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晴生死关头,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陆渐如此无情,对自己狠下毒手,一时又惊又气,叫道:“陆渐,你疯了么?”陆渐默然不答,谷神通却叹道:“这么下去,疯不疯可是难说。”姚晴吃惊道:“你说什么?”谷神通见她对陆渐如此关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侣。他一生饱饮情场苦酒,最不爱看劳燕分飞,不由叹道:“你可知道,这少年的七情六欲尽皆混乱,纵不力竭而死,怕也难逃疯狂。”

姚晴芳心大乱,望着陆渐,心中不胜惶惑。原来,陆渐为免谷神通看破气机,不断变化六大本相,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与他自身的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极高的禅定功夫不能把握。陆渐神通虽成,定力却欠修炼,起初凭着劫力神通,还能勉强驾驭。不料谷神通的“天子望气术”无相不窥、无法不破,陆渐苦苦支撑,时辰一久,不免迷失其中,七情颠倒,喜怒哀乐均已不受自身控制。

众人见他这样,惊讶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许多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暗想这人少年得意,练成神通,可是一旦疯癫成狂,武功再高也不足为惧。

谷缜忽道:“谷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谷神通看他一眼,冷冷道:“能救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缜道:“你若救他,我这条小命就是你的。”

谷神通微微皱眉,看了谷缜一眼,见他一反嬉笑,神色严肃。谷神通沉思一下,忽道:“此言当真?”谷缜道:“当真。”谷神通又道:“你不后悔?”谷缜道:“绝不后悔。”

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点头道:“好…”话音未落,赢万城忽道:“不成。”谷神通道:“赢老伯有何高见?”赢万城道:“此人武功太强,我东岛除了岛王,谁能制得住他?

他如今与谷缜沆瀣一气,岛王救其人而杀其友,难保将来不是我东岛的劲敌。”

谷神通唔了一声,沉吟不决,谷缜却笑道:“赢爷爷。”赢万城冷哼道:“什么?”谷缜道:“您老这话可不对,这人若是疯了,对你大大的不利。”蠃万城道:“怎么不利?”谷缜诡秘一笑:“你将来的富贵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疯了,可就糟糕极了。”

窳万城身躯一震,眼里透出灼灼亮光,谷缜转过身子,又向谷神通说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亲责罚儿子天经地义,我这位大哥性子憨直,可也明白事理。”

谷神通点了点头,叹道:“所谓物极必反,此人七情放纵至极,反而忘情失性。天下叫能近他身的人物寥寥无几,想要将他制住,谈何容易。”谷缜笑道:“再不容易,怕也难不住‘谷神不死‘。”谷神通沉默不答,忽一晃身,飘然纵出,一指如箭,点向陆渐心口。陆渐七情虽乱,招式却与性情相合,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凌厉反击。他口中嗬嗬,“呼”的一拳,竟将谷神通指力挡开。谷神通清啸一声,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气奔腾,远隔十丈,也叫人气为之闭。那啸声悠悠不绝,风为之息,云为之开,谷神通身化幻影,掌影满天都是,如波如浪,纵横起伏,瞬间将陆渐的全身裹住。

谷缜不禁动容,冲口而出:“千浪千叠手。”同是一路武功,谷神通使来,穷极造化,戊如苍茫大海。陆渐却是心中空空,只凭本能,身如陀螺乱转,东一拳,西一脚,看似漫无章法,可是劲力之雄,时机之巧,总能将谷神通惊涛骇浪般的招式化解。

两人又斗数十招,身法越来越快,渐渐形影交错’难分难辨。突然间,谷神通人影分离,陆渐向前跌出几步,还没站稳,谷神通如影随形,疾风般在他后心连拍三掌。姚晴大惊,想要上前,却被谷缜拉住,摇头说:“看看再说。”

谷神通三掌打罢,飘然掠回。陆渐却是摇摇堯晃,形同醉酒,脸上喜怒哀乐渐次消散,忽左忽右地走了两步,忽地盘膝坐倒,一阵阵直喘粗气。

谷神通叹了口气,袖手说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脉’,但以你的能为,这点儿雕虫小技自能轻易化解。你这一路神通如佛如圣,驾驭七情,妙则妙矣,但在参详熟透前,还是少用为好。”原来谷神通眼力高绝,瞧出陆渐一身的神通与隐脉劫力大有干系,若是封住他的隐脉,或许可以釜底抽薪。当今之世,万归藏、鱼和尚死后,唯有东岛的“北斗封神”可以封住“三垣帝脉”。谷神通对症下药,一举奏功,只是这么一来,谷神通心中更为惊讶,心想这少年什么来历,居然不受“有无四律”的约束,任意转化劫力真气,若是主奴结合生养,真气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会大减,决不能这样共独长。

只因陆渐机缘太巧,饶是谷神通见识超卓,也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视谷缜。谷缜笑了笑,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陆渐此状心急,欲要挣起,不料隐脉一封,神通废了大半,双腿酸软不堪,说什么也站不起来。眼望谷缜走到谷神通面前,突然转过身来,冲自己微微一笑,眉梢眼角一如初见,依稀透着那一般孩子气。这时间,只听一声尖叫,一道墨绿的影子飞掠而出,谷萍儿冲到近前,挡在谷缜面前,满脸是泪,凄声叫道:“爹爹,别…”谷神通浓眉一扬,左袖拂出,谷萍儿登时跌倒在地,眼睁睁望着谷神通右掌高举,向下一挥,“嚓”地拍在谷缜头顶。刹那间,谷缜身子失去支撑,软软倒在地上。

谷萍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捂住双眼,发出一声撕心裂肝的尖叫,她纵身扑出,抱住谷缜叫道:“哥哥,哥哥…”边叫边摸谷缜口鼻,一丝呼吸也无,再摸脉门,也无半点搏动。刹那间,谷萍儿口唇颤抖,眼中透出哀绝神气。

谷神通叹道:“萍儿…”伸手摸她的头发,谷萍儿却跳开两步,死死盯着他道:“你…你真的杀了他?”谷神通默默点头。谷萍儿起初心存幻想,尽管听到父兄谈论生死,内心仍然不肯相信父亲会杀谷缜,这时万念俱灰,呆呆望着谷缜的面容,又回过头看了看白湘瑶,见她看似淡漠,眼底里却透出一丝欢喜。

谷萍儿泪如泉涌,点点滴在谷缜脸上,她颤抖纤手,抚摸他的脸,他的额,他的头发,他的嘴唇,只觉谷缜的身子正在慢慢变冷,她的脸上也不觉流露一丝痴狂。谷萍儿反手握紧“分潮”短剑,凑近谷缜耳边,轻声说:“是我害了你,你别走快了,我马上就来…”手腕一翻,短剑刺向心口。

谷神通见她神色有异,早有提防,况且相距明尺,他若不许,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尽。谷萍儿短剑一动,谷神通就已攥住她的手腕,谷萍儿自杀不能,尖声叫道:“你放开我,我要去陪他…”叫了两声,脑子里“嗡”的一响,一口气接不上,倒地昏了过去。

谷神通叹了口气,白湘瑶早已移步上前,抱起谷萍儿说:“这孩子不懂事,岛王莫怪。”谷神通看她一眼,也徐徐抱起谷缜,目光扫过东岛众人,见那一张张脸或是吃惊,或是黯然。施妙妙更是面白如死,左手扶着树木,五指深深陷进树里,浑不觉指尖进裂,鲜血顺着树干淌落下来。

谷神通露出一丝苦笑,朗声说:“雷帝子、风君侯,仙碧我带走了,你们若有能耐,九月九日,来灵鳌岛上带她回去!”两人应声色变,虞照怒道:“谷神通,你言而无信!”谷神通淡淡说道:“我不杀西城的人,可没说不留人质!她是万归藏的义女,地母娘娘的女儿,风雷二主的心上人,想来有她在此,各位不会负约。”说完转身就走,东岛弟子纷纷尾随,唯有施妙妙身如槁木,眼神一片空茫。

狄希上前说道:“妙妙,哀戚伤身,还请节制。”施妙妙眉头颤动,泪水无声滑落,狄希叹了口气,抉着她缓缓去了。

第三十三章 幽谷秘隐

天柱峰前静悄悄的,悲风去远,余声犹闻。突然间,陆渐一声长啸,跳了起来。姚晴又惊又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蹲下身子,双拳敲打头部,口中发出低哑的哭声。

姚晴知道他伤心谷缜之死,心中也觉黯然,轻轻抚摸他的发梢,想要劝慰几句,可又不知如何劝起。风、雷二主守在一边,呆若木鸡,过了半晌,左飞卿忽道:“虞照,祖师画像还讨吗?”虡照冷哼道:“还管什么狗屁画像?”他抬起头来,望着天际流云,喃喃说道,“他奶奶的,这世上又少一个会喝酒的。”更想仙碧落入人手,自己空负神通,无力营救,真是生平奇耻大辱,不觉心灰意冷,一拂袖,闷闷去了。

左飞卿心头空空,转头望去,宁不空不见人影,沈舟虚也去得远了,回想这一战,起初荡气回肠,到头来不过一片凄凉。他幽幽叹了口气,飘然远去,影子雪白凄清,仿佛一抹霜痕。

姚晴起初尚怀怜悯,但看陆渐一味哭泣,不觉心生焦躁,怒道:“这么大的人了,哭哭啼啼,也不怕人笑话?”

陆渐心生羞愧,止住哭声,性觉移步上前,合十说道:“陆道友,轮回生死,本是大道,若无其死,哪有其生?道友身为金刚传人,理当堪破生死,暂少悲戚。”陆渐沉默一厂,说道:“大师说得是,可我心里总是难过。”性觉心想:“此人神通虽强,却终究留恋世俗,不是我门中人。不想‘大金刚神力’在我空门中流传了三百余年,到底和光同尘,归于凡俗。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汪洋,若分内外空俗,岂非着相?”

他水也聪明,恶根一去,智慧顿生,来日终成一代高僧。想着不觉微笑,合十道:“浑和尚人师的法身便由贫僧带去焚化安葬,道友以为如何?”

陆渐忙道:“大师慢走一步。”说罢上前,向浑和尚的尸身拜了三拜,方才起身。突然出手如电,在性字辈四僧后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觉暖流透体,忽听“咯咯”两声,性觉、性海各自吐出两口乌血,胸中大感畅快。四人不料金刚佛力如此了得,不胜惊喜,纷纷致谢。性觉说道:“贫僧四人德行大亏,不足统领袓庭宝刹,此次回去,自当卸去寺职,隐入深山,静悟前非。只怕从今往后再无相见之期,道友前程远大,还望再三珍重。”又看姚晴一眼,低声说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伤在施主神通之下,还望施主慈悲解救。”姚晴不答,忽见陆渐目光瞧来,只得冷哼一声,说道:“鬼枯藤一钱,砒霜半两,附广六钱,蛇蜕三钱,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听得吃惊,说道:“鬼枯藤、砒霜是剧心:,附子是大毒,这么多分量,还不毒死人吗?”姚晴冷笑道:“蠢和尚,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脸色涨红,还欲分辩。性觉止住他道:“师弟就算心有怀疑,还信不过陆道友么?”陆渐忙道:“不错,我为阿晴担保,若有不妥,大师只管向我问罪。”

姚晴听得大恼,狠狠肘了陆渐一下,心想:“这个滥好心的臭小子,什么事情都要揽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冷冷道:“忘了说一句,这药方里的蛇蜕不要也罢。”众僧均是一愣,性智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长,前面三种毒药就算以毒攻毒,加入蛇蜕,也势必延迟痊愈时间,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着姚晴,怒形于色,但碍于陆渐颜面,不好当众说破。

陆渐目送群僧去远,疑惑道:“阿晴,你给的解药真是不假?”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假的,将这群贼秃统统毒死,才快我意。”陆渐“啊”的一声,忽见姚晴嘴里冷淡,脸上却有促狭之色,才明白她在打趣自己。

放下此事,陆渐又想到谷缜被杀,仙碧被擒,伤心难抑,唉声叹气道:“阿晴,你不知道,谷缜身世太惨,从小娘跟人跑了,长大了又被坏人陷害,最后还死在亲生父亲手里,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如刀剜一样。”

姚晴想到谷缜一死,日后又少了一个斗嘴斗智的对头,也觉怅然若失,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一辈子,也不能叫他活过来。再说他死在亲生父亲手里,你再难过,又能为他报仇吗…”说到这儿,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为了胭脂虎,竟要杀死自己,心肠之狠不在谷神通之下。这本是姚晴平生至痛,想起来眼圈儿微微泛红,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没有什么好的,辜负情人妻子不说,’连儿子女儿也不放过…”转眸一看陆渐,忽又微微心软:“天幸他还有情义,不枉我如此对他。”

忽听陆渐又说:“谷缜去了,再也活不过来。阿晴,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过?”说着握住姚晴双手,姚晴脸一红,抽回手说:“好端端的,为何说些不要脸的话?”陆渐道:“这是我的真心话…”姚晴不容他说完,岔开话头:“我可饿了困了,还是找一个地方歇息吧。”陆渐点点头,正想举步,忽听“嘎”的怪叫,一道白影掠过,姚晴吃了一惊,正要出招,陆渐拦住舰:“大家伙,你絲啦!”

姚晴定眼望去,白影竟是一只巨鹤,体形奇大,喉间发出咕咕叫声。原来它讨厌人类,看见人多,躲在林中,直到人群散尽,方才着急赶来,只因来得突兀,几被姚晴当作敌人。姚晴望着巨鹤,奇怪道:“陆渐,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陆渐苦笑一下,冲着巨鹤说道:“大家伙,你伤还没好,随我几日,养好了伤再飞不迟。”巨鹤咕咕两声,见陆渐要走,忙又拍翅赶上。姚晴怪道:“这大鸟儿不会飞?“陆渐道:“它伤了賺。”姚暗笑道:“它这模样倒像西方的一种鸟儿,不能飞翔,只能跑路。”陆渐奇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个大园子,养了许多珍禽异兽,其中就有这种怪鸟儿,双腿细细长长,跑起来却比马还快。听说来自西南沙漠,十分稀罕。”提到地部,陆渐又想起仙碧,发愁道:“仙碧姐姐落在东岛手里,祸福难料,可惜我胜不了谷神通,没法子救她!”

姚晴冷冷道:“你今日胜不了谷神通,过几年未必赶不上他。若是得到天部画像,八图合一,就算思禽先生重生、万归藏再世,也未必蠃得了你。哼,方才真该逼沈瘸子交出画像…”想到沈舟虚暗算之仇,姚晴恨意难消,“是了,这一点儿工夫,沈瘸子还没走远,我们赶上去,逼他交出画像。他若不答应,就杀他个落花流水。”说着拉扯陆渐衣袖,不料一扯不动,侧目望去,陆渐神色迟疑,不由怒道:“怎么,你不听我的话?”

陆渐叹了口气。姚晴啐道:“老是唉声叹气,你还是男人么?”陆渐苦着脸说:“袓师画像代代相传,本就是天部之物,我们强行抢夺,岂不成了明火执仗的强盗?”姚晴红了脸,大声说:“你…你骂我是强盗?”陆渐见她动怒,心底一寒,支吾道:“你现在不是,抢了天部画像就是了。称雄武林真那么好吗?我看也不见得。”姚晴咬了咬嘴唇,说道:“我称不称雄没关系,我的丈夫却要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

陆渐一呆,默默向前走去。姚晴恨铁不成钢,气得连连顿脚,忽听咕咕声响,转眼望去,匕鹤正望着自己。姚晴正觉生气,叫声入耳,如同讥笑,当下怒道:“臭鸟儿,有什么好笑?”挥手一掌,巨鹤匆匆闪开,可被掌风刮掉了两根羽毛。巨鹤性子孤傲,“嘎”的一声疾冲过来,姚晴双掌横胸,正想给它一下狠的,忽听陆渐叫道:“大家伙,别拧淘气了。”那鹤咕咕两声,悻悻止步。

姚晴见这鸟儿神态,也觉滑稽好笑,心想:“傻小子正为谷缜伤心,犯了糊涂,待过了这一阵,我再好好开导他,只要他真心爱我,就不会不懂我的好意。”一纵身,抢在陆渐前面,轻身奔了一程,回头望去,巨鹤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啧啧称奇:“大鸟儿好脚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鸟儿差。”又瞧陆渐,见他气定神闲,更是喜不自胜,“傻小子练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世间大放异彩,岂不叫人气闷?”她生性好强,也不管陆渐是否情愿,一心为他设计未来的前途。

奔走一阵,天色向晚,两人来到一间废弃的农舍。舍内尘土厚积,陆渐正想退出,姚晴却说:“不妨,收拾一下就好。”陆渐道:“不如找一间庵寺。”姚晴道:“我才不跟那群和尚尼姑同住。”见陆渐神情疑惑,心中暗骂:“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单独相处?一个谷缜便够了,再来一群道士尼姑,还不烦死人么?”忽听陆渐说:“这里油米酱醋皆无,哪有饭吃?”姚晴笑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来。”

陆渐犹豫一下,出门去了,巨鹤自也伴随左右。姚晴脱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白嫩嫩一段小臂,提水扫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极巧思,一阵风扫过庭院,不到一个时辰就收拾齐整。这时陆渐回来,手里提了几只山鸡,巨鹤在旁,叼着一只大鱼。姚晴笑道:“你们一鸟一人,真是天生一对。”

陆渐眼看院落焕然整齐,心中大为惊讶。姚晴又让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的山谷摘来香草野菜、奇花异果。转回农舍,她先将野鸡鸡皮褪下,煎出油来,再将鱼洗剥干净,加上香草奇花,以鸡油细细煎炒,煎得奇香扑鼻,勾人馋涎。又将干果磨碎,混着鸡肉炖了一锅浓汤,所摘的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用鸡油清炒,色泽碧绿,清香醉人。她一边做饭,一边与陆渐说话,讲述近日逃亡经历,边说边笑,将那些惊险尽作笑谈。

陆渐默默听着,忽道:“阿晴,你变了!“姚晴笑道:“我怎么变了,美了还是丑了?若不说明白,可别怪我生气。”陆渐叹道:“你一向很美,就是话变多了。”

姚晴一愣,轻哼道:“你不喜欢我说话?好啊,从今开始,我一句话也不说。”陆渐道:“哪里会,你说话像是黄莺一样,我一辈子也听不厌。”姚晴双颊微微发烫,骂道:“贫嘴东西,哪里学来的风流话,越说越讨厌。”口说讨厌,心里却很欢喜。陆渐却是不胜惶恐,抓耳接腿,脸红如血。

用饭时,陆渐但觉无论汤菜,均是清香鲜甜,虽无盐味,更胜有盐之时。换在平日,这福分陆渐求之不来,可如今失去谷缜,他心中伤感,纵有美味在前,也是无心多吃。

用过饭,两人并排对月而坐,姚晴心中惬意,枕着陆渐肩头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敌手?”陆渐道:“这件事太蹊跷,我也不大明白。”姚晴逾“修炼武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练的武,自己都不知道?”陆渐叹道:“我就像姓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整个人就不同了。““做噩梦?”姚晴皱了皱眉,“你跟我打什么机锋?”陆渐只好将“黑天劫”发作、宁凝相救的事情说了,又说:“多亏宁姑娘,我才能活命,也不知她去了哪儿,实在叫人挂心…”他对男女之事十分迟钝,全不见姚晴变了脸色,自顾自说道,“宁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怜,小时候她娘为了救她死了,爹爹也被逼得远走,自己更被仇人收养,炼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问道:“她爹爹是谁?“陆渐道:“宁不空…”姚晴脸色大变,腾腿身,大声叫道:“你竟和宁不空的女儿在一起。”陆渐道:“你别误会,她…她还小,就与宁不空失散了。”说着双手一比,“这么小的小娃娃,能懂什么…”

姚晴冷笑道:“你还真贴心!是呀,谷缜的身世可怜,宁姑娘的身世更可怜,只有我不可怜。我是个有爹教无娘疼的,连我爹也恨不得杀了我,大伙儿都当我是累赘,我死了,你们…你们就欢喜了…”说着噪子哽咽,两行眼泪悄然滑落。

陆渐慌道:“阿晴…”正想安慰,却被姚晴一把推开,冷冷道:“你干么不去抱你那个又温柔、又可怜的宁姑娘,我又不可怜,不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一甩袖子,快步去了。

陆渐对着黑沉沉的夜色发了一阵呆,叹了口气,转回房中,趴着桌子睡去。心情烦乱,梦也乱糟糟的,一会儿梦见谷缜冲自己微笑,一会儿梦见姚晴娇嗔薄怒,一会儿又见陆大海眉飞色舞,大说故事。半梦半醒间,前方迷雾升起,云烟翻滚,一个人影逐渐清晰,青衣雪肤,望着自己,脸上挂着哀伤欲绝的神气,陆渐心头一颤,叫道:“宁姑娘,你上哪儿了…”伸手去拉,可怎么也够不着。突然烟消雾散、佳人无踪,陆渐一掉头,忽见谷缜立在身边,脸上含笑,鲜血却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陆渐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身上冰冰凉凉,夜风吹来,不寒而栗。他转头望去,门口倩影一闪,似有女子隐藏。他心头咯噔一下,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念头,叫声“宁姑娘”,飞身掠出门外,遥见远处一个白衣女子,纤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陆渐,娇躯微微发抖。陆渐“啊”的一声,赋她说道:“阿晴,是你!”姚晴转过头来,面孔映射月华,十分冷淡凄凉。

“你梦里还叫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声音好似冷冷风声,“你梦里也想着那姓宁的?”陆渐脸涨通红,忙道:“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再说,我也梦见你了。”

姚晴木无表情,淡淡说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陆大侠的好梦?”见她辞色不对,陆渐慌乱起来,忙道:“阿晴,你听我说…”姚晴忽道:“我姓姚,你不妨叫我姚姑娘,至于阿晴两字,除了我爹我娘,还有我未来的丈夫,那是谁也不能叫的。”

阽渐一愣,心底掠过一丝彻骨寒意,脑子乱哄哄的,喃喃说道:“宁姑娘救了我啊!”姚晴淒然笑笑,声音低微,仿佛自言自语:“她总有法子救你,还有法子让你练成绝顶武功,我呢,只是个无爹无娘、无依无靠的小女子,什么也帮不了你。”

陆渐似被打了一拳,喉头发甜,涩声说道:“阿晴…你在我心中,什么人也比不上…”姚晴看他一眼,目光冷如冰霜:“好啊,你为我做一件事。”陆渐道:“什么事?”姚暗道:“杀了宁不空,为我爹报仇。”

陆渐一怔,脱口道:“宁姑娘没别的亲人…”姚晴双目一红,浮起一抹水光,她猛‘掉头,向前走去。陆渐急道:“你去哪儿?”姚晴冷冷道:“我走一走,散散心,你不川跟来。”陆渐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可是到了嘴边,却成了:“林子里也许有野兽!”姚晴冷笑道:“比起这世间的男人,野兽可要好得多了。”

陆渐无言以对,望着她的背影没入夜色,心中不胜委屈,恨不能放声大哭。他呆呆站了许久,无奈转回,倚门枯坐。

坐了半个时辰,不见姚晴回来,陆渐焦急起来,站起身来,向姚晴去处飞奔。他此时武功天下罕有,一经施展,前方草木流水似的两侧分开,虎豹闻声藏踪,豺狼见势敛迹,迎面山风凄厉,似也从中割成了两半。

陆渐纵横飞奔,到了天亮,方圆百里寻遍,始终不见姚晴。他心急如焚,高呼少女姓名,叫声夹带内力,声传十里,高峰低谷尽起回音。陆渐不闻回答,心急如焚:“她是遇上了敌人,还是遇上了猛兽?以阿晴的机赞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不多,说到猛兽,更加不是她的对手。哎,她如果这时回去,一不见我,岂不又要生气?”

他忙忙转回农舍,推门入内,巨鹤没了主人,迈着细长健足,正在堂上踱来踱去,陆渐冲口问道:“大家伙,阿晴回来了么?”巨鹤望他咕咕直叫,陆渐叹了口气,自语邀“我真是糊涂了,你再聪明,也不是人类。”

发了一阵呆,陆渐又出外寻找,几乎把天柱山寻遍,口暮之时,方才饥肠辘辘地转回农舍,却见桌上搁满大鱼鲜果,巨鹤曲颈拳爪,入眠已久。陆渐望着空舍,心中一酸,将鱼草草煮了吃了,又吃了几个果子。果子原本鲜美,陆渐吃在嘴里,却没一点儿滋味。他的心里乱糟糟的,想了一会儿姚晴,又想一阵宁凝,想来想去,忍不住大叫一声,惹得巨鹤惊起,盯着他迷惑不解。

陆渐双手抱头,心底无比懊悔:“我喜欢阿晴,又怎么能想宁姑娘…”他越是如此想象,宁凝的幻影出现越多。陆渐不由奔出农舍,一阵狂奔,来到一条小溪前,“哗啦”一声,将头扎入水里…

寒气入脑,陆渐神智一清,他抬头望去,月色正明,漫如飞雪,低头再看,水波间映出模糊人影,短短两日,陆渐双目深陷,两腮嘴释布满短须,乍一瞧甚是狰狞。

陆渐望着那片虚影出神,突然波光凌乱,月色化为碎银,陆渐转眼望去,巨鹤正伸长鸟喙,对溪饱饮,饮罢挺胸直颈,左顾右盼。陆渐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大家伙,宁姑娘去了,谷缜死了,阿晴也不理我,只有你还陪着我,可是啊,待你翅伤一好,想必也要去的。”他自怜自伤,凄然流下泪来。

一人一鹤对坐良久,次日东方才曙,陆渐再次出发。他尽拣深谷岩穴搜寻,却只找到几具枯败骸骨,有的为猛兽所害,也有修道人的遗蜕,可是找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姚晴。

红日西斜,陆渐失魂落魄地回到农舍,他犹不死心,想着推开舍门,姚晴就在屋内,冲他大发脾气。可是刚进一门,陆渐忽地傍住,桌边坐了一个华服男子,右手摇一杆鹅毛羽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见自己,笑着说道:“姚师妹神机妙算,陆兄果然还在。”“沈秀?”陆渐迟疑道,“你来做什么?”沈秀笑道:“姚师妹吩咐我来的!”“阿晴吩咐的?”陆渐一把扣住沈秀肩膀,厉声道,“你骗谁?”他力贯五指,沈秀痛得眉头大皱,强笑说:“你不信,看这个…”说着抬起左手。陆渐这才看清,沈秀把玩的东西,竟是一串贝壳项链。

陆渐一惊,劈手夺过项链,项链上的每一颗贝壳都是他亲手打磨的,料是姚晴贴身收藏,浸润了女儿体气,变得圆润光洁,如珠如玉。

陆渐呆了一会儿,瞪着沈秀说:“这项链从哪儿来的?”沈秀笑道:“姚师妹给的,她说了,项链还给了你,你和她之间,从此再无关系。你不是喜欢宁凝吗,只管娶她好了。”陆渐怒道:“你胡说。”挥拳要打,沈秀忙道:“这是姚师妹的原话,绝无半字杜撰,要不然,给我一个天作胆,也不敢孤身前来,冒犯足下虎威。”陆渐拳势一顿,心中不胜恍惚,喃喃道:“阿晴在哪儿,我要见她!”

沈秀叹道:“她若想见你,何苦让我前来?她还说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想见你,你是死是活,娶亲生子,都和她全无关系。你想想看,若非姚师妹授意,我怎么知道这条贝壳项链是你俩的定情信物,又怎么知道你会喜欢我的宁凝妹子。哈哈,可喜可贺,宁凝妹子容貌美丽,性子温柔,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可真是羡慕得要死。”

他嘴里恭喜羡慕,脸上尽是讥笑。陆渐心如乱麻,大声说:“阿晴真的不想见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随我去见她,看她见是不见。”

陆渐知道姚晴的性子,她一经决定,从无更改,况如沈秀所说,贝壳项链和宁凝的事如非姚晴亲口说出,他也决计不会知道。想到这里,陆渐万念俱灰,声音低弱下去:“她…她为什么要你来见我?”

沈秀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沈某为了姚师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往情深,断无二念。沈某如此心诚,姚师妹就是个石头人也会动心。何况陆兄移情别恋,伤了姚师从之心,害她这两日哭得泪人儿似的,沈某瞧着心疼,于是自告奋勇,来为师妹了结宿怨。”

“移情别恋?”陆渐心中一急,忘了眼前人是谁,大声叫道,“你告诉她,她错怪我了。”沈秀笑道:“误会不误会,你和姚师妹说去。”他将手一摊,一派大方’陆渐反而踌躇起来。沈秀眼珠一转,笑道:“陆兄真的没在心里想过宁凝妹子吗?”陆渐心头一乱:“我确是想过宁姑娘,梦里叫过她的名字,心里也时常记挂她,唉,千错万错,错都在我,阿晴怨恨我也应当。”想着心灰意冷,松开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掸掸衣衫,扬长而去。陆渐望他背影,几次想要追上,可是双腿仿佛失去知觉,他呆呆站在门前,忘了身在何方。

日落月升,朝露浸衣,夜色悠悠流过,朝阳破晓而出,陆渐站了一个昼夜,恍若木雕泥塑。巨鹤焦急起来,连连拍打双翅,拍到第七下,陆渐一晃身,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步履蹒躍,向着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茫然不知东西,巨鹤叼来鱼虾果子,他抓了便吃,不问生熟。又过了几天,巨鹤伤势痊愈,渐渐纵跃飞举,料想再过几日,便能翱翔清冥了。

这一日,陆渐坐在树下昏睡,忽又梦见姚晴。少女若有若无,恍若一片轻烟,陆渐伸手一摸,她就袅袅散去。陆渐心中一急,忽地惊醒过来,半昏半醒间,只听连声鸟叫。陆渐听出巨鹤鸣叫,不由张眼望去,巨鹤颈上套着一根粗大绳索,四个猎人钢叉纷举,围住它大喊大叫。

陆渐不由怒道:“住手。”喝声贯注真力,四名猎人有如挨了一棍,纷纷丢了猎叉绳索,捂着耳朵口吐白沫。

陆渐上前解开巨鹤,望着四人一言不发,四人吓得连叫饶命。陆渐呆了呆,忽道:“这是哪儿?”一名猎人勉强站起,说道:“这是紫金山,我们见这鹤儿神骏,当是无主之物,多有冒犯,还望好汉宽宥。”陆渐铍了皱眉,挥手道:“去吧。”四人如得大赦,抱头鼠窜而去。

陆渐不经意间来到南京郊外,心头一动,登上高处眺望城郭,历历往事涌上心头。谷缜的身影仿佛就在目前,少年的笑容那么鲜活,可是,那笑容再也看不见了。陆渐望着城楼,眼前渐渐模糊,这当儿,一件事经地闪过,陆渐心头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想起当日秦淮河边、萃云楼头,谷缜托付给他的那件事情,这些日子连遇变故,陆渐几乎忘了此事。

他出了一会儿神,勉强打起精神,冲那巨鹤说道:“大家伙,我去城里办一件大屮。人心贪婪,你呆在树上不要下来。”

巨鹤俨然听懂,拍翅跳上树梢,山鸡般咕咕直叫。陆渐转身进入南京,挨到深夜,潜入紫禁城东安门外。他是时武功之强,犹如鬼魅幻形,宫中守卫正面遭遇,也只觉清风拂面,看不见半个影子。

陆渐找到门左的镇门石狮,向东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见一株老槐。陆渐睹物思人,不胜黯然。他四顾无人,摸那老槐根部,果有六条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陆渐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数到第三条老根,伸手挖掘根下,但觉浮土柔软,手指碰到一个坚硬物事,起了出来,却是一枚尺许见方的铁盒。

陆渐将铁盒握在手里,但觉一片冰凉,眼里酸酸涩涩,恨不能放声痛哭。他伤感之际,遥听脚步声响,当下收拢心情,纵身出了宫城。他身法飘忽,如履平地,接连越过内城、外城,守城的军士瞧见,也只见一团黑影倏忽而逝,只疑鬼怪幻形,吓得张口结舌。

陆渐到了郊外,会合巨鹤,来到一户农家,在灯下检视铁盒。盒外无锁,盒内有一层厚厚的油布,甫一展幵,宝光四射,一玺一环骇然在目。陆渐大为吃惊,不知谷缜如何将这传国玉玺、财神指环藏在盒中。

再瞧玉玺下压了一封信笺,展开一看,信中写道:“携此指环,循地图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缜死讯,请他令立新主。地图在信笔之后,循图前往即可。另,传国玉玺转赠与你,此物千古至宝,窥视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

陆渐望着谷缜笔迹,呆怔许久,心情终于平复。他将宝玺、指环瑞入怀中,翻转信笺,果见朱笔勾勒了一幅地图。

如图所示,那人当在苏北山中,离此数行里路程。陆渐收起铁盒,带着巨鹤向北方走去。

一路走去,陆渐发现不少百姓抉老携幼,涌向南京,无论男女老少,均是面有菜色。陆渐暗自奇怪,走到正午,忽见道旁有人僵卧,上前扶起,却是一个死去的老者,皮肉浮肿,两眼圆睁,口角流着长长的腥涎。陆渐呆怔时许,挖坑将其埋了,再向前走,离南京越远,流民越多,潮水似的涌向城镇。田间道旁,时见倒毙饿殍,多是老弱病残。陆渐沿途掩埋尸首,心中悲苦茫然。他思索良久,想起那日在沧波巷中谷缜说出的预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心想那大饥荒果真来了。他举目望去,大好田园杂草荒芜、救无人烟,连年倭患兵灾,终于惹来了更大的灾祸。

他一文不名,遇上如此天灾,也无半点法子。好在巨鹤伤势痊愈,展翅冲霄,飞行绝迹,常常抓来百斤海鱼、整树果实,乃至于整只幼鹿。陆渐行走灾荒之地,浑然不觉饥馁。但在天柱山之后,他精气自足,饮食渐少,一日但喝几口泉水,吃两个果子,也他神采奕奕,便将巨鹤送来的食物周济饥民,纵是杯水车薪,也叫他心中安宁。

这日陆渐走在道上,忽听一片哭声,他听那哭声悲切,不由循声前往。尚在远处,就嗅到一股粥饭香气,走近了,只见数百农夫围成一团。陆渐挤上前去,但见人群里支起一口大锅,锅里白气翻腾,熬了一锅稀粥,锅前立着几十个青衣仆僮,手持刀枪,神悄骄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半跪半坐,怀抱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孩子头大身细,小脸上透出一股青气。妇人涕泪交流,颤声说道:“易老爷,行行好,给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没进一粒米了,再饿下去,可就没了…”

只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应道:“要喝粥,成啊,把这地契签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陆渐应声望去,远处的凉椅上歪了一个胖大汉子,左右各立一名丫鬟,一人打伞,一人摇扇。胖汉捧一杯茶,吹开茶沫,脸上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妇人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瞧那胖汉,口中支吾道:“签地契,我…我哪能做主?”易老爷笑道:“你不能做主,你男人能啊。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你这当娘的,就不能劝劝你家男人,别死硬死硬的,画了押,卖了地,一切好说。”

妇人惨然道:“易老爷,我家就靠这几亩薄田过活,没了地,来年怎么过啊?”易老爷放下茶杯,肥脸上挤出一丝阴笑:“来年没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妇人身子一震,张大了嘴,忽听孩子梦魇似的嘤嘤哭泣,农妇听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声,忽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道:“甭哭了,这地,咱卖!”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农夫分开众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双目无神,走到胖汉案前缓缓道:“易老爷,村南石头坡十亩三分水田,你给多少价钱?”易老爷嘻嘻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农夫道:“二十担谷子?”

“屁!”易老爷晬一口,“两担谷子,多一粒也不成。”

“两担谷子?”农夫的黑脸上透出一股暗红,身子一阵阵发抖,“易老爷,天地良心,十亩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担,一百担啊。”易老爷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头,冷冷道:“一担五…”农夫一愣,眼里浊泪乱滚,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丧天良,要遭天谴的…”眼看那胖汉嘴唇要动,只怕他又要减价,无奈忍了气,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时,忽觉心力究瘁,哼了一声,瘫软在地。

“好,好。”易老爷抖着那纸契约,哈哈大笑,“就这价钱,十亩地一担五,二十亩地三担,卖地的赶紧卖,再往后,哈,这价钱还得减…”说着纵声狂笑,四面的农夫农妇无不面色惨淡,陆续有人上前,画押卖地。

陆渐再笨十倍,也听出这姓易的富户趁着荒年,要挟众人贱卖田地,不觉怒火中烧,走到桌前。易老爷瞧他眼生,叫道:“小子,要卖地么,先来后到…”陆渐一言不发,抓起桌上契约,双手一分,数十张契约化做片片飞蝶,经风一吹,满天散去。

易老爷又惊又怒,尖声叫道:“反了反了,来人啊,给我往死里打。”众仆僮一哄上来,陆渐不愿伤人,施展“天劫驭兵法”,刀枪近身,伸手便抓。众人手心一空,武器就已易手,陆渐随夺随扔,有如儿戏一般。易老爷见势不妙,起身想逃。陆渐抢上一步,轻轻拿住他的心口,喝声“起”,将那胖大身躯高高举起,搁在那锅粥上,冷笑道:“狗东西,下去洗个澡吧!“手腕一转,易老爷身子陡沉,离那沸粥不过寸许。

易老爷魂飞魄散,发出杀猪似的惨叫,忽听“噗”的一声,一股臭气弥漫开来。陆渐抬眼一看,易老爷惊吓过度,屎尿齐流。陆渐只恐秽物流出,坏了一锅好粥,挥手将他掷开,喝道:“滚吧,再若欺压良善,势必叫你好看。”

易老爷浑身筛糠,由仆僮抉着去了。陆渐上前勺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边,农妇称谢不已。众农夫均是饿得狠了,见状一拥而上,乱哄哄抢那粥喝,为争多少先后,竟然厮打起来。

陆渐瞧得吃惊,欲要出手阻拦,又怕众人经受不起,一转念,双手按腰,显出“唯我独尊之相”,喝道:“全都退开。”法相显露,气势纵横,众人不觉停了打斗,望着陆渐发呆。陆渐扬声说:“大伙儿排队喝粥,小孩妇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壮男子最后。”众人为他气势所夺,纷纷列队取粥,可惜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闻风赶来的饥民却是越来越多,许多人粒米未进,望着锅里大声号哭。

陆渐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心想:“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济大众。谷缜若在,可就好了。”想到谷缜,他心头一动:“我糊涂了吗?谷缜不在,不是还有那个么?”他从怀里取出财神指环,握在手心思量:“财神通宝,号令天下。赢万城曾说天下豪商均要受这小小指环的支使。而今形势紧迫,权且一试。”转身询问一个老人:“方圆百里,可有极富的商家?”老人道:“说到富商,莫过盐商,此去不到百里就是扬州,两淮盐商都在城里。“陆渐道:“最富的盐商是谁?”老人不假思索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城东的丁大官人了!”

陆渐点了点头,扬声说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扬州筹粮。”不待众人回答,迈开大步,来到无人处,方才施展轻功,风飙电迈,五十里路弹指即过。到了扬州,他直入尔门,询问路人,找到丁府所在。远远看到朱门巨楹,飞檐蔽天,两丈高墙上挑着百十个彩绸灯笼。门前一字站了几个男女,虽是仆婢,也是个个衣锦著绣,气焰高涨。门前人物进出,车马如流,陆渐见这气派,几疑来到皇宫大内,迟疑时许,举步上前。刚到门首,一个男仆张手拦住他笑道:“阁下有剌么?”

刺即是后世所谓的“名片”,古时在官场商场厮混,无刺不行,求见权势之家,必先逾刺通报。陆渐一介草民,不知规矩,应声问道:“什么刺?”

众仆婢均笑,上下打量陆渐,见他衣衫敝旧,土头土脑,别说府里的仆僮,就是姨人太房里的猫儿狗儿也比他瞅来顺眼。一时不论男女,纷纷流露不屑。陆渐正想心事,浑然不觉,又说:“我想求见丁大官人,相烦大哥通报。”

男仆也不答话,只是冷笑,旁边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有闲工夫见人?再说丁家什么地方,什么蠢牛蠢马也能进么?”陆渐看出端倪,心想这些男女不过家奴,一登豪门,竟也瞧不上寻常百姓。他微一沉吟,取出“财神指环”套在指上,一拂衣袖,显出“明月流风之相”,众仆婢只觉眼前一花,陆渐土气尽去,隽朗无匹,衣衫尽管敝旧,神韵却如遗世王孙。

转瞬之间,陆渐脱胎换骨,众人无不呆怔失色。陆渐一转指环,朗声说道:“烦请告知丁大官人,财神指环的主人求见。”

众仆僮面面相对,其中一人急奔入府。过了盏茶工夫,门内脚步声大作,人尚未到,笑语先闻:“谷爷,何事劳你大驾…”应声奔出一名壮年男子,体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副美髯随风飘洒。他来到门首,左右顾望,目光落在陆渐指间的玉环上面,神态不胜惊疑。

陆渐心想指环如故,人已全非,不由黯然道:“阁下是丁大官人?”那汉子一愣,拱手笑道:“区区丁淮楚,敢问阁下尊号?”陆渐道:“我姓陆。”丁淮楚忙道:“陆爷,敢请入府说话。”

二人并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不似行走于闹市大宅,却似深入崇山峻岭,不时有艳姬美人穿梭往来,环佩叮当,曼妙如仙。陆渐看得坡眉:“城外饥民哀号,这些豪商却如此奢华,实在叫人心寒。”

“明月流风之相”举手投足便有龙凤之姿、高华之气,丁淮楚自命扬州魁首,风流雅士,但与陆渐并肩一站,无端矮了半截。只觉这少年明明粗头乱服,通体却如明辉光映,令人油然而生仰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陆渐自称指环主人,他心中原本怀疑,此时不觉疑惑尽去,好生叹服:“真名士自风流,此人风采,当今之世,只有谷爷足以相比。”

入厅对坐,丁淮楚笑道:“陆爷什么时候取代谷爷,做了财神指环的主人?”陆渐本想说暂且保存此环,并非指环主人,可转念又想:“家奴如此势利,这些商人更不用说。我若实言相告,只怕这丁淮楚心存轻视。我受些羞辱也罢了,若耽误了千万饥民,岂非大大的罪过。”他生平极少说谎,心中犹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见丁淮楚一双眸子凝注自己,惊疑不定。

陆渐捧起茶碗,一边掩盖窘状,他这时化身冲大师的本相,即使举杯饮茶,也有泱泱之风。丁淮楚心思玲珑,心知陆渐来必有因,笑问:“恭喜陆爷成为指环新主,但不知有甚吩咐?”

陆渐定了定神,将来意说了,又道:“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粮食,赈济城外饥民。”丁淮楚沉默半晌,叹道:“丁某也不是全无心肝。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大饥荒曰积月累,来势凶猛,而今别说官仓告罄,丁某所有的四仓谷米,也全都放出去了。如今金银多,稻麦少,拿着银子也买不到赈灾的粮食。”

陆渐道:“从别省调粮呢?”丁淮楚道:“这事巳在筹办,但有一些麻烦。”陆渐道:“什么麻烦?”丁淮楚道:“我召集两淮盐商筹了银子,去山东、湖广、四川等地买粮,前后派了三批人手,去了两个多月,至今也无消息。不止如此,官府筹集的赈灾粮食,途经江西,粮船遭遇水寇,连人带船沉入长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陆渐吃惊道:“这样说来,莫非有古怪?”丁淮楚点头道:“陆爷说得是,只怕有人故意设局,不让粮食进入江浙。”陆渐不由怒道:“谁这么狠毒?”丁淮楚叹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那探子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陆渐想了想,又说:“无论如何,百姓可怜,还请丁大官人设法筹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陆爷有命,丁某赴汤蹈火,断无不从,从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筹集粮食,想来支撑一两月还是成的。”

陆渐见他答应,不胜欢喜,当下起身告辞,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陆渐婉拒,只得召来车马,将陆渐送到城外。分别时,丁淮楚忍不住问道:“陆爷,敢问一句,谷爷可还安好?”

陆渐神色一黯,叹道:“他已过世了。”丁淮楚身子剧震,脸色“刷”的惨白。陆渐叹了口气,拱手作别。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风之相”,回复本来面目,正想取下指环,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纖:“小子’你把戒指给我瞧瞧!“陆渐转身望去,远处走来一个巨汉,高有丈许,铁塔也似,蓝布衣衫里筋肉坟起,满脸札髯有如钢针。他的嘴边衔了一根粗逾儿臂的黄铜烟斗,烟锅里红光闪闪,白烟如柱,从那大鼻孔里曲曲折折地喷了出来。

更有趣的是,巨人左肩上坐了个小老头儿,干瘪瘦小,须发稀疏,衔了一杆白银烟斗,也自吞云吐雾。陆渐见那老者模样,心头一动,变色叫道:“沙天疽…”

小老头眼皮一抬,洪声说道:“你叫谁?”他人很瘦小,声音却极洪亮。陆渐本以为打招呼的是那巨汉,如今才知是他,定神细看,方觉这老者与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却要瘦小许多。陆渐自知认错了人,忙道:“对不住,小子眼拙,看错人了。”

巨汉哈哈大笑,半空中仿佛打了一阵响雷。小老头的嗓音已让陆渐吃惊,巨汉的笑…史卟了他一跳。巨汉望着陆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笑眯眯说道:“小娃儿挺有礼貌,猴儿精,你说对不对?”

小老头两眼一翻:“你老笨熊若也懂礼貌,孔夫子怕也要高兴得活过来。”巨汉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过来咱也不养他。倒是你猴儿精当心,听这小娃儿的口气,那王八羔子还没死呢!”小老头唔了一声,低头思忖半晌,忽地悟到什么,怒道:“老笨熊,你骂谁是王八羔子?”巨汉笑道:“我忘了,我骂他就是骂你,骂你就是骂他。也罢,我叫骂你一句王八羔子,权当骂他如何?”

小老头大怒,举起烟斗,在那巨汉头上狠敲了一记。陆渐见他出手凌厉,不由失声惊叫,谁知巨汉挨了一记,眼皮也不稍抬,始终笑眯眯的,一个劲儿地吞云吐雾,听见陆渐惊叫,忽地点头笑道:“小娃儿不但有礼貌,良心也好,啧啧,猴儿精,你跟人家比起来,可是差得远了。”

“什么?”小老头怒道,“老笨熊,你说老夫不如这臭小子?”举起烟锅,又敲巨汉两记。巨汉动也不动,乐呵呵地只管抽烟。陆渐瞧得发呆,只觉这小老头出手快狠,生平少见,这巨汉连遭重击,嘻笑自若,更是奇了怪了。

小老头将身一纵,轻飘飘落在地上,冲陆渐一摊手:“拿来!”陆渐道:“拿什么?”小老头翻眼道:“我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来,少顿板子。”

陆渐的心里微微有气,说道:“老先生见谅,这指环是我好友的遗物,不能随便与人。”小老头脸一沉,说道:“你是不给了?”陆渐道:“不错。”小老头吹起胡子,巨汉冷不丁道:“猴儿精,人家一个小娃儿,你吓唬他做什么?”说罢倒空烟灰,将烟斗别在腰间,笑嘻嘻说道:“小娃儿,你这一枚戒指,能将大盐商丁淮楚哄得晕头转向的,想必有一些来历吧?”

陆渐暗自犯疑,这两人话不多说,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环的歹人?当下暗生戒备,冷冷道:“是有来历,但与二位无关。”

“故弄玄虚。”小老头冷笑一声,森然说道,“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若不是财神指环,丁淮楚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听你使唤?“陆渐无意隐瞒,点头道:“老先生说得不错,这戒指正是财神指环。二位若要抢夺,小子只好奉陪。”

巨汉哈哈大笑,如雷贯耳,小老头却冷笑一声:“也就你这不成器的娃儿拿这玩意儿当宝,我老人家才没兴趣。我只问你,这指环谁给你的?“陆渐道:“不是说广吗,起找的好友。”

“好友?”小老头皱眉沉吟,“你那好友是不是五十年纪,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粒朱砂小痣。”陆渐越发奇怪,摇头说:“那好友与我年纪相当。”

那两人面面相对,小老头忽道:“奇怪。”巨汉也说:“奇怪。”小老头道:“没准儿这小子说谎骗人。”巨汉摇头道:“这娃儿揪来老实,跟我老笨熊好有一比。”小老头呸了一声,定眼打量陆渐半晌,忽然面露沮丧:“难道说,这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汉呵呵大笑,拍了拍他的头:“也许瘦竹竿真的死了。”

“放屁。”小老头推开巨掌,两眼上翻,“那厮从小鬼头鬼脑,杀了我,我也不信他死得那么容易。”巨汉笑道:“瘦竹竿鬼头鬼脑不假,你也是猴儿成精,跟他半斤八两,还是我老笨熊实心眼儿,老实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