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之抿了抿唇,低声道:“血苍玉只剩下了一枚。不过你放心,雪魂花仍能救活,只是药效减弱……只要阿彦戒了他现在吃的药散,或能……再活数年。”他握紧她沁满冷汗的手心,又道:“事情并未至绝境,至明年初春,燕然山的雪魂花定然再生了,我们还有希望……”言至此处,忽觉不对,望着面前少女刹那苍白如雪的面庞,急道:“夭绍,你听见我说话么?”

夭绍不语,看着他,目光懵然,仿佛大梦初醒。

“……听到了。”她轻轻点头,唇一张一合,却未吐出任何声音。只稍稍清醒,便觉心中的绝望已近撕毁人生的悲怆,而自己的身体更似自九天直直坠落般,顷刻间摔得骨骸四散、支离破碎,再不存一丝气力。

阿彦,九年寻药,生死茫茫,期望、失望、而后绝望……不断轮回,不断折磨――你原来都是这般忍过的么?

她忽地轻笑,幽然道:“希望?还能再希望么?”转眸望着锦盒,目光寒冷厌世,再无素日的光彩清澈。商之眼睁睁望着她一瞬偏执至此,仿佛一霎那,便是沧海桑田、紫陌红尘。看了她良久,将她的手松开,苦笑道:“如果连你都绝望至此,还有谁能鼓励阿彦,令他再生活着的期翼?”

夭绍凛然一惊,慢慢扬起脸。商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他此刻要的,绝不是你带着绝望与悲痛回去。若你还能欢笑快乐,他即便病入膏肓,亦不舍离世。”他微笑道:“那样,我们便还有希望。”

夭绍却无法再笑出,只觉目中酸涩难忍。她微微低下头去,双目一垂,泪水扑簌而落。

商之轻叹:“这是宴上。”夭绍亦感觉周侧有探究的目光朝二人看来,忙侧过身,拭干眼泪,垂首握着杯盏,轻轻道:“尚,谢谢你。”耳畔,晚风吹过,他只低低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事已至此,自己又能如何――夜色愈浓,圆月西移,银光照入杯中,澄澄然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宴后,夭绍随明妤回紫辰殿。沐浴罢,见明妤寝殿灯火仍盛,想了想,轻步走了进去。明妤晚妆清丽,正阖目倚在长榻上,自东朝随嫁来的两名侍女侍奉在旁,见夭绍来,轻声笑道:“郡主来了,晚宴闹了这么长时间,你竟不累么?”

夭绍道:“不累,想和阿姐说说话。阿姐睡着了?”

侍女们掩嘴一笑:“没呢。”

那边明妤也已睁开眼,含笑望着她:“我便知你今夜一定要找我说话,一直等你呢。”言罢指了指榻边矮凳,让她坐下,又嘱咐两侍女道:“去前朝看看,陛下休息了没?若没休息,黎公公如今不在,叮嘱前朝的人多熬些醒酒养神的茶汤。”

“是。”侍女领命去了。

明妤拉着夭绍的手,笑道:“如何?你想和我说什么?”

夭绍笑着摇摇头:“本想问阿姐如今过得如何,但看方才阿姐的叮嘱,便不用问了。夫妻之间举案齐眉,如此体贴周到,想来平时北帝对阿姐也是极好的。”

明妤轻轻一笑,不置是否,言道:“你若没话问我,我却有话要问你。”说着审视夭绍的眉眼,见她双眸依旧微微泛红,柔声道:“你和云中王,是不是已私下定情了?”

“什么?!”夭绍满脸通红,一时手足无措,解释道,“我和他只是……只是知已好友,阿姐莫要胡说!”

明妤看着她竭力辩驳的紧张神情,目光略动,不知何想。过了一会儿,见夭绍面色红晕已褪,眸中却渐渐透出几分伤愁,心中不禁暗暗叹气。说道:“我误会不误会不要紧,但怕别人误会……北朝朝事正是晦深莫测的时候,你此时入宫,只怕陛下用意并不简单。若真的牵扯到相关利害关系,我却担心自己不能保护好你。”

夭绍淡淡一笑:“这个阿姐倒不必担心,我明日便能回江左了。”

明妤怔了怔:“如何得回?”

夭绍道:“竺法大师正在邙山白马寺,婆婆有命我回江左的急旨给他。若他明日携旨来请我回东朝,北帝断无扣人于洛都的道理。”

“如此……”明妤想了想,蹙眉道,“太后又为何会在此时来旨要你回朝?”

“此事一言难尽。”夭绍叹了口气,便向明妤说了沈太后重病、敬公公乔装至北朝传旨一事。

明妤听闻敬公公起初被慕容子野无辜押入牢狱,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伸指戳了戳夭绍的额角,数落道:“太后一向最为宠爱你,如今病重,你不日日侍奉在旁也就罢了,竟关押敬公公一行人,真是……”见夭绍脸上亦有惭愧担忧之意,斥责之词终究没说出口,转而言道,“我却当真不知,若非云中王,这北朝有什么吸引你的,能让你半年不回江左?”

问到此处,夭绍笑了笑,脸色微微发白,低下头去,却不肯再言语了。

“罢了,”明妤素知她的执拗,收了口,缓缓自榻上起身,言道,“你既明日出宫,我连夜写封家书,劳你带给我父王。”

“好。”夭绍站起搀扶住她,望着她还未隆起的腹部,脑中忽想起苻子绯昨夜的病容,不禁低低叹了口气。

明妤瞥她一眼:“还有何事忧愁?”

夭绍心下黯然,却又不愿在明妤面前流露太多伤感,勉强笑了笑,道:“我却是懊悔,不能守在宫里看我小侄子出世了。”

明妤微笑垂首,手掌轻抚腹部,柔声道:“总有一日会再见的。”

次日朝后,司马豫正与裴行等人在文华殿议事,一时有内侍通传,东朝竺法大师手执沈太后懿旨于宫外求见。

“竺法大师?”来者甚为不速,司马豫心起疑惑。然东朝慧方寺主持竺法、北朝白马寺主持竺深,此二人圣名满天下,不仅义理精深、悲天悯人,更因俗身皆出自两朝皇室,尊贵无比,天下无人敢待之不敬。更何况如今竺法携沈太后懿旨而至,虽来得鲁莽,司马豫却也无法怠慢,忙命内侍传竺法入前朝,避退群臣,自换了朝服,于文华殿正殿等候竺法。

不多时,日色下遥见缁衣飘飘,一僧人缓步行在汉玉宫道上,身姿清绝脱俗。竺法与竺深虽为同辈师兄弟,却比竺深要年轻许多,颚下美髯低垂,眉清目秀,周身气度旷达,甚得东朝山水之灵毓。

竺法慢步入殿,合十而礼:“东朝竺法见过陛下。”

“大师请起,”司马豫扬手虚托,道,“赐座。”

竺法不比竺深宝相庄严,行止尔雅斯文,然言词随性,却有江左名士的风范。此刻含笑婉拒道:“老僧为人所托而来,帝王贵胄之地,不便久留。只是我朝沈太后懿旨,须得老僧转交明嘉郡主。听闻郡主昨夜入宫,老僧莽撞寻到此处,未曾按朝礼觐见,还请陛下恕罪。不知陛下能否为老僧宣出郡主?老僧自于殿外等候。”言罢,便要转身出殿。

“大师留步,”司马豫唤住他,“朕素日亦研究佛家义理,今日若能听大师亲自讲解佛经精妙,便是一刻,亦是受益无穷。大师请殿中坐。”说罢,转顾身旁内侍:“速去紫辰殿传明嘉郡主。”

“是。”内侍疾步出殿。

竺法微笑道:“陛下贵为万民之主,闲暇能修佛学义理,诚属不易。”言罢,欣然在御案下首落座,与司马豫讲解佛道,言词殷殷谦和,不过一刻,便让司马豫深觉佛法无边。

正听竺法说到深刻玄妙处,内侍通传明嘉郡主宣至。司马豫遗憾道:“稍后再请教大师。”便传夭绍入殿。

夭绍趋步至殿中,拜过司马豫,又对竺法欠身一礼,微笑道:“大师别来无恙。”

“郡主有礼,”竺法浅笑颔首,将带来的懿旨递出,“此乃沈太后的旨意,郡主看看罢。”

“是。”夭绍肃容接过,看罢脸上笑意尽去,眉目之间满是忧虑。踌躇片刻,转身朝司马豫深深一礼,轻声道:“陛下,明嘉想请辞回东朝。”

司马豫皱眉道:“何事?”

夭绍将懿旨呈上御案:“太后病重,宣明嘉南下榻边侍奉。”

“如此……”司马豫望过卷帛上的字迹,目光落在最后章印处,半晌方慢慢启唇,“你准备何时启程?”

夭绍道:“太后旨上令我见谕即回,明嘉不敢懈怠,想立刻启程南归。”

司马豫手指敲击御案,斟酌良久,才道:“我朝如今战火频频,郡主南去一路恐有危虞。朕派禁军百人护送郡主南归罢。”

夭绍看了看他,心中虽是无奈,却不得不点头应下:“多谢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独步江左的郗公子彦就要出场了……

其实此人并未消失几章,不过因为我缓慢的更新速度,的确好像几个月没有见到此人了,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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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说下周日继续更新的,不过过几天好像中秋啊,中秋加更吧:)

☆、明泉山庄

午后车马齐备,夭绍于昭庆门前与明妤辞别。姐妹再见,不过一夜便分离,虽是预料中的事,但到真的离别时心中难免还会不舍。然而除却留恋,明妤心中却更有其它隐忧,宫门前握住夭绍的手,望了眼列队道旁、铠甲鲜明的百名禁宫侍卫,低低叹了口气:“你一路小心了,莫要再任性胡为,惹出什么乱子来。”

夭绍微笑,伸臂拥住她:“阿姐放心,他们北朝君臣尔虞我诈,其实与我并无干系。三叔和敬公公都在城外等我,他们会与我一路同行,不会出什么乱子。倒是阿姐你,独在深宫,且是他国,才要诸事小心。”说到这,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待荆州战事结束,我再偷偷来北朝瞧你罢。”

“为什么要偷偷的?”明妤失笑,柔声道,“陛下已答应我,待中原事定、西北乱平,便以续订盟约为由向邺都邀请我父王和少卿北上和谈。”

“……这样更好,”夭绍琢磨了一会,松开手臂,望着明妤道,“不管如何,一年之内,我总还要北上的,到时再来见阿姐。”

明妤见她神色异常,眉目间隐约又是如昨夜的怅惋之色,忍不住便要细问。还未开口,夭绍已微微一笑,挣脱开她的手指:“阿姐保重,我走了。”转身快步离开,走上马车。车旁两名侍女随即跟上车,将门扇关闭。

“启程罢。”夭绍于车中道。

车碾辘辘,百名禁卫高居坐骑上,环拥着那辆王青盖车,沿着曲长的沙石道,慢慢远去。明妤登上宫城高楼,目送良久,直到车马淡出视线,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宫。

出了洛都城约莫十里处,敬公公与沐奇正等在途中。此行侍卫首领看过敬公公的腰牌,自无推诿他要求同行的理由。联袂上路后,一行人快马加鞭,欲在日落之前赶到南下的第一重镇庐池。未时过了枫岭之西,车马自平坦官道拐入崤山道后,山峰遮蔽日光,道路愈发崎岖,夭绍于车中颠簸不耐,索性戴了帷帽探身下车,于道旁驿站取了一匹坐骑,与众人策骑赶路。

如此疾驰三个时辰不曾停歇,日暮之前,终走出了崤山道,于菱册道交汇的岔口,远望前方庐池官道笔直通畅,侍卫首领这才松了口气,下令人马稍歇。

庐池官道一侧正是清波荡漾的洛水,旁有白堤长筑、绿柳成荫。夭绍牵了马走去堤岸,栓好缰绳让马儿饮水,自站在柳树下,手执一根细长的柳条,轻轻绕住指尖,默望着夕日下光色闪烁的长河,久久未动。

“郡主,”敬公公从后悄然靠过来,手中以纱绸捧住几块饼饵,微笑道,“这里有些干粮,吃么?”

夭绍转眸,看着他明显瘦削下去的面庞,心知他这几日在牢狱中必然不好过,歉然道:“敬公公,那日在云阁……”

“多谢郡主将老奴从狱中救出来,”敬公公打断她,自拾起一块饼饵放入嘴中,笑了笑,“郡主不吃,老奴便先用了。其实这几日在牢中膳食倒是不曾亏待老奴,每顿还有美酒,只是奴牵挂着病卧榻上的太后,如何能有用膳的心情……”他叹了口气,缓缓吃罢饼饵,又感慨道,“今日便不同了,郡主肯与我回邺都,即便不饿,吃什么亦是可口的。”

夭绍淡淡一笑,转过头去,望着眼前水色,忽道:“敬公公,我想问你一件事。”

敬公公揖手道:“郡主请说。”

夭绍目光略垂,将柳枝一圈一圈在指上绕紧,静静道:“婆婆的病,真的只能捱一年了么?”

“郡主问这话,莫非怀疑祁某假此借口骗郡主南归不成?”敬公公脸色发寒,细眸微眯,盯住夭绍的面庞,言词缓慢道,“太后圣体关系社稷天下,孰人敢玩笑待之?去岁入冬,正逢殷桓动乱之时,群臣跪叩承庆宫外,铮言死谏,几乎把太后说成是乱世祸水,逼迫她交出虎符。那两日太后恰受风寒,经此一闹,昏厥榻上,云夫人连夜入宫诊治,方才将太后救醒。”

夭绍闻言指间失力,柳枝一弹,无力松开。她蹙眉道:“虎符之事我虽听说了,却不知――”

“不知是群臣逼宫么?”敬公公冷冷一笑,想说什么,又竭力忍住,转而言道,“其实那时除此事,郡主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伤太后的心?要知虎符之事正是因豫章郡王回邺都而引起的,那时太后一心想促成你和郡王的好事,而郡王南归、你却独留北朝,违逆之意不言而喻。可即便太后当时又怒又伤心,她还是亲自写了书信给北帝,为你暂留北朝之事予以通融。”

话语一顿,他叹了口气,尖细的声音慢慢放得轻柔:“郡主,说句实话,我此生陪伴太后六十余年,从未见过她对谁是这般放任的宠溺和宽宥。你在外逍遥了这么长的日子,如今要你回邺都陪伴她最后一程,可是强人所难的要求?”

夭绍摇头,苦笑道:“自然不是,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郡主明白便好,”敬公公淡淡道,对着她浅浅躬腰,“方才老奴言有不敬之处,还请郡主勿怪。”说罢,后退三步,转身正要离开时,恰对上沐奇病怏怏的一张面庞,眉梢轻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敬公公皱了皱眉,斜睨他一眼,不发一言越过他,自去前面与侍卫首领说话。

“郡主,”沐奇踱至堤岸,犹疑了一下,道,“方才敬公公的话我都听到了,沈太后怕是真的病重了。郡主如今是要回邺都,还是……”他放低声音道,“去江州?”

夭绍抿唇不答,沐奇斟酌片刻,又道:“可是公子那边也有信过来,太傅并不想让郡主回邺都,想来此间事情还有些蹊跷。”

“我知道。”夭绍轻声道,望着水天之际日落金晖,双目渐沉渐黯。

不多时,诸人返身上马,将行之前,夭绍目光一瞥,透过帷帽轻纱,正见菱册道上一列冗长的车队,每一辆车皆披薪积重,车轮留痕甚深,往西北慢慢行去。她想了想,勒住缰绳,问身旁的侍卫首领:“可是粮队?”

“正是,”那首领道,“今日朝上陛下当众问责了苻大人,令他即刻往陇右派遣粮草,如今看来,想必这些就是了。”

夭绍闻言疑惑:“从洛都运去的军粮,何时才能到凉州?而且此去中原一路上都是烽火关卡,这样走下来,少说也得一个月吧。”

首领含含糊糊道:“此事怕是说不准。”

夭绍看了他一眼,未再多说,扬鞭上路。沐奇紧随她身旁,低声道:“北朝北疆多为胡虏,常年战事不断,翼、雍二州的粮仓应该囤积甚多才是,且中原战场的军队自有潼关永丰仓的储备,断不会挪用翼、雍粮草太多,如今苻景略却为何要舍近取远,从洛都调粮草?”

夭绍听罢一笑:“三叔是不是想提醒我什么?”

沐奇道:“郡主一向机敏,北朝君臣角逐之局想已看明,自是不用我多嘴的。”话虽如此,眼角却微微斜挑,偷瞟那张被轻纱罩得朦胧的面容。夭绍如何不知他的言下之意,环顾左右围得密不透风的侍卫,无奈叹息:“知晓局势又如何,只可惜你我无辜,如今却注定是人家局中的棋子了。”

入夜歇在庐池驿站,一宿无事。次日仍起早赶路,天将黑之前到达曹阳,进城时天际劈过一道闪电,白练森森,穿透阴云密布的天宇,张牙舞爪地直坠红尘。空中雷声不住轰鸣,未过一会,雨珠便飘飘扬扬地洒下来。

起初的雨下得并不大,夭绍走入驿站池馆时,衣衫微湿,无碍大雅,就此用了晚膳。又记起北行送亲时自己也在这间驿站歇过,于是便选了原先住的阁楼。

自里阁沐浴出来时,听闻窗外雨声如泼,推开窗扇,方见廊檐处水帘密密,雨势甚大。夭绍想到去年来此时,大雪初降,虽满庭花木凋零,然月色下雪景如画,连心情也是一般剔透纯净的,而今庭间树木繁盛,纱灯飘摇的夜色下,稀薄雨雾笼罩绿荫,模模糊糊,看不清远方一点山色,亦正如此刻她的心境,思绪一时茫然,一时迷乱,想起江左的诸事诸人,又想起如今的困局,不辨是思念多一些,还是伤愁多一些。

这也才知道,南北轮回一趟,变了的不止是冬夏交替、树木枯盛,人心无常,世事变迁,却是过犹不及。

她躺在窗旁榻上看了会夜雨,想要阖眼休憩,心中却始终不宁,又起身坐去书案后,端详那朵藏于晶石里娇色鲜妍的雪魂花,一时默然出神。

“在想什么?”不知何时,窗外忽有人道。池馆寂静,他的声音低沉轻缓,穿透雨声随风送至,如幽魅飘忽而来。

夭绍一惊起身,望着窗外廊下的那人。白袍临风,黑玉簪发,袖袂上金色苍鹰烈烈展翅,夜色中有着刺眼的璀璨。他淡淡一笑,慢步走至窗旁,室间烛光照上他的眉目,容色华美,神情温和。

夭绍一时结舌:“你……你,又是这样……”神出鬼没,来去无声,恰如魂魄一般。

商之自知她的腹诽,看着她,微笑不语。她心有余悸,又看看他浑身上下,衣裳干净,一丝不湿,更是惊讶:“难道你一直在驿站中?”

“嗯,”商之颔首,眸光飘过她湿漉漉的长发上,面色忽有异样,“我来接你去明泉山庄。”

夭绍至此才想起那日在王府说的话,略起尴尬:“你当真来了?我只以为是……”

“以为是戏言么?”商之轻轻扬唇,“我此生从不说戏言。”

夭绍心思却不在此处,想起前日看见的那支粮队,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道:“山庄何时都能去,可如今北朝这般局势,你并不适宜离开洛都。”

“何时才是适宜?”商之看向室中,视线在雪魂花上停留一刻,又落在夭绍面庞上,“之前或有顾虑牵挂,今后么……”他低声笑了笑,“也罢了。”

夭绍体会着他的言下之意,良久,才勉强弯了弯唇。而后也不再多问,转身自案上收起雪魂花,又拿了南海檀木、血苍玉等诸物,抱了满怀,走到窗前,微微笑道:“可以走了。”

“给我吧。”商之将包裹取过,拎于手中。

夭绍飘身掠出窗外,将要行时,脚步又止:“我还要去告知一下三叔。”

“不必,”商之道,“三叔已在馆外等候。”

夭绍闻言侧首,注视他一瞬,移开目光,淡淡道:“好,那你带路罢。”

不知商之用了什么法子,一路沿着长廊走去驿站偏门,途中竟不曾遇到一位禁军侍卫,便连一直放心不下夭绍行踪的敬公公也不见如昨夜时时徘徊左右的影子。廊下两人静静而行,毫无一分惊险地走出驿站。

外间等候着十几骑黑骊,人与马俱悄无声息。夭绍环顾一周,见一众披着玄色斗篷的武士之间独一人身穿灰色布袍,蓑衣斗笠,对着自己颔首微笑,正是沐奇。

“上车吧。”商之撑开一柄油伞,罩住夭绍的身子,携着她往不远处梧桐树下的马车走去。驾车的人仍是离歌,扬起脸笑望着夭绍,风灯微弱的光线下,那张沾雨的面容十分清秀明亮。

“高兴什么?”夭绍见他笑容不住,不由盯了他一眼。

“郡主可有眼福了,主公他……”离歌话才出嘴,不小心瞥见商之微寒的脸色,又生生将话吞下,喃喃道,“没高兴什么。”低下头,专心致志检查手中马鞭,嘴角却仍是忍不住上扬。

“眼福?”夭绍心觉不解,转顾商之,却见他神色冷淡,看也不看她,打开车门先探身而入。夭绍撇唇,扶着车轼上车,关上车门的一瞬,却见驿站偏门处一道暗影闪闪缩缩,朝外张望片刻,忽隐入院墙下不见。

“那人……”夭绍正要追下车去,商之却拉住她,反手将门扇“啪嗒”扣紧,淡淡道:“无碍。”敲指车厢,“回山庄。”

“是。”离歌在外清脆应声,长鞭一扬,车马迅疾没入风雨夜色。

明泉山庄筑于曹阳一处山顶,雨夜山路湿滑,离歌驭驾之术再好,上山时亦不免有些颠簸。眼见车中烛台摇晃不稳,商之却流览着手中谍报毫无察觉,夭绍轻轻摇头,伸手扶住烛台,运力令烛火平稳。

商之阅罢数件密函,待要引火燃去,抬起头,方见紧握烛台的细白手指。怔了一怔,朝对面看去,一霎又哑然失笑。只见夭绍半靠在身后软褥上,双目阖闭,已然是昏昏欲睡。他坐去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上身,本要令她靠着软褥躺平,谁料道路不稳,车行忽震,她身子一滑,柔软的身躯便依偎入他的怀中。

他僵了僵,低头看着她入睡的容颜,目光渐渐柔和,转眸又望着她执住烛台的手,唇角微扬,挥了挥衣袖,将烛火熄灭。

满目黑暗,他在寂静中听闻她轻柔的呼吸,心中亦喜亦哀。原来只是在这样漆黑的夜色里,他才可如此小心翼翼地感受她片刻的温柔依靠。手探上她的指尖,慢慢揉去滴落在她手背的烛泪。她在他怀中微微一动,侧首,脸颊贴上他的衣襟。

这一刻便是最后的温存――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

夭绍并未察觉自己就这般睡了过去,待耳旁迷迷糊糊听闻男子对话的声音,又响起骏马低低嘶鸣、铁蹄遥遥远去的动静,恍惚之下,猛地惊醒过来。睁开眼,才发觉自己躺在车厢中,外面灯火晔然,透着纱帘照入车内,满目光明。她望向对面,商之已不在,茫然坐起,揉了揉脑袋,正觉昏沉时,车外有人低声道:“郡主,已到明泉山庄了。”

却是沐奇的声音。推开车门,夜雨仍大,沐奇蓑衣未褪,将伞递给她。撑伞下车,放眼一望,脚下黛色沉沉,山岩嶙峋,一侧悬崖深邃万丈,俯望云烟蔚然,她这才恍悟过来,自己已在众山之巅。转过头,面前古树参天,青石道铺迤其间,正对一座轩昂府邸,中门大开,里间灯色飘摇,朗如白昼。夭绍抬头望了望,煌煌灯火间那一座座阁楼似悬空而筑,自府前远眺,雕甍层迭浮出,池馆变幻无穷,夜雨之下,恰如水间晶殿、云中仙阙。

夭绍有些愕然,疑惑自己仍在梦中。只是那立在府邸前望着自己的白衣男子,却是一如平常的淡静面容。

“你这是做什么?”夭绍走上前,心道终于明白离歌方才所谓“眼福”是说什么,笑了笑道,“难道你要带我夜游山庄?”

本是玩笑之语,不料商之却点头道:“正是。”

夭绍怔了怔,商之微微一笑,转身先行入府,说道:“你行程也急,在庄中待一夜罢,明日一早便送你南下。”

夭绍闻言驻足,山顶风大,又兼夜雨,湿寒之气穿透裙裾,冷意之下,她终于全然清醒。低下头收了伞,跟着他走入府中长廊,状似随意道:“这里可是我向往长久的地方,让我多待一日如何?”

商之止住步伐,回首望着她。满庭灯火虽盎然,然他站于廊柱旁,微微垂首,面庞便笼在一片朦胧的阴影中。夭绍在他面前扬起脸,正对上那双沉沉如墨的凤目,相视许久,她启唇道:“既煞费苦心让我来了,又何必这么急着赶我走?”

商之目中隐现冷冽怒色,盯着她长久,张了张唇,却又紧紧抿住。夭绍亦始终不曾低头,明眸如水,其间情绪一丝没有隐瞒,由期待转为失望,似也不过一刻的事。他面容一暗,挪开目光。而后终是什么也未说,便蓦地转身,往廊中深处走去。

“主公……”迎面走来一身披狐裘的男子,刚揖手想说什么,不料眼前白袍一掠而过,已飘入夜雨间,径往内庭。那男子站在原地愣了一刻,掩袖轻轻咳嗽起来,半晌转过头,看着孤身立在门扉处的夭绍,微笑迎去:“郡主来了?”

夭绍恍过神,望着来人,讶然:“贺兰将军?你何时来了雍州?”

“亦是昨日刚到,”贺兰柬面容仍是病弱,狐裘披身,似还不能抵住寒冷,拉了拉衣襟,稍稍避开当风处,揖手道,“郡主,主公怕是另有要事处理,我领你游一游山庄吧?”说着,一瞥夭绍不豫的神色,微笑着流盼左右,叹道,“因郡主要来山庄,满庄上下费了一夜一日的功夫将府中布置如斯,人间仙境,亦不过如此吧?郡主若不走走看看,主公这片苦心,可就白费了。”

夭绍咬了咬唇,看了一眼商之离去的方向,轻声道:“如此……只能辛苦贺兰将军了。”

“不辛苦,”贺兰柬笑意从容,展臂道,“郡主这边请。”

贺兰柬话说得轻便,然两人未逛完一半山庄,他便已累得气息不稳、手足发颤。夭绍自知他的病情,当下亦到了曾听沈伊说起奇巧可夺天工的凌空阁,已是心满意足,便道:“今夜先到此处,贺兰将军回去歇息罢。”

“也好,”贺兰柬摸着胸口,在阁中榻上坐下,努力平稳音调,微笑道,“我在此歇一会,郡主……也歇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