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战国起,此处便是四战之地,为诸侯所争霸业之资。前朝晋室一统天下,荆襄十三郡通衢诸州,户别百万,控带梁、益、宁、交、越五州,堪称分陕重镇。百年前萧氏趁乱而定江左,荆州为国西门,北邻强国,西对劲蜀,苍山茫野间,周旋万里以筑邺都屏障,民风劲悍,士卒尤为善战。

开国太祖帝曾言:荆襄强藩,世治则竭诚本朝,世乱则匡济一方,为社稷存亡忧地,绝不可轻怠。因此历代历朝出镇荆州者必为当权者心腹,虽为戎武之地,藩任刺史却无一不为江左高士。以文而治虽是断了内患,外患却由此滋生不断,尤以三十年前庆宁帝一朝为最,西蜀与北朝联兵,连夺荆西六郡,兵甲顺流而下,直指邺都。满朝慌乱,人人怯于自保,而当时出镇豫州的沈弼不过为仕途新秀,却挺身而出,与北府统帅郗珣带甲二十万,截江横陈,血战北朝与西蜀劲卒,免国于危难。此战胜后,沈弼与郗珣掌权中枢自不必说,而荆州使君之位也自此沦为武者囊中物。

自最初为任的鹰扬将军裴道豁算起来,三十年风云变幻,因朝中势力角逐、派系分明,荆州也非世外之地,藩镇者无一任可逾三年。而第八任荆州刺史、卫将军殷桓,却显然是这些人中任职最久的。

掐指算算,永贞四年至今,已然九载。

草木再无情,风雨再冷漠,历经九年光阴,对殷桓来说,江陵城里里外外,每一颗人心,每一丝空气,都已烙上了殷氏的刻痕,这里的甲兵精骑,这里的良田沃土,俱是自己辛苦经营所得,绝无他人再可轻言占有。

暮晚细雨霏霏,江陵城长街上人影萧条。往昔通衢南北的都会,此刻在不远处弥江烽烟的压迫下,早褪去了旧日的浮华与繁盛。城北贺阳侯府亦是池馆静深,数重楼阁掩映在葱郁林木中,风灯摇晃出幽柔的光线,织影迷蒙如画。

殷桓立于府中高阁,看着风雨中隽秀的城池,默然回味过往一切,心底似被某种眷恋深沉的情绪堆得满满,曾几何时驰骋沙场不顾一切的果敢与决绝,在这软风凉雨的吹拂下,再一次淡然远去了。

身后楼梯上忽传来脚步声,殷桓未曾回头,低声道:“湘儿如何了?”

来人沉默了片刻,道:“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肯吃药。来治的大夫说――”声音淡柔,清和中却又透着女子鲜有的刚毅,话至此处,她停顿下来。

“什么?”

女子缓缓透出口气,轻轻道:“大夫说,湘儿又咳血,又易昏厥,再如此折腾下去,怕是……早夭的迹象。”

殷桓这才转过头来,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女子,神色怒而悲伤,质问:“她究竟想要如何?”

“女儿的心思你真的一点也不知晓么?”女子目视殷桓,慢慢问道。她的容貌不见得多美,然眉眼间却是寻常峨眉难及的英气,虽已入中年,眸光仍黑亮如刀剑一般的爽利,只是此刻看着窗旁那高大威武的男人,目中锋芒却悄然褪尽,似水的温柔中,略有一丝悲沉的无助慢慢浮现。

“阿桓,还是把瑞儿放出来罢,”她柔声道,“事已至此,如今即便杀了他,也于事无补。难道非要伤透女儿的心,你才觉得解恨?”

“放了他?”殷桓咬牙道,“葫芦谷中百万石的粮草,我费心筹谋了五六年,却被那吃里扒外的混账尽数挪空,不杀他祭旗,何以泄我心头之恨?又何以面对我麾下三十万的将士?”

女子默然,良久,叹息一声:“既是如此,那你便杀了他罢。”她转身下楼,走了两步,忽又止住,轻声笑了笑:“不过阿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如今困境至此,何尝不是我们当年罪孽的报应?只是这一切本该由我们自己承受,女儿又何其无辜?”

报应?殷桓浑身一振,目色阴厉如同惊风刮过山野。诸般情绪颤抖其中,却不知该怒,还是该哀。

江陵城外三十里,青山绵延,河水碧翠。天色已晚,河岸上早无行人,渡口亦只剩一艘小舟停泊。一渔夫蓑衣斗笠,自舱中探出身来,往岸上看了看,见山水静寂深深,料想再无渡客前来,正要上岸解开绳索,耳边却忽闻踏踏马蹄响。抬起头,数匹骏骑在晦暗的天色中飞驰而至,渔夫望清为首一人的面容,忙敛袖肃立,侯在道侧。

“侯爷。”骏马停在身前,渔夫深揖行礼。

殷桓瞥一眼渔夫:“有人找来过么?”

渔夫摇首:“不曾。”

殷桓亦不多问,弃马登舟,探身入舱中,令他划去对面。

轻舟离岸,在水波中划出一道长弧。殷桓坐在舱中,不时闻得斜风微雨中几缕清香。转目望了望,方见水中娇荷初绽,青叶蓬蓬。眼前景致幽美清静,正是属于人间的悠然气息,绝不同前几日在怒江看到的兵戈相持、血红飞浪的炼狱战场。

雨丝飘在眼中蕴成薄薄水雾,想着自己无可奈何从前线回来的缘由,殷桓双眉微皱,唇边笑痕隐隐下沉,昏暗的光线下有种狰狞的凌厉。

“侯爷,到了。”轻舟稳稳停住,舱外渔夫轻声道。

殷桓起身出舱,背负着手,站在舟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阴郁山岭间那处火光微弱的洞穴。周遭静得异样,隐约有弓箭搭弦的声响在岩壁暗影间响起。渔夫沉默着一拂衣袖,那股在草木间飘荡的杀气煞时停顿下来,继而无声无息消没在夜色深处。

“侯爷,请吧。”渔夫躬身引路。

殷桓走入山洞,瞥目两侧:“都退下。”

“是。”渔夫招了招手,守在洞穴两边的士兵迅疾退出,仅留独坐在洞中深处,那位落魄憔悴的年轻男子。

男子面壁而坐,听闻动静,缓缓转过头来。石洞中不知何处穿风,吹得那一点灯火不断飘摇,照着男子血痂凝结的左目,十分可怖。殷桓静静望着他,男子唇角含着几许淡淡的笑意,站起身,手腕处铁锁沉沉作响。他看着殷桓,未眇的右目在火光下透着幽幽的光芒,低了低头,声音和润如初:“韩瑞见过贺阳侯。”

殷桓在案旁坐下,不动声色道:“如今连二伯也不叫一声了么?”

“二伯?”韩瑞一笑,“鄙人身为犯臣之子、阶下之囚,岂敢冒犯贺阳侯?”

“好个犯臣之子!”殷桓冷笑,盯着他惨白的面容,慢慢道,“让你静居此处反思,已逾一月,如今看来,你却无半分清明,还是死不悔改么?”

韩瑞微笑道:“侯爷此话差矣,我自始至终神思清明,需要悔改什么?”

殷桓并无耐心与他言词争辩,拍案而起,抡起手掌重重霍上他的面颊。韩瑞内力尽失,身形孱弱,纵是殷桓此掌未曾使出三分劲道,却也让他脚下踉跄欲跌,不得不扶住石壁,勉强稳住身形。

打得好。韩瑞轻笑,伸手抹去唇角血迹。愈是如此,仿佛心底那一缕似有似无的愧疚才可愈发消淡。

“你现在想着与我划清界线么?晚了!”殷桓何尝不知他所想,怒喝道,“我早就说过,我殷桓纵负了这天下,亦不曾负你!这天下谁都可以叛我逆我,唯你不行!”

韩瑞平静地看着他,笑颜清淡依旧,只右目愈见沉静深暗,一抹哀色浸沉在彻骨仇恨中,郁郁难散。

殷桓厉声道:“九年前我带你到荆州时,你怎么不记得你是犯臣之子?我将湘儿许配给你时,你怎么不记得你是犯臣之子?我养你教你,视你如子,你一身的武功、一身的才学,哪一分不是出自我殷桓?我待你一片诚心,而你呢?原来自始至终都当我是杀父仇人!毁我军机,阻我大事,为他人细作,竟如此狼心狗肺!”

“狼心狗肺?”韩瑞沉默了良久,终于笑起来,“二伯,你虽教我许多,可独缺仁义二字,狼心狗肺,怕也是避不可免的罢。”他轻叹,眸波轻动,愁苦褪去,换之少见的讥讽之色:“当年二伯背叛郗峤之元帅,不知可曾想起狼心狗肺四字……”

话音未落,殷桓的掌风已袭至他的胸口。雄霸的内力似要摧毁五脏六腑,韩瑞眼前昏黑,全身气血紊乱,身子飘飞出去,落于数丈外,倚着石壁,无力跌倒在地。看着沉步走近的殷桓,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不料却吐出一大口鲜血,气息虚弱如丝。

殷桓看着地上的血迹,似不曾想伤他如此,愣了一愣,俯身下来。

“瑞儿。”他瞳孔一缩,目中隐有痛苦和懊悔之色。

不,不要这样。韩瑞微微一退避开他伸来的手掌,低低道:“二伯,你杀了我罢。当初你救了我,如今我背叛了你,杀我,也是应该。”

“死就能了结一切恩怨么?”殷桓冷冷看着他,“我若真要杀你,当初你给郗彦通风报信时便早已死了!还能等着你毁我粮草么?”吸一口气,轻轻发笑:“你当真以为你的命是如何了得,一死就能抵偿所有?即便你父亲当初被害有我之过,我对你九年悉心抚育,也算是弥补他了罢?即便你今日一命还我,你我之间或就此恩怨两清了,那么湘儿呢?你欠她的又该如何还!”

韩瑞发怔,死灰一般的右目似被强光刺入,不堪一击地,放任悲伤之意溢满眸中。

殷桓恨道:“你若真拿我当杀父仇人,就不该靠近她,更不该招惹她!”

“我……”韩瑞面容发青,颤抖着唇,说不出是尴尬还是愧疚,亦或只是萦绕不去的思念和纠葛,让他在锥心刺骨的痛楚下,无言以对。

上天从未给过他选择或者逃避的机会,于此事上,他也从无一刻能够想明白,既是那样生死不容的仇恨,又为何能生出那样欲断不断的爱意?

他轻轻闭眸,无奈而又惶然。殷湘秀丽的面庞掠过脑海,眼前沉浮着过往一切,爱恨交加的滋味,竟从未有一刻似眼下这般清晰。

初见时,他被殷桓牵着手,跌跌撞撞跟着他的步伐,来到江陵城中刺史府前。那明眸皓齿的女孩站在她母亲身边,小小年纪着一身绯红的铠甲,发髻上系着冰丝织成的绛色发带,火一般鲜艳刺目的颜色下,冷冷透着几缕寒芒。

正如那女孩的性情,面孔冰冷,眼眸却刚烈似火。

她母亲循循善诱让她叫他“瑞哥哥”,她却盯着他,半晌轻轻启唇,吐字清晰明了:“韩瑞。”

他也无一丝慌乱、惊愕、无措的情绪,神情淡淡的,如水明澹的目光静静注视了她一刻,微笑:“湘妹妹。”

“我只拿你当妹妹。”

新婚那夜,他执着酒盏微笑,一贯地潇洒倜傥。新妇端坐案旁,娇美如花,神情羞涩而又不安。他端详她良久,最终却叹了口气,轻轻淡淡道出那句话。新妇绯红如霞的面庞蓦地雪白,抬眸望着他,目光寒如霜剑。

他却仍是那样淡若清风的笑容,轻轻抚摸她的发,低声道:“湘妹妹,抱歉――”

“韩瑞!”新妇终于目中溅泪,手指紧攥,指尖掐入掌心,受伤流下的血丝渗入火红裙裾,添上几道暗深的斑影。

“我知道了。”她咬着唇一笑,既无怒斥,亦无怀恨,面色平静下来,轻轻站起身,自回内室中。

他目送她离开,怔愣片刻,慢慢将盏中酒汁一饮而尽,而后淡然转过头,看着那一夜寥落而又清冷的月光,直到天色发白。

整整九年,虽朝夕相对,他却从不曾靠近过她,更不谈招惹她。他小心翼翼保持着二人相处的距离,风清云淡地维系兄妹之情,然而即便如此,命运却还是没有放过二人,当有一日他发觉那女子如火的眸中流露的炙热温柔之意,才开始惶然。

转身欲逃,却为时晚矣。

石洞中沉寂良久,殷桓耐心等着韩瑞急促的呼吸渐转沉缓,冷冷问道:“上个月湘儿曾带人来想救你出去,你知道么?”

韩瑞沉默,半晌才道:“她……那一夜似乎受了伤,伤势如何了?”

“放心,还没死,不过也快了,”殷桓言词利落,欣赏着韩瑞一霎僵直的目光、苍白的面孔,心头略生快意,“她是为你才病入膏肓,如今甚至还拿这剩下的半条命威胁我,让我放你出去。”殷桓目色有过片刻苍凉,轻声道:“她待你情深如此,你们也有夫妻之名,你扪心自问,如今你真能与殷氏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么?”

韩瑞不语,胸口窒闷却再度逼入喉中,低头,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血来。

殷桓却施施然站起身,如释重负般,淡淡道:“话尽于此,你私藏我百万石的粮草,如今该告诉我囤于何地了罢?”

韩瑞闻言,忍不住轻声一笑。殷桓怔忡之下,韩瑞抚着胸口,虽喘息不住,却仍放声笑起来。殷桓冷冷看着他,韩瑞笑过良久,筋疲力尽,仰卧地上,凝望着暗沉沉的洞穴顶端,缓声道:“我不曾骗你,那百万石粮草,三个月前就已付之一炬了。”

“混账!”殷桓忿然瞠目,拎起他的衣襟,一时杀意横生。

韩瑞笑了笑,轻轻闭上右眸,神情极度平和,慢慢开口道:“不过我有一计,可助二伯再得一月粮饷。若我猜测不错,只要熬过这个月,怒江于梅雨之季水势激涨,二伯控制上游,迟早可长驱东进,剑指邺都,是不是?”

殷桓不语,手指却缓缓松开,居高临下望着躺在地上的气若游丝的韩瑞,目中再无分毫温度,一字一字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翌日清晨,江陵一带飞雨未歇,水珠哗然有转盛之势。天色微微亮时,殷桓亲信副将苏汶在官署接到前线战报,想着自己也有事与殷桓商议,便亲自来了趟贺阳侯府。刚至侯府偏门下马,一辆马车忽自西侧急速驶来,溅得他一身污水。正要喝骂,那马车却也在偏门前停下,车门打开,一着淡蓝长袍、面容清瘦的年轻男子走下车来,在轩昂的府邸前静立片刻,慢慢踏上石阶。

苏汶望见来人的面容,心中虽惊疑,但也不敢慢待,堆起满脸笑意,揖手行礼:“韩公子回府了。”

韩瑞点了点头,并不与他寒暄,只轻声询问府中迎来的家老:“湘君在何处?”

“凤鸣轩,韩公子快去看看吧,唉……”家老不住叹息,递给他一柄竹伞。

韩瑞执过伞,衣袂携风,直往内庭。苏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了顷刻,方整了整衣冠,由家老引去书房见殷桓。

殷桓正在檐下行气练功,淅沥雨水将满庭花草湿润得清澈,映衬着殷桓的面容,也显出不同往日的爽朗精神。

苏汶笑道:“侯爷气色不错,想来昨夜睡得甚好。”

殷桓缓缓收了内力,神清气闲:“在江陵可听不到百里外的兵戈争伐,一入夜满城清静,如何睡不好?”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擦了擦脸,目光一转,看着苏汶手里捏着的战报,“说罢,前线是吃了败仗,还是小胜?”

苏汶强颜笑道:“为何就不能是大胜?”

“此时正是他们滋扰生事、让我不得安宁的时候,即使战,意也不在胜败,而是不能让乌林众军休养生息,”殷桓目光犀利,一瞥苏汶的脸色,冷道,“败了?”

“是,”苏汶将战报递上去,低声道,“小败。五月初九,萧少卿趁江上雾起,率兵绕过乌林水寨夜袭汉阳,军中防备不及,死了三千,伤近五千。”

“萧少卿――”殷桓笑了笑,却无怒意,目中不掩赞赏,“此子确是天生将才,奇谋诡计用之不竭,百年难得一遇。可惜……”

可惜如此俊秀人才,却等不到他人生鼎盛之时。

不出数月,迟早会败于我手。

殷桓目光在战报上来回流览几遍,掷回给苏汶,言道:“传命前线,诸军砺兵秣马,坚守不战。以一万水师掩江佯动,足以应付对岸的骚扰。”

“是,”苏汶跟在殷桓身后步入书房,轻声道,“还有粮草一事。前往南蜀和交越的使者昨夜都已回来了。南蜀自顾不暇,交越则称刚与东朝定下盟约,于支援粮草之事上爱莫能助。我另求人外购粮草,但天下货殖皆由云阁把持,富商大贾俱恐市廛骤变,祸及自己,无人敢贩粟至荆州。此前前线粮草再度告急,我算了算,荆州各处囤粮,恐怕支撑不过半月……”

以往每每提及总让殷桓头疼的粮草一事,今日再闻,却不能损及他半分心情。他坐于书案后,看着案上地图,沉思半晌,忽而一笑。

苏汶只觉这笑容实在来得诡异,忍不住道:“侯爷?”

殷桓扬手止住他的疑问,道:“你带江陵守军两万精兵,挂豫州军旗帜,即日启程,去上庸关取粮草。”

“何处?”苏汶骤闻地名,愕然一愣。

“上庸!”殷桓笑意深远,手按北朝南疆,“中原早已大乱,北帝眼中只有西北,无暇兼顾南疆诸州。上庸关以往为防东朝战事,囤粮上千万石,足以应付我荆州军数年所需了。那里守兵不足两千,梁州府兵如今也已尽去中原战场,你取上庸关,如探囊取物。至于挂豫州军的旗帜――”

他话语蓦地一止,苏汶却很明白,道:“是要嫁祸萧子瑜,并使两朝生隙?”

“也不尽然,”殷桓摇头,慢慢道,“据邺都谍报,如今苻子徵周旋朝中诸臣之间,正是北帝有求于东朝的时候,何况萧璋有云阁鼎助,并不缺粮草,这等劣拙伎俩,瞒不过两朝那些火眼金睛的老狐狸,矛头迟早还是对向我们。”

苏汶不解道:“依侯爷的意思,如此假以豫州军名义行事,不是多此一举么?”

“当然不!”殷桓断然道,“北帝纵使恼怒,一时鞭长莫及,只能忍耐不发。只不过在怒江对面,有一人却绝不能容忍被人嫁祸的恶气,以他莽撞暴燥的脾性,听说此消息必然北上阻你南归,断我粮道。”

苏汶心知肚明,殷桓所说之人定是萧子瑜无疑。只是粮草若被截,此行又有何意义?苏汶思量片刻,垂首抱揖:“属下糊涂,还请侯爷明示。”

殷桓指尖游移战图上,言道:“你即刻出发至上庸,夺得粮草后,谴五千精兵快马送回江陵,再率剩余人马,绕道新城另择南下道路。若我所料不错,萧子瑜北上的路线定是沿襄江直奔樊城,你于荆山设下埋伏,以逸待劳,必能大败豫州军。”

苏汶闻言连连颔首,奉承道:“侯爷果然妙计,萧子瑜如一怒北上,石阳防线定然中空,却是侯爷乘虚东进的机遇到了。”

殷桓冷冷笑道:“这条妙计可不是本侯想的。”他抬起头,目望窗外,漆黑冰冷的眼神似要将乌云密布的天宇看出一个窟窿来,面容残忍,话语却无尽慈蔼地:“有人给我献了这条瓮中成鳖计策,那我便如他所愿,将计就计,看看天遂谁愿!”

苏汶感受到此话下的刻骨恨意,不免怔了怔。风吹窗棂,一阵湿寒猛地扑入室中,苏汶在乍然一现的念光中恍悟过来时,那缕湿凉之气正透心渗骨地绕身而至,令他不由自主地、冷然一个寒噤。

江陵雨水不绝,千里之外,怒江亦于乌沉沉云翳的遮蔽下,接连八九日未逢晴光。这日午后,依旧阴云密布,雨雾霏微。夭绍在西山南岭跋涉整整两个时辰,终于找到丹参所说的那片沼泽地。

此处狭谷相持,山道尽头,四壁峰岩遮住了日色,谷中光线晦暗不明。夭绍提气掠上岩壁上横生的松树,俯首朝下望去。

浅水横溪,连绵成滩,周遭芦花飘零,草叶繁茂,数百针叶树正生在对面山岩下,苍郁成林。夭绍穷极目力,望向林中。那些针叶树上攀附而生着无数马蹄状的白色芝草,雨丝浸润中,正隐隐透着莹滑如玉的光彩。

果然是阮靳说的鲜玉芝。

夭绍松了口气,足尖轻点芦苇,凭借轻功越过大片沼泽,穿梭针叶林中,摘采了数十株玉芝草,放入身后的箩筐。眼看天色渐暗,她也不敢独自在深山中多待,转身想离去时,骤闻身后山峰外声响巨大,碾碾辘辘声滚滚回荡山丛中,其势之威,其音之隆,似要将山陵震碎。虽浩盛如此,然这声音却一丝不同远处江津的操练声,既无鼓号急摧,又无刀剑杀气,不时还有整齐的呼喝呐喊蓬勃爆发,听得夭绍心中甚为疑惑,忍不住飘身攀上峰岩,登至高处,俯眸而望。

山峰外竟是宽敞平原,横陈无数艨艟战舰。夭绍讶然掩住口,但见这些战船木质干净无杂色,高杆上旌旗未悬,显然是不曾上过战场、亦不曾入过水的崭新战船。她心念一动,放目望向平原之后,入眼林叶似海,无边无际。几百座雪白帐篷驻扎林外,不时可见身着甲衣的将士穿梭林中,巨木伐倒的声响阵阵传来。

原来昼夜皆闻的伐木声是由此而来。夭绍恍然,自远处收回目光,继续望着山下。

平原上的战舰正被士卒们奋力抬起,架上以硕大木板制成的推车,每架推车由二十位赤膊士卒拉行,顶着飞雨,一艘艘拖向江边。因梅雨时节,满途泥泞,推车木轮时有陷入泥土中的,两旁又各自涌上百名将士来,铠甲未解,弯了腰就去拼力抬起木车。好不容易,一艘战船才由此滑入江中。

速度虽慢,好在人多力大。几近五千人的军队排列有序,轮流拖船,沿江一带很快浮满战舰,紫甲金袍的少年将军纵驰岸上,挥动旗令,令最初一轮入水的艨艟驶向远处。

夭绍这才发觉,此处江岸竟是赤水津防线守兵最虚处。江边白浪滚滚,原先驻扎在此的水寨尽是巨型楼船,却无任何艨艟斗舰,只在江面上筑成绵长的水上城廓,中空二十里水域,任由入水的新战舰游梭江中,拉扯帆幔,不断试着逐浪冲刺的速度。

她顾盼一番,大致算了算,只怕眼下新战船不下六百艘。心思飞动,又想,赤水津一带六座水门已然绵延百里,而北府水军不过两万,自徐州所携战舰足以应付水寨所需,如今虽说可不断造新船以补前些日子战争所耗,但此六百艘战船却至少可再乘两万甲士,北府由何再来这么多的水师?

除非――

思绪止住,夭绍蹙了蹙眉,再望了眼策骑江边指挥诸人的谢粲,默然片刻,转身离开。

暮晚,天色渐暗,西山峰影沉沉。雨雾笼罩的怒江上空,有雪白鸽影飘飞而过,扑簌翅翼,掠入梁甍起伏的江夏城。

湘东王府内庭,琴声缕缕弥漫池馆间,冲和温雅,令人闻之心宁。书房内,萧少卿却不知何故被琴声搅得心起纷乱,推开面前文书,起身至窗旁,望着远处水轩间抚琴那人。纤瘦的身躯裹以锦衣博带,傍晚风动,吹拂那人袖袂,雪衣飘然,乌发如墨,秀雅宛若素兰。

萧少卿默望片刻,有侍女入室送茶汤时,嘱咐她道:“去告诉苏琰大人,她肋下伤未痊愈,夜间风雨甚凉,让她早些回阁休息。”

“是。”侍女应声离开。

萧少卿关上窗扇,才要定下心继续批阅文书,室外却有脚步声匆匆传来,瞥眸门外,只见魏让大步而至,呈上一卷丝绡:“飞鸽传书,是江陵来的密函。”

“江陵?”萧少卿忙接过密函,于灯下阅罢,静思半晌,叹息着揉了揉额。

“我儿为何事困恼?”萧璋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含笑步入书房。

魏让揖了一礼,退出室外,将门扇轻轻关闭。萧少卿待萧璋落座,方将密函递上,禀道:“江陵细作探报,五月十一日,殷桓令苏汶引兵北上,欲夺上庸关粮草。”

“上庸?”萧璋怔了一怔,“殷桓疯了不成,如今还敢招惹北朝?”

“并非如此简单,”萧少卿道,“殷桓令苏汶所部皆着豫州军甲衣,沿途所执也尽是汝阳王旗帜。”

萧璋眉目峥嵘,怒道:“这是要嫁祸子瑜?”见萧少卿欲言又止地望过来,萧璋一愣,勉强静下心看罢密函,转念思了思,全然了悟,咬牙切齿道:“好个殷桓,只怕是要借此激得子瑜率兵北上,他才可趁机攻打石阳!”

萧少卿道:“殷桓图谋想必确是如此。”

萧璋再看了一眼密函,摇头苦笑:“难怪十余年前他们能结拜兄弟,殷桓对他这个四弟倒是了如指掌,子瑜性情耿直,目中无尘,这口冤气定然咽不下。他若要领兵去截苏汶,谁能阻止得了?”

萧少卿略微思忖,静静道:“那就让小叔叔率兵北上。”

此话一出,萧璋当即皱眉。萧少卿解释道:“我们若无任何行动,那是放任殷桓自上庸夺千万石粮草。如今怒江北岸荆州军不下三十万,我们三州府兵统共不过十六万,勉强守住江夏三处浅滩,与他拼的便是粮草军饷。如今他粮草短缺捉襟见肘,我军却可以逸待劳,拖敌疲惫,从而才有胜算。”

萧璋沉吟一会,道:“话是如此,但石阳距离上庸千里迢迢,子瑜纵是即刻北上,也不一定能拦截住粮草,反而却让石阳防线就此空虚。”

“父王顾虑得当,”萧少卿从容一笑,转过身,扬眸看向墙壁上的战图,指了指江陵方向,“但倘若我军能在十日内夺下江陵城呢?苏汶即便是夺回了粮草,亦无粮道可援殷桓。”

萧璋深看他一眼:“十日内夺江陵?是否太过异想天开了些。”

“不然,”萧少卿摇头道,“殷桓此举看似高明,实则遗患重重。苏汶率两万精兵北上,上庸距离江陵并不近,这一趟来回,不出半月怕难回来。再倘若上庸关的守兵强硬一些,苏汶的返程就更难预料了。”

萧璋点点头:“继续说。”

萧少卿道:“前段日子苻子徵来江夏,阿彦向他购买了五千战马,由苻氏部曲两千人护送战马南下,想必此刻也该到达了上庸附近。四日前,阿彦也已另谴三千人北上接应。苏汶如今面对的上庸关,是原有的两千劲卒并两千苻氏部曲,另还有北府军三千人断后,此一战能轻易得手么?”

萧璋唇边露出笑意,目中亦逐渐明朗,道:“天下岂有这般巧合之事?想来江陵这番动静,原是有人布的局,正请殷桓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