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生气?”夭绍讶然,等恍悟过来自己先前那句话的不妥时,才歉意地微笑,“中原的战事我是不太懂,不过阿彦说憬哥哥的计策明是助北帝在鲜卑后院起火,暗则催化了双方僵持的战事。以前的战场形势是乌桓兵强马壮,鲜卑势单力薄,之前数月鲜卑连夺凉、梁二州,兼收幽攻翼,声势虽猛,却也是孤军作战、疲于奔命,战事拖得越久只会对鲜卑越不利。可惜北帝却看不明白,他急于求成,才有你献策的机会。我虽愚钝,细想也能知晓你的苦心,你的计策看似对鲜卑釜底抽薪、南北夹击,实则却给尚一个从北南下的缺口。是不是?”

萧少卿长叹道:“到底是阿彦愈发洞若观火了,还是我愈发计穷才疏了?”

“何存孰优孰劣,我只以为是你们兄弟心有灵犀,”夭绍道,“阿彦说,同心同德,方能无坚不摧。我想尚也是这样认为。”

说到此处,两人心中明朗,不禁相视一笑。夭绍此行已经圆满,蒙上黑巾,打开门待要离开时,萧少卿却又唤住她:“夭绍。”

夭绍回头看他,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秀眸莹润似水,微含疑惑:“憬哥哥还有事?”

室内灯火在门扇的掩映下荧微闪烁,萧少卿潇澈俊美的容色也在这样的光线下略显黯淡。他默然良久,才沉声道:“夭绍,我也请你帮一个忙。帮我带话与尚:日后鲜卑攻入洛都时,请他放过阿姐,还有她肚中快出世的孩子。我云憬以命担保,司马氏这条血脉将永生隐名埋姓于东山林野,绝不祸乱北方江山。”

夭绍望他片刻,温柔微笑:“好,我定会转达。”

·

两日后的深夜,细雨飘萦,天寒彻骨。沈伊着白裘狐氅,意态悠闲地来到独孤王府与夭绍会合。随行在他身侧的中年男子布衣飞扬、面目文秀,却是如今沈门下的祁氏第一高手祁千乘。

夭绍见到祁千乘心中无疑更为安定,含笑道:“千乘叔,今夜麻烦你了。”

“郡主言重,”祁千乘深揖行礼,又对一旁的沐宗浅浅颔首,“见过沐总管。”

沐宗淡然道:“祁兄有礼。”

沈伊见他三人客气寒暄,他倒是无事人一般被晾在一旁,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稍候见夭绍好不容易朝自己走来,却只不过默默递上一袭夜行衣,他想也不想嫌弃丢开:“本公子此生从不穿黑衣。”

夭绍皱了皱眉,并不劝说,只道:“随你。”

等到临出发时,眼见那三人黑衣飞袂,浑然与夜色融在一处,自己却明晃晃地徒自招惹是非,沈伊犹豫了一下,还是闪闪缩缩地退回去,褪了裘氅,将黑绫裹在身上,跟着三人飞掠出王府后隅的山岩,沿淌流城中的洛水急奔北朝宫廷。

这夜天公做美,细雨下长河起雾,正好将四人如烟的身影罩得愈发朦胧难辨。一路远避巡城将士的踪迹,毫无惊险地奔至北朝宫廷脚下。四人的轻功皆是炉火纯青,魅影一般攀越十丈之高的宫城墙,跃墙迈瓦,点叶腾枝,毫无声息。

因沐宗在九年前就有深宫救人的经验,且夭绍和沈伊都曾是北朝宫廷的常客,沈伊事前更将此夜禁军巡逻的班次了解分明,是以一行至地牢畅无阻碍。以沐宗和祁千乘神出鬼没的身手,地牢门前的数十侍卫不过在望到四人到来的一瞬封口毙命,连一缕哀嚎也不曾传出。

夭绍按地图中的指引摸索到机关打开地宫牢门,留祁千乘在外照看四方动静,另三人由漫长无底的石梯而下。地牢中火束难支,无风自灭。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三人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的声响惊动满室机关。

下石梯约逾五百阶,走在最前方的沐宗停下来。至此已到尽头,夭绍飞身出去,在空茫静寂的地宫中央仔细分辨,才听到左后方传来一人虚弱的呼吸。她轻步靠前,刚要伸臂扶起那人,却听一声粗豪笑声近在咫尺。

“是找我么?”这人说话的字音着实奇怪,绕舌难平,不似中原人,当然也绝非谢澈。

此人一言已触动四壁机关,夭绍怔愣的一刻,左臂已被飞啸的长箭刺入。虽身穿金玉甲,利刃并未刺破血肉,痛楚却丝毫不减。夭绍低低一哼,忙自腰间挥出紫玉鞭斥飞近身暗器,又在黑暗中分心辨觉方才那人的踪影,刚觉出一缕阴风绕身而至时,她想用左手抽出腰侧长剑,却因臂上的痛楚而动作缓了缓。对方趁着这一漏洞挥剑而上,紧密的剑风遍体缠身地袭来,夭绍提气倒退三丈,感觉到有人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以遒劲掌风封住了那人的剑势。

夭绍道:“宗叔,有人已提前一步掳走了大哥,不必再与他纠缠。”

“是。”沐宗应道,他掌下劲道霸烈无比,玄风鼓荡衣袂,将那男子震得飘飞出去,才随着夭绍在万千箭雨中疾速抽身,踏着石梯飞纵而上。

出得地宫外,才知此处也已缠斗一片,祁千乘只身独挡,被数百武士围困中央。那些武士虽着北朝禁军服饰,然高鼻深目,肤色极白,所用兵器或弯刀或短刃,并非北朝禁军佩戴的长剑或常持的长槊。且毫无疑问地,这边动武的声响巨大,惊动了宫城四方禁军,明火爎燃流动,森森甲衣如潮水,正朝此边涌来。

“住手!”一声清喝打断此处厮杀。围攻祁千乘的武士们听闻此声如闻圣旨,纷纷撤退抽离,朝地宫外的高台下赶去。高台上站着一身影修长的蓝衣女子,长发高束,容色绮丽,望着夭绍妩媚而笑。

“长靖?”夭绍心底发寒,忍不住回头望一眼沈伊,却见他面色冰冷,望着高台上的女子,眸中诸感陈杂。

一果未解又来一报,与虎谋皮至此等局面,想来亦非他能料想。

夭绍苦笑,眼睁睁地看着北朝禁军泱泱而至,将地宫四处围得水泄不通。夜下细雨不知何时已经飘止,寒风吹上高台,携带那女子的蓝色裙裾猎猎飞扬。她长笑道:“明嘉郡主,久违了。”

夭绍亦笑道:“既蒙公主诚邀,谢明嘉自然前来相聚。”言罢足下轻点,黑衣扶风直掠高台,与长靖面对而站。她微笑着问:“昔日柔然女帝费尽心思来地宫救出华伯父是因情愫牵扯、相思难断,如今公主不顾艰险地掳走我大哥,难道也是因他辜负了您的相思?”

大庭广众之下听她昭然道出柔然女帝不可明世的私密情事,长靖面色骤寒,冷笑道:“你如今自自投罗网死到临头了,却还有心思说这些?”

夭绍不急不徐道:“长靖公主颇通中原文化,却不知您是否知晓汉人有句话叫:未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长靖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夭绍身影闪若鬼魅般欺身近前,长鞭如秋月华练兜头直罩,瞬间缚住她的双臂,另一边长剑方透出离鞘轻吟,下一刻寒刃如冰,已轻抵她的脖颈。

长靖涩然一笑,不料自年初云阁动手以来,分别不过区区数月,她如今竟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高台下的柔然武士无人看清方才的情势转变,只不过眼前一花,本族储君已被挟持在对方手中。人人眼中怒惧漫溢,想要从夭绍手中夺人,却又顾忌她扬臂紧抵长靖鄂下的长剑,一时投鼠忌器,惶然不知进退。

夭绍不顾旁人视线,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剑下人质,冷冷开口:“每一次与长靖公主见面必然刀剑相对,实非我的本意。”

“无须惺惺作态,”长靖红唇微微一扬,笑容魅惑依旧,“你我天生敌对,不刀剑相对,难道可以握手言欢?只可惜郗彦今日远在千里之外,再也救你不得。你就算挟持了我,却也难逃北朝万千禁军的围剿。”

“此事不敢劳公主操心,”夭绍慢慢道,“只想请公主将我大哥交出。”

“你大哥是谁?”长靖故作茫然,摇头笑道,“我不知其所踪。”

夭绍望她半晌,淡然一笑:“既如此,也罢,就此了结公主性命也是可惜,便请公主与我再行一趟云中。”

上次在云阁被俘送往云中是长靖的毕生大辱,闻言颜色骤变,喝道:“放肆!”

夭绍静静道:“夭绍岂敢对公主放肆,只是我屡屡想和公主避开锋争,公主却从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既然如此,我只有挟公主北上,若能从此停止漠北的内讧,对鲜卑来说也是消除了后顾之忧,我此行亦不算白来。况且,只要我大哥未死,以柔然女帝爱女心切,届时必定顾及你的安危而交出我的大哥。细想想,这事比我来之前计划得更为周全。既是一石二鸟,我又何乐不为?”

长靖闻言极怒:“蛇蝎心肠,狼子野心,不外如是。”

夭绍怅然道:“若论心计城府,我又怎比公主千分之一?”她胁迫长靖在手,想要退后而撤,却看到围困地宫的北朝禁军最前方的弓箭手随着她的动作长弦拉满,只怕一个不慎,便是漫天箭雨困袭周身。

此等死局分明已无脱身的可能,而那个解局的人到现在还没出现,夭绍心中难免焦急,望了眼沐宗,却见他面容平静,望着东方长灯璀璨处,神色微透释然之意。

夭绍极目远眺,望清那边正有宫人簇拥着凤辇迤逦而来,于是稍稍安心。可便是她透口气的疏忽,手腕蓦觉被蚊虫所咬的酸痛,竟迫得她指尖无力一松,长剑哐当落地。她又惊又怒地回眸,却见是一缕白衣掠至眼前,那人长臂伸出,将长靖从她身旁卷带而去。

“伊哥哥?”夭绍难以置信。

“少主?”祁千乘也是莫名其妙地望着沈伊。

沈伊身上的夜行衣早已除去,此刻白衣如雪,仍是翩然佳公子的模样。他扶着长靖在高台角落站定,解下缚住她双臂的金丝鞭,交还夭绍。他对夭绍无奈而又伤感地道:“我和她说几句话,可以么?”

夭绍紧抿红唇,冷冷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沈伊并无再多的解释,轻轻叹息了一声,折身而回,望着长靖倔强冷酷的面容,忽将她抱入怀中。长靖一向自持沉稳的神色骤然慌乱,想要脱离他的怀抱,却不抵沈伊双臂的力道。沈伊俯首,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长靖目光一动,虽想要竭力维持方才的波澜不兴,却终究不抵眸底乱潮的涌上。她抬头看着沈伊,一时眼中波光流转,似喜似狂,常人难辨其心意。

她低声道:“你再不欺骗我?”

他清清楚楚地道:“以我武康沈氏承脉烟火起誓。”

长靖闭眸,放轻的声音微微颤抖,透着连她自己也难以相信的温柔:“好,我最后信你一次。”她在他怀中抽身而出,朝台下为首的武士挥了挥手。

那人抱拳领命,快步从台阶的阴影处抱出一人。

深紫袍衣血垢遍布,昔日俊朗的五官如今消融在苍白瘦削的脸庞上,再无记忆中的意气风发。

“大哥?”夭绍急步奔上前。

沐宗也忙赶来,从柔然人手中接过谢澈,背负身上。

他听到背上那人声音虚弱如游丝:“夭绍……宗叔?”

“是我。”沐宗一时老泪纵横,难以自已。背上的人轻如薄纸,竟比十多年前在他肩上活蹦乱跳的稚嫩孩童还要飘飘然,仿佛他此刻肩上承负的只是一缕魂魄,而非血肉躯体。

夭绍亦是泪水盈眸,她拉过谢澈冰凉的手腕,伸指轻轻按了按他的脉搏。幸赖他内力极深,虽在地牢中受尽了折辱,体中真气却也护住了周身大脉,只略有损筋折骨,却不曾伤及心脉肺腑。夭绍确定他无大患,这才长松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预先备下的药丸,送入谢澈唇间。

阶下的禁军多半是谢澈原先下属,此刻见到他这般模样出现,不免唏嘘阵阵。为首的将军岂能不知周围人心思变,厉喝数声勉强压住喧哗,又自提精神备加警惕诸方动静。他深知这些闯宫的贼子中既有柔然质于洛都的储君、还有东朝远道而来的使臣,其间利害已非他所能承担,一时不敢擅做主张妄下杀令,可偏偏派出报晓前朝的侍卫又迟迟不见复命,害他只能僵持在此。

正进退维谷时,忽听远处传来尖细的声音长长呼道:“太后驾到。”

一众北朝禁军无不俯首叩地,恭迎凤辇近前。那传声的公公又道:“太后要亲审今夜一众闯宫的贼人,请将军让道,好让我们将人带走。”

“这——”禁军首领犹豫片刻,还是秉直上陈,“这是宫禁之事,太后亲审是否不妥?”

“将军顾虑有理,”裴媛君端坐凤辇间,瞥眸望着地上跪拜的诸人,悠然道,“只是皇帝近日忙于战事部署无暇顾及这些琐碎小事,哀家掌管宫中诸事,宫禁也在其中,便当是为皇帝分忧了。”

她既然这样说,且前朝那边长久没有回复,似乎皇帝正是忙于政务分身乏术。那将军没有推辞的理由,只得应下。

裴媛君的目光冷冷飘过夭绍面庞,漠然道:“都带走罢。”

·

沈伊长靖一行被裴媛君半途搁下交由匆匆赶来的宫中侍中,她则领着夭绍三人到了景风门外,望着夭绍和沐宗将谢澈送上早已在此备下的马车,方道:“哀家已如你们所愿,既出宫门,可否放了康王?”

夭绍望着无边的夜色,依稀辨明远处城墙下埋伏绵延的黑影,缓缓一笑道:“太后,我们还未出城。”

裴媛君隐忍一夜的怒火终于有些压不住,冷笑道:“如此得寸进尺,是否要哀家将你们送到鲜卑军营才肯罢休?”

“夭绍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裴媛君讽道,“郡主敢独闯他朝宫阙,敢挟持他朝皇子,敢威胁哀家,这天下还有你不敢为的事?”

夭绍扬唇浅笑,并不与她多说。她负手静立在宫门外的梧桐树下,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裴媛君的耐心被她耗损殆尽,不耐道:“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放过哀家的坚儿?”

“快了。”夭绍微笑,望着洛水上遥遥飘至的一缕轻烟。

轻烟在冷风中疾荡,不过一刻即至眼前。来者灰衣白发,身影异常高大,至裴媛君身前深深揖礼。

“孟道?”裴媛君望到来人面色一喜,“是否已救得坚儿?”

孟道颔首:“太后放心,康王殿下和主公在一处。”

“如此便好。”裴媛君心神落定,正待挥手命宫城墙下的侍卫再次擒获夭绍三人,不料孟道垂首又道:“太后,主公命我来接明嘉郡主及谢将军一行。”

“接他们?”裴媛君惊疑难定,“二哥是什么意思?”

孟道躬身道:“主公今夜将回闻喜,他让我带话给太后:坚儿我带走,他从此不姓司马,姓裴,是我裴行独子,裴氏少主。”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抬眸看一眼裴媛君,缓缓续道:“主公还说,自此一别,再见恐无期。太后贵为天下之母,当有自己的使命,请以大局为重,不要再意气用事。”

“好个仁义无双的裴行!”裴媛君需细细思索后才将裴行的话理解透彻,一时盛怒盈胸,从凤辇走下,忿然道,“大局,什么大局?是他对郗绋之不能忘情的大局?还是他心存二心,如今竟然要逃离洛都投奔鲜卑的大局?可即便就是如此,他也不必连亲兄妹的情分都不顾了,生生将我的坚儿带走?”

她神情凌厉,言词咄咄,问得孟道无法接话。跟随裴媛君身畔的茜虞幽然叹息道:“太后,相爷此举正是为了兄妹情分,才带走康王殿下的啊。”

“住口!”裴媛君目色寒凉深远,蕴着彻骨的痛恨,回眸盯着她道,“你今夜一步步逼得哀家行至如此深渊,还有什么脸面说这样的话?”

茜虞长长叹息一声,屈膝在她身前匍匐而跪,叩拜三次,低声道:“茜虞愧对太后,只是……我本姓沐。”

“沐?”裴媛君念着这个姓,微微而笑,“你十二岁起就跟着我,至今三十年啦,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原来有姓。”

“我……”茜虞想要再说什么,然再开口,唇边却缓缓溢出一缕暗红血色,身体更是摇晃发颤,难以支撑。

沐宗见状忙上前扶住她,望着她发黑的面色,散乱的瞳光,惊慌:“阿虞?你吃了什么?”

“大哥,我没事……”茜虞挽起唇角,露出一如素日温和柔婉的微笑,轻声说,“阿虞离开哥哥们身边三十年,幼时受你们无尽宠爱,长大却不能有一次为你们添衣送水,是为不孝。我们沐氏一族世受谢氏恩德,我却不能伺候在太傅身旁,是为不忠……我跟着裴太后从东朝到北朝,从将军府到深宫,无论何时何地,她待我一直亲如姐妹,无微不至,我却最后背叛了她,是为不义。我这样不孝不忠不义的人,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呢……待我入了地狱,洗去这一身的冤孽,倒也清净……你,你不必再以我为念……告诉其他哥哥们,阿虞一直想着他们……”她断断续续地诉完毕生憾事,每说一句,唇边流淌的血色便暗浓一分,至最后血色尽黑的时刻,她翕动唇角已发不出声音,望着裴媛君,目中满是恳求与留恋。

裴媛君俯身握住她的手,看着朝夕相处一生的人,终是哽咽道:“茜虞,你……你何苦?”

茜虞浑身战栗着,大口呼吸,拼尽全力说完最后一句话:“太后,茜虞来生……心无旁骛服侍您一辈子,你……别……恨我……”音落气消,瞪大的双眸含着未了的心事兀自难闭,只在沐宗含泪轻抚下缓缓而阖。

在场众人目睹此幕无不心生悲凉,便连一贯看透红尘诸事的孟道也是神容微动,叹了叹气,上前道:“太后?”

裴媛君将茜虞尚温的身体抱入怀中,低头靠在她的肩上,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眸,倦然道:“走罢,都走罢。”

·

孟道驾着马车从景风门而出,刚驶出未多远,却听夜下一缕歌声随风而至,清浅绵长,婉转如水。昏睡车中的谢澈听闻歌声竟慢慢睁开了眼眸,喃喃道:“子绯……”

“苻姐姐?”夭绍倾听一刻,亦辩出歌声所出,忙撩起车帘。岂料这一望竟看到宫城墙上火把束束,战战兢兢地围着那摇摇欲坠站在宫城墙上的绯红身影。

夭绍惊道:“苻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她没有听到谢澈的回答,只听到那城墙上凄婉的歌声曼然唱着:

“春去春来,非送别依依岸柳。

潮生潮落,会忘怀泛泛沙鸥。

烟水悠悠散去,有句相酬,无计相留。

宝篆销,玉漏鸣,海棠开后,松炉生秋。

殷勤红袖,莫能捧金瓯。

人到西陵,恨满东州——”

悲凉无尽,柔情无尽,唱完最后一句,绯红裙裾恋无所恋地,直直从城墙坠落。

“子绯!”谢澈厉呼,剧痛的心神刺激本就虚弱至极的心脉,喉中腥甜喷涌而上,鲜血自唇边吐出,落满深紫衣袂,染成惊心怵目的浓墨。他眼前发黑,只觉这是比北朝深宫地牢更不见天日的心死如灰,命运的手终伸出森森白骨狠狠攫住了自己的脖颈,迫得他骨骸碎裂,魂魄四散,不如闭上眼眸,就此长眠。

“大哥?”夭绍还未从苻子绯跳坠城墙的惊骇中恍过神来,转瞬又见谢澈再度昏迷,忙要上前察看,却在腹中一阵莫名的绞痛下动作停滞。

她摸了摸自己的脉搏,怔愣良久,忽不知喜哀。

一夜惊变纷扰至此,还有多少悲欢离合,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承受的?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中秋快乐,人月两圆:)

本书仍在出版缓更阶段,更新慢请大家谅解。

新文已开坑:

现代文,已经十六万多字了,后面大约还有八万字左右完结,请大家勇敢跳坑吧。

另,十月底开写战国书卷二,只喜欢看古言的朋友我们到时再见:)

☆、何以解忧

作者有话要说:鉴于书商那边出书速度比蜗牛还慢,为免大家等待无望,故从这个月起将陆续放出后续内容。

经和书商协商过,据说实体书已在排版中(不出意外11月实体书会上市,请注意——“不出意外”,自交稿到现在已逾一年,出版的未知因素层出不穷,所以这话能否成真未可知……),本文剩余内容不能一次性更新,将分批次补充完整。

以后每个月月底我都会更新,最迟明年1月底前更新完毕。

让大家久等了,万分愧疚抱歉且惭愧。请大家原谅!

另:如有想看的番外可明言,我会尽力满足大家,待今年圣诞或元旦时贴出来:)

——2014·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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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至月底,书还没出,继续贴文……

希望12月能见好消息。

——2014·11·30

北帝得闻宫禁生变已是翌日凌晨。此前雁门战报于暮晚急递宫中,并州北方要塞骤失,满朝哗然。司马豫与群臣在文华殿彻夜商事,对外间动静一概不知。等到北方新的部署初初敲定,群臣拱揖而退,司马豫回到寝殿,方在黎敬的服侍下宽了外袍,殿外却又传苻景略求见。

此间战事纷繁不断,司马豫对这样的来回折腾习以为常,虽尚未有片刻的休憩,却也不得不抑住满心倦累重回正殿。

苻景略入殿时身后跟着面色如土的禁军统领和战战兢兢的卫尉卿,两人一见司马豫便跪地不起,自请死罪。

司马豫对他们这样的阵势不明就里,皱了皱眉,问苻景略:“出了何事?”

苻景略面色也隐隐透白,眉眼另有沧桑哀色。他压住心绪斟酌须臾,将刚从禁军首领口中听说的诸事一一禀来。

从地宫深牢的不速之客到裴媛君的介入,又从景风门的变故到裴行出洛都,司马豫听罢事件演变原委,一双熬了数夜本就通红的眼眸几欲滴血,紧抿的薄唇暗红泛紫,慢慢道:“为何才报?”

禁卫首领道:“谢澈被救之前,末将前后派出三人前来文华殿请旨意,可是方才问过苻大人才知道那三人并未来到前朝,且末将后来也不曾见过他们的踪迹,似乎是平白消失无影。自太后领走人后末将左思右想心觉不对,想亲自来文华殿上禀陛下,不料半路遇到深夜进宫求见卫尉卿的重玄门城门守将,这才得知丞相深夜出都。”

卫尉卿负责整个都城的守卫与门禁,听到此处忙叩首道:“裴相手握陛下金令,车载明黄王旗,重玄门将士无人能阻拦。末将一夜留在宫中商事,下属疏忽不察也是末将过失,罪该万死。”言罢惶惑伏地,叩头只求速死。

司马豫被他以退求进的伎俩扰得烦不胜烦,一时盛怒焚心,将御案堆积如山的战报奏折尽数挥扫于地,喝道:“你确实该死!死万次也不足泄朕心恨!”他咬咬牙,音出齿缝,无限忿恨:“还不滚出去追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卫尉卿正要领命而去,司马豫灵台猛然一清,想到一事,心底乍寒的时候忍不住一个激灵,厉声道:“慢着!追人的事交由禁卫军,你即刻启程,去北陵营传旨,收缴裴伦兵权,若有异端,格杀勿论!”

卫尉卿尚未应声领命,苻景略已高声阻道:“陛下,裴伦的军权不可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