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无事,”那女童乍起胆子挡在窗口,双手乱摇,“无事!郡主快去书房吧。”可惜她虽想努力掩饰,但身子太过弱小,并不能挡住夭绍的视线。

“怎么回事?”夭绍讶然看着屋内,双眉紧蹙。

里间一片狼藉,适才她出去时刚刚归整好的药草如今遍地洒落,一眉清目秀、梳着垂髫的男童站在室中,手里还抓着两把紫草,愣愣看着她,脸上涨红,狼狈不已。

“丹参!”夭绍佯作恼色。

男童张了张口,再无先前对答的镇静从容,结结巴巴道:“我……我和白芷斗、斗草,不小心……弄乱的,马上就收拾好。”

“是,马上就收拾好!”白芷亦跟着说,看着夭绍,滚圆的眼睛扑闪扑闪,神色极其认真。

夭绍哭笑不得,扶额道:“罢了,今日夜黑难辨诸草,明日一早我自来收拾,你们去别处玩儿。”又看了看那两个尤自发怔的小童,叹了口气,落下窗扇,转身走去书房。

书房中,沐奇正站在西侧墙壁前,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拉开墙壁上悬着的一幅战图,仔细端详着战图遮掩下的那幅山水画卷。

夭绍提步而入,笑道:“这是宋渊先生原先挂在这里的画,阿彦前几日待在竹舍养病,放心不下战事,便将战图悬在此处,日夜参详。”解释至此,她叹了口气,语中微有无奈:“他心中只有战事,以往若是见了这样的山水图,如何舍得让它这般藏蔽暗处,如今竟一眼也不顾。”

沐奇笑着放下战图,转身道:“郗公子关心战事自是应该的,这可关系到家国社稷、万万人的性命,岂可等闲视之。”

“若他的心思只这般简单,那我也无甚担心的了,”夭绍轻轻笑了笑,展臂道,“三叔坐吧。”待二人坐定,便问道:“三叔何时来的?”

“与钟晔一道出军营的,”沐奇笑道,“只是不想与他撞上,绕了路来静竺谷的。”

“原来如此,难怪出谷时我也不曾见你,”夭绍一笑,看着他,“三叔入夜来找我,想是有事?”

沐奇道:“无甚要事,小侯爷几日不曾见郡主,在军中他又离不开,因此嘱咐我来看看郡主,说今日天中节,让郡主莫要忘记喝些蒲酒。”

夭绍微笑颔首:“我知道。”目光柔和,想了想,说道:“我做了菘菜鳝鱼羹、脯酱炙白肉,都是他爱吃的,你待会带回营中罢。”

沐奇点头应下,放下茶盏,却不辞行,踌躇一番,轻道:“有件事,我想告知郡主。”

“何事?”

“我今日接到了太傅的信函,”沐奇缓缓道,“他说已为我在军中谋得官职,任职文书与官印已在途中,让我从此留在小侯爷身边,以为辅助。”

夭绍闻言稍愣,却也无谓多想,笑道:“七郎如今勇虽足,谋略却是稚嫩,正缺三叔这般可堪军师的人指引,阿公想得极是周到。”话说完,方觉沐奇神色怪异,望过来的目光深远晦涩,似有它意,不由怔了怔,“还有何事?”

沐奇低眉垂目,轻轻叹了口气,慢慢道:“太傅信中道,与荆州战事拖至如今胜负难分,远超朝中预料。如今朝中促战声渐盛,想来不过几日,便有旨意促三军速与殷桓决战。太傅嘱咐道,此战虽难,但小侯爷今后若要提领一方,务必要于此战中建立功勋。又道,以殷桓在荆州的多年根基,一战绝不能摧毁荆州军,纵使战胜,荆襄十三郡地大人多,怕难以齐心归顺,须得一番时日方能清除殷桓余党,决战虽求速成,人心归拢,还要按部就班,不可操之过急。”

夭绍微笑道:“此话阿彦也说过。”

沐奇神色不动,继续道:“太傅还道,决战之后,让小侯爷继续留在荆州,请郡主与郗公子先回邺都。”

夭绍道:“为何?”

沐奇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一为郡主擅留北朝、数次违旨请罪;二来,让你与郗公子早日回邺都完婚。”

夭绍赧然一笑,轻声道:“此事并不急……”忽觉不对,话语顿住,看向沐奇,“阿公他的意思是――”

“是,”沐奇又垂下眼帘,“恕我妄自揣测,九年前的祸事虽未牵连谢氏一夜颠覆,太傅怕也因此寒了心。东朝建国百年来,谢氏虽为朝中贵胄,长盛未没,然时至今日,无一朝有自己的藩镇根基。先前我二哥本在徐州经营多年,但如今郗公子归来,北府士卒的心,自始至终均向郗氏,徐州迟早拱手归还。而今东朝诸州皆有主,只荆州情势莫测。殷桓一旦落败,荆州无人提领,此地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江襄,西通巴蜀,自古便为强藩巨镇,因控带怒江上游,更是邺都咽喉。若谢氏能藉此机遇以荆州为根基,进退再无虞患。太傅的意思,是让郡主略谏言郗公子,请他在决战后于教化荆州军民诸事上,稍指点小侯爷一二。”

“指点?”夭绍苦笑,“是请阿彦不与相争的意思罢。”

沐奇不置是否,硬着头皮接着言道:“除此以外,此边战场结束,邺都还另有一场困局,太傅说,此局唯有郗公子可解。”

夭绍沉默起来,转头望着窗外夜雨,不再出声。沐奇等待半晌,见她再无开口之意,起身弯腰一礼,正待退出房外,夭绍忽道:“三叔。”

沐奇止步。夭绍斟酌顷刻,方道:“听说苻子徵已去了邺都。劳烦三叔,让人帮我探一探他在邺都的行踪。”

“是。”沐奇揖手。

送别沐奇后,夭绍在堂上用了些晚膳,而后退至内室,洗漱过,便静坐案边,拿出郗彦的战袍,于灯下细细摊平。

烛光下,那袭黑绫勾嵌金丝,光泽寒凉,有如星芒。夭绍手指掠过战袍内侧,针脚细密,衣领处尚非十分柔软,显是崭新的衣袍,还不曾用过。她想了想,自案侧取过笔和纸,在灯下仔细描绘出一个图案。而后打开一旁木匣,自里面拿出针与线,一时也不敢直接就将针刺上战袍,只寻了一件旧衣,一针一线,慢慢织绣起来。

不知多久,待那图案终在旧衣上露出了轮廓,夭绍左看右看,双眉直蹙,终知自己在这事上毫无天份。放下针线,揉了揉手腕,起身待要倒杯水喝,忽觉竹舍外响起马蹄声,愈近声愈轻,而后马鸣声似止在栅栏外,丹参的呼声在前庭响起:“何人夜访?”

那人似回答了什么,声音极低,夭绍并不曾听清,只闻丹参笑声清脆道:“郗公子进来罢,郡主还没睡呢,并没有吵到她。”

夭绍闻言,这才推开房门,快步至前庭,郗彦亦刚拴好马至廊下,面庞罩在斗篷之下,看不分清,只唇边笑意温润柔和,言道:“我来取昨日落在此处的文书。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取文书?夭绍笑容微收,淡淡道:“我睡不着。”上前接过他褪下的斗篷,看到他被雨水打得半湿的青袍,皱了皱眉。郗彦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微微笑道:“你今日心情不好?”

夭绍横他一眼:“无甚么事,为什么心情要好?”

郗彦被她问得一怔,无话可说,也不知她又在生什么气。想着她总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他也并不以为意,抚着她的鬓发笑言了几句,待她容色微温,便先去了书房。夭绍让丹参去内室取郗彦的衣袍,自己则在前堂上倒了杯温水,刚至书房前,却听那人几声压抑的咳嗽,心中一惊,忙入室中,问道:“怎么又咳起来了?”

郗彦稳住气息,在书案后坐下,轻声笑道:“无事,想是今日不曾吃药之故。”

“不曾吃药?”夭绍面色微冷,狠狠盯他一眼,在他身边跪坐下来,伸指便去探他的脉搏。

郗彦亦不阻止她,缓声解释道:“我方从夏口回来,未曾停留营中,直接来了此处。钟叔已熬好了药,我回去便喝。”

夭绍诊过脉搏,见他确无大恙,方略略放下心。但闻此言,丢开他的手腕,言道:“便在此处喝。谁知你回去会不会又忘记了?雪魂花刚服用下去,未出十日,你便又这样放任自己?”连连数落,不给郗彦出声的机会,就豁然起身,疾步出了书房。

郗彦无奈,看着她离去,又轻咳了数声,执起案上杯盏喝了几口热水,方觉喉中不再干涩得难受。

夭绍捧着药碗再至书房时,灯火已然灭去,里间空无一人。她心下一紧,忙至前庭。堂上亦是空寂,只有丹参闲闲地倚坐在门框上,以草叶编作蚱蜢,望见夭绍步履匆匆而来,不等她询问,便笑道:“郗公子去了内庭。”

见夭绍略有怔忡,他眨眨眼,似猜透她心中的疑惑,悄声言道:“因为我告诉郗公子,郡主室中有件旧袍子煞是奇怪,上面青青紫紫的不知绣着何物,乍一看上去,倒像是什么鬼符。郗公子想也是好奇,便去看了。”

夭绍怫然:“什么鬼符!是蔷薇。”

“原来蔷薇是长成那样的,我却不知道。”丹参笑个不住,看着夭绍,清秀的眉目间尽是淘气之色。

夭绍瞪瞪他,转身要离去时,又道:“你不必守在此处了,去休息罢。”

“郗公子待会不走么?”丹参道,“我还要关门。”

“无事,我关便可。”夭绍轻声言罢,端着药碗,直去内室。

想是她熬药时间太久,那人已半躺在窗下藤榻上,姿势慵懒,双目紧闭,似已睡去。夭绍放下药碗,走至榻旁,待要伸手推他,目光瞥见他手里握着的旧衣,不由耳根发热,夺过旧衣扔去角落,唤道:“起来喝药了。”

郗彦并不曾深睡,闻言缓缓睁开眼,注视她一刻,微微而笑。他已换了一身玉青色的纱袍,容颜愈显俊雅,笑起来时更有种说不出的温和宁静之意。夭绍心跳了一跳,别过脸道:“笑甚么?我知道那刺绣极丑,不能入郗公子法眼,所以还不曾毁了你的战袍。”

“我不是这个意思……”郗彦坐起身,靠着软褥,瞥了眼角落里的旧衣,唇角扬起弧度,“那朵蔷薇花,很好看。”

夭绍讶然:“你竟认出是蔷薇花?”

郗彦笑意轻轻,目光略动,望向案上的纸张。夭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领悟过来,失望:“原来是看了画稿。”

若非如此,想要认出那朵蔷薇花着实有些困难――郗彦轻轻咳嗽一声,拉住夭绍的手,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下,柔声道:“为何是青色的蔷薇,紫色的花叶?”

夭绍眼帘半垂,挡住满目羞赧,故作淡然道:“那样……不好么?”

他不语,静望了她须臾,依旧温和微笑:“那样也好。”左臂伸出,将她揽入怀中。她温柔地靠在他的胸口,亦伸了双臂,抱住他的腰。这样姿势彼此已然习以为常,前几日他在竹舍养病,刚刚服用雪魂花的他比往日更为虚弱,全身冰寒,略无暖意,只靠着她拥偎怀中的温度,方能熬至寒毒消褪。

只是今夜的拥抱比之以往,却又有些不同――

她倾听着他的心跳声,感受他怀抱的温暖,欣慰而又贪恋,双臂不由自主地,悄悄收紧。

“夭绍……”他忽在她耳畔低声唤道。

“嗯?”她毫无设防地抬起头,正遇他一双墨黑深沉的眼眸,不同于少时的溶溶似月,不同于素日的冰冷淡凉,似有久远而又陌生的火束燃在其中,不可自拔,不知舒解,炙热中平添几许浓烈,宛若赤焰坠入深渊。

这样的目光太过吸引人,亦太过危险――夭绍本能而起这样的反应,又觉这样的眼神似曾相识,不住回想往事,脑中念光一闪,恍悟的刹那,他却已低下头来,以双唇吞没她一霎的惊呼。

他的手托在她脑后,指尖温柔抚着她的发丝,虽温柔,却又异常地霸道,让她避无可避,与他气息纠缠、唇齿相依。他也并无贪婪索取,一度的冲动之后,唇轻轻贴在她的唇上,微微磨蹭着。

她手指紧攥他的衣襟,一颗心如同在火中灼过,那种热度深沉而又漫溢,绝非狭小的胸腔可以容纳。两人相拥的温度似在不断攀升,那一刹那,连他身上特有的药香似也浓烈起来,闻得她近乎窒息,忍不住张开口喘息。

“阿彦……”

她恍恍惚惚地叹息时,扶在她脑后的手忽微微一紧,二人相贴再复紧密。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觉齿间有异物滑入,柔湿温软,轻轻与她舌尖相触。她的身子登时一僵,愈发睁大了眼,盯着他略扬的眉梢,专注的神情,迷乱顷刻,在他眼睫微动时,立刻闭紧眼眸。

“你在胡想什么?”他似有所觉,放开她的唇舌,无奈叹了口气。

“无甚。”她低声道,仍闭着眼,手绕至他颈后,掌心满是汗水。

他轻声笑了笑,气息扑在她的脸庞上,惹她瑟然一颤。他抚摸她柔软的长发,再度低下头,亲吻她的双唇。她温柔而又生涩地回应着,与他双额相抵。此时虽非之前的深吻,然彼此之间萦绕的气息却益发地缠绵。

“药……”夭绍忽喃喃道。

郗彦不明所以:“什么?”

“你的药快凉了。”夭绍双颊绯红,飞快言罢,挣脱他的双臂,下榻捧来药碗,递给他。看着他喝完,在郗彦抬起头时,她又迅速挪开目光,去案侧叠那件战袍。

郗彦放下药碗,此刻才慢慢清醒过来,顿悔方才唐突过甚。一时室内尴尬沉寂着,半晌,他才起身道:“我回军营了。”

“军中若无要事的话,今夜歇于此处罢。”夭绍声音轻轻道。

郗彦看着她,夭绍脸色虽红,目中却清澈无瑕,言道:“你回军中定又是与诸将商事,看书看谍报,一夜不睡。我知道妨碍你正事不对,不过你身上寒毒方压住,理当比往日多做休息的,何况长久劳累,精神疲倦也无好计策可想。”说到这,她低下头,柔声道:“你睡在此处罢,我……我先不休息了,你若不嫌我刺绣笨拙难看,我便直接将那朵蔷薇绣在战袍上,你明日带回去。”

郗彦望了她一会,点点头:“也好。”

未想他竟轻易应下,夭绍微有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郗彦揉了揉额,笑道:“我今夜确是累了。”转身朝软榻走去,褪了外袍,于榻上躺下。

夭绍怔怔看着他,直待听闻他气息渐转悠长轻微,方回过神来,抿唇笑了笑,低头摆弄针线。

窗外夜雨潺潺,窗内灯火轻燃,一室静谧,时间也流逝甚快。花费了近两个时辰,夭绍才在战袍上绣好几片紫色花叶,许是这次耐心十足、功夫细腻,那花叶竟有了几分洒脱恣意的神髓,她不免有些得意,不顾眼睛酸涩难当,又换过青丝线,待要绣上蔷薇时,窗棂上忽起数声轻微的拍打声。

“何人?”她低声道。只觉拍打声响在窗棂极低处,猜想定是丹参白芷两个小鬼的恶作剧,本欲嗔责几句,又恐惊醒郗彦,便起身出了室外。

廊上并无一人,独一只飞鹰笔直立在栏杆上,姿势十分倨傲。夭绍怔了怔,一见那飞鹰金色的羽翼,精光湛湛的双眸,便知是故识。

“画眉?”她和颜悦色地靠近栏杆,以指尖摸了摸飞鹰的头。

那飞鹰竟十分受用般,慢慢弱了敌意,卸去桀骜的神情,懒懒匍匐栏杆上。

它果然喜欢被人这样触碰――夭绍眸光略动,不待心澜起伏,便止住前尘回忆,取下飞鹰腿上的细竹管,入室倒了一杯甘露喂与它。待它恢复了精神,她抚了抚它金色的羽毛,低声道:“你这么英武,怎么能叫做画眉?……回去让他改了名字吧。”

飞鹰瞥着她,状似莫名。

夭绍莞尔,拍拍它,柔声道:“去吧,他还等着你。”

飞鹰低啸一声,歪着脑袋轻啄了啄她的手背,而后才展开双翅,消失于雨雾中。

夭绍在廊上默立片刻,转过身,入室再坐回案边时,目光落在那支细竹管上,怔怔思了半晌,方取出里面的丝绡。

郗彦醒来时,天还未亮,雨亦未止。躺着听了一会雨声,睡意散去时,方觉室中静得异样。转顾案边,却不见那人的身影。他微微一怔,下榻穿了衣袍。那件黑绫战袍仍在案上,只几片紫色花叶,蔷薇尚未成形。他伸手抚摸花叶处,不料指尖所触,却是一片湿润,心中一动,忙走出室外。

廊下一人独立,身影孤单,倚在栏杆旁,静静望着檐外风雨。

“夭绍?”他慢步至她身侧。借着廊下风灯,正见她眼眸微红,脸色虽已如常柔静,眼角泪泽却仍闪烁着朦胧微光。他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痕,低声道:“怎么了?”

夭绍眼神有些空茫,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思绪却似仍在远处。半日,那眸中迷惘方慢慢消失,她垂下眼眸,将捏在手中的丝绡递给他,声音轻微:“尚的信,方才有飞鹰送来的。”

郗彦接过丝绡,于风灯下看罢,微有怔色。“晋阳,子野……”他低低叹息了一声,神情间并无意外与伤感,只是些许怜悯、怅然,更多的,却是极度清醒下的无奈。

夭绍轻轻道:“鲜卑逆反,这次遭受劫难的却是慕容一族……想来虔伯父是心中最清楚的人,所以才会在事前将子野遣去翼州,所以才会在最后的关头能和云伯母逃脱北上。只是晋阳那样骄傲的性子,怎么会舍得抛弃她的母后兄长,背叛司马皇室呢……”

她喃喃着,心中伤感无限,又忍不住垂下泪来:“她既留下不走,北帝为何还容不下她?”

郗彦淡淡道:“因为她怀了子野的孩子,那是慕容氏的孽胎。”

听他以这般平静无温的话语道来,夭绍容色发白,愠怒道:“孩子还未出世,那么无辜,有什么错?”

“他有什么错?”郗彦眉目冰冷,惨淡一笑,“他只错在姓为慕容。”感同身受,九年前腥风血雨一霎遮蔽眼眸,瞳仁间有寒锋闪过,顷刻便涌出冰雪极地的苍凉孤寂,脸上戾气亦愈见深浓。他低头,运力将丝绡于掌中化为碎末,任风吹散雨中。

夭绍愣愣看着他,亦知方才迁怒甚过,心中虽难受,却又无力再去抚慰。只轻轻靠上他的肩头,抱住他,泪水自眼角渗入他的衣襟,风吹过,渐成湿凉一片。

“莫哭了,”他语气柔和下来,双臂拥着她,低声道,“也别再胡思乱想了,事已至此,所有人都无路可退。去睡会吧。”

夭绍点点头,止住抽泣,轻言道:“子野在翼北失了行踪,虔伯父他们都很着急,让你通知各地云阁帮忙找寻。”

郗彦道:“我知道,这就传书各地云阁。”携她入室,让她在榻上躺好,拉了锦被盖在她身上,将走时,手却被她拉住。

“放心,我不走。”他在榻边坐下。

夭绍这才闭上眼眸,面色很是疲倦,静默了一会,又幽然开口:“阿彦,为什么每次政变争伐,我们,还有我们身边的人,都要在这些混乱的漩涡中遍受折磨?为什么命运的喜乐从来与我们无关,悲与哀倒与我们如影相随,再也摆脱不得?”耳边不闻他的答话,只是握住自己的手,微微紧了紧。

夭绍唇弧轻弯,轻道:“也是因为我们的姓氏么?出身世家,封侯袭爵,受百姓敬仰供奉,就必须心惊胆战承受天下之责?只是如此的话,为什么世上的每次战乱也都由我们带来,百姓们也总处在杀戮和痛苦中,而从无欢乐与安定?”

他依旧沉默,她也筋疲力尽,在等待中睡意渐深。似在梦中,隐约听到有人在耳畔低声道:“以后,再不会有了……”

不会有什么?她却茫然。

阿姐仍在洛都宫阙,大哥仍在中原战场,苻子徵仍去了邺都游说。

她身边许许多多的人,迟早还是一番生不如死的煎熬。

包括自己,还有他。

――这一切都是轮回。

翌日清晨,谷中山鸟啼叫声啾啾唧唧,夭绍不堪所扰,睁眼醒来。惺忪中迷蒙了片刻,望着透入窗纱的阳光,恍然才知雨过天晴。

郗彦已不在室中,想是回了军营,夭绍亦不多想,如往常一般,下榻洗漱,至庖斋准备早膳。

前庭堂上嬉笑声不断,两个小童稚嫩的嗓音活泼灵动,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夭绍湿冷一夜的心这才似被阳光射入,情绪微微舒解,捧着膳食,走出庖斋。

岂料至廊下,抬眸竟望见那身淡青衣袍。郗彦静立堂外,修长的身姿沐浴在晨光下,温暖而又和煦。许是听到夭绍的脚步声,他回首对她笑了笑,而后倒负着手,继续倾听堂上的动静,目光柔软,唇角微扬,神色异常温和。

夭绍走过去,正要询问,耳边已传来堂上两童子清脆的声音――

丹参道:“我有青藁。”白芷以糯糯软软的声音答道:“我有紫葳。”丹参又道:“我有青黛散。”白芷道:“阿兄,我有红蓝花呀,算对上了么?”

丹参白她一眼,道:“勉强算吧。”

白芷很高兴,踮起脚把手中一束红蓝花小心翼翼放到墙侧架子上。

“原来是斗草,昨日斗了一日还不够。”夭绍摇头,无奈看着堂上那两个小童边收拾昨日弄乱的草药、边对答不停,目光一转,忽看向郗彦:“我们小时候也常这般,记得么?”

郗彦微微一笑,注视着她,轻声道:“木鳖子,黄药子,使君子,覆盆子。”

夭绍一怔,随即含笑应答:“牵牛子,白附子,预知子,漏篮子。”

郗彦再道:“龙胆,白头翁,紫参。”

夭绍应道:“虎杖,金星草,黄连。”

“大蓟,小蓟。”

“大青,小青。”

“丹参。”

“白芷!”

夭绍话语方落,郗彦还未开口,室中两个小童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脸狐疑走出来,扬起脸看着二人:“叫我们么?”

“是,用早膳啦。”夭绍垂首一笑,将膳食送至堂上。

郗彦站在堂外,看着夭绍与两个小童摆放碗箸。堂上那少女容色柔婉,目光流盼间,神采依稀如初。只是眉梢处仍有几分忧愁,如凝结一般,即便是方才与他斗草笑意盈盈时,亦不曾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谋兵

怒江源起蜀西岷山,浊浪滔滔,下夔峡而抵荆楚,江陵为之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