡主父亲为师,与明嘉郡主有兄妹情谊,此事说给她听又有什么要紧?”那侍女早就心疼苻子绯这段时日的煎熬,此刻见她苦苦隐忍更是不甘,抢着话道,“郡主,那车将军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前段日子会惹得我家主公这般生气?宁可断了往日情同父子的恩情、断了我家姑娘的思念,也要破了两人的姻缘,这般执着非要送姑娘入宫为妃不可?”

“他……”夭绍此夜本就是来为谢澈解释一切,不料却逢这侍女咄咄逼人的言词,心中愈发愧疚,一时失声,倒不知从何说起。

苻子绯更是在一旁急得气血上涌,猛咳数声,喘息不住。那侍女先前还是口齿爽利,此刻望见她潮红的面色、上气不接下气的艰难模样,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颤声道:“姑娘……”

苻子绯咬紧了唇,手按着胸口,泪水滚落,负气不再看她一眼,待气息平定,便冷冷道:“你先出去。”

那侍女虽是委屈,却不敢再违逆,弯腰一福,轻步去了外阁。

“苻姐姐,”夭绍在旁倒了一杯温水喂给苻子绯,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你别生她的气,她也是为你好。我、我……今夜冒昧来这里,也是有话要对你说的。”

苻子绯望着她,眸光微亮:“是……他叫你来的么?”

夭绍不愿撒谎欺瞒她,又不忍她再失望,想了想,微笑说:“他在战场可能还不知道你的事,若知道了,一定会叫我来跟你说明一切的。”

苻子绯唇露浅笑,眸色却慢慢暗下去,任凭夭绍扶着靠上软褥,轻道:“你来要说明什么?”

夭绍忽有些赧然,低声道:“姐姐先要原谅我,我……偷看了你写给他的信,所以才这样迫不及待来找你。”

苻子绯笑了笑,浑不以为然:“看便看了,我并不似他,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那信也没有什么,不过对过往情义而言,我苻子绯对他车邪,算是有了交代。只是他,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如今与父亲矛盾至此,却也不曾对我有一句解释。你方才说他不知道我被封为妃的事……他何尝不知道,此事在他北去战场前裴太后便与父亲谈过,我那时不顾女儿家的羞耻,将此事告知他,望他能有表态,尽快求父亲为我二人落成一生大事,可他却……”她微微垂首,吸了口气,面色愈见苍白,勉强一笑时,泪水却又纷纷落下来。

“苻姐姐,”夭绍细细为她擦拭泪水,柔声道,“我大哥他却是有苦衷的。”

苻子绯初始不觉,待反应过来,身体一颤,猛地抬头盯住夭绍:“你……你大哥?”

“是啊,他并不是我父亲的学生,之前为了行事方便,也为你不另起担忧,所以对你隐瞒了身份。车邪,其实是我离家六年不归的大哥,东朝晋陵谢氏的长子,谢澈,”夭绍微笑道,“姐姐是不是奇怪,以他为谢氏世子的身份,为何要来北朝甘为人下?”

苻子绯怔怔道:“为什么?”

夭绍笑意凝在唇角,眸色渐黯,慢慢道:“尚自幼为苻大人的学生,和苻姐姐也是兄妹情深,想来姐姐对九年前的独孤一氏的冤案不会不了解。当时天下人都道鲜卑独孤氏、高平郗氏全族被灭是如何地凄惨,却不知晓,我晋陵谢氏在此一案中亦险些家破人亡。”

她话语低沉清冷,苻子绯只觉握着她的手也愈发寒凉似冰玉一般,脑中想起九年前洛都的血光弥漫,亦是不免心中颤栗。再念谢澈和夭绍亦在这样的阴影下渡过了九年,不由心生怜惜,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夭绍的手背。

夭绍沉默片刻,才又续道:“九年前,我父母因郗氏冤案被牵连丧命,谢氏一族在朝中为官者多受打压,阿公引咎辞去辅佐帝君的重任,独留太傅空衔,大伯父因自小身体虚弱,因郗氏之案的拖累,在狱中渡过大半年,再出来时,不出三个月,便病逝了。大伯母因此亦终日郁郁寡欢,未过多久,也追随大伯父命陨黄泉。大哥在家守孝三年,而后留书出走,再也未回……我起初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每次问阿公,阿公都说大哥是去游历江湖了。直到去年我送明妤阿姐和亲,才在宫宴上再度见到大哥,也才知道,他消失的这些年,是隐姓埋名在北朝,伺机探查当年冤案之后的真相。”

“他来北朝,原来是为九年前的冤案……”苻子绯喃喃道,“那为何、为何……”她的言下之意,是为何谢澈会投身在苻府门上,可话没问出来,脑中思绪一转,已然了悟:是了,父亲从来都引独孤叔叔为知己,对当年旧案一直耿耿于怀,多年来暗中亦在为平反独孤一案奔波不休,只是近来,却不知为何与尚愈见隔膜疏远……

心中怅然,半晌回味过来,才道:“如今独孤氏与东朝郗氏俱已平反了冤案,为何他还要留在北朝?且位为大将军,如今又手握军权,难免被我父亲猜忌恼怒。”

夭绍望了她一会,慢慢将手自她掌中抽出,声音微凉:“苻姐姐以为,两朝陛下一卷御旨下放,便能了结当年的旧案么?当年的血染都城、举族丧灭的哀痛,这样就能抚平了么?对独孤氏、郗氏而言,他们所有的仇人仍逍遥事外,如此,岂能平罢九年怨怼之心?”

这些话她虽低声静静说来,听入苻子绯耳中,却如遭重击,至此才领会到谢澈的苦楚,更觉自己与谢澈之间,往日之情看似亲密,却原来从未了解过他的伤痛和为难,心中又愧又恨,更生出百般爱怜,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是了,是我想得简单了。你大哥大仇未报,我、我又怎能让自己牵绊住他的脚步?之前那样的胡闹任性,却枉对他的一番心思了。”说到此处,她轻轻微笑起来,脸庞亦有了光彩,柔声说道:“我也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要存心负我。”

夭绍低声道:“苻姐姐,我大哥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如今因你父亲的猜疑和北帝的忌惮,与你的事,怕是……”她停住不说,沉默一刻,又笑道,“过几日我要就要回东朝了,你愿意与我一起南下,去邺都见见阿公么?”

“南下?”苻子绯嗫嚅着,恍惚良久,才摇了摇头,“我不能随你走。”她抬起双眸,眼中含泪,目光却甚为清澈,微笑看着夭绍,道:“你大哥为国为家可以不顾一切,我虽是女子,但幼承庭训,也知晓家国君父不能背叛的道理。”

家国君父――夭绍未想她的执念在此,怔了片刻,不由苦笑。在这样的四个字面前,任何劝说亦是徒劳,于是只得叹息,说道:“纵然不南下,姐姐就真甘愿入宫为妃么?”

苻子绯不答,转眸望着窗纱上摇曳不住的婆娑树影,手指抚摸着窗棂,默然中似在思索什么。渐渐地,她眼神空茫,似望向了无尽的远方,忽而一笑道:“东朝,江左……往日听你大哥说起那里的景致,我心中便很向往,只可惜,今生是注定无望啦。”她手指倏地用力,推开窗扇,冷风灌入,案上烛火扑闪几下,光影晕晕晃荡,随即一灭,满室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