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彦却无任何感怀之色,抿了抿唇,容颜微冷。垂目沉默了一刻,轻道:“去罢。”

“少主此战保重!”钟晔手扶佩剑,再行了一礼,方才出舱而去。

楼船轻动,离岸北上。阮靳靠在窗旁看了会雾色,略感凉意。关窗转身时,正见偃真热了酒送进来,因而笑道:“一大早的,送什么酒?此次是奇袭,行动隐秘,无须壮酒誓师。”

偃真道:“阮公子玩笑了,这是行散之酒。少主待会既要亲自领兵,寒食散还是早些吃了较好。”见阁中光线晦暗,便重燃了灯烛,从袖中掏出药瓶放在书案上,唤郗彦:“少主,用药了。”

郗彦却置若罔闻,背对着他站在剑架之前,手轻抚剑鞘。笼罩剑身的幽淡青光凉如水泽,正映着他修长的五指,冰玉一般的透明。

偃真等过良久,无奈,只得使出与往日如出一撤的法子,略略提高声音,问阮靳:“阮公子,郡主在这酒囊里装的什么酒?这酒香实在醇烈,闻得馋人。”

阮靳躺在榻上,漫不经心道:“上古桃花酿。”他卷了卷手中书简,微微一笑:“这酒倒没什么。倒是夭绍另有叮嘱,说道某人若不按时用药行散,便写信告知于她,她会亲自来军中劝药。”

“如此--”偃真眸含笑意,看着郗彦缓缓转过身,低头吃了寒食散,又拿起酒囊去了里阁,这才放下心。

“人道是药三分毒。醇酒美人,何尝不是如此啊?”阮靳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看着紧闭的阁门,笑叹悠悠。

北府兵于巳时在五岭之侧登岸。江畔有一哨兵营,雾中听闻动静有异,近前查探,未曾看清远处庞然大物的轮廓,近百士卒便被迎面飞来的箭簇锁住咽喉,惨叫未出,瞬间扑倒于地。

除却钟晔带走的五千人,北府另一万六千余将士俱在此处上岸。万匹战马从下舱牵出,皆以布裹蹄、以佩衔口,悄然拉上岸边。沿江只留下两百战舰,钟晔麾下三千风云骑水利精湛,乘风携走五百楼船,不费吹灰之力。

褚绥领着五千精兵绕过五岭山,伺机高坡之下。巳时过半,听闻空中响箭鸣镝,褚绥一马当先,喝声如同惊雷,率众杀至云陵城下。铁蹄骤如泼雨,铁衣泱泱袭来,恰如天兵而降,云陵城守兵一时无措,箭阵下亡命无数,不过一刻的功夫,竟让北府将士夺下两座碉堡。如此攻势赫然惊人,杀伐声穿透山岭从谷,阵阵回荡,白雾中如有万千厉鬼哀嚎不止。城内城外战鼓紧擂,直掩云端,稀薄的阳光不知何时劈入浓雾,映着到处飞腾的血光,更似闪电过眼的刺目。城中百姓一早平和的心境眨眼乱成沸水,城外此刻的情形不需细想,那战乱下的嘶吼之凄烈已然能令人魂飞魄散。便是久经沙场的陆宁,闻讯赶往城楼,俯望碉堡之外,如潮黑甲正似乌云扑顶而至,那样摧城欲裂的气势,令陆宁也为之震愕良久。

城下的厮杀声掩住了江畔兵动,韩袭、蒋庶分兵长壁两侧,于葱茏草木间,静静埋伏。郗彦与谢粲绕兵至五岭山外,于高处默望云陵城下的战事。未有半个时辰,陆宁屯于城外的精兵营已救援至城墙前,战事因此愈发激烈,马鸣、箭啸、哭号、呼喝混成一团,激荡着整个山岭都在动摇。笼罩草木江河的雾气也似为之颤抖,一丝一丝,在渐盛的阳光下慢慢消融。

战事僵持至正午,日行晴空,城外山川一览无余。陆宁终于看清来敌的人数,再得知江畔停留不过两百战舰,另有洞庭来报,五百北府战舰游梭在洞庭水面上,他这才微微喘出口气,以为后顾无忧,亲自领兵出城,集兵合围,欲聚歼褚绥所部。

因没有了雾气遮掩,来时锐气至此也消磨殆尽,褚绥战得艰难,且战且退,终于临阵不敌,臂上被陆宁副将划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忙掉拨马辔,从东南杀出一条血路,挥师后退五岭山。

陆宁好不容易扭转战势,自然不肯放他逃离,领兵紧追不舍,近万将士跟随其后,涌入五岭山中。褚绥逃至长壁道,两面绝壁相峙,前方谷口甚浅,仅容得下一马单行。前无去路,北府士卒停驻山间,不得不转身对敌,横刀胸前,凝神戒备。陆宁只当敌人已成瓮中之鳖,心中甚为畅快,扬起长剑,正要下令斩杀屠尽、一个不留,却不料当头一股山风自上飘拂而下,含带一缕轻微的暗啸。抬起头,方见是一道利箭逆光飞落,陆宁逃离不及,头侧开,箭簇擦脸坠落,瞬间血流满面。

“有埋伏!”士卒惊愕大呼。

岩壁上风吹草动,阳光当顶照下,正见数千弓矢于青翠草木间寒光浮动。

“回撤!”陆宁忙勒马转身。

正在此时,山道外却传来一阵马蹄轻纵,恰是直通城中救援的方向。陆宁心中更存了几分侥幸,缓缓转过脸。目触来人,未曾染血的半张面庞瞬间颜如死灰。长壁山口之外,一队队骑兵雪甲皑皑,自山侧阴翳中驰入阳光之下,青幽的山道间顿时碎光明晃。

驰马在众骑士之前的将军虽也着白甲,然背上却另披一黑绫斗篷。头盔下是一张美玉铸成的面庞,眉目隽秀深刻,神情淡而孤寒,却全无出自烽火硝烟中诸将惯有的凶狠之气。

陆宁盯着来人的面庞,一时心胆俱裂,腿脚颤了颤,险些滚落下马。

“少……”他喉中哽了哽,不能成音。

郗彦容色却无任何异样,轻轻颔首:“陆老将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陆宁不语,只看着郗彦,眸光颤动不住。鲜血顺着他颚下长髯一滴滴滚落衣甲上,日色下殷红怵目。山中一时空寂得毫无声响,只听陆宁忽地冷声一笑,染血的面庞更显得狰狞异常。他慢慢将视线从郗彦脸庞上落至他腰间的佩剑,哑着嗓子道:“少帅今日是来为元帅报仇?”

郗彦静望他片刻,言道:“你当日做了什么,需要我报仇?如只是迫于形势投靠殷桓,我并无可责怪的。若你今日能劝归手下将士,交出云陵城,我可为你请奏朝廷,卸甲归田,逍遥世外。”

陆宁怔了一会,苦笑道:“贺阳侯待我恩重如山……”

“原来我郗氏待你就是恩泽浅薄、怨恨弥天么?”郗彦目中寒冰沉影,微微而笑,“你不答应亦无干系,那便束手就缚。若还想一争,只能徒然送命。”

“还有诸位!”郗彦目视一众荆州士卒,声音并不曾故意提高,然一字一言却清清楚楚地回响长壁两侧,入耳更有震聋发聩之势,“殷桓逆反,罪过于他。尔等原是东朝子民,居君之土,食君之禄,为朝廷英武甲士。如今却是不得不屈于殷桓之势,受命于上,但无大过。当今陛下心怀宽大,诸位今日若能弃戈归顺,朝廷定不相负此番忠心。”

利器当于头顶,悬而待发。诱惑铺陈眼前,生死事大。荆州军士卒面面相视,犹豫踟蹰之际,山顶一阵响箭激鸣,直射而下。诸人抱头躲避,惨呼阵阵。待箭响过后,方觉毫发无伤,战战兢兢抬起头,才发现方才是虚惊一场,那些射落的长箭多数擦着长壁滚落,少数刺入了草木间,入木三分,白羽兀自铮铮晃动。

一霎的死寂过后,无数士卒滚落下马,递出兵器,匍匐于地。

郗彦望向依旧挺直腰背坐在马背上的陆宁,驰马近前,轻声笑道:“老将军难道是要死不悔改?”

陆宁看他良久,忽凄然一笑。伸手一拭脸上血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山道间。“少帅。”他自怀中掏出兵符和官印,双手呈上。

郗彦伸手取过,俯眸看着陆宁,声色不动:“老将军何时都是这样的识时务,果非常人。”

“我知道,你终是饶不了我的……”陆宁轻声喃喃道。山风拂过颊侧,刺骨剜痛。日色渐被山壁挡住,山道间光线转暗,幽凉一片。陆宁垂首,于耳旁渐远的马蹄声中,忽然间热泪横流,慢慢闭上了双目。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战事多,地名涉及频繁纷乱,还是那张地图。

☆、孤月独照英魂(上)

擒贼先擒王,北府兵以雷霆之势夺下云陵,战乱竟不过数个时辰。兵戈消弭之际,方值黄昏。南岸城陵矶下,焦虑一日的步雍听闻捷报,大为愕然,良久之后回过神,才大喜赞道:“北府军真乃神兵!”当下心事暂了,正待回巴陵城中运筹粮草之事,尚未上车,迎面见有一小卒匆匆赶至,手中高举一枚玉令,长呼道:“有人执令求见步大人!”

步雍接过令牌,凝眸一望,大惊之下微微失色,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头戴斗笠,面蒙黑纱,并不可见容貌,看其身量,应只是个少年,”小卒叙述至此,忍不住啧啧道,“不过那少年岁数不大,架势却极了得,竟传命步大人前去江畔见他。”

步雍闻言却无分毫恼意,只急急上车,命人赶赴江畔。

黄昏赤霞下,小卒口中所说的少年正负手孤立烟波水色间,面朝北方,紫衣飘动,身形逸美非常。听闻车马声,少年回首,黑纱下隐约可见其双目明如晶玉,望着下车迎来的步雍,略略颔首致意:“阁下便是临湘太守?”

“是,在下步雍,”步雍不敢托大,以双手递还令牌,揖礼道,“此令从不离郡王身侧,公子今日执此令前来,必定是郡王有紧要传命?”

“此令从不离他身侧?”少年似微怔了一下,轻笑摇头,“步大人见谅,我并非奉郡王之命前来,原也不知此令是如此紧要之物,当日他赠送给我,本只是一时玩闹之举。”

玩闹?步雍震惊,盯着少年,满面不可思议。

那少年却是一派坦然,收好玉佩,淡言道:“请步大人前来只为一事。我想渡江北上,不料寻遍周遭数十里,却不见一叶渔舟。官船倒有几艘,只是无论我出得多少金铢,他们都是不愿一送,只道是奉太守之命,不敢妄自渡江。我寻思无法,只得惊动步大人。”

区区此事便动用权驭江州七郡的至高令箭?步雍提在心头的一口气无处消散,竭力隐忍怒火,劝道:“这位公子,云陵虽战事已定,但北去荆州之地,处处机关暗伏,怕是……”

少年言语柔和,打断他道:“步大人勿忧,我北上是为寻郗元帅,有重要军情告之。”

步雍目光暗闪:“军情?”

“是,”少年在他怀疑的目光下极度无奈,自袖中又取出一枚金令,低声道,“实不相瞒,我乃云阁令使。”

步雍端详金令,查实无误,叹息一声道:“既是如此,我即刻安排官船送公子北上。”

“有劳。”少年一笑,微微扬起脸,望向北方山川。晚风不经意拂过那层罩面的黑纱,步雍转身上马之际,惊鸿一瞥,秀雅清绝的颜色赫然映入眼底。

果然是个女子。步雍暗叹一声,登车离去。

此少年正是乔装南下的夭绍。

自江夏至巴陵,水路通畅,陆路却多山道,崎岖难行,她驰马赶了一夜一日,却也不曾追上郗彦一行。至此日傍晚,方至城陵矶下。因闻北府兵在北岸攻打云陵,便想寻舟渡江。岂料战乱之下水域封锁,渔舟难见,官船不行,无奈之下,想起昔日萧少卿取笑她为“梁上君子”时赠送的令牌,便取出引来步雍,这才得舟北上。

霞光渐散,夭绍静坐舟头,晚风徐徐拂面,揉杂在清澈江水、灵秀山木间,烽火血腥的气息并不如想象中的浓烈。然江底暗流涌动的激荡,岸上马蹄躁动的异常,却无不在诉说此地的险恶。

行过半程,眼看北岸五岭山愈行愈近,浅滩哨兵高举的篝火也已束束可辨,夭绍却忽然有些迷惘,想着即将见到的那人,心中竟无喜乐,倒是隐生不安。

说要陪着他,又该如何陪着?他身为三军之主,杀敌于外,本是当行之事。若自己随侍一侧,会不会凭添他的顾忌?战场如此凶恶,千万条性命紧系一身,朝野社稷皆望于他,自己何故因小小私心而束缚住他的手脚,但有万一之事,岂非祸水祸国?

想到此处不禁一身冷汗,左右思索,只为自己的冲动之举追悔莫及,正想要命人将舟划回城陵矶,不料突有水浪骤激船舷,整条官船都剧烈颠簸起来。

“起东北风了!”舟上士卒喊道,忙着降帆避风,来请夭绍入舱。

夭绍目望江上风水大兴,不解:“怎会突起这样剧烈的东北风?”

“小人也不知,此地天气素来是变幻莫测。”

士卒刚答完一句,耳边蓦地传来金鼓大作之声,辨其方向,正来自云陵城。夭绍心头一紧,止步舱阁外,望着远处阴沉沉的山色,仔细聆听兵马动向。

风声嘶吼山野间,如巨龙怒发。铁蹄踏踏碾转大地,千军万马呼啸而去,恰似闷雷滚滚掠过,一时间地动山摇,草木不生。便是数十里外的江上,也是水浪飞动,暗潮汹涌。整个天地霎时处于一片浑浊的暗淡中,阴阳混乱,昧爽不分,只西南天际遥遥可见最后一缕暮晖凝在突变的风云中,被熊燃的火光染成刺目的血红。

“北岸怎么了?难道是云陵城中又生变了?”

“不像,听动静,大军奔袭的方向是洞庭。”

舟上士卒们窃窃私语道。

夭绍默望半晌,待耳边兵马骚动声远去,一言未发,转身入舱。

江上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只东北风仍盛,官船乘风滑逝,不刻,便至五岭山下。因夭绍头戴斗笠、面蒙黑纱,行踪甚是神秘,上岸后哨兵盘查尤为森严,但有江州士卒的护送,又手执步雍文书,一路虽耽搁了不少时间,倒也不曾多生事端。

抵达云陵城外时,圆月初现天幕,半掩在烟云之后。十六之夜本该明亮的月光于此夜有些雾雾蒙蒙,光泽昏黄,一丝不见清透。

夭绍入得城中,只觉夜下城池寂静异常,问过引路的侍卫,方知先前惊天彻地的动静确如舟上士卒所说,北府大军已奔袭洞庭。云陵城中留守将士并不多,虽如此,连排碉堡森冷环竖东南,城墙内外甲兵驻守,长槊锋锐,映带篝火红光,目所及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丝毫不似劫后余生的战场。

至北府中军暂住的官署前,侍卫入内通传,夭绍静候石阶下,不时见将士进出匆匆。想来是因战时信报传送频繁,此夜城门并不曾关闭,数骑绝驰而去,马蹄踏飞尘土,月色下卷起一道又一道漫漫长烟。

那是去往西南方向--

她若有所思,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郡主?”回首,方见是偃真得报迎出府外,望着自己一脸惊诧:“郡主怎么来了云陵?”

夭绍拾步上阶,微笑道:“我路过此处,便来看看。他在么?”

“路过?”偃真愣住,片刻才缓过来,忙跟随其后,说道,“少主已率大军去了洞庭,此夜一战不同夺云陵,想必不到明日午后,不会有胜负战报。”

夭绍点点头,话语平静,似全无担忧:“姐夫在么?”

“阮公子随大军一同去了洞庭。”

“七郎亦去了?”

“没有,”偃真道,“小侯爷领三千精骑北上,去断乌林、江陵两镇南下的粮道。”说到此处,他想起一事,笑道:“郡主却不知,小侯爷是午后第一个杀入云陵城的,立下了南行的首功。”

夭绍脚下微滞,笑着摇头:“七郎心中赤诚,武力惊人,只是谋略尚缺。阿彦本不该过于偏宠他,如此一来,他会愈发不知天高地厚的。”

偏宠?只怕小侯爷却当是无止休的折磨。偃真笑了笑,未敢多言,引夭绍至前庭堂上,问道:“郡主是要在此等少主么?”

“不等他,”夭绍道,“我留封信便走。”

“你……”偃真嘴角抽搐,一时隐生内伤。看着夭绍,想问又不敢问:你千里迢迢追过来,面也不见,就是为了留封书信?

夭绍入得堂内,见烛火中旗帜鲜明、令箭高置,便知是郗彦与诸将议事的正厅,不愿久留,转身去了堂侧偏阁,在长榻上落座,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面容。自斟了一杯茶,喝尽,缓了缓心神,这才发现身前案上堆放的卷帛信函,微笑道:“他以此处为书房?”

“是。”

夭绍垂首,指尖轻触卷帛上飘洒苍劲的字迹,心生无限温柔。阁中隐闻药酒香气,恰似那人的气息缠绵周身,夭绍转目,望见案侧摆放的酒囊,怔默片刻,问道:“他今日服了两次药散?”

“是,”偃真面容微黯,叹了口气,“这两日正逢月半。”

阁中窗扇大开,夜风之中,偶有虫蛙之声。偃真久不闻夭绍言语,抬首,方见她默望窗外夜色,飘摇的烛火下,眉眼间尽是不可消散的沉郁忧色。

“这样的话,酒就不够了,”半晌,才听她低低出声,言词温婉依旧,“大军离开云陵之前,请偃叔再准备些好酒随行。”

她越是这样的淡静,偃真不知为何心中越不是滋味,点点头道:“属下知道。”

夭绍这才提起笔,从案上抽出一张藤纸。方要落字,却见肘侧放着一个锡印密封的锦盒,似曾相识,念光一闪,伸手便要开启。

偃真忙阻止道:“郡主,这是云阁密函,非少主不得妄动!”

夭绍指尖顿了顿,略一思索,不改初衷,径自开启取出里面的绢帛,淡淡道:“无妨,若他问起,自有我担当。”

虽说夭绍毕竟不同他人,但想起往日有人妄动此匣密函的下场,偃真还是忍不住面色发白。眼睁睁看着夭绍阅罢密函,再度陷入沉思中,脸上神色变幻,或愁或喜。他暗中揣思良久,实在禁不住好奇,冒死探询:“密函所书何事?”

夭绍不答,只慢慢卷起绢帛放回锦盒中,笑了一笑,低声说道:“我终知道该怎么与他分担了。”不顾偃真饱含疑惑的目光,提笔写就一封信,叠好放置锦盒下,起身戴了斗笠:“偃叔,领我去见陆老将军。”

她言止从容,显是决心已下、谋划已定。偃真不知缘由,更无从劝阻,想着自家少主在此郡主面前也常是无可奈何,自己又何德何能,敢逆她的心愿?

没有退路,只得奉命领路。

却不料此行一趟,无意亦也成就了西破荆州的大功一件。

五月十八日,拂晓,江陵城。

天色微明,细雨飘动,街道上尚不见行人,一匹枣红色的烈马却踏踏行于道中,奔至贺阳侯府前,一浑身血污狼狈的士卒自马背上滚下。

“来人……”他嘶哑吼道。

贺阳侯府前侍卫早觉异常,疾步下阶,皱眉打量来人一身染血模糊的铠甲:“何人喧闹侯府前?”

“我乃陆宁将军帐下郎将,有要事求见殷夫人!”那士卒费力扯下腰间牌令,递给侍卫。因他左腿被一支羽箭贯穿,稍微一动,便是血流不止,而右腿也似全无力气,奄奄一息卧倒在地,顿时将满地雨水化作暗红。

“陆将军?”那侍卫面有讶色,再打量来人一眼,方转身入府通传。

自昨夜收到云陵失守的败报起,殷夫人一夜无眠,天色未亮,便至书房观看战图。她陪伴殷桓一生驰骋沙场,自知利害得失,暗忖北府兵南下奇袭的目标所在,只怕不是云陵,而是洞庭。想起幼弟凌蒙狂躁冒进的脾性,更是忧虑--如今北府兵深入荆州,若绕道洞庭水军之后,必断凌蒙退路,如洞庭江面另有敌军相阻的话,两面夹击,只怕洞庭迟早会失守。

而洞庭一失,荆州西南门户大开,北府兵沿江西进将再无阻碍,到时江陵城不过孤城一座,仅南面房城、北面景城可稍作缓冲之地。即便殷桓沿襄江驻守的骑兵可以回援,怕也难解燃眉之急。

念及此处,心忧如焚,正苦思应对兵策,却闻侍卫来报陆宁帐下郎将求见,不禁大为疑惑,沉思片刻,才道:“请他在前庭稍候。”

“是。”

侍卫走后,殷夫人去里阁换上深衣,至前庭偏厅,垂落竹帘,才传入郎将禀叙。

郎将在外稍稍洗净了污秽,跪坐竹帘前,先自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帛书递上,才言道:“云陵失守当日,危乱中,陆老将军遣我与左中郎将各带书信一封逃出城外,西上禀知战事内情。”

“内情?”殷夫人看过书函,心平气和地微笑道,“他都投降献城了,如今却还有脸面书信于我,让我饶他的两个儿子?”

“老将军并不是有意献城的,以那时的形势,却是不得而为之,”郎将道,“北府兵统帅郗彦曾在灵壁杀降,世人皆知,老将军当时若不降,枉累一万荆州勇士的性命。如若能暂保性命,却能有机会图谋后路,伺机待发。”

殷夫人闻言放声一笑:“他陆宁是什么心思,贺阳侯或许不知,却当我还不清楚么?且不谈他之前对朝廷态度的暧昧不清,便说他一生三番两次的弃主求荣,这样心胆不忠之人,孰能深信?”

郎将面容微变,抬头看向珠帘之后的模糊人影,乞求道:“殷夫人……”

“他的两个儿子必死无疑,非如此不能震慑军心!”殷夫人字字清冷,毫无周旋余地。郎将一个颤栗,虽隔着竹帘,却仍可感觉帘后那人凝望过来的冰冷视线。

“至于你么--”殷夫人言词一顿,话锋忽转,“你方才说,还有一位左中郎将?”

“是,”郎将伏地道,“他带着陆将军的信,去了房城。守房城的袁禁将军是陆将军的八拜之交,陆将军深知自负重罪,因此书信袁将军告知北府兵行军路线,让他及早准备。”

竹帘之后久久无声,而后忽见寒光一闪,耳畔爆裂声起,眼前青竹四飞,散落在地。郎将猛然一个寒噤,忙匍匐在地,殷夫人冷道:“陆宁既是被困受降,你也既说是危乱中逃离,那么写这两封信时他怎会得知北府兵行军路线?”

“末将……”郎将声音颤抖。

“你好大胆子,竟敢蒙骗我?”殷夫人重哼一声,挥袖之际,利剑寒芒至刺肌理,已迫在郎将颈侧。

“夫人饶命!”郎将闭着眼睛大叫,“末将不敢再有所欺瞒……陆将军的确是降了朝廷,且写信劝降袁将军,并令我前来,以拖延夫人领兵出城的时间。”

“劝降?”殷夫人尖声笑道,“袁禁却比陆宁忠心多了,这样拙劣的离间计,岂能瞒我?”

“夫人明鉴!”郎将连连叩首,“末将不敢有半句妄言,北上的路上,北府军前锋大将谢粲已率精兵五千人,逼近房城外百里。就算袁将军不肯降,谢粲也会死攻房城,且北府兵大军于后,殷夫人若不早日领兵出城相援,房城危矣。”

一口气说尽,惊喘阵阵。那利剑的寒锋近在寸毫,郎将面色如土,不敢妄动一分。良久,惊光掠过眼前,长剑入鞘。眼前但见深衣飘动,脚步渐远。那素淡的香气连带着惊魂的杀气终于消散,郎将双目一闭,抹了抹满额汗珠,失力瘫倒在地。

前庭事态突变,一场风雨呼卷而过。殷夫人步入内庭时,目望楼阁深深,静立许久,才收敛住杀气激越的心神,步入凤鸣轩中。

“湘儿醒了么?”

“未曾,”轩中侍奉的侍女轻声道,“不过公子一早就起来了,正为女君熬药。”

殷夫人点点头,轻步走入里阁。四壁窗纱皆卷,轩外细雨疏疏,湿气微染室内。殷湘卧在榻上,睡颜深深,眉梢眼角隐带柔和笑意。外间廊檐下,韩瑞正轻摇蒲扇煮着药汤,见殷夫人进来,忙起身揖礼。

“我来看看湘儿,”殷夫人对他颔首,目光慈蔼,坐在榻旁,指尖轻抚殷湘的面庞,“湘儿脸色好看多了,伤势恢复也极快,幸赖你这些日子的照顾。”

韩瑞淡淡一笑,不语,转过身,将炉中火势减弱了些。

殷夫人起身走到廊檐下,看着轩外雨色,沉默半晌,忽道:“昨日苏汶自上庸送来了密报,粮草已夺,正启程南下。”

韩瑞怔了怔,而后低头一笑,道:“恭喜夫人。”

“你还不肯唤我一声娘亲?”殷夫人回首望着他,静默片刻,长叹一声,“罢了。”

韩瑞抬首,右眸光泽幽柔,端详殷夫人的神色,轻声道:“苏将军既是得了粮草,夫人为何还看起来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