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豫似没有听清,盯着他道:“什么?”

苻景略劝谏道:“裴伦忠心耿耿,不可能与裴行同流合污。裴行既叛,青兖水军动向扑朔迷离,当下时局对朝廷来说愈发危难,陛下不可自折一翼。”

司马豫犹难相信:“你这么肯定裴伦的忠心?”

“老臣以命相保!”一向对诸事静观持重的苻景略此刻誓言铮铮,“只要裴伦在,鲜卑就算攻至伊阙,也断不能轻易入洛都。何况以裴行素来谋定后动的性格,今夜所举必定筹划已久,若裴伦微存二心,裴行早已说服他与自己同行,陛下就算此时命人去,也晚了。”

“那你的意思是?”

“请陛下下旨,命北陵营统领裴伦率军追捕叛逃敌营的大臣裴行。”

此话一出,殿中诸人都是震惊,司马豫倒是在极度的不可思议中静心下来,缓缓道:“让裴伦追裴行?他们可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裴伦明知裴行回朝死路一条,能不放他一马?”

苻景略苦笑道:“陛下,裴行既能逃出洛都,那世上便无人再能将其追回。老臣也只是猜测,裴行既从重玄门出城必然是要去北去闻喜,北上必渡济河,以他缜密周全的心思,此刻的济河上必然遍布青兖水军船舰。这个时候他若不命水军反扑洛都,便是朝廷的大幸,而如今也唯有出自裴氏、且素来手握兵权的裴伦,才能震慑在裴行鼓噪下哗变的青兖将士,并挽回一半的士心。”

“如此。”司马豫将他的话想了又想,紧抿的唇角终于微微透出一口气,望着跪地的二人,也无方才的疾言厉色,揉着额疲惫道,“苻大人的话听到了吗?还不快去北陵营传旨!”

“是。”禁卫首领与卫尉卿侥幸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忙瑟瑟起身,疾步出殿。

偌大的文华殿一时只剩君臣二人,司马豫望着静立殿中的苻景略,想到昔日的四大辅臣至今已去其三,死的死,叛的叛,逃的逃,不禁也是苍凉盈胸。他伸掌用力按着御榻上的龙首扶手,直到尖锐的麟片划破肌肤,刺入血肉,才抵住这一瞬满溢肺腑的软弱与茫然。

“裴行!裴行!裴行!”司马豫嘴里辗转不住地念着这两字,无限感慨地道,“裴氏自东朝归附以来,司马皇室待他满族亲善,许他高官厚禄,许他荣宠无限。今日他竟叛朕?”他似乎只是喃喃自语,摇着头道:“满朝汉臣谁人叛逃朕都不稀奇,可裴行他竟叛朕?那边可是他的宿敌鲜卑人!他疯了不成!”

苻景略许是一夜殚思竭虑耗尽了精神,身体微微有些摇晃,看起来体力不支。他勉强定了定神,叹道:“臣本也困惑,但细想想,也能明白几分缘由。陛下大约不知,裴行与独孤尚的母亲,也就是那位东朝郗氏,二人旧有婚约。九年前独孤玄度束手就缚时,郗氏安排独孤尚连夜逃脱,她则甘心被囚。只是她在临死之前,有一个人曾探视过她。”

“裴行?”

“是。”

“你是怀疑裴行与独孤氏素有勾连?”司马豫体会出他的言外之意,却仍不敢置信,“可朕记得,裴行当年与姚融是同心同德要灭鲜卑,他命令狐淳济河截杀独孤尚的事也天下皆知。”

“但独孤尚却在济河被裴萦所救。”苻景略道,“这件事臣本没有多想,只是如今回忆起来,裴氏那条送萦郡主南下的船出现得未免太及时了些。”

司马豫在此话下怔愣片刻,不禁冷笑:“诸人都说裴行狠心绝情,行事毒辣,从不给对手留活路。原来私下竟是这般地忍辱负重、情深义长,只可惜,这样的恩情独孤尚却未必受得起。”

此话寓意绵长,君臣二人身心浸沉在这一夜的风谲云诡滔天巨变中,一时都是沉默。

良久,苻景略告退出殿,临走前,想了想,还是低低出声道:“陛下,其实……今夜还有一事老臣未曾禀报。”

司马豫诧异于他异乎寻常的悲戚神色,忙道:“何事?”

苻景略竭力克制着心神,可是嘴唇还是止不住地哆嗦。他缓慢而又乏力地道:“淑妃娘娘入宫方二日,昨夜登宫墙赏月色,不甚失足坠落,御医难救,宣布娘娘已薨。”

司马豫惊得站起身,疾步下了龙榻走到他面前,沉声道:“苻大人?”

“老臣无事。”苻景略摇摇头,揖手,“老臣告退。”他趋步走出文华殿。殿门打开的一刻,东方晨光流霞,照得他苍浊的眼眸昏花一片,脚下颤颤巍巍地,一步踏出险些倒地。一旁的内侍忙将他扶住,搀着他徐徐下了殿外玉阶。

·

萧少卿身为北帝看重的客卿,这夜自然参与了商事。事后司马豫见时辰已晚,留他住在紫辰殿。

明妤孕期已逾七月,腹部渐沉,人也日益慵懒,此夜早早安寝。待次日睡醒时,日色已盛,接近辰时。听闻侍女说萧少卿歇在偏殿,她梳洗过后,便来看他。见他正坐在案后端详着手中一块玉牌,面色凝重若有所思,间或轻轻叹息。

明妤微笑走近:“是在想谁?怎么这样魂不守舍的?”

萧少卿起身扶着她在软榻上坐下,将玉佩交给她:“夭绍让我带给你的。”

“夭绍?”明妤蹙眉,有些不解,“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她前几日来过洛都。”

明妤闻言吃惊,急急道:“她怎么来了洛都?难道不知道这时候满城戒备只等她自投罗网,她还敢来?她现在何处?”

萧少卿唯恐她动了胎气,忙安抚道:“她已经离开了,阿姐放心。”

明妤却仍是怀疑:“真的离开了?”

萧少卿轻轻颔首:“是,昨夜她救走了谢澈,已离开了。”

谢澈被救走?明妤半信半疑,却不再多问。她低头仔细看了看手中玉牌,待望清那镶嵌玉中若隐若现的飞鹰纹饰,讶然一刻,恍悟过来。

“鲜卑族中的令箭?”明妤涩然苦笑,叹息着将玉牌收入袖中,“阿姐多谢你们的心意,暂为你未出世的甥儿留下吧。”

萧少卿望了望她的神色,状似无意地问:“阿姐,你去过东山吗?”

“东山?”明妤怔愣一刻,怅然道,“只听说那里山清水秀,人文极昌,可惜我却未曾去过,此生也不奢望了。”

萧少卿心弦一颤,低声道:“阿姐……”

“既然当初嫁来了北朝,我就再以回不去了。”明妤长叹道。她低头,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微微而笑:“若将来有机会,你带着他去看看东山吧。最好长住那里,一生不问朝堂。只有最平凡的人,才能真心赏悟山水秀湄,而不是为逐名利脚踏尸骨血染山河。”

她说到最后面色已极为平静安详,望着殿外秋阳和煦,眸中尽是空明透澈。

萧少卿在她的话下默然良久,轻声道:“阿姐放心。”

·

济河水浪汤汤,波涛叠涌拍打着舱壁,不时发出哗然巨响。伏在舱中矮案上休憩的夭绍被水浪声惊醒,略略怔了怔神,方觉出胃部翻腾不住的难受,忙去舱壁打开窗扇,在迎面清寒的江风下长长透了口气。

舱外战舰如鸦云遮蔽河面,即便此刻天晴日朗,目穷连天处却尽是桅杆森森,难见一丝金灿起伏的波澜。

风过长河既烈且湿,吹面如割。夭绍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不知为何想起昔日登翔螭舟自怒江北上时漫江流舸的繁盛之景——似乎一切的变故正是起自那时。只是尔后的境遇波折,南北周转,确非当时的自己所能想像。

往事惘然,如存隔世,她的手轻按腹部,面朝北方目色流连,心中想着那人得知此消息的惊喜失措,忍不住悄然抿唇一笑。

如今的身体不能受寒,更不能任自己折腾,夭绍吹了一会风,便关上窗扇,起身去了隔壁舱中。

谢澈仍在昏睡,因上舟后喝过药汤,沐宗又运气为他活络筋脉、疏通瘀血,此时按其脉搏跳动已有力许多。夭绍放下心,正琢磨着要不要写信通知尚和阿彦此处的情形,却听舱门被人敲响,沐宗与孟道联袂走了进来。

孟道于她面前行礼,温言道:“郡主,主公请您过去对弈。”

“对弈?”夭绍婉拒,“我棋艺甚差,怕污了裴相道行。”

孟道微笑道:“不妨。”他侧了侧了身,伸手长揖,端然是恭请而侯的姿态。

夭绍既受人恩惠又处人檐下,不得不从,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过去。

裴行所居船舱极为宽广,环壁垂落锦绣帷帐,琉璃灯盏悬挂明照,望之颇为清雅雍容,只是里间摆设再简单不过,仅一案数毡,再无其他。他独坐在书案旁,面前的确摆着一副棋盘,然盘中黑白分列局势已陈,并非待人对弈的姿态。

孟道将夭绍引至舱中便默然退出,裴行对着棋局正在沉思,见她到来也无撤盘新开的意思,指指面前的位子:“郡主请坐。”

夭绍上前落座,望着局中黑白二子厮杀胶着的状态,抬头看了看裴行,声色不动。

这已非二人首次见面,数月前夭绍为血苍玉曾上门拜访裴行,并以云阁的一卷神秘画像换得裴行的欢颜,因此那次的相谈虽称不上愉快,但也绝非勾心斗角的波澜丛生。她虽自九年前的往事中早心知肚明裴行是多智近妖、城府甚深的恶人,且她也是这样处处提防着他的,但每次与他单独相处,他从容宁静,笑容平和,清俊的眉眼间毫无她想象中的阴冷毒辣,似乎与任何她爱戴的父辈无异。

她心生恍惚的一刻,裴行淡然笑道:“我与令尊旧有深交,郡主也算是我的晚辈了,如今能同舟共济更是缘分不浅,往后的日子你我也道同志合,郡主万不要再存亲疏有别的心思。”

夭绍被他一眼猜中心事,面上红了红:“不敢。”

裴行摆弄着指间黑子,望着棋局道:“令尊当年是东朝第一国手,郡主家学渊源,能否对此棋局指点一二?”

夭绍很是遗憾地道:“父亲去世得早,他的棋艺我未曾学得皮毛,不敢品评丞相的天下之局。”

裴行笑道:“你既能看出是天下之局,目力已经不浅。”他微微沉吟,状似无意地问:“郡主觉得,局中黑白二子谁会赢?”

“黑子。”

“为何?”

“因为是丞相所执。”

裴行微笑道:“白子也是我执,且黑子在白子的围困下毫无还击之力,没有赢的希望。”

“可是白子风头正盛的时候,丞相却弃局了,而今只专注黑子,我想局面定能反败为胜。”夭绍含笑以对,“况且,我阿公和舜华姑姑都说过,裴相心思之缜密,智谋之深远,天下鲜有人能及。”

裴行对她此番说辞似饶有兴致,放下棋子,抱臂望着她,笑问:“独孤尚也不能及?”

夭绍秀眉轻扬:“你我不是志同道合了吗?我向来只是尚手中的一枚棋子。想来丞相将来也是。只是需要丞相心甘情愿才行。”

“郡主此话有趣。”裴行悠然一笑,“请问郡主,裴某如何才能心甘情愿?”

夭绍微笑道:“以裴氏族望,以裴相才能,先前已在司马朝廷有当预草诏机事之柄,也位处朝班权贵之列,如今舍乌桓而取鲜卑,肯定不是求荣华富贵,而求一个抱负与理想,还有一个心安理得。”

她话语顿了顿,垂眸看着棋局细细想了片刻,才又续道:“若我没猜错,裴相要取的是士族大义,要求的是天下大同。乌桓朝廷压榨汉族,漠视汉臣,裴相虽贵为一国丞相,然一族荣耀起于行伍、盛于深宫,非东朝所倡正本清源之名门士族,也不如乌桓贵族的世代功勋。您的治国理想与司马朝廷追求的政治利益格格不入,您的改革举措处处受乌桓贵族排斥非议,最终不了了之。既无法改变,那只有毁灭。”

“毁灭?”裴行大笑数声,望着夭绍难掩赞赏之色,“郡主不愧谢族之后。只是郡主既将世事看得如此透彻,为何却还要以康王来胁迫裴某?”

夭绍歉然道:“我只是一枚棋子,棋子不会让执棋的人为难,那只有为难裴相了。”说到这,她眸光微动,忽又嫣然一笑:“不过裴相,我也可以做一回你的棋子。”

“哦?”裴行似乎有些困惑,“郡主的意思是?”

“我愿成为裴相与尚一解心结的棋子。”夭绍目色狡黠,笑意盈盈道,“我想,这便是您所求的心安理得吧。”

裴行怔愣须臾,长叹道:“当年的沈太后因慧敏善辩,洞察时局,被东朝先帝引为后宫智囊。而今郡主风采不逊沈太后当年,郗门得新妇如斯,何愁盛景难复。”

“愧受裴相盛赞,我岂能与婆婆比。”夭绍道,“不过是——时有入心处,才知咫尺玄门,此未关至及,自然金华殿语。”

两辈人于此间正聊到意想不到的融洽时,忽听闻外间浪潮大起,惊风鼓帆,喧哗阵阵。这动静并不寻常,裴行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外间何事,孟道却在此刻敲门而入,手捧一青木竹筒递给裴行。

裴行皱眉:“这是什么?”

“六爷领兵追来了,竹筒里内藏招降书,已漂浮漫河。”

裴行这才接过竹筒,取出里面的帛书,目顾其上字迹,轻轻叹口气:“老六长脑子了,知道以这样的方式蛊惑人心。”他将帛书放下,微微而笑:“想让我们兄弟自残,司马豫身边除去苻景略已无人有这样的见识和心计。”

孟道忧心忡忡道:“六爷曾掌青州水军七八年,西翼那边收到招降书后已经蠢蠢欲动……”

“意料之中的事。”裴行揉了揉额,道,“传令下去,让兖州水军不要与老六纠缠,青州水军若有离去者也无须再管。飞鸽传信雁门,通知独孤尚,东朝郡主身处闻喜,若要救她,请他亲赴唐王山。”

孟道望了望一旁面色无澜的夭绍,略略迟疑了一下,颔首:“是。”

·

商之收到信函后连夜自雁门南下,一路人马不歇,至汾西绛城已是五日后的深夜。此前,郗彦于上郡大败突袭粮仓的并州府兵,率风云骑追赶残兵踏越济河,将并州府兵逼入汾水之东。此后风云骑沿济河辗转南下,连夺河西数座城池,在两日前已与攻克潼关后沿河北上的拓拔轩所部会合于汾水之畔的绛城。

商之到达绛城时,拓拔轩与郗彦早已等候在城外,除他二人外,另有一抹艳丽张扬的熟悉身影,却是让商之意想不到的慕容子野。自鲜卑起事以来,兄弟二人在这烽火乱世下的相聚尚属首次,商之纵然心中另有灼心之忧,但在看到慕容子野的一刻也是不胜欢喜,下马与他抱拳相握,笑问:“你怎么从魏郡来了?义父身体可好?”

“他一切都好,只是放心不下主公,听闻济河两岸战事日益激烈,恐主公麾下正缺人手,于是遣我前来添乱。”慕容子野嘴里虽是开着玩笑,然宁静的眸间一派沉稳淡然,再非往日的跳脱纵肆。

“添乱?”拓拔轩啧啧直叹,“心高气傲的慕容子野原来也有这样谦逊的时候。”

商之对慕容子野笑道:“你来正是如虎添翼。先进城吧,有时间我还要细问你冀州战事的状况。”

“对,进城进城,都站在城外做什么?”拓拔轩不耐地催促众人,大声笑道,“我已在官署摆上庆功宴,难得我们几个聚在一起,又连逢大胜,怎能不庆贺一番?”

慕容子野凤眸斜飞,瞥着商之:“主公许饮酒?”

商之道:“你是贵人东来,今晚自然破例。”

慕容子野与拓拔轩闻言相视一笑,两人联袂先行。商之则望了望一旁静默已久的郗彦,上前与他并步进城。郗彦从袖间取出一封书函,递给商之道:“夭绍三日前自闻喜的来信。”

此际夜深,弦月如丝,无甚光泽。城门下纵有火束明燃,却也难照清商之低头一瞬的神色。他接过信函,在指间默然掂量片刻,缓缓打开。书函字迹秀丽飘逸,洋洋洒洒数百字,自眼入心,惊出滔天波澜。

商之前行的脚步停住,僵立良久,方将书函递还郗彦,涩然道:“既如此,我明日会亲赴闻喜问他因果。”

他转身而去,黑绫长袍飘入穹顶之下,被一天夜色消融无迹。郗彦眼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叹息,却也无可奈何。

·

绛城与闻喜隔汾水而望,商之于翌日清早独骑奔出城门,到达渡头后命此地守军拨出一艘轻舟,正要过河时,却听后方马蹄踏踏作响,一人轻骑急奔,至他面前气喘吁吁道:“主公离城怎么不叫我?”

小脸僵冷,青涩纯澈的眉眼紧紧望着他,却是自雁门追随他南下的无忧。

商之低声斥道:“你来做什么?”

无忧甚为严肃地道:“叔父交代过我,以后要寸步不离跟在主公身边。”不等商之言语,他便牵着坐骑登舟,盘膝在舟头坐下,好奇地张头四望汾河水光。

这样徒生得一片赤子之心却对万事丝毫不通的少年,商之待之素来无辄,只得带着他一起过河至闻喜。

对岸有兖州水军驻扎,船舰如云绵延数里,眼见这边轻舟过来,兖州水军却无一丝张弦搭弓的警示动静,反而由战舰围成的水中城郭让出一条道来,任商之的轻舟从中飘过。上岸后,商之跨上烈焰骑直奔东南官道,至唐王山脚径奔湖边桃林,于夹壁深长的幽暗山道外勒马驻足。

“主公?”跟在一旁的无忧疑惑他脸上复杂难言的神情,伸长脖子朝山道里间探望,“里面是什么,竟惹得主公如此忧愁?主公告诉我,我来为你解忧。”

商之闻言微微怔了一下,望着他眸中一片不存尘垢的纯真,莞尔失笑:“你既无忧,何以解忧?”

他下马将烈焰骑交予无忧,命他在山外等候,自己只身进了山阴,于寒凉阴冷的山风中慢慢踏入谷内。

上次来此是春寒料峭时,青松成荫,碧草初生,不同此刻的草芥泛黄,遍谷枯叶。只是峭岩上清泉依旧冰澈,在午后的日光下碎光闪烁,茅舍前的翠竹也仍是绿得莹润,停留叶上的飞鸟望到谷外来人,也无惊慌,懒散地拍翅飞走,连一声鸣啼也不愿馈留。

山谷空荡,似无人烟。商之在茅舍外的青石阶下静立半晌,才听到屋内有人淡然出声:“鲜卑主公面对千军万马尚不知变色,难道在裴某这间茅舍前,倒有退缩了?”

此话与当初他激自己入谷时并无二致,只是如今的心境却已不可同日而语。商之苦笑一声,提步上阶,走入茅舍。

想是日光明亮,茅舍里陈设虽简陋如初,但在秋阳的渗透下,却比那夜的沉郁显得明亮堂皇许多。

裴行垂袖候立案侧,望着商之微微而笑:“坐吧。”

商之撩袍落座,裴行在旁陪坐,从案侧拿出一个酒坛,摸着其上封存已久早已残破的木塞,怅然道:“这是从东朝带来的曲阿清酒,是绋之二十五年前亲自酿的。”

商之即便是知道以往对他多有误会,但此刻从他口中听到母亲的名讳仍是极为厌恶,皱眉冷笑道:“裴相费尽心思引我前来,难道只是与我说这些废话?”

裴行如若不闻,又取来两盏酒杯,拔出酒坛上木塞的一刻,清冽酒香顿时满溢室中。

他捧着酒坛微微倾侧,坛口流线如银,慢慢注满杯盏。

“二三十年前,我父亲还在东朝任徐州刺史,官署正临曲阿润州。官署后遏坡成岭,岭后有湖名龙目湖,湖水上承丹徒溪水,水色白,味甘。那年我带着绋之至曲阿游玩,绋之说用湖水酿酒一定好。她总是奇思妙想颇多,不管能做不能做,我只一味陪着她。于是次年上巳,我们截取了江春梅柳下龙目湖的第一汪清泉,酿成了这坛酒。”裴行缓缓说着往事,浑然不顾听者愈发青白的面色,将酒杯凑近鼻下闻了闻,微笑道,“你也尝尝吧,要知常人都说,京口土瘠人瘘,尽无可恋,唯酒可饮,兵可用。此话并非虚传,北府兵的精悍勇猛想来你比我还要熟悉,至于酒,你该是第一次喝。”

言罢,他将酒杯送至唇边,仰了仰头,一气饮尽。

商之执过酒盏也饮了一口,酒味入喉,他却缓了缓神色,淡然一笑:“大概是裴相这坛酒藏的太久了,酒味可不是曲阿酒一贯的清澈甘甜。此酒浓烈冲人,倒似胡酒。”

裴行并不为所动,他垂眸望着手中空盏,默然良久,才轻笑道:“原来如此。”他放下酒盏,目望窗外满谷秋色,感慨道:“我应该早就知道,即便是她不移情独孤玄度,我和她就算有婚约,也无望能成姻缘。这本是命中注定的事,可惜我从不曾看得开。”

商之闻言眸色微动,望了望他,没有出声。

裴行虽沉沦于往昔记忆中,却也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道:“你是想问我往事究竟如何?也罢,今天既有酒助兴,你我也难得安坐一处,尽数道来也无妨。只是其间委曲周折,说来实在话长……”

他沉沉叹了口气,从头细说:“那时在东朝,裴氏因侨族之故,在朝中向来小心翼翼周旋四方,从不得罪任何权贵。凭数代人经营不断,至我父亲这辈时,裴氏望实俱荣,先后任荆州刺史、徐州刺史,上游分陕数年,下游经略已久,怒江以北的汉人流民因知父亲为侨族将领的身份,皆南下投奔。一时北府甲士充盈,气势为东朝诸州最盛,却也因此树大招风,为当权的郗氏引为深患。东朝郗氏祖上也出自北方冀州高平,百年前因襄助兰陵萧氏开国立功,早已举族南迁。东朝立国后,郗氏、谢氏素来交往亲密、相辅相成,与武康士族沈氏常有怨隙。裴氏南下,一则因交好沈氏,二则因流民投奔之故,与同为北方士族的郗氏结怨渐深。其实流民组成的军队虽彪悍善战,但没有战事闲散之际却极难控制,易惹祸端。一次青台之祸因数千流民围剿当地贪官,连夺淮北诸城杀得起兴了,竟扯起了叛乱旗帜。父亲因此受牵连,更被郗氏握住把柄,乘机铲除满门,沈氏也涉及此祸遭遇清洗。诸族间血海深仇正由此而来。”

说到此,裴行素来波澜不兴的面容略起悲色,言词顿了顿,起身站到窗旁,负手仰望天空流云飞逝,思虑顷刻,才又续道:“经此变故后,郗氏、谢氏在东朝达到全盛,沈氏萎靡,裴氏嫡系率领北府精锐劲卒尽归北朝。可惜此时的北朝政局并不比东朝明朗,乌桓与鲜卑贵族把持朝政,百年间既相依亦倾轧。十余年前,鲜卑一族在北朝的实力正达巅峰,独孤、慕容两族昆弟众多且名重一时,独孤玄度在外总征讨,慕容华于内专机政,群从子弟更是各居显要,已深为先帝忌惮。先帝为对抗鲜卑,壮已势力,不惜一切拉拢北降裴氏,封裴氏青、兖二州,使裴氏为北朝东南门户。十三年前,北朝北方、南方同起战事。北帝为弱鲜卑,令独孤玄度孤军北战,裴氏大军南下战郗峤之。那一战我父亲带走了所有的儿子,只因我反对他的出征而独留我在洛都。至于后面的事,你应当知道了……”

裴行闭了闭眸,缓缓道:“安风津一战,北军全军覆没,我父兄除裴伦外尽数丧命疆场,而东朝大获全胜。此战后,郗峤之个人声望如日中天。朝中独孤玄度又于西北得胜而归,独孤皇后之子顺利加封储君。裴氏一族于北朝黯然失色。也是自此开始,人人都认为裴氏与郗氏之仇自始不共戴天。”

商之听出他的话外之意,问道:“难道事实不是如此?”

裴行的面色在拂面谷风下微微发白,声音刹那如水冰澈:“如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是有人收买了郗峤之帐下殷桓,更计诱萧璋于战中全灭裴氏,与郗峤之无关,你相信吗?”

商之沉吟道:“裴道熙曾授姨父兵法,以姨父的情义为先的行事,我信他不会对昔日恩师赶尽杀绝。”

裴行叹道:“是,这也是我当年在邺都东宫学舍认识的峤之。”

“那收买殷桓的人是?”

“沈弻。”

商之疑惑道:“裴氏与沈氏素来交好,沈弻为何——”

“士族交好全因利益驱使,裴氏既不在东朝,还有何可交?”裴行冷笑道,“何况因裴氏当年的叛逃祸及沈氏,除沈弻一脉为沈太后所佑外,名誉天下的沈门满族五百人杰尽灭,这样的族耻血辱,以沈弻的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此仇若不报,那是枉生为人。”

商之细想前因后果,终于了然:“如此说来,沈弻步步为营只是为了将郗峤之推上那个水深火热的地位,功高震主,朝野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