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如此怎能引发九年前的祸事?”裴行漠然道,“九年前,沈弼以与柔然先帝的旧情暗通异族,并以柔然之故勾连乌桓姚氏,逼得北朝与东朝再一次对阵怒江。北朝由你父亲率军,东朝郗峤之为帅。二人一因水汛、二因私交避而不战。东朝殷桓密信诬告报与朝廷,郗峤之被朝野忌惮,因此被拿回邺都问罪。谢氏竭力周旋,却因此而受牵连。此后的鲜血染城,白骨连屯,你比我还要清楚,就无须我多说了。”

商之起身站到窗旁,望着裴行,犹豫须臾,还是问道:“敢问裴相,九年前我为躲追兵渡河北上,危急时刻为裴萦郡主所救,此事是否为裴相安排?”

裴行语气淡然,不辨喜怒:“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无须在意。”

他纵然竭力克制着心绪,然他说这句话时面色怅宛,戚色隐现,商之不想也知托付之人为谁,沉默片刻,才又道:“那裴相此次叛逃洛都,是否也是为了——”

裴行打断他道:“与旁人无关,只因裴氏与司马皇室也有血海深仇。”

商之突闻此言颇为震惊:“什么?”

裴行冷酷一笑,面色无温:“十六年前徐州青台之祸正是司马皇室一手所导。当日事发时我尚在邺都,随伴东帝萧祯左右,深知当时朝局——即便郗、谢两族对裴氏生隙,却也未到兵戈相对、屠杀殆尽的时候。可那些流民的起义却起得如此及时,正值我父亲从北府调任扬州之前。也非如此不能牵绊我父亲的调迁,非如此不能留郗、谢把柄,最终逼迫我父亲北逃。北上后我对此件事变一直存疑,暗察数年方知晓,当年的乌桓为防鲜卑拥兵独大,亦防北方流民继续南下,须有一定名望的汉姓士族位列朝中显贵,方能收揽北方士子之心。这个傀儡的最好选择便是当时南渡不久、根基未稳的裴氏。为此司马皇室不惜南下使这离间计,其后一连串裴沈之灾、安风津之战、两朝之乱一一由此衍生,也由此终至乌桓如今的颠覆之局。此乃报应,亦是天命。”

裴行的语速不急不缓,似一如常态,然而自他唇间道出的言词犹如冰溅雪水,透着彻骨寒凉。他道尽往事,垂首理了理衣袖,拱手对商之道:“裴某率麾下兖州水师八万投奔鲜卑,不知云中王是否收留?”

商之来此之前虽料到裴行叛逃所向,但等亲闻他说出这话,还是有些疑惑:“裴相并非意气用事之人,虽说裴氏于东朝的祸根源自司马皇室,但裴氏荣宠亦起于此。如今裴氏在北朝堪称极盛,且当下局势乌桓势强,而我势弱,裴相为何舍弃一身荣华,来投鲜卑?”

裴行直言道:“只因裴某还想求一大道。”

商之不解:“何为大道?”

“以武安之才启之疆锡,以文王之风被乎汉江!”说这两句话时,裴行素来沉静的目色潋滟生光,“乌桓统治百年至今已腐朽不堪,一殿群臣居官无官官之能,处事无事事之心,北帝虽决心治世崛起,却无容人之量,亦无匡世之才,更无济世之明。如今天下只有一人能完成裴某心愿。”言至此,他面色恭敬,振袂跪地,于商之面前俯首:“臣,裴行,叩见主公。”

·

商之带回夭绍至绛城时已是黄昏,深秋日色浸沉青黛山岭,留红霞漫染西天。彼时郗彦与拓拔轩等人正在官署内庭的轩阁中商量着接下来的战事,听到无忧飞速来报二人回来的消息,俱齐齐起身,奔往前庭。拓拔轩和慕容子野一早起来不见商之踪影,后又听说商之独自去了汾水之东,满心的忧虑虽被郗彦温言压住,只是此刻望到商之回来,二人还是不住追问商之这一日的行踪。

他们将商之围着脱不开身,郗彦却正好与夭绍有时间独处,两人回到内庭,在房中歇下。

郗彦见夭绍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眉眼格外温柔婉转,笑容也另有深意,不由柔声笑问:“怎么了?半月未见,不认识我了?”

夭绍笑而不语,依然目色盈盈地看着他。她将他的清俊容色细细打量了良久,在心中已悄然勾勒出腹中生命未来的五官模样。她在溢满胸膛、难以自抑的幸福中抿嘴而笑,轻声道:“阿彦,北朝局势至此已定,我们回东朝吧。”

郗彦笑了笑:“好,待我将风云骑于河西所占城池与尚交接过,我和你便启程南归。”

“不只你我,”夭绍握住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腹上,“还有他。”

饶是郗彦平时智谋绝伦参透万事,遇到此事却还是要怔一怔才恍悟过来,一时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女子。她微笑着拉过他的手指按住自己的手腕,让他清清楚楚地感受那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的脉搏,看着他双眸,一字一字柔声说:“阿彦,从此你不仅有我,还有他。”

此际天色渐晚,室中灯火未燃,郗彦却觉得昏暗的光线中她的颜色竟愈发明媚温柔,让他刻骨铭心,欣喜若狂。

·

逾半月后,时值初冬。趁着纷娆飞雪迷乱中原烽烟之际,一辆皂缯盖车摇摇晃晃地驶出绛城城门。城墙上,黑袍男子孤身独立,目送马车于风雪飘摇下悠然远去。他衣衫单薄,身心透凉,一如去岁隆冬在济河上的疲惫孤单,只是时至今日,无人再来为他添衣送暖,更无人能与他守望相助。

他垂袖,修长的手指按着腰间长笛,黯然从笛孔划过。耳边音未飘起,空中已尽是清音萦绕。

这是离别的殇音,送走的是往昔酸涩缠绵而又不可追回岁月。

他曼然长叹,转身从城墙上走下的一刻,夜色如浓墨披覆北方山河。风雪正狂肆,扑面的寒冷送来彻骨弥漫的孤寡意味。

前路恻恻,无人相扶——这是等待着他一生的路。

·

“……

十月庚戎,闻喜裴氏叛乌桓,率兖州水军八万众奔鲜卑。王喜而纳之,以裴行之智行才德,过往功勋,封侯拜相,位居显位。丁亥,兖州水师南下洛水,月余侵占安邑、弘农、曹阳诸镇,破乌桓府兵五万余,灭青州水军。洛都大震。

……

翌年夏,八月,甲午,围攻雍州。

九月,鲜卑主将拓拔轩领二十万众,连营数十里,进攻洛都。洛都城广墙坚,欲以计引诱乌桓出战相较,不得。苻景略、裴伦据城固守,任城外尽其攻击之术,乌桓咸拒破之。

……

腊月,云中王收平北方诸州,倾百万众,围剿洛都,昼夜轮攻,终至城破。乌桓主豫自焚宫阙,乌桓主将司马徽、苻景略、裴伦战死城头,乌桓贵族死之□□,余者半数逃亡西域,半数随苻子徵率归鲜卑。

……

正月,鲜卑诸族及众将相与共请尊云中王为帝。王辞而不当,诸臣劝曰:“主公起自重冤,崛于纷乱,诛暴逆,定四海,天下人杰皆奔信义明君而来。王不尊号,世人皆疑不信。臣等以死守之。”王三让,不得已,即帝位于洛水之阳。天下大定,建元“云平”,大赦。

三月,追谥乌桓主豫曰英皇帝。以慕容华为司徒,闻喜裴行为司空,慕容虔为司马。立元妃裴氏为后。

……

云平三年,帝与东朝皇室结姻,迎娶建安郡主为妃。

……”

——《周书卷一?帝纪第一?明帝》

☆、尾声·月出东山

夜风吹过锦堂,送来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伏榻正瞌睡的阿弥迷迷糊糊察觉到外间动静,昏沉沉的脑中飘过一个念头,忽激灵清醒。他揉了揉眼睛,手脚并用爬起来,拨开薄纱帷帐,看到歪在榻边的侍女睡得正沉,便也不惊动她。瘦小的身子从矮榻上滚下,他连鞋也不穿,光着脚走到门外,朝左侧偏阁望了望。

那里灯火淡微,烟雾袅袅飘升,母亲纤柔的身影仍静静跪在佛祖金像前,一动不动。

阿弥小脚踩着地上软毡,不安地原地转圈。爹爹平时常和他说,娘的腿受不得风寒,受不得雨凉,更受不得这样长时间的跪叩。爹爹如今被云伯父请去了邺都,临行前殷殷嘱咐过自己,好好陪着娘亲,更要看好娘亲的双腿。

可是自爹爹走后,娘每晚总是跪在佛前祷告长久,秀丽的面容间有着挥之不去的愁色。即使白日里自己在她膝下撒娇打滚故作痴缠,也不能将娘紧蹙的双眉抚平一分。

娘到底在忧愁什么呢?年仅六岁的阿弥并不能将世事看得透彻,却也隐隐约约知道,娘的忧愁与邺都城中病重垂危的皇帝有关。云伯父来找爹爹时,他躲在屏风后偷听,云伯父忧心忡忡地说朝中有变,沈氏操持江左半壁江山居心叵测,北朝也有重臣风闻东帝病危想借此生变。云伯父提起南北朝局时,叹息深深,说只怕怒江即将再兴兵戈,重蹈二十年前的覆辙。

阿弥对他云伯父高深莫测的言辞自然听不太懂,他只知道早已避世隐居在东山的爹爹因云伯父的这席话,并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辞别了娘亲和自己,随云伯父去了邺都。

想着爹爹临行交待自己的事情,阿弥灵活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光脚前行如猫儿轻微,靠近佛像前跪坐的人身旁。

“娘,娘。”他拉扯着夭绍的衣袖,扁着嘴,装作满怀委屈。

夭绍闻言睁开眼,朝佛祖合十拜过,才转过身摸摸他的脸:“怎么了,阿弥?”

“娘,我一个人睡不着。”阿弥靠在夭绍怀中,言行举止故作胆小,心里却想着:好在元琳那死丫头不在,不然自己这样被她看到又是一顿嘲笑。

夭绍温柔笑笑:“阿弥乖,娘这就陪你去睡。”她跪得太久,起身时脚下微微趔趄,阿弥忙扶住她。

母子二人往东厢行去,经过廊下,湿润细雨缕缕扑面,夭绍看着眼前朦胧难测的夜色,想起此刻邺都剑拔弩张的局势,不免又是一声叹息,低声喃喃道:“不知道舅父的病怎么样了?”

阿弥也想他爹了,仰头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呢?”

夭绍柔声道:“你爹办完事就回来了。”

“娘,”阿弥犹豫片刻,还是问,“爹爹是去帮云伯父和沈伯父为敌吗?”

夭绍在这话下微微一惊,蹲下身与他平视,轻声道:“阿弥为什么这么说?”

阿弥想起那天他在屏风后偷听爹爹和云伯父说话,云伯父但凡提到“沈氏”时,必定一口一个“沈伊那厮”,语气不善,咬牙切齿,似是恨极。阿弥当时摸着小下巴也很狐疑,沈伊伯父不也是爹爹和云伯父的好友吗?每次见到他们三个在一起,云伯父虽然常呛得沈伯父脸色泛青,沈伯父却并不和他动怒,过后还是好脾气地笑着,摸着阿弥的头道:“谁不知道你云将军挟剑绝伦风姿无双,何必在我面前这样逞威风?何况孩子还在这里呢,可别凶神恶煞地吓坏他。”一句话便噎得云伯父再也作声不得。

他们相处的情景如此怪异,说他们关系好吧,他们却事事争吵不休,听沐三翁翁说,这两人在朝堂上吵起架时更是争锋相对、寸步不让;可是说他们关系不好吧,平素逢年过节聚在一起时,喝酒聊天,却也能和睦融融。

阿弥脑子里一团雾水,想了想,才回答夭绍道:“云伯父和沈伯父在一起老是吵架……”

夭绍问他:“那阿弥和元琳也吵架呢,你和她关系也不好吗?”

阿弥皱着小小的眉头,借此忿然告状:“元琳那死丫头,蛮力无穷,嚣张跋扈,仗着她比我大几个月,就知道指使我欺压我。”

“可是你和她是敌人吗?”

“当然不是,”阿弥看着夭绍明净的双眸,低下头,小手扯着衣角有些羞愧地道,“我们一起出去玩,有人欺负我时,她都是帮着我的。”

“那就对了,”夭绍温柔含笑,谆谆教导他,“云伯父和沈伯父就与你和元琳一样,虽然平时相处看着有些口角之争、互不相让,但他们却不是敌人。当有外面的人要欺负他们时,他们一定会互相帮忙,且视死如归、绝不退缩。他们和你爹爹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永远的兄弟。”

“兄弟?”阿弥默默记住这个词,不忘问她,“娘,那我的兄弟呢?”

夭绍眨眨眼,笑容有些狡黠:“明年春天,你云伯母就会给你生个兄弟了,还有啊……”她站起身看向夜色中的北方,低声笑道:“在北朝你还有两个兄弟,不过都比你小,以后见到了你可要好好照顾他们。”

“那当然,”阿弥小手拍着胸脯,骄傲道,“我是兄长,我照顾他们。”

“阿弥是个懂事的孩子。”夭绍很是欣慰的拍拍他的肩膀。

回到东厢,夭绍哼着童谣将阿弥哄睡,自己躺在一旁,辗转难眠。阿弥因有娘亲的陪伴,睡得甚熟。夭绍看着孩子睡梦中无忧恬静的面容,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悄然起身,掩门出了东厢,至书房案后落座,提笔在藤纸上刚写了一行字,却又止住。

房外雨声中忽夹杂一抹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夭绍冷冷蹙眉,扬声道:“阁下深夜冒雨大驾光临,想必是有要事,何不现身一叙?”

风雨声中有人轻笑,一袭锦绣彩衣自夜色中飘然而至。

来人在门外退了斗篷,躬身见礼:“离歌见过郡主。”

“原来是你。”夭绍十分惊喜。五六年未见,离歌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昔日俊秀清灵的眉眼如今刚毅非常,举止洒脱有度,已不负当今北帝禁军首领的威仪。

护卫山庄的侍女闻声而动,持剑凌厉赶到,见来人与主上是旧识,忙告退而出,另煮了茶汤递来。

离歌在书案下首落座,呈上随身携带的锦盒,说明来意:“将至中秋,主公担心郗公子身上寒毒再发,特让我送药过来。”

夭绍抚摸锦盒感慨万千,每年这个时候那人都会从北方送来这些珍稀的药材,此事早已成为常例。她想要道谢,却又觉得任何言辞此时道出都显得浅薄无力,于是仅微微一笑,问道:“你们主公……还好么?”

离歌如实道:“北方匈奴月前终于剿灭,主公亲征归来,还未消停片刻,近来朝事又颇烦心。主公这些日子寝食难安,消瘦不少。”

夭绍至此终于明白他此行南下的真实意图,笑了笑道:“让尚烦心的朝事想必事关东朝?”

“正是。”离歌直言不讳,“为解主公忧愁,所以这次由我亲自来打探东朝朝廷的消息。”

夭绍闻言难以置信:“难道尚真的打算兵动怒江?”

离歌叹息:“并非是主公这样打算,而是群臣建议。”

“群臣?”

“是,”离歌道,“除谢澈将军之外的群臣,皆有此意向。”

“那尚的意思是——”

“主公说,天下一统、南北合并是大势所趋,但不是现在。”跟随商之身边久经沙场、历经风云的离歌此时早已习惯掩饰住内心所有的情绪,论起天下大事时言辞冲淡滴水不漏,“况且北朝刚大兵兴伐匈奴,军疲将惫,国库亦非充盈,并不是南下的时机。群臣看到的只是沈氏和云氏政见素来不和,这次东帝病危,幼主继位,东朝上下必生动荡。而郗公子不问朝事已久,北府兵群龙无首,荆州刺史谢粲又是急功冒进之人,尚不足分陕之重担。怒江上下游当前无人可守,群臣皆认为这是北朝南下的时机。但主公却认为,云、沈二族看似不和实则对外同仇敌忾之心仍在,北府兵虽无郗氏之人把守,但其主帅阮朝同样不可小觑。新建不久的荆州军虽稚嫩但锐气十足,如同初出炉火的枪锋,最为犀利逼人。因此此时动兵我朝并无胜算,只怕一如二十年前,落得两败俱伤、各自大伤元气的结局。”

夭绍想起郗彦离去时说的话竟与此如出一辙,不免一笑,问道:“尚既看得如此透彻,为何不说服群臣,压下他们蠢蠢欲动的心?”

“主公说,为君者一意孤行或能一时得意,却不能一世得意。群臣皆有南伐之心,他强加驳斥刻意弹压,不过是寒了臣子的心。不如以意外之变转移视线,方能渐渐消弭臣子们南下的企图。”

“意外之变?”夭绍转念一想,明了,“比如,北柔然异动?”

“郡主机敏,主公正是此意。”离歌赞叹,于案前起身长揖,“邺都城如今防守严密,里外皆是眼线,我冒进不得,还望此事在郡主的家信中提及。北柔然女帝与沈少傅关系密切,如何激怒沈少傅引诱北柔然兵动,主公说郗公子应该有的是办法。而且——”他抬眼,眉眼深深含带几分由衷的笑意,“主公说,这或许是郗公子取得雪魂花最佳的际遇。”

烛火在眼前摇晃闪烁,夭绍想着沈伊届时再将面临的两难局面,苦笑一声,长久无言。

·

永贞二十年八月初九,东帝萧祯驾崩,太子萧少陵继位为君,以萧祯遗旨委任的丞相郗彦、太傅沈伊、大司马云憬、尚书令赵谐为四大辅臣,开启朝政新局面。

郗彦暂领朝政仅仅半月,便耐不住久病之身的煎熬折磨,再度辞君归隐东山。

郗彦回来东山的那日,秋日明辉如同金鉴之光,照着自车上走下那抹青衣身影,愈发衬得他摇晃的身躯孱弱无依。夭绍上前握住他的手,心惊胆战看着他苍白泛青的面容,一时又急又气,怒道:“你这段时日到底是怎么糟蹋自己的?我送你走时你……你答应我的……”

她急急质问的话语到最后已微含哽咽,郗彦伸手揉去她眼角已经沁出的泪光,微笑道:“没事,回家歇段时间就好了。”他转身看着策骑黑骊跟随车旁的云憬,温声道:“进去喝杯茶吧。”

云憬不敢面对夭绍愠怒的目光,抬头看天道:“那个……阿荻还在家里等着,我就先走了。”刚拨辔掉转马身,却闻身后有女童大呼:“阿爹!你回来啦!”

云憬回头一看,才见元琳乐颠颠从郗府里跑出来。小人儿站在马下仰望着他,珠圆玉润的面庞在明晃晃的秋阳下愈发显得明眸皓齿,娇美非常。

元琳拉着他的衣袂,声音软软糯糯:“娘在这里呢,阿爹你去哪儿?”

“你爹要走呢,元琳,咱们一起去找你娘玩,别耽误你爹的大事。”夭绍一句话堵住云憬所有的言辞,看也不看他涨得通红的讪讪脸色,任他进退维谷僵持在那里,自对元琳招了招手,又扶着郗彦先跨入府门。

“爹爹,爹爹!”阿弥气喘吁吁地从长廊那头跑过来。他和元琳是同时听到父亲回来的消息的,不过他自幼体弱气虚,跑起来不比元琳的风风火火,直到这时才跑到郗彦跟前,拽着他的衣袍欢喜地转圈:“爹爹回来啦,爹爹回来啦。”

郗彦被他喊得心头绵软,忍不住俯身抱起他。阿弥搂着郗彦的脖子开心得直嚷,夭绍却是惴惴跟在父子身后,生怕阿弥牵累了郗彦的身体,训斥道:“阿弥你安稳一点,别动来动去。”

郗彦听闻这话不知想起什么,看了看夭绍,眉眼飞扬轻轻一笑,一贯温雅的面容竟乍现风流之意。

夭绍嗔道:“想什么呢。”

郗彦低声笑道:“想起某人在我背上时,也曾这样不安份过。”

夭绍面上微微一红,将阿弥从他怀里抱过来,丢给身后跟随的沐奇,说了声“劳三叔暂且照顾阿弥”,便拉着郗彦的手,匆匆去往书房。

按着郗彦在书案旁坐下,她拉着他的手腕,诊断良久,凝在眼中的泪水终于扑簌滚落。

“阿彦……”她想掩饰所有的伤心和难过,但一开口,才知所有的压抑都是枉然。

“别担心,我会好的。”郗彦伸臂将她搂入怀中,揉着她的长发,低声说,“我答应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永远都在。”

她伏在他的肩头,泪水无声而落。

六年了,寒毒依旧未解,只凭着他深厚的内力和源源不绝的珍稀药材维系着他早已病败残破的身躯。六年的时光对于当年“雪魂之毒十年丧命”的箴言来说是个奇迹,可是这个奇迹还能坚持多久,她不敢去想。

尚说此前事变是夺得雪魂花难得契机,那他是那样去做了吗?夭绍想问郗彦柔然如今的局势,可是话未出唇齿,却又硬生生吞回。

他会让沈伊为难吗?不会。

她不问也知,他只会让自己为难。

——也许,她早不应该再顾忌他的阻拦,早该去做那件她心中牵挂已久的事了。

·

东朝昭宁元年,元宵之夜。

即便这夜一轮明月被厚重云霾遮拦得清光毫无,却也难以阻拦憩居东山的名士贵族们清雅风流之心。高台望月,平湖泛舟,丝弦铮铮,歌舞升平。夜色一起,东山高门府邸间燃就无数烟火,五光十色的璀璨光影下,尽是宽衣博带迎风放歌长啸的身影。

夭绍这年也兴致大起,提前数日便开始张罗侍女们将明罗湖畔的画舫装饰一新。这日用过晚膳,她便领着家人登舟夜游明罗湖。

湖面上舟舫云集,夭绍不喜穿梭其间寒暄不住的吵闹,让仆役划着画舫到了清净地带,环顾四面清波潮起,唯有水色荡漾,再无人声,这才停舟下来,与郗彦陪着阿弥、元琳两个孩子说笑玩乐。

元琳今夜的心情明显低落,勉强和夭绍、郗彦说了几句话,连平时最喜欢揉捏阿弥的劲头也消失无影,一人躲去了舟头,趴在船舷上看着间或跃出湖面的鱼儿发愣。

五日前苏琰得到云憬自邺都传回的消息,说今晚要去宫中赴宴。苏琰不便带着元琳同行,便将孩子托付给夭绍,让她代为照看。

“为什么阿爹阿娘从不带我去邺都?”元琳目送苏琰走后,十分委屈地问夭绍。

夭绍想起她不可言喻的复杂身世,无法解释,只是摸着她的头柔声道:“是我央求你娘让你留下的。阿弥在这里没有伙伴,要是你要走了,阿弥孤零零的多寂寞啊?”

元琳咬着嘴唇,红红的眼睛较真地看着她:“那我可以带着阿弥一起去邺都啊。我爹娘可以把我托付给您,您难道不能把阿弥托付给我爹娘吗?”

夭绍一怔,饶是她平素再巧舌如簧,却也被她问住了。

郗彦在旁道:“元琳,这次你在东山陪着阿弥,下次让阿弥陪着你去邺都,好不好?”

大概是郗彦平素寡言少语,且从不和晚辈玩笑诓语,元琳听到这话,这才翘起小嘴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了。

夭绍私底下嗔怪郗彦:“你明知道阿憬不敢带着元琳去邺都,这话不是欺骗孩子吗?”

“难道就真的让元琳一辈子禁足东山不成?”郗彦在此事上看得豁达且深刻,“阿憬既然让这个孩子隐姓埋名活下来,那就应该为她的将来考虑长远。现在越是拘束着她,将来的反弹就越是大。何况尚都不计较这孩子的存活,东朝的宗室又能计较多少?”

夭绍依然担忧着:“就不怕有心人利用……”

“谁能利用东朝大司马云憬云大将军的孩子?谁又敢利用?”郗彦这夜笑起来面容格外清俊开朗,也难得开了次玩笑,“昔日小王爷挟剑绝伦,今日的大司马一怒能震雷霆,谁要利用元琳生事,那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

夭绍闻言盈盈一笑:“憬哥哥这些年越来越有官威,也越来越凶了,阿弥看见他就害怕。”她想想又道:“孩子们都喜欢伊哥哥,他现在整日笑眯眯的,我看了却是害怕。”

“你啊。”郗彦叹口气,一笑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