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粲亦正觉热血喷薄的激越,然入耳琴声却忽地一滞,再接下去的几个音,破碎疲倦,气力不足。他面色一变,正待离案出舱,不料有人却比他更快一步,青袍闪过眼前,门扇啪嗒一声,那人悠长的清啸已回荡江面上,穿透雾光水色,直撞人心。

空中的琴音缓缓止住。收尾之音甚柔,飘行浓雾间,余音刻骨。

江风湿面,郗彦揉着眉,低头笑了笑。

看来在战事之后,他将有二事要做:一则,此后无论行去哪里,何时启程,必要提前告知于她,否则她必然乱来;二则,此女子太过争强好胜,弹奏那首战曲的心法,他得尽快琢磨透彻……

江边,夭绍慢慢收住内息,轻舒出口气。睁开眼,望着渐去渐远的江中红火,微笑温柔,收拾起古琴,准备返程回江夏。转过身,入目却见一袭修长锦袍,受江风牵绊,雾气中微微飘卷的衣袂振出一派朦胧金光。

夭绍怔愣当地,看着那人缓步走至面前。黯淡的光影中,逼近的双目暗美冰凉,妖娆得令人惊心动魄。

“师父……”夭绍喃喃。乍然相逢,于此地此间,前尘往事携带不解恩怨下意识掠过眼前,一时心中纷乱,喜哀不辨:“你……怎么会来东朝?”

沈少孤在黑暗中微笑:“听说阿彦要报仇了,我是他师父,也因他一族受尽冤屈侮辱,来看看他如何手刃仇人,如何替我翻案,如何平天下民心。”

夭绍勉强一笑:“师父的话总是这样冠冕堂皇。天下战火纷飞,如此乱世,你贵为北柔然融王殿下,千里迢迢南下江左,岂能只为观战,而无他求?”

沈少孤笑意微淡,双目静伫黑暗中,略有了几分冷意。他叹息了一声:“此处也是我的故土,我当年被人嫁祸不得不离去,一别九年,归心似箭。如今连阿彦都能认祖归宗,我悄悄地回来缅怀一番,又有何不可?”夭绍微怔,但要言语时,沈少孤环顾天地,轻笑道:“罢了,你不必解释。想来也知,九年风雨,山川万物都在变,人心又怎能一如既往?今夜你口口声声皆称师父,为师还以为你对我隔阂尽消,但此刻看来,提防之心倒更胜往日了。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汉人的礼教,原来都是些无稽之谈。”

夭绍闻言愈感愧疚难安,忙单膝跪在沈少孤面前,低声道:“徒儿不是有意怀疑师父的,只是……”迟疑难语,顿了顿,才道:“当年是师父冒险救了徒儿性命,我却一直错怪师父。是徒儿有负师父。”

“起来吧。”沈少孤扶住她的双臂,拉她站起。夭绍低着头,双颊因心中歉疚而微微发红,如此模样站在他的面前,浑然还是当年那个做错事后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往日她尴尬时,他可轻言笑语缓解。如今呢?

沈少孤看着她静柔清美的眉目,久久沉默。

“你并没有做错,如今你我立场有异,心存警惕也是应该,”沈少孤松开手掌,淡淡一笑,“既是你问,为师本也不该瞒。”他转过身去,轻声道:“为师南下确有所图,除要带回阿奴儿,另有事找阿彦。”

“找阿彦?”夭绍微有讶异。

“是。不过来得不巧,今夜才至江夏,却逢如此战事,”沈少孤遥遥瞥了眼江北某处,“我本在夏口一带观摩萧少卿调兵遣将,不料听到有人弹琴,曲音似曾相识,想来是故人,寻来一看,果不其然。”话语至此,他转过头来,注视着夭绍:“只不过,那战曲虽好,却是某人……你父亲生平得意之作,曲中处处是刁难人的指法和心法。你内力不够,阅历不足,奏那首战曲除了自损气血筋脉,别无好处。以后不可再弹。”

“我知道,”夭绍想起曾有人也这么嘱咐过,垂首微微一笑,顺从应下,“今后不会再弹了。其实若非今日为阿彦送行,我也并不想弹那首曲子。”

“送行……”沈少孤若有所思,“这样的战曲奏出去,必然是大胜而回的预兆吧。”他慢慢上前几步,与夭绍并肩而立,望着漫江战舰,言词深远:“这一去战场,数万男儿,不知有几人想过:胜负只在家国社稷,存亡却是危及自身。最终又能有几人归呢?”

夭绍诧然望着他,笑道:“师父原来也是这样的仁善心地么?”

“仁善?”沈少孤冷冷一笑,面孔无情,话语幽幽然却似出自肺腑,“为将者护家国存亡,为君者立不世功业,为百姓者,经历战火、颠沛流离。此景此理千古不变,并没有什么值得怜惜同情的。为师亦为他人臣子,战乱当前若不能替君分忧,徒自心存不忍,只能是妇人之仁,必败大局。”

话毕,他回眸盯着夭绍,目色暗深如渊,唇角却微微扬起:“要说仁善之心,即便是阿彦、阿伊,怕也不曾真正有过。你难道从不明白?”

“我明白,”夭绍低声道,心中感悟深刻,言语愈发艰涩,“不仅他们,我身边的人,也许人人如此。师父,曾有人告诉我,战争都是无奈,是为护得百姓安居乐业而不得不为的行事,若一场烽火可平疆土,从此免黎民于战乱,那这场战争,是不是没有错?”

“是没什么错,因为战争本就不能简单论以是非,但你见过能鼎定乾坤、再无乱事的战争么?”沈少孤想了想,蓦地轻轻一笑,“不过又是谁和你说这样的话?想来必定不是沈太后和谢太傅,这话听着老成,却还是太过意气用事。殊不知每次引发战火的,从来不是黎民百姓,而是当权者的野心、贵胄之间的矛盾。百姓只是借口,战前承受恐慌、战中承受离别、战后承受苦难,除此无它。”

“这原来就是所谓的天理公道、泱泱民心么?”师徒之间的对答于此瞬间恰如昔日的平和默契,眼前的人曾带给自己的悲伤和恨意一时都远去了,这一刻,夭绍只是忍不住对他坦诚倾诉,“若是天下一统,九州山河归于一家,或者纷争战乱就不是这么多了。先晋立国三百年,毕竟也曾有百年无大战的平静时期,是不是?”

沈少孤大笑不已:“天下一统?”他摇了摇头道:“先晋开国太祖文成武就,既有匡扶社稷之机,又有斡旋天地之手,身旁更有将相之才无数,这样的人,于当世我还不曾遇到过。”

夭绍抿起唇,静默片刻,低声道:“我却认识这样的一个人。”

沈少孤看她一眼,不曾多思,冷笑道:“你说独孤尚?”

夭绍不置是否,秀眉轻轻上扬。江雾蔓延间,但见她眸如浓墨染就,深沉宁静,望着北方的天宇,微微而笑。

沈少孤拂袖身后,哼了一声:“你心中还放不下他?”

夭绍愕然,收回视线,看着沈少孤,怔了片刻,轻轻道:“我与他是知音。”她转过头看着江中另一方向,柔声道:“师父,我和阿彦有婚约,待他此战回来,我就要嫁与他为妻。”语中温和平静,虽含几分羞涩,却不透露骨缠绵,漫溢眉目间的,只是一生一世的柔软期盼。

“阿彦……”沈少孤沉默良久,再启唇时,不知为何深深叹息起来,“此子虽难得,只是体弱多病,沉疴难愈,又兼命途多有不测,怕是慧极早夭的迹象。”

夭绍猛地掉回头,面色发白:“师父切不可胡言!”

“我何曾胡言?”沈少孤勾了勾唇角,“且不说他这些年为复仇做了多少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便说当日在灵壁山中坑杀两万蜀军,此等罪孽,足以折他此生一半的福分。”

福分?他这样的一生,谈什么福分?

夤夜深浓,江畔雾气比之方才倏地寒了几分。夭绍低着头,双目被水光蒙蔽,眼前草木皆成模糊幻影。愣在原地半晌,忽地快步转身,跃上马背,掉转向南。

沈少孤皱眉:“洞庭即将大战,你南下无路可走。”

“我要陪着他,我该陪着他,”夭绍一字字缓慢地道,“若杀人折福,那便让我与他一起承受。”一紧缰绳,将要走时,又想起一事来,“师父也不要在江夏多停留了。三日前,阿彦为免战事起时难以照看长孙静,已将她送至另外一处安全所在。你……还是早日回柔然吧。我若见到阿彦,会告诉他师父的事,待战后再北上寻师父一叙。徒儿先行一步,师父保重!”

言罢落鞭马上,没有任何犹豫,快骑而去。

“战后再叙?真当为师是闲得无聊才南下么……”沈少孤望着夜色隐去那袭紫衣,垂首慢慢一笑,“竟如此决然,你要去杀人?下得了手么?”他无奈长叹,脚下轻动,金袍惊疾如烟,渺然融入一江风雾。

以雾为掩,兵动如迅雷,夜战怒江。为保万无一失,殷桓亲自率领精锐水师,分左、右、中三路,攻袭石阳。此夜雨水方歇,大雾垂江,潮湿的空气混着战火硝烟,更有不断飞溅的腥恶血雾,一阵阵地扼人呼吸。这样的天气下,双方皆战得艰难。石阳豫州军、夏口江州军虽备战充分,但苦于不善水战,面对骁勇灵活、兵锋迫人的荆州水师,再勉力奋战,却也难抵其咄咄而至的气焰。

自十五夜子时起,双方苦苦鏖战十个时辰。十六日暮晚,荆州军终于夺得石阳凌泽浅滩。防线一旦失守,荆州铁甲如潮涌上江岸,人人争先恐后,任凭数十丈外飞箭如云灭顶扑至,竟是毫不退缩一步。

如此不顾生死的血战,以骨肉之躯铺成壕地,登岸半个时辰后,第一拨将士奋勇夺得一处高地,杀尽防守的豫州军,顺着西山脚下的竹林挥刀冲入层层阵营。

敌人已至面前,弓箭无力拉涨,守在此处的豫州步兵不得已抡起刀剑近身相博,纵是不顾生死的英勇,却也难免兵力悬殊,一时节节败退,阵营一座座沦陷入敌方手中,伤兵哀鸿遍野,溃逃入竹林后的西山从谷。

江中,殷桓稳坐舟头,看着岸上的形势,忍不住踌躇微笑。

雾后晴日,千里无云。西天斜阳正好,缕缕金晖穿透怒江上方凝结的硝烟,照射着楼船顶端的荆州军旗,水天间一片金碧辉煌的耀眼。

眼看荆州军已是势不可挡,殷桓正要下令全军上岸,不妨舟后一条海鹘飞至,一士卒浑身浴血,跃上帅舟甲板,泣声禀道:“元帅,乌林将失守,薛将军请元帅援兵!”

殷桓浑身血液猛地一僵,起身喝道:“什么?”

那士卒在此盛怒威仪之下腿脚忍不住颤了颤,双膝跪着道:“禀元帅,昨夜您兵出之后,不过三个时辰,正是夜黑雾大的时候,阮朝忽率北府水师冲入乌林水寨,其势甚大,留守诸军不敌,败退岸上。双方战了一日,我军伤亡惨重,如今乌林之南已被北府将士攻上岸……”

殷桓眼前发黑,半晌咬牙道:“薛绩!”

士卒冒死解释道:“薛将军唯恐因后方生乱而误了将军大计,因此不曾呈报军情。本以为凭借乌林营寨中五万铁骑的兵力可挡住阮朝的进攻,不料此人毒计频出,见势不能敌,便处处散下武陵蛮人所忌惮的盘瓠泥人和画像,乱了我军军心,因此才败势如此……”

“盘瓠?”殷桓按着额,闭紧双目,头痛欲裂。

身旁副将忙将他扶住,问道:“元帅,如今该当如何?是--进兵岸上,还是回援乌林?”

殷桓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你继续在此处督战,我率中路大军回援。记着,暂时不许攻入西山,只坚守凌泽浅滩,绝不可再失。此地在南、北、东三面皆有天然屏障,豫州军即便想夺回,短时间也不可能得逞。”

副将揖手:“末将遵命。”甩了斗篷,飞身跃上一旁舟上,举了举手,命执桨士卒划至岸边。

而帅船则于江心慢慢打了个漩,战鼓敲响,左右战舰皆止了前进的速度。水浪中停滞了片刻,数千战舰一时皆成逆流返势。

西山一处峰岭,亭台高筑。萧少卿负手立于栏杆处,望着江风中飞卷而去的荆州军旗,冷毅的眉目终于消融下来,缓了缓气息,转过身,坐去石案旁,接过苏琰递来的茶盏,悠然饮了几口茶汤。

“甘醇怡然,正值火候。”他微笑赞道。

苏琰冷眼看他:“死了这么多士卒,凌泽也已失守,你还有心思品茶?”

萧少卿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方才战时,你有心思煮茶。此刻战胜了,我为何没有心思品?”

“这算是胜了?”苏琰轻笑。

萧少卿不语,苏琰淡淡盯了他一眼,也无多话,起身下山。

萧少卿独自在亭中坐了一会,似百无聊赖的清闲。等到一道黑烟自山脚飞掠而至,他才又紧了紧面容,问道:“北府那边传来消息了?”

“是,”来人递来一卷密函,“郗元帅率军已安然至巴陵,今晚将战洞庭。”

报信之人言语轻松,萧少卿却剑眉微皱,待看过密函,他静坐良久,才慢慢叠起绢纸,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独步江左郗澜辰,果不负天下盛名。

自己先前的重重担忧,如今看来,确实是多虑了。

他彻底松了口气,站起身,凭栏而立。西山间晚风吹来,浓烈的血腥中夹杂了几丝篝火气息,造饭时刻已到。远处凌泽的荆州军攻势也慢慢疲软下来,凄烈的鼓号杀伐声消褪在晚霞遮空的霎那,夏口、石阳也再无人抢滩争渡,百里江面沸腾了一夜一日,至此才渐转平静。

于高处望远,天地本为开阔。然萧少卿俯目所及,却只是漫江的破橹漂浮、死尸遍布。日暮之下,江、豫诸军手扶长槊利剑,守着残破的水门,默默望着水流将面前的尸体冲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过在落日余晖下打了个照面,而后便只影不留,沉入万丈江底。

江上一时飘飞着多少无归的魂魄,萧少卿无法知晓。只觉天色转暗,烟云缈缈。耳畔一瞬静谧至极,他闭上眼眸,但感四周空寥,唯有自己的呼吸,在声声转沉--

此日一战,丢失凌泽,死伤无数,江夏沿江哀鸿遍野,除却萧少卿,别无他人认为这是得胜的迹象,营寨内外,将士们皆沉浸在败战后的失落中,难以平复的伤感。此时此刻,除却萧少卿,亦无他人知晓,正是这日午后,怒江上游巴陵一带,也早已是紫红飞流、硝烟漫野。

而那一战,北府兵却奇谋得逞,夺下了怒江下洞庭的北岸重镇--云陵城。

且说北府兵前夜掩雾南下,顺流滑逝,行舟甚急,至十六日清晨,停舟巴陵之北城陵矶下。临湘郡守步雍早先得萧少卿之命,拂晓便已候于城陵矶江畔,及北府战舰泊岸,忙登舟拜见郗彦。

步雍出身湘东王府,早年跟随萧璋麾下,见惯了大风大浪。其人心思慎密,办事干练,此时战事当前,不待郗彦垂询,便寥寥数语止了寒暄,直言道出此间形势:“此处南扼洞庭、北贯怒江,勘称咽喉之地。江之左岸云陵、右岸巴陵,二镇同绾三湘、系控荆汉。若要伏兵洞庭,必先夺云陵城,方得地利。守云陵的将领姓陆命宁……”话至此,他似想起什么,言词略顿了顿,望了眼郗彦,慢慢道,“陆宁早年效命于北府郗峤之将军帐下,为当世名将,骁勇至极。且眼下殷桓虽集重兵于乌林、石阳,守云陵的将士仍有一万五千人,皆为精锐,并不易对付。”

说完,他歇下饮了口茶,见舱阁中郗彦与阮靳俱无接话的打算,只得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至于守洞庭的将领,却是殷桓夫人的胞弟,想来郗元帅也有所耳闻,此人名叫凌蒙,生性诡诈,手段凶残,乃殷桓帐下最受器重的大将,麾下三万水军,身经百战,据平湖如据雄关。”

“凌蒙?”阮靳笑道,“好在只是此人,而不是其姐。旧时北府军中流传,说殷夫人统军之才并不下殷桓,女中豪杰,世所罕见。”

步雍感慨道:“这确是事实,当年的北府帐下,青翼四将中,除却殷夫人,还有钟晔将军之妻,也是受众人称道的沙场女将。”

钟晔之妻--阮靳一愣,想起往日郗府上那个笑容爽媚明快的妇人,忍不住回眸看了眼郗彦。舱阁窗扇半开,晨雾缕缕,罩着那人雪白的面颊,只透着说不清楚的朦胧。郗彦微微抬头,目中沉静,语中亦无波澜,言道:“这些我已知晓。请大人前来,却是想请教云陵城外的地势。”

“是,”步雍道,“云陵城形如长刀,西、南夹水,城东、城西各有数座山岭,地势外高中平,城外石墙战碉二十座,环东南而设,易守难攻。”

“好个环东南而设的战碉,却是次防西蜀,主防江州了!”阮靳微微冷笑,“朝廷每年为荆州军防拨款千万铢钱,原都被殷桓用在未雨绸缪中了,惜哉!”

郗彦却不置评论,只问步雍:“城东山势如何,可有夹谷或长壁?”

“有,”步雍离座起身,自案前执了笔,在舱壁战图上绘出云陵之东的详细山势,“云陵东南,有山名五岭,中有长壁道,两面绝壁相持,极为险要。”

郗彦望着那处地形,又道:“此山便在江畔?”

“是。”

“守卫如何?”

“因五岭山下便是层层战碉,筑为坚城,纵有十数倍的兵力,也难以攻破。且这一带素来战事甚少,想来殷桓也不曾想到郗元帅会在此刻率兵南下,因此陆宁只是集重兵于山后,不曾在五岭之间多设兵力。”

郗彦点点头:“如此。”沉吟一瞬,又道:“步大人身边可有熟知对岸地势的人?”

“有,我随身带来的六人皆对云陵地势了如指掌,正在舱外候命。”

此话落下,步雍等了一会,不听郗彦再语,便转头相望。郗彦手指揉额,目视窗外茫茫雾气,似正在沉思。

步雍暗忖:眼前这年轻人表情竟一直是这样的平静冷淡,饶是自己自持聪明通透,此刻面对他,也不禁心生抓不住一点头绪的惴然。一时忍不住,试探道:“郡王信中说,夺云陵城势在必行,不可耽搁,未免伤亡过重,只能智取。不知元帅有何对策?”

郗彦道:“既是易守难攻的地势,那就先不攻城了。”

“什么?”步雍惊讶,和阮靳对视一眼。

阮靳却从郗彦的话语中听出笃定之意,会心一笑,对步雍道:“正如郡王所说,此战不可耽搁。步大人此行也辛苦了,请先回岸上休息,我军这就启程去北岸。”

步雍一头雾水,放下笔,辞行之前欲言又止。阮靳笑道:“我送送步大人。”站起来挽过步雍,将他拉出舱外,轻声道:“今夜必有佳音送到,步大人不必忧虑过甚。”

步雍瞥瞥舱阁,低叹了一声:“也罢,我先回巴陵城。郗元帅但有所需,尽请遣人告知。”就此揖手,下舟离去。

阮靳笑吟吟目送步雍登上小舟,转过身,吩咐把守一旁的侍卫:“传命诸将,中军听命!”

须臾,诸将齐集帅舟舱中,各自落座。郗彦敲指击案,看着地图,良久不发一言。诸将交换眼色,一时俱有些摸不着头脑。

终是钟晔咳了咳嗓子,轻道:“少主?”

郗彦似这才回过神,望向钟晔:“陆宁此人你可熟悉?”

钟晔须眉微动,沉默片刻,才道:“他原是我身边副将,心机甚深,精于用兵之道。往年与我本是把酒言欢的兄弟。只不过……自十四年前安风津一役后,他开始独当一面,我则被主公调入朝中为官,于是日渐疏远。也是九年前事发之后,我才知他与殷桓竟愈走愈近,已成一丘之貉。”

他言下感慨极深,脸色黯然,郗彦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起身指了指地图,对众将道:“云陵城东南战碉环卫,险而难攻,昨夜诸将军商讨的战术看来俱不可行。我们此行南下是为奇袭,需速战速决,如此方能尽快与江夏形成合围之势。本帅思索再三,决定从此刻起兵分两路。钟将军!”

钟晔忙离座道:“末将在!”

“稍后大军会在北岸五岭山下趁雾登岸,余舟两百于岸边,你率三千风云骑、另前锋营两千射手,携带剩余五百艘战舰南下洞庭。此雾正午一过必散,你率船队掩江而动。入夜之前,若无我响箭为号,你绝不可驶船靠近洞庭水门五十里内。”

钟晔闻命怔了一会,望着郗彦,缓缓接过令箭,低声道:“末将遵命。”

郗彦转目一旁:“褚绥。”

“是!”褚绥大步出列,屈膝候命帅案前。

“大军登岸后,你率中军五千精兵疾奔云陵城下。云陵城东南有碉堡二十座,你只准以长箭相攻,待敌出关,需力敌以挡,若败势刹不住,才可逃入五岭山长壁道。”

褚绥唇角翕动,迟疑好一会儿才憋出话来:“元帅,云陵城中守军可是一万五千人……”

“正是,”阮靳插话,笑颜和煦道,“只给你五千兵马,你是不是想说自己会必败无疑?”

褚绥黝黑的面庞一下泛紫,十分为难道:“末将……”

“褚将军不必忧思过甚,”阮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忍笑,长叹,“尽力而为吧。”

郗彦面无表情,递出令箭,淡淡道:“接令罢。”

“是!”褚绥垂首,双手接过令箭,退至一旁。

郗彦再唤帐下大将韩袭、蒋庶,命道:“五岭山防守薄弱,你二人登岸后各率所部潜入山中,借草木遮掩,伏兵长壁两侧。”

二将得令归座,郗彦回到帅案后,接着道:“褚将军诱敌至长壁后,本帅另率两千骑兵包抄敌后,切断城中与长壁的退路,由此成合围之势。”

诸将至此才恍然明了全盘大局,细想原委,分兵布署恰是得当,不由皆默默点头而赞。

案上烛火燃了一夜,正慢慢歇灭,一缕余烟飘过,曛入眼眸。郗彦揉着眉心,宁息闭目,似又陷入了思索。半晌,终于开口:“谢粲。”

谢粲等到此刻才闻传唤,正憋得一肚子的气恼霎时转为欢喜,忙大声应道:“末将在!”离座跪地,举止有力,满怀期待地看着郗彦。

郗彦睁开眼,静静注视他片刻,才说道:“诸军兵动后,你率五千骑兵于江畔等候。五岭山中信号一旦发出,立即提兵攻打云陵城。此举既要牵制敌兵、切断敌援,又要抵挡城中留守兵力,须万无一失,保我大军后顾免忧。你,可能做到?”

谢粲浓眉上扬,面庞绽光,额角灵凰灵气充沛,似夺然欲飞。他傲然一笑,重重颔首应承:“末将若放走一个敌兵至五岭,便甘愿军法处置!”

郗彦再望他一眼,墨瞳中隐隐掠过一丝笑意,也无多话,颁下令箭。

军令皆下,诸将鱼贯而出。独钟晔默默坐在原位,垂眉低目,一动不动。阮靳笑望钟晔,打趣道:“钟叔连日劳累,坐着也能入睡不成?”

钟晔蓦地抬头,喝道:“老夫尚未年暮,行军打仗,冲锋陷阵,即便五日五夜不阖眼亦无困意!阮公子休要玩笑!”

此话说得声色俱厉,阮靳一懵,片刻反应过来,才知误捋了虎须,不由暗喊冤枉,陪笑道:“是阮某言错,钟叔勿怪。”而后瞥了瞥郗彦,神情极为意味深长。

郗彦并不动容,阮靳摇头一笑,自避去舱阁角落,举起书简,装模作样地翻阅起来。

舱中沉寂一刻,郗彦微笑出声:“不让你攻打云陵,钟叔心中是怨我?”

钟晔道:“元帅军命已下,末将并不敢怨,只是……”他低了低头,沉声道:“少主应该明白,钟晔并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何况陆宁如今与殷桓沆瀣一气,当再无旧情可说。如此战须诱敌深入,由我领军前往攻城,或得事半功倍之效。”

郗彦唇边轻扬,淡淡道:“钟叔识人有误。”

“什么?”钟晔疑惑抬头。

郗彦低声叹息,道:“钟叔昔日也随父亲南下作战,应该明了此间地势,巴陵、云陵,无论谁得二镇,都可系控荆湘。如此险要地势,殷桓不知?陆宁不知?且如今巴陵守兵绝不比云陵,陆宁却驻兵不动,为何?”

“这……”钟晔也困惑起来,推算道,“陆宁不攻巴陵,或因此域水流与江夏不同。一来夹地汇流处,水势莫测;二来,洞庭水线于梅雨之际泛滥上涨,他若攻巴陵,便是逆流而上,于战不利。”

“钟叔所言不错,这也许是他顾虑之一,”郗彦道,“但据细作探知,殷桓久攻江夏不下,也曾想过自巴陵突破。然每一次都被陆宁以种种理由推脱。依我猜测,陆宁虽对殷桓忠心,却也只是为他坚守云陵不被沦陷,却不想引兵直面朝廷的军队,想来此人对朝廷仍有十分的顾忌,良知犹存,并不同殷桓逆反之心。”

钟晔听到此处,隐隐恍惚过来,再寻思一会,笑道:“少主原来是担心,以我和陆宁的旧交,若我去诱敌,他会手下留情?”

郗彦道:“他是否真存恻隐之心尚在其次,只是此战不是儿戏,为免纰漏,断不可有万分之一的侥幸。再者,眼下另遣你去洞庭,也有重任。”

钟晔忙起身听命,郗彦道:“此次南下的两万将士中,独风云骑熟悉水战。五百战舰至洞庭后,一可迷惑陆宁,以为北府大军于外,褚绥无援,势必全歼之,如此才能行诱敌之策;二则,你佯动洞庭湖面,亦可吸引凌蒙的注意,牵制住洞庭水军,如此一来,待我取下云陵,便可乘机绕到凌蒙之后,断他退路,与你两面夹攻;三则,义桓哥哥观测风云,今晚东北风大盛,那五百战舰半数中空,内藏火石薪草,对敌时引火燃舟,火攻凌蒙水寨,必得奇效。”

“是!”钟晔揖手,心中欣慰无限,微笑道,“少主计谋无穷,主公在世,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