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外,月已西沉,曙光未露,天色黑如沉墨,再透不出一丝光亮――

夭绍回到王府时,已是拂晓。一夜未眠,兼之心中伤感、郁结未消,卧榻后沉沉睡去便不愿再醒,直到黄昏时分,侍女估算着宫宴时辰,不得不入内室将她自榻上拉起。夭绍浑身无力,任侍女挑选了裙裾,描绘了妆容,束起高髻。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又伏案闭目休憩起来。直等商之回府,命人来叫明嘉郡主同去宫中,她才揉着额喝了一杯醒神的甘露,又叮嘱沐奇几句,方自玉璧园出来。

府外车马已备,却未见商之。夭绍撩起车帘想要先上车,目光一瞥车内,脚步止住。只见车厢壁上斜挂着一条细玉杆,其上趴伏着一只飞鹰,灿金色的羽翼,淡绯色的眼眸,雪白尖嘴,神采熠熠不可一世。

夭绍在车外怔了一刻,认出这便是去年在云阁见到的商之的飞鹰,笑了一笑,柔声道:“我们见过啦。”

那鹰懒洋洋打量她一眼,骄傲扬起脖颈。夭绍只道彼此叙过旧,隔阂已消,便要探身入车中,岂料那飞鹰盯着她,双目精光忽盛,拍翅直袭过来,惊得她忙抽身后退。

“画眉,不得胡闹!”身后一声低喝传来,那飞鹰眸光微敛,展翅在夭绍头顶绕了几圈,才翩然飞去府前黑袍男子的臂上,将系着细竹管的左爪高高举起。

商之取过竹管,淡淡道:“去吧。”

那金翼飞鹰低低嘶啸一声,似有不舍,在商之袖袂上又磨蹭了两下,方才重新展翅,飞扬直冲云翳。

商之看过竹管里的密函,唇边微微一扬,含笑揉碎丝绡。抬起头,方见夭绍仍站在车旁,仰着头愣愣看着飞鹰消逝的方向,神色怅惘。

“上车罢。”商之上前掀起车帘,在她身边轻声道。

夭绍这才收回目光,转头望着他,红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踌躇又止。商之声色不动,只握着她的手,将她送入车中。待两人坐定,商之关上车门,朝前方车壁轻敲了三下,驾车的离歌随即挥下马鞭,车轮轱辘轻动,朝宫阙驶去。

一路无言,至宫门前天色已暗,数千宫灯煌煌璀璨,更衬得重重殿阙的雍容寂静。两人刚下车,迎面一辆紫绛罽軿车驾缓缓而至,亦在宫门前停下。车门打开,仆人伸手扶出一女子,绯色宫裙外罩素色轻纱斗篷,腰佩一枚剔透水苍玉,姿影秀美。听闻仆人在耳旁的低语,那女子在车边静站片刻,慢慢转过头来。

宫灯映照下,玉颜妍丽,明眸深远,正是裴萦。

作者有话要说:

☆、曲外山河

裴萦不曾在宫门前久留,淡淡望了一眼商之,又看向夭绍,对视一霎,目光微动,浅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便在仆人的搀扶下,转身先入了宫门。

夭绍并不知今夜宫宴裴萦会来,初时虽讶异,但转念想起近在咫尺的血苍玉,却是又欢喜又忐忑,心澜起伏不定,连拢在袖中的双手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一路与商之并行入宫,脑中所思、心中所念皆是琢磨有关血苍玉的诸事,而身在何境、身旁何人,一时却俱是忘记了。

半途过液池旁山壑,恰逢深宫云钟敲响,晚风下嗡鸣鼓荡,直撞人心。夭绍正于沉思之间,茫茫然中被惊一跳,脚下拾阶不稳,险些跌倒,待扶住山石站稳,忽觉身旁不见商之,心中一急,忙疾步抽身往回走,才行两步,只听身后有人道:“我在此处。”

转过头,方见商之立在不远处的石道间,轻风动裾,一袭黑袍赫然醒目。此刻他望着她,脸上神情说不出的无奈。而引路的内侍站在一旁,更是竭力忍笑,轻声道:“明嘉郡主,此路是去北苑的近路,山壑间乱石颇多,道路不稳,可小心了。”

夭绍双颊微热,讪讪走过去。商之早知她心中挂念,亦不多说,只笑了笑道:“别胡思乱想了,血苍玉定会拿到的。”夭绍微笑,点了点头,稍稍收敛心绪,跟在他身后,绕过曲折小道,穿过紫辰宫,径入北苑。

晚宴摆在北苑青云殿。

此殿不同上次北帝大婚时摆宴的瑶光殿,既无富贵雍容的气象,亦无华丽精致的陈设,不过是木石砌成的古朴殿阁,幽雅娴静,筑在千顷碧波的一座孤岛上。

夭绍与商之乘舟往孤岛,荡漾清池中时,月色充盈水波,远处歌女吟唱,其声缥缈,似自云中而至。遥望青云殿,只见四周珠帘垂散如雨披泄,仅数十盏宫灯照耀,便将一座岛屿衬得如梦似幻般的流光溢彩,宛若一片明霞御风凌波。

轻舟一行如同仙旅,夭绍心情渐渐舒朗。待上岸后,迎面凉风阵阵、清香扑鼻,愈发心旷神怡起来。放眼一望,才见岛上到处古树环拥,繁枝参天,小径旁花药蔓生,轻风扶摇之下,别有姿态。时已入夜,林中却有无数的白鹤、孔雀悠然散步其间,姿态矜持高傲,毫不避忌行人。

夭绍脚步微顿,抚摸其中一只白鹤,不知想起什么,一时竟流连不走。商之瞧向殿中,见帝后均还未到,于是也不催促,负手一旁,微笑着看她逗玩白鹤。

“我曾经也养了一只鹤。”夭绍忽而道。她坐在一块矮石上,手轻轻安抚白鹤的背,那鹤似贪恋她的温柔,将长长的脖颈伸过去,依偎在她的肩头。夭绍怔忡了一会儿,低声道:“鹤老以前也喜欢这样靠着我,可是……如今却不知道它在哪里……”

商之略一沉吟,道:“我一个月前却见过鹤老。”

夭绍讶然抬头,商之轻轻一笑,道:“其实自九年前起,义垣兄便一直带着鹤老。如今他随着阿彦南下了,想必鹤老此刻也在阿彦身边。”

“那就好。”夭绍抿起唇微笑,目中柔光轻动,望着白鹤,其间思念之色愈见深浓。“我也好久没见到他……嗯,它啦……”她微微低下头去,站起身,与白鹤道别。

两人刚要转身入殿,岸边又靠过来两条华舟,左侧舟上有人隔着很远便在不住嬉笑,满岛安静,唯她一人笑声娇憨,此刻刚上岸,便放声喊道:“尚哥哥,明嘉郡主!”

商之二人回头,只见慕容虔夫妇与慕容子野夫妇俱已上岸,晋阳一身淡黄宫裙绣着金色牡丹,临风一站,丽色不胜娇盈。她提着裙裾小跑至夭绍面前,含笑道:“你原来一直没有回东朝啊,可恨子野一直瞒着我,我今天才知道。不然我大婚时一定要要请你入宫赴宴的!”言罢不等夭绍说话,她又拉着夭绍的手,喜滋滋道:“你送给我和子野的画我很喜欢,那只歇在梧桐树上的凤凰,唔,真是漂亮!”

夭绍亦是高兴,道:“你喜欢便好。”轻轻放开晋阳的手,与商之一起上前见过慕容虔与云氏。本要欠身礼拜,慕容虔却止住她道:“皇家宫阙,不必行家礼。”那云氏在旁边淡淡一笑,看了夭绍几眼,并不多言。

夭绍从小便知云憬的姑母嫁与了北朝慕容氏,虽则谢、云两族向来交往亲厚,但她出生时云氏早已来到北朝,因此从未见过,只听闻这个云氏闺字徵在,自幼聪慧善决断,举族视为奇才,可惜身为女儿身,空有满腹才华,却不得施展。后来嫁与慕容氏,便再未回过东朝。

夭绍与她今日初见,难免心中好奇,暗暗打量她,只觉她容色果然清丽柔婉,与云濛有几分相像。但看向自己时,笑容客气礼到,眉目间却疏远而淡漠,竟无一丝的亲热之情。夭绍微觉诧异,声色不动,默默退立一旁。

几人说过家常,便往殿中行去。慕容虔与子野、商之在前先走,三人聚在一起,不免轻声论起朝中政事。晋阳和夭绍陪伴云氏跟随其后,晋阳笑语频频,夭绍偶有和应,云氏总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却一言不发,目光望着林中深处,若有所思。

一路上但凡晋阳经过处,林中珍禽异兽无不惊退四散,晋阳跺脚竖眉,佯怒道:“本公主有那么可怕么?”

夭绍微微一笑,正待言语,却听云氏已柔声嗔道:“你呀,它们还不是被你小时候折腾怕了。”

晋阳撅起嘴,不以为然:“本公主自幼爱怜它们,何曾折腾过?”

云氏悠悠道:“你小时候来岛上玩,动辄会将它们捉拿回自己宫中,细银链锁着,金丝笼困着,说是爱怜,不如说是从此囚禁了它们。须知它们和人也一样,是要自由和自在的,虽本性纯良,但倘若被关琐的时间长了,忿恨怨怼之心难免而生,你也不要太过埋怨它们。更何况,每物都有自己的生存喜好,安身哪处便是哪处,何故要四处奔波不停,不仅乱了自己的道路,也乱了别人的生活,若是惹得事小还能原谅,倘若事大,那便是要变天啦。”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晋阳听前几句时还不住点头,面有愧色。待听到后面,便开始茫然,蹙眉撒娇:“娘亲说什么呢?晋阳都听糊涂啦。”

云氏挽住她的手,含笑轻拍:“我是唠叨了点,你也不用细听。公主尚幼,且身处皇家,这些道理本也不需要知晓的。”言罢侧首看了看夭绍,目色沉静温柔,轻轻道,“不过听说郡主自小聪慧,又得沈太后和舜华姐姐多年教导,人情世故自是通晓,想必是能明白我的话的,是不是?”

夭绍方才看她神色本就心觉异样,后来听她开口说话,便细心留意听了。她自幼遭逢大难,如今又南北奔波,历经了不少事,自能听出云氏是话中有话。只是云氏的言语乍然而至,她隐隐约约觉得是在责苛自己,但问责从何而至,她一时却理不清头绪。

此刻云氏问话,她只得如实道:“夭绍惭愧,并不能知晓伯母的言中深意。不过伯母的话,夭绍会记在心中。”

“如此便好。”云氏轻轻一笑,携着晋阳,先踏上了石阶,走入青云殿中。

夭绍揣思着云氏的话,脚下踟蹰,有意落在诸人身后。待她入殿时,晋阳正拉着先到的裴萦絮叨不休,云氏与慕容虔坐于左侧首席,夫妇二人含笑低语,似在商谈什么。慕容子野坐在离晋阳不远处,微笑支颐,望着晋阳的一笑一颦,眸中不时流露出温柔缱绻之意。

席上不曾见到商之,夭绍亦没有多寻,自去右侧找了一处空席坐下。殿中侍女随即奉上一盏热茶汤,青云殿处在水泽岛上,入夜湿寒,夭绍在林中深处待得久了,此刻确有些冷意,低头饮了几口热茶汤,平稳住心神,才抬头看向对面。

殿中与殿外一般,灯烛不多,却有无数珠帘悬挂周壁,映得满殿光彩柔和温润。夭绍目光落在裴萦的面庞上,凝视一刻,微微惊讶起来。

适才宫门外匆匆一瞥不曾发觉,此刻在眩目的珠光下,夭绍方看清裴萦一反往日病态柔弱的气色。细细观察,只见她肌肤光洁明亮,眉目神采焕发,端是十分健康动人的模样。而裴萦与晋阳笑谈时,亦非素日弱不禁风的袅然之态,端然危坐,轻笑盈盈,双颊绯色晕染,那样绮丽的颜色,绝非脂粉可敷成。

裴萦病恙渐愈了么?夭绍甚为疑惑。

而另一边,晋阳虽与裴萦说着话,但被一旁慕容子野那样盯着看,多半有些心不在焉,不时侧首瞪一眼慕容子野,神色娇嗔,目中却尽是害羞与欢喜。慕容子野被她瞪得多了,傲气一起,斜睨起双眸,掉开视线,专心致志欣赏起窗外水光。

裴萦目睹他二人这样难掩的柔情蜜意,好笑的同时心头却是一酸,掩袖执盏,抿了抿茶汤。待放下茶盏,却见晋阳正瞧着自己的脸发怔。

裴萦笑道:“你又发什么傻?”

晋阳上上下下仔细瞧她,“啧啧”道:“萦姐姐这次自华清宫回来,似乎身体大好了。我们聊了这么久,你还这样有精神,也不似从前,非得要歪着靠着……”说着目光一闪,凑上前,悄声道,“是不是因为血苍玉啊?”

裴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一旁慕容子野却转过头来,望着裴萦的眉眼,挪不开目光。

晋阳拾起一颗果子扔向他,恼道:“不许这样看!”

慕容子野皱了皱眉,慢慢转开视线,然脚底却似有寒气浮起,面色渐渐发白。晋阳哼道:“又装模作样了!”甩了头,不去理睬他。

裴萦却若有所觉,看了慕容子野一眼,蹙眉思了片刻,微微抬起双目。眸光有意无意看向殿中一隅,望了一会,又垂首沉思。

殿中乐声不绝,孤身坐在对面的夭绍自不闻他们的对话,此刻见诸人神色异样,又见裴萦望着殿中角落似有所感,便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那里的光线似乎比殿中任何一处都要黯淡些,从她这边的方向看过去,更是背光模糊,可那袭黑袍却正在那里,修长的身影静静倚着身后的栏杆,如此淡漠,却又如此孤单,可他却似习惯了这样的寂寞,以这般闲逸的姿态,便与窗外的深浓夜色溶入了一处。

夭绍下意识便想去他身边,刚要站起,脑中却忽地浮现云氏的话,心念微动,又慢慢坐下来。

酉时过半,宫侍方簇拥着帝后、裴媛君及司马皇室几位老亲王至青云殿。殿中乐止,商之这才自角落里起身,走去夭绍身边坐下。夭绍转眸看了看他,见他面色如常,并无忧虑伤愁之态,便没有多问方才离众独坐的缘由。

酒宴伊始,诸老王爷与商之、慕容虔父子便举杯敬酒北帝,恭贺得胜之喜。夭绍听他们祝词方知道,原来谢澈昨夜已攻下咸阳,且分兵与赵王所部连成一线,将攻夺斜谷关。胜报今日午后到达宫中,中原战场的形势至此乾坤已转,司马豫龙心大慰,宴上杯到不拒,连饮数斛,确是得志踌躇的喜悦。

三巡过后,诸人言词渐无拘束。因是战时,又是家宴,宾客只这十数人,顾忌甚少,且宴上只有丝弦助兴,并无以往的纤歌飞舞,气氛颇为清雅和睦。君臣之间又因战胜之喜,言笑晏晏,一时相谈甚欢。

满座谈论的都是北朝诸事,夭绍身为局外人,对朝政亦不感兴趣,对他们谈话充耳不闻,只默默饮酒,于心中徘徊的除了血苍玉外,便只有明妤。

她已许久未见明妤,今夜难得再见,心中关切之情自是不言而喻。不时便抬眸往龙案旁瞧一瞧,见明妤容色照人,笑颜依旧,脸色亦十分红润,似乎比大婚前还要丰腴了不少,于是心中渐安。而后又目睹北帝对明妤的关切温柔,两人对视时,其间情意深藏,较之当初她和萧少卿离开洛都时更为亲厚依恋,这样的真心诚意,绝非做戏可得,她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暗自替明妤欢喜。

“酒壶便放这罢。”忽听身旁商之道。

斟酒的侍女愣了愣,依言放下酒壶,退到一旁。夭绍转顾商之,这才发觉今夜宴上他沉默寡言得很,似乎除了先前的敬酒,此后除非北帝询问,再未多说一句话。犹豫了一刻,夭绍身子微倾,在商之伸手之前,轻轻拿起酒壶,放在自己这边。

商之一怔,夭绍低声道:“你喝得太多啦。”说着,倒了一杯自己饮的花露,递至他面前。商之微微笑了笑,接过花露饮下,而后把玩着玉杯,目光飘忽,显是神思不宁。

“我有事要问你。”夭绍轻道。

“什么?”

“是……萦郡主,我看她气色甚好,似乎是病愈了,”夭绍道,“你医术了得,帮我瞧瞧,她是不是大好了?”

商之抬目,望了一眼正轻笑着与裴媛君说话的裴萦,淡淡收回目光:“是,她已痊愈了。”

“那就好,”夭绍由衷欣喜,“先前我还担心拿走了血苍玉她的身体不能治愈,如今她已病好了,那我拿血苍玉回江左,就安心多了。”

她自顾欢喜,却不曾发觉身旁商之缓缓放下了手中玉杯,紧抿双唇,目中并无一丝笑意,烛光下的迷幻珠色映入凤目深处,弥漫而起的,却是一缕彻骨哀伤。

宴至酣时,北帝一时兴起,令移宴殿外,于空旷的玉台上对月饮酒。内侍闻命忙在殿外拾掇案席,不一刻,便恭请诸人外间饮宴。

诸人围拢玉台上,头顶冰轮圆月,脚踏葱郁丛林,眼望冷波汩汩无边无尽,远处更有横山黛色半遮天幕,景致之妙,足以醉人。

夭绍至此心境亦不同方才,夜下当风,望着月生白浪,烟波浩渺,亦觉畅怀。耳边又听慕容子野正轻声念着东朝名士的诗词给晋阳听,不由自主地便想起往年在东山时,若逢此夜此景,父辈们必然是聚集一处,曲水流觞,无限风雅。那时自己尚幼,父亲不愿带上自己这个累赘,每每只尾随阿彦身后,扮作小书童,悄悄地去参加名士之宴。因躲在暗处看众人各显风采,前几次倒也无事,只永贞四年的上巳之日,自己稍稍往前站了站,未料那觞就流到了面前。记得自己那时目瞪口呆,旁人却无一分愕然,纷纷笑请自己作诗一首。惶恐之下诗赋如何能出,自己只在众人玩味的目光下涨红了脸,夺了阿彦手里的笛子,横笛一曲,灌了一杯酒,便逃之夭夭。

而后,她生平第一次酒醉,走了没多远便头昏眼花,卧倒路途,幸亏郗彦随后而至,将她抱回了家中。

想到此处,她眉梢一柔,笑意漾在唇角,再挥之不去。

正沉浸在往事中时,耳边忽传入一人清冷柔婉的声音:“今夜景色既美,喜事亦多,若无佳曲相伴,倒也可惜。明嘉郡主,你说是不是?”

夭绍望着端坐高处的裴媛君,微微一笑,道:“北朝宫中的乐师技艺已极好,今晚的曲子也都很应景。”

月色下,裴媛君秀目澄明,缓缓摇了摇头,笑道:“郡主高赞,他们这些不过是凡间俗乐罢了。前几日哀家倒听一位大臣提起,他去年前往东朝迎亲,曾听郡主奏了一曲《浪击青云》,堪称天外之音。今夜若有幸,哀家倒想一闻那首琴曲的风采。”

夭绍闻言怔了怔,想起那日合奏后商之的叮嘱,犹豫了一刻,待要婉拒时,却听云氏已柔声笑道:“太后,那曲子妾身曾听过,好是极好,但音调铿锵雄浑,却是阵前曲,并不适宜今夜赏月。若太后真想听天外之音,妾身倒有一个建议。”

裴媛君道:“云姐姐请说。”

云氏目光扫过夭绍面庞,又看向商之:“明嘉郡主在江左自是琴技无双,尚儿在北朝又何尝不是精于乐理的第一人。不如今夜让他们合奏一曲,琴笛成双,应也不俗。太后意下如何?”

裴媛君看了眼云氏,声色不动,笑道:“既是云姐姐的主意,哀家自无异议。只是不知尚王爷能否纡尊降贵,为哀家等奏上一曲?”

云氏望着商之,道:“今夜既贺陛下得胜大喜,又贺公主与子野新婚,尚儿自当乐意的。”

话语落下,商之与夭绍还未言语,晋阳已抚掌笑道:“娘亲的主意甚好,我也早听说明嘉郡主的琴曲传神,只是不曾一闻,若今夜能和尚哥哥合奏,怕真的是仙曲下凡了。皇兄,你说是不是?”

司马豫微笑不语,看着商之二人,眸色渐深。举座宾客这时也都望了过来,目中皆含期盼之意。

事已至此,夭绍和商之再无推搪的可能。一旁早有内侍将琴案抬了过来,摆在玉台临水一角。夭绍起身一礼,坐了过去,伸手调了调琴弦,对商之浅笑颔首。

商之站在她身边,将宋玉笛送至唇边,吐气而出,引出曲调。

笛声悠扬婉转,一时如细雨扑洒、春风绕身,夜风中绵绵散开。夭绍唇角一弯,看了看商之,正见他也低头望着自己,眸中含笑。

这是年少时他谱写给她的曲目之一,二人虽从未合奏过,但年少所练,却是熟敛在心。夭绍手腕轻动,琴声随笛音缓缓而起,清丽柔软,似莺鸟低低鸣唱、树木簌簌摇曳。琴笛旋绕,契合了一段,而后音色愈行愈阔,一时晴朗如旭日照空,百里竹林潇澈无限,千里花海明媚不尽,而后音色陡转低沉,宛若江河汤汤流荡、山川巍巍而行,俯望风景如画、山河无涯,令人顿生畅快平生的恣意。

一曲终了,夭绍待要将手收回,却听笛音又是一转,曲声轻柔欢快,一如低低倾诉,又如喁喁私语,缠绵悱恻,浓情之处更是难以离舍,听得她心弦一颤,忙抬起头。

而他却背对着她,侧身面对清池,黑袍飞动,如挽轻云――

正如那次在邙山悬崖边,他第一次以宋玉笛吹奏这首曲子时,她望见他的背影。

诸人本正沉迷于浑似天籁的琴笛合奏中不可自拔,忽听琴声不再而笛音独奏,不由都讶异望过来。夭绍垂首,指尖按着琴弦。她坐在灯火零星处,神情模糊不辨。座中诸人望着她,正自不解时,那琴音却终于缓缓逸出,柔和明丽,渐渐与笛声融和一处……

“确是天外之音。”曲罢,司马豫轻声而叹,似是意犹未尽。

满座嗟叹,纷纷称赞二人天衣无缝的配合。而在玉台一角的两人,却似已置身事外,长久静默无声。

“归座罢。”半晌,商之轻轻启唇,黑袍一转,举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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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品乐赏月不察时,一名内侍悄步至宴上,在慕容虔耳边低语几句。慕容虔面容一紧,立即起身,于司马豫身边轻道:“前朝传来西北战报,请陛下移步偏殿。”

司马豫闻言笑颜微敛,为免打扰裴媛君与明妤的兴致,并无多话,起身离席,与慕容虔快步走去偏殿。

北帝一走,席间气氛更松动闲散了些。裴媛君与诸亲王闲聊逸事,明妤与云氏在旁静静倾听,晋阳席上多饮了几杯,此刻微有曛醉,伏在案上看向慕容子野,微微而笑。裴萦独坐了一会,望着离席凭栏而立的商之,想了想,提步走去。

“尚王爷,”她站在商之身后,轻声道,“慕容王爷方才对陛下说是西北战事,你不去偏殿看看是来了什么战报?”

“自是得胜的消息。”商之淡淡一笑,转过身看着她。

裴萦目光微动,笑道:“看来你又是早知晓了。”

商之笑了笑,没有答话。裴萦望了他一会,将背在身后的手举至身前,捧着一个锦盒,递给他:“叔父让我给你和明嘉郡主的。”

商之接过,并不打开锦盒,目色极深,喜哀不明。他以指腹摩挲了一会锦盒,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血苍玉乃上古灵药,郡主能够割爱,尚感激不尽。”

“不必了,”裴萦神情冷淡,声音却一如既往的轻柔,“听叔父说,这血苍玉为我裴氏换来不少好处,物有所值。而且我如今也病愈了,留着这枚血苍玉在身边,也无多大用处。”

这枚……

果然。商之心中隐恸,唇边却微微一扬,道:“你的身体……”

裴萦轻声笑笑:“前几日在华清宫,姑母派了御医用血苍玉调药,此玉果然灵性,我如今病已痊愈,亦无须再劳尚王爷挂心。”目色如水,在他眉目间再端详了一霎,而后款款转身,并无半分留恋般,自回席上。

商之紧攥锦盒,忽觉胸间窒闷异常。转过头朝玉台的角落望过去,夭绍仍一人站在那里。台下柳枝轻拂,牵动她单薄的裙裾,她孤身面对清池,默默凝望水波流动。暗弱的灯火下,那身影竟是纤弱至此。

偏殿,司马豫看完战报,立于窗旁,良久无话。慕容虔却是甚喜,道:“陛下,西北阳武关已夺,金城可望,姚融被逼西郡一隅,东北柔然已与我朝签下盟约,西南羌胡亦忙于内乱,姚融无人可依,待不日夺回金城,姚融便是必败困局。陛下还有何可烦忧的?”

司马豫抬起双目,薄唇微扬,笑意并不舒朗。“确是极好的消息,”他合起战报,扶了扶额,烛光间黑瞳如墨,深邃难测,“朕怕是适才酒饮得太多,又逢好事连番而至,有些失态了。”

他坐于御榻上沉吟一会,又道:“传命去西北,命拓拔轩领军暂守陇右,金城不须急夺,待赵王与车邪攻下斜谷关,三军会师,再一并剿灭姚氏叛逆,如此胜券才大。”

慕容虔闻言却不动,轻轻皱了皱眉。

司马豫道:“怎么?”

“陛下,”慕容虔揖手禀道,“西北战马缺乏,粮草亦两月未按时到达。若不能速战速决,云中屯粮匮乏,鲜卑将士恐怕支撑不过半月。”

司马豫微怒,低声斥道:“苻景略竟还未派粮至西北么?明日朝上朕会亲自提醒他。”

慕容虔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垂首道:“谢陛下。”

司马豫放下战报,端起茶盏抿了两口。茶汤苦涩,竟是好不容易才咽入喉中。一时之间,又想起件事,言道:“朕前几日听人说,鲜卑部这次之所以能战无不胜,皆赖军中从天而降的一位军师,白衣白发,虽是瞎盲之人,但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却是无所不通,堪称神人。”

“神人?”慕容虔莞尔,“是谁这般谣传?陛下,那军师你幼时自当熟悉的,他是臣的兄长,亦是陛下十四年前的丞相。”

“慕容华?难怪……”司马豫似恍然大悟,笑道,“朕许久不曾见他了。”沉吟片刻,道,“传旨命慕容华回朝,朕在治国军政上有诸多疑难,要求教于他。想当年父皇遗命令他为首辅,亦是叫他终身辅佐朕的意思。朕这要求,不算强人所难吧?”

慕容虔摇头道:“陛下言重了,臣这便让人接兄长回洛都。”

至此,北帝如释重负,君臣二人再至殿外,说了西北战报的喜讯。诸人闻之恭贺不迭,玉台上又是一片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夭绍归座后,望见商之手边的锦盒,想到方才她转头时恍惚是看到裴萦与他在一处说话,心念一动,一时的喜极仿佛是身置云霄间,轻声问道:“那……是血苍玉么?”

商之怔了一下,点点头:“是。”

“我……我看看。”她虽勉力克制着激荡的情绪,声音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伸手将要拿过锦盒,不料商之却忽然将锦盒按住。夭绍抬起头,身旁宫灯明亮,两人距离又如此之近,她看得清楚,他的面色比之先前大有异常,竟透着些许青白,连那双一贯清冷刚毅的凤目,此刻也凄茫黯沉了几分。

“怎么了?”她看着他,心底隐约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眸间渐起忐忑无所依的慌乱,“是不是……”

“不是!”商之将视线瞥过一侧,淡淡笑了笑,“宴上就不必看了罢,明日路上再看,好么?”

“……好。”夭绍慢慢掉开视线,望着面前杯盏,神色怔忡。

商之忽有些不忍:“夭绍。”

“嗯?”她回首,目光明亮,期翼地看着他。

他却一时什么话也不说,只轻轻握住她放在锦盒上、一直在发颤的手。肌肤相触,才知彼此的手掌都是一般的冰凉。两人对望着,夭绍眸中的光亮慢慢暗淡,却仍紧盯着他,最后一丝光泽沉淀在她眸底,固执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