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实可靠?”小老头望他嗤嗤冷笑,“吃饭喝酒怎么没见你老实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两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银子,就不知道心痛…”巨汉啧啧道:“猴儿精,何苦这么绝情?不就是几两臭银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发了财,一定还你…”小老头冷笑道:“发财,这辈子还是下辈子?”巨汉笑道:“这辈子最好,下辈子也不赖。”小老头道:“不赖,我瞧你是无赖。”巨汉咧嘴直笑,抽出烟斗,顺手一摸,忽觉烟袋已瘪,当下趁小老头不备,一把从他腰间夺过烟袋,将袋内的烟草全都倒在了大烟锅里,敲火石点着了,抽得有滋有味。小老头怒极大骂,拳打脚踢,巨汉嘴里哼哼,仿佛不胜其苦,一双铜铃大眼却忽闪忽闪,间或掠过一丝狡猾。

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骂骂咧咧,一个闷头抽烟。陆渐但觉生平所见怪人,无出二人之右,一时啼笑皆非,见二人只顾打闹,于是转身去了。

循图走了一日,地势越发起伏。先是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肠。两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山势越高,道路越陡,两旁岩石形状越奇,将天光挤成窄窄的一线,山道上晦暗莫明,突然四周全黑,伸手不见五指。

过不多久,道路变上为下,四周寂寂无声,偶尔传来细微响动,有如蛇虫爬行,饶是陆渐胆大,也觉汗毛竖起、心跳可闻。:不久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片翡翠似的山峦青碧发亮,夹着一道小溪,溪水静如不流,停云倒碧,须眉可鉴。

此处四面环山,北风不至,故而地气温润,四季繁花不断,将溪水两岸点缀得有如锦茵绣毯。沿溪上溯,不时可见麋鹿漫步,白鹭梳翎,鸟雀啁啾,羚羊对食,无论禽兽均足一派恬然。走了片刻,又见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头挂着青郁郁的小桃。林户纵深极广,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前方水声大作,陆渐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龙倒挂,上面的独木桥树皮斑驳,踏足桥上,下方有如虎啸雷鸣。

桥那边是一条狭窄石栈,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一团漆黑。陆渐走了两百来步,到了栈道尽头,眼前一亮,忽见峰回路转、山开谷现,数畦水田围着一所石屋,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石屋左边植松,右侧种柏,屋后几亩茶树,钔油油,绿艳艳,清气袭人。

陆渐不料这深山幽谷竟有如许人家,初时惊讶,继而不胜羡慕。多日来,他在红尘中目睹饥馑杀戮,阴谋不幸,好友惨死,爱人情变,早已心灰意懒,生出弃世之想,这般桃源幽处,真是梦寐难求。

他叫唤两声,无人答应。推门入内,屋里只有一方石榻,两张木案,西橱上置放了几本发黄的古籍,东窗挂一张焦尾古琴,清风掠过琴弦,韵声幽幽,几疑天籁。

望着眼前情形,陆渐痴痴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与姚晴隐居在此,忙时耕田坊纱,闲来养鹿拂琴,那又该是何等惬意。

一念及此,眼前似乎生出幻觉。田边树下、屋前水边,无一处没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忧,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攒袖挥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可当他伸手摸去,却又空空如也,只有清风拂面,流水微响,鸟语如歌,在耳边悠悠回荡。

陆渐的心中一阵剧痛,他探手入怀,摸出贝壳项链,珠光莹莹,恰如少女肌肤。他眼眶一热,泪水夺路而出,多日来,他满腔愤懑无从宣泄,此时身在空谷,旁无一人,不由悲从中来,号啕大哭,哭声回荡盘旋,惊破了一山秀色。

不知哭了多久,忽觉一只大手抚摸头顶,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孩子,你哭什么?”陆渐沉浸于悲伤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觉。他应声跳起,转眼望去,身后立着一个年过四旬的男子,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荷锄提篮,体格高瘦,左眉上一点朱砂小痣。面容棱角分明,不算十分英俊,可也神气空灵。

陆渐吃惊道:“你、你是…“青衣人笑道:“我是这家的主人。”陆渐又惊又喜,说道:“你就是谷缜的师父?”

那人看他时许,笑了笑,默默点头。陆渐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一叙。“陆渐这才惊觉自己挡住门户,慌忙闪开,又觉脸上冰冰凉凉,泪痕未干,更是羞赦不胜。 那人放下药锄,坐在案前,望着一面空壁出神。陆渐正想怎么开口,忽听青衣人说道:“谷缜什么时候死的?”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与他有约,此生再不相见。他只需活着,便不可见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却可托人报讯。”

陆渐沉默一下,叹道:“他半月前死在了天柱山。”他不忍说出谷缜死因,取出财沖指环搁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环,凝视不语,容色平平淡淡,无喜无悲。陆渐本当他。谷缜师徒一场,得知爱徒死讯,势必极为伤痛,见他如此淡泊,心中又觉不解。

青衣人将指环纳入袖间,摘下墙上瑶琴,按宫引商,弹奏起来,调子沉郁顿挫,似有莫名悲恸。陆渐听得心旌摇曳,悲不自胜,默默听了一会儿,突然“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将青衣人食指割破,点点鲜血滴在琴上。

“琴犹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抓起古琴,掷出窗外,古琴落入水田,顺水飘荡。陆渐不由心想:“爷爷常说,琴为心声,这人表面上看不出来难过,但从琴声听来,心里还是难过得很。”

正出神,青衣人又说:“谷缜让你来,是想让我把财神改传给你,只不过,你当得起么?”陆渐目瞪口呆,慌忙摆手:“我哪儿担当得起?前辈一定是误会了谷缜的意思。”

青衣人看他一眼,点头道:“你老实有余,机变不足,的确不是经商的料子,也不知谷缜那小子打了什么算盘。运财有如养虎,智能不足,驾驭不周,必为财势反噬,难道他就不怕害了你么?”他又凝视陆渐半晌,忽又笑了笑,“是了,你人不聪慧,可是淡泊财势,能够托付大事。唔,你在我门前哭什么?”

陆渐脸一红,只觉这人温文可亲,自与姚晴分别,他胸中的苦闷无处宣泄,心想这人是谷缜的师长,也就无异于自身长辈,一时按捺不住,呑吞吐吐,将情变的经过说出。那人静静听完,笑道:“世间情孽,大同小异,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别说你应付不来,你那位情敌怕也要空欢喜一场。呵,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有点儿意思。”

笑了两声,他轻抚桌沿,闲闲说道:“你一个人来的么?”陆渐不防他突发此问,一征说道:“是啊。”

青衣人笑了笑,目视屋外,扬声说道:“足下鬼鬼祟祟,莫不是盯梢的鼠辈?”语声清而不散,震山动谷。陆渐听得骇然,暗忖自己如此发声,决然无法这么从容。

忽听有人颤声说道:“真的是你。”陆渐纵身抢出,只见水田对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头儿。他孤身一人,随从的巨汉不知去向。陆渐吃惊道:“你…你跟踪我?”

小老头儿也不瞧他一眼,双目死死盯着屋内,咬牙道:“你果然没死。”陆渐掉头看去,存衣人负手而出,青衫磊落,眉眼淡淡有神,冲着小老头笑道:“山不离泽,陷空已至,将军何在?“

忽听一声大喝,犹似晴空里打了一个响雷:“瘦竹竿儿,老子在这儿呢。”陆渐举头一望,巨汉立在近处高峰之上,双手按腰,神威凛凛,身旁层层叠齋,堆满斗大巨石。

青衣人并不回头,笑了笑说道:“你们怎么找来的?”小老头冷然道:“你自以为聪明,当別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长大,你瞒得过天下人,又怎么瞒得过我跟老笨熊?当年你诈死以后,我便心生怀疑,十多年来,我和老笨熊无时无刻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怜见,终让老夫发觉,你除了本来面目,居然还是号令天下商人的财神主人。哼,三年之前,我和老笨熊本已发现了财神指环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们赶到江南,指环忽又消失,三年之中,半点儿消息也无…“

陆渐听到这里,心想谷缜三年前被关入狱,财神指环自也跟着失踪。想到这儿,不知怎的,望着青衣人,内心一阵不安,忽听小老头又说:“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罚。找与老笨熊四处寻找线索,偶然游至扬州,发现这傻小子为了赈济饥民,居然大张旗鼓,兑着指环在闹市中招摇。我和老笨熊问他,他也说不出个子曰,于是乎,老夫便来了个欲擒故纵,一路追踪而来,果然逮个正着。”

陆渐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向青衣人低声说:“对不住,我…我…”青衣人摆手叹道:“以我一身,换取千万饥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陆渐听了这话,越发愧疚,那小老头怒啐一口,骂道:“你少来装善人、扮隐士,骗得了谁?”

巨汉也叫道:“不错,你瘦竹竿儿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熊还不做他奶奶的活菩萨!”他声如阵雷,压过高天罡风。

陆渐越听越气,高叫道:“你二人才可恶,先向我强讨指环,强讨不到,又来跟踪。如今更对这位先生无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这几句话用上真力,势如雷车滚动,声势之强,不在巨汉之下。小老头吃了一惊,喝道:“臭小子,这是我门派中的大事,与你无关。”陆渐冷冷说道:“你与这位先生为难,就是与我有关,你若识相,早早离开,要么休怪我无礼。”

小老头暴跳如雷,骂道:“我惭愧?放你妈的屁,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万…”话未说完,水田中的泥水冲天而起,浇头盖脸地扑了过去,小老头猝不及防,灌了满嘴泥浆,到口的话又堵了回去。

陆渐心生讶异,但见小老头倒退两步,瞪着中年男子,脸上露出惊惶。中年男子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踏出一步,小老头又退两步,吐出嘴里的泥水叫道:“你别狂,你…你别狂…”初时声色俱厉,但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觉颤抖起来。

青衣人笑道:“猴儿精,你既然怕我,干吗又来送死?”小老头怒道:“怕你祖宗,老子为天下人除害,什么也不怕。”青衣人笑道:“是好汉的站着别动。”说着又进一步,小老头忽又后退两步,一时心跳如雷,血往上冲,忍不住高叫:“老笨熊,还不动手?”

叫罢不见动静,举目望去,巨汉站在峰顶,呆如木鸡,小老头焦躁起来,叫道:”老笨熊,先下手为强。”巨汉张耳倾听,神气古怪,忽而张嘴大叫,小老头见他嘴巴大开大合,可是没有只言片语,不由心中奇怪,目光一转,忽见青衣人微微冷笑,心中咯噔一下:“糟糕,这厮神通不减当年,竟将我二人隔开,我听不见老笨熊说话,老笨熊也听不见我说话。山泽通气,始见威力,”旦声气不通,威力岂不减了一半?”想着心中惧意更甚。

陆渐不知其中玄妙,见那小老头忽而焦躁,忽而愤怒,忽而犹豫,忽而沮丧,正奇怪,忽听身旁一声闷哼,转头望去,青衣人的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眉间发黑,两腮鼓起,“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陆渐大惊,伸手将他抉住,急道:“你怎么了?”小老头却转惊为喜,哈哈笑道:“瘦竹竿,你果真未脱天劫。有道是‘天人合一,万物相谐’,你一团杀气,又怎么能合天地、谐万物?不遭天劫才怪。哈,可笑你虚张声势,几乎将我骗过了!”

青衣人挣了一下,但觉五内如焚,不由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死在你猴儿精手里。”小老头面露狞笑,冲陆渐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闲事,误伤了你可不是玩儿的。”

陆渐对青衣人极有好感,心想他是谷缜师父,与自己的长辈无异,长辈有难,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当下将身一挺,大声说道:“你二人趁人之危,不嫌可耻么?”小老头大怒,吹起胡子喝道:“你小娃儿懂什么,再不滚开,可是没命。”

陆渐一言不发,将青衣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显出“唯我独尊之相”,小老儿远远知觉,心头一凛:“小娃儿什么来历,好了得的气势。”忽见陆渐左手一圏,右拳击向水田,一时禾苗颓倒,泥水激荡,化为丈高水墙,遮天蔽日地压了过来。

小老头不胜骇异,一拳威力虽大,却不似青衣人神通诡谲,水墙一起,小老头就向后掠,避开泥水,大喝一声:“动手。”

巨汉纵声大笑,笑声未绝,忽听青衣人涩声道:“当心。”陆渐未知何意,忽觉恶风压顶,他挥拳急扫,“夺”,一块巨石斜斜弹出,陆渐倒退两步,身子几乎失了知觉。抬眼望去,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巨石,一前一后掷了下来。陆渐纵有金刚神力,也不敢硬接飞石,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闪,忽听青衣人叹道:“躲不开的。”

陆渐不以为意,一躬身,横掠数丈。这当儿,只听一声巨响,后来的石块突然变快,忽地撞上前石,化为千百碎块,崩裂四射,笼罩十丈。碎石强劲绝伦,胜过箭镞火铳。陆渐左右躲闪,忽听青衣人失声痛哼,不由惊道:“先生,你受伤了?”

话没说完,身子忽往下坠,“哗啦”,双腿插入水田深处,只听青衣人在耳边低语:“当心脚下…”陆渐一愣,双腿骤紧,一股吸力急向下拽,数尺深的水田化为无底深渊,泥浆一时漫到胸口。陆渐惊怒交迸,举目望去,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大石,作势欲要下掷。陆渐双腿被困,无疑成了靶子,倘若乱石齐至,真是有死无生。这念头恍如电光在他心中一闪,陆渐叫声:“先生小心。”就势扎入泥水。巨汉失了目标,高举巨石,鹰视水面。

泥浆四面涌来,又腥又黏,将陆渐重重裹住。陆渐屏住呼吸,双手的灵觉四面延展,只觉小老头儿在远处蜷成一团,源源发出怪异内劲,将下方的湿泥搅成偌大漩涡,将自己牢牢吸住。

陆渐心念一动,显出“万法空寂之相”,一时生机全无,有如烂泥潭中的一段朽木。小老头身处泥中,本也无法视物,但他师门中有一种古怪法子,能因泥浆波动,判断猎物方位生死。陆渐忽地失去生气,小老头不由大为惊疑:“这小子不济事,一下子就憋死广么?“心念方动,一股巨力涌来,小老头胸口一闷,险些昏了过去。原来陆渐变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趁机逼近对手,送出“大金刚神力”,想要将他震昏捉住。#小老头一身神通全在泥中,只要身处泥潭,四面的泥浆均是他的帮手。陆渐拳劲加身,他立时展开四肢,拳劲传向四周,泥水翻腾如沸,陆渐的拳劲一时走空。他无心久战,向小老头儿手腕抓去,天下间躲得过这一抓的人寥寥无几。小老头手腕一紧,顿被死死扣住。

陆渐正要运劲,不料手底一滑,小老头的手腕“嗖”地脱出。陆渐自从练成补天劫手,到手的东西从没逃脱,不由微微一悟,连叫古怪。

小老头也不好受,他先运“分劲大法”,卸去陆渐的神力,又使“泥鳅脱鳞术”抽出手腕,这两下几乎耗尽了一身真气,不由得钻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气。

陆渐怕青衣人闷死,随即跳出水田。刚刚跳上实地,巨石压顶而来,陆渐大喝一声,陡然纵起,不待巨石交击,双手奋力一拨,巨石来势偏转,与他擦身而过。

陆渐行险拨开巨石,双手一阵剧痛,眼见巨汉大吼一声,又要抓石掷来,他慌忙跳到一棵苍松前,运起神力,大喝一声,将树连根拔起。眼看飞石落下,陆渐舞开苍松,“天劫驭兵法”加上“大金刚神力”,夺夺两声,竟将落石扫飞。

巨汉喵哮如雷,大石如雨点般掷来,陆渐也将松树抡得风雨不透,高峰坠石加上巨汉神力,饶是陆渐神通了得,也不能消尽威势。眼看树冠越来越小,很快只剩下了一截主干,陆渐的双臂痛麻不堪,忽觉足下一凉,二次踩入水田。陆渐突然惊觉,巨汉用心歹毒,掷出飞石,是要将他逼入泥潭。

心念未绝,小腿忽痛,陆渐身负“大金刚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时收缩,弹开锋刃,护住脚筋。他大喝一声,掉转树干,插入水田,奋力一搅,水田中生出一个极大的璇涡,陈年老泥均被翻了出来。

小老头在泥中无法存身,衔着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污泥,双眼精光转动,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接连挡开巨石,呼吸渐渐急促,心知这么下去,败亡只在早晚。他心中焦虑,手上乱了章法,一块飞石未能挡开,“咔嚓”,树干折成两截,陆渐喉头一甜,口中弥漫鲜血腥气,忽听青衣人虚弱说道:“打不蠃,就逃!”

陆渐恍然大悟,心想自己何苦逞强,对手占尽地利,与之争雄全无胜算。一时暗骂自身糊涂,忽地施展身法,向着来路飞奔。

小老头惊怒道:“直娘贼想逃?”横身上前阻拦,陆渐变化“极乐童子之相”,一拳送出,小老头闪避不及,横臂硬挡,但觉巨力压体,四肢百骸也似散开。急用“分劲大法”,四肢摊开,风筝似的向后飘出,着地一翻,爬起看时,陆渐的去势快过锐箭,已到栈道前方。小老头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将匕首向青衣人后心掷出。

青衣人觉出风声,竭力躲闪,奈何手足无力,避过后心要害,肩头却是一痛,那柄匕首齐柄而没,青衣人不觉失声痛哼。陆渐此时已上栈道,闻声吃惊,转身将他放下,这时后方风急,当即反臂扫出,“大金刚神力”扫中山壁,石屑簌簌下落。

小老头不敢硬挡,身子一纵,掠过陆渐头顶,拦在栈道前方,厉声叫道:“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爷爷一百掌。”双掌飘飘,纵横拍来,陆渐只得将青衣人挟在腋下,单手迎敌。小老头的掌法小巧灵动,掌力多为黏劲,缠缠绵绵,后劲无穷,不能马上制敌,却能缠住陆渐手脚,叫他无法放手施为。

陆渐只觉青衣人的鲜血越流越多,心中暗暗着急,一转身,显露“九渊九审之相”。他之前比蛮斗狠,小老头只当他有勇无谋,不料陆渐本相一变,招式也变,精细入微,妙藏后着,拆了两招,陆渐忽使诡招,拨开来掌,横臂扫出。小老头低头躲闪,陆渐伸脚一勾,两人双腿一靠,小老头敌不过“大金刚神力”,头下脚上,直摆愣向谷底栽去。

小老头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陆渐将他打落深渊,便觉后悔,闻声向前伸手,后发先至,把小老头凌空拽住,喝道:“你还打不打?”

小老头惊魂稍定,怒道:“怎么不打?”陆渐皱眉道:“你不怕死?”小老头冷笑道:“你有种将老子丢下去,我死了,自然还有人来。”陆渐叹道:“这位先生已受重伤,你何必还要与他为难?”

小老头正色道:“小娃儿,你听说过‘庆父不死,鲁难不已’么?你腋下这人一日不死,披他脱出劫数,便要死更多的人。”陆渐摇头道:“这位前辈不像坏人。”小老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坏人看得出来么?”陆渐一傍,正色道:“老人家,我不愿害你。你发誓不再对付这位前辈,我就拉你上来。”

“发你袓宗的誓。”小老头啐了一口,拽住陆渐手臂,飞脚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陆渐哭笑不得,运劲扣他脉门,小老头浑身软麻,只有怒目相向。

忽听头顶传来怪响,陆渐抬头望去,巨汉手脚齐动,顺着崖壁向下爬来。崖壁光光溜溜’原本滑不留足,可是巨汉手足所至,石块皲裂,露出一个个凹坑,恰能容他手足攀附。

陆渐心想抓破石壁不难,似不免石屑飞溅,声势浩大,决不能如巨汉这样举重若轻,想着心生忌惮,喝道:“接着。”将小老头提起,“呼”的一下掷向巨汉。

巨汉腾出一手,将小老头抓住,眼见陆渐要走,不由喝声:“去!“将手一挥,小老头射了出去,翻过陆渐头顶,挡住前路,叉腰冷笑。

陆渐一怔,忽觉地皮震动,掉头一看,巨汉落在身后,咧嘴大笑。陆渐一念之仁,反而背腹受敌,不由大为懊恼,只听那青衣人叹道:“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将我放下,自己走吧!”

陆渐只觉热血上涌,浓眉一挑,大声说道:“前辈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谁想杀你,先从我身上踩过去。”一挺身,显露“唯我独尊之相”,气势雄浑,向前涌出,小老头被那气势一冲,几乎站立不住,大喝一声:“蠢小子执迷不悟?”运掌拍出,陆渐方要抵挡,身后大力涌来,当下反足后扫。这一腿横扫六合,巨汉伸臂一拦,半身发麻,身不由主掩向山壁。他体格粗笨,反应却很神速,急转神通,将来劲卸到壁匕只见石壁崩摧,豁拉拉塌了一片。巨汉又惊又怒,沉喝一声,奋身扑向陆渐。

陆渐貌似占了上风,实则极不好受。巨汉不仅神力惊人,身上更有一股怪劲,透过肌肤,直钻腿骨。天幸他神通大成,换在往口,非得筋摧骨断不可。正吃惊,小老头双掌扫来,只得出拳抵挡。小老头这次学乖,不再与他硬碰,陆渐拳势一出,他飘身即退,陆渐收拳,他纵身直进,一双肉掌来来去去,只在青衣人身边游走。

栈道狭窄,下临不测深渊,动则图穷匕见。陆渐护着青衣人,神通施展不开,这时以一敌二,顾此失彼。巨汉最为难缠,内劲霸道,出手刚猛,当此方寸之地,陆渐唯有以拙制拙,显露“大愚大拙之相”,以神力对神力,以奇劲对奇劲,两人一拳一脚,均是惊天动地。陆渐每接一拳,便觉酸筋痛骨,那巨汉却如铜浇铁铸,即便打中要害,也不过让他后退两步。

陆渐固然吃惊,巨汉也很难过。他自从神功练成,身如坚石,寻常武功打中,只当隔靴搔痒,可是陆渐拳脚及身,均能动摇五脏,护体真气几被打散。他自知此战重大,宁死不退,是故每中一拳,便大声怒喝,缓解身上疼痛。

陆渐只当他越战越勇,越斗越觉泄气。他气势一弱,巨汉立时知觉,仗着神功横冲直撞。他内功奇特,身如顽石,无一处不能伤敌,头顶肩撞,均有莫大威力,但最厉害的还是臀部,扭臀一顶,便如泰山压来,叫人难以抵挡。

巨汉眼看对手抵挡不住,心中大乐,索性收了拳脚,尽用肥臀来坐陆渐,嘴里唾沫飞漉:“臭小子,坐死你,臭小子,坐死你…”

陆渐眼前除了巨臀摇晃,一时不见别的,情急间,拳脚用上全力,打得巨汉身形跑跑。巨汉臀肉肥厚,中了拳脚,不似别处疼痛,由是牵动大肠,忍不住放了一个响屁。

陆渐只听声如裂帛,浊气滚滚而来,慌忙伸手去捂鼻子。略一分神,被小老头偷袭得逞,肩上挨了一掌,委实痛彻心肺。

巨汉怪招凑功,大为惊喜,他性子本就诙谐,一面晃动肥臀,一面运功逼出浊气,一时异响连连,臭气冲天,逼得陆渐步步后退。巨汉不由哈哈大笑:“臭小子,老爷的‘神屁功’滋味如何,快快投降,我饶你小命,要不然,爷爷神屁一响,绕梁三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陆渐挡住铁臀,难防神屁,忽觉身后风急,慌忙扭身,眼见小老头撮掌如刀,劈向青衣人咽喉,当即挥臂一拦。不料小老头本是虚招,一发便收,陆渐不及收势,前方巨臀狠狠挤来。陆渐这几下变化,势子用老,不由大叫一声,栽向无底深渊。

小老头大惊,急忙伸手去拉,可是榜了个空,不由回头怒道:“老笨熊,你怎么连傻小子也挤下去了?”巨汉将手一摊,苦笑道:“猴儿精你没长眼么,这小娃儿人又蠢,武功又高,若不用些狠的,怎么胜得了他?”小老头不由语塞,直起身来,望着下方深渊,长长叹了口气,悻悻说道:“杀了万贼是功,害死这少年么,功过是非,难说得很了。”巨汉唔了一声,望着黑洞洞的谷底,脸上嘻笑消失,眉间皱起一个深深的川字。

第三十四章 顾此失彼

陆渐身在半空,只觉耳边风急,阴冷潮湿之气从下涌来,下方黑沉沉的,不知其深几许。坠落之势快得出奇,他手足齐施,也没勾到借力之物。正感绝望,头顶一阵风响,跟着肩背一痛,似被什么死死抓住。陆渐抬头望去,上方一团黑影,发出咕咕叫声。

“鹤兄!”陆渐心生狂喜,叫出声来。原来,巨鹤一直歇在高处,忽见陆渐落崖,匆匆赶来相助。它体格虽大,却也承受不起二人之力,仅能减缓势头,尽管拼命扑翅,二人一鹤还是向下坠落。

四周越来越暗,除了风声鹤唳,几乎一无声响。陆渐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突然“哗啦”一声,双脚浸湿,奇寒彻骨,巨鹤应声松开爪子。陆渐和青衣人双双栽入水中,拍翅声响了两下,一阵风掠过头顶,四周忽又沉寂下来。

陆渐划水向前,摸索片刻,找到一片陆地,他爬了上去,坐在那儿呼呼喘气。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陆渐叫了两声“前辈”,一无回应,摸他肌肤,似乎还有余温。陆渐松了一口气,拔去青衣人肩头的匕首,封住血脉,再将“大金刚神力”注入他的后心。神功入体,青衣人的体内似有几股雄浑真气,刚柔不一,纵横纠缠,一遇神力,立刻生出凶狠反击。陆渐吃惊不已,若非神功绵长,几乎压制不住。

陆渐凝神与那真气较量,过了时许,真气稍稍屈服,忽听见青衣人唔了一声,苏醒过来。陆渐喜道:“前辈,你没事么?”青衣人虚弱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将坠下栈道、巨鹤相救的事情说了,青衣人叹道:“这儿是地底阴河,日久月深,将这山下也掏空了。”陆渐道:“待我养好精神,就带前辈上去。”

身衣人举目看天,崖壁高绝陡峭,青空渺如游丝,不觉摇头道:“不必急着出去,我的对头又多又强,知道我尚在人间,势必蜂拥而来。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我摔死了,过了这几日,再行潜出不迟。”

陆渐大觉有理,忍不住问:“前辈,那二人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青衣人冷冷道:“也没什么深仇,志趣不合罢了。”陆渐吃惊道:“志趣不合也要杀人?”

青衣人淡淡说道:“自古以来,因为志趣不合杀人的多了。说远一些,秦始皇帝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唐武宗崇道灭佛,哪一次不曾杀人?说近些,本朝开国之时,思禽先生与洪武帝志趣不投,结果洪武帝屠灭九科门人,将思禽先生赶到西域不毛之地。至于从古至今,因为和当权者志趣不合,惨遭贬谪、掉了脑袋的文官武将更是数不胜数。苏东坡一代文豪,因为写诗讽刺新政,被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岳武穆盖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临安狱中。”

这些典故陆渐有的听过,有的一无所知,想了想说道:“即便志趣不合会杀人,但前辈隐居深山,对他们又有什么妨碍?”青衣人冷哼一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活着一日,他们心里就会害怕。”他激动起来,牵动内息,剧烈咳嗽,直待陆渐在他后心渡入一股真气,这才缓过劲来,叹道,“惭愧,惭愧。”

陆渐道:“前辈病得不轻?”青衣人道:“当年练功不慎,留下痼疾,缠绵多年,倒也习惯了。”陆渐怪道:“没医治过吗?”青衣人冷冷道:“我这病岂是世俗庸医治得好的?”陆渐道:“那么有医治的法子么?”青衣人略一沉默,忽道:“你这孩子,真是好奇。”

陆渐不由面皮一热,却听青衣人叹道:“我这武功暗合天道,与众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天道吗?”陆渐想了想,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青衣人咦了一声,惊讶道:“这话谁告诉你的?”陆渐道:“谷缜说的,他还说:‘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人道不如天道。他还说,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却是俗人。”

“这小子几年不见,精进不少!”青衣人似有所憾,轻轻叹息,“我当年何尝不是从商道中领悟天道,只可惜道心得来容易,守住却很艰难。武功本是恃强凌弱之道,神武不杀,谈何容易。我武功越强,野心越大,渐渐不能克制欲望,结果道心失守,坠入人欲…”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谐,难以驾驭体内的奇门真气,抑且神通越强,不谐越多,体内真气不但难以运用,更有反噬之势。”

陆渐说道:“那可糟糕,前辈怎么抵御呢?”青衣人道:“这武功合于天道,人力再强,又岂能与天道相抗?是以遇上这种事,唯有顺天而行,强行抵御只会更糟。就好比治水,鲧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导,十年成功。我当年自负才智,也想出种种法子,小料抵御之力越强,戊气反噬之势越烈。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么‘人定胜天’,统统都是狗屁。”

陆渐叹道:“怎么才能顺天而行呢?”青衣人笑道:“你不是说过么?”陆渐心念一动,脱口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不错!”青衣人轻轻叹了口气,“老天爷与人不同,人类尊崇强者,上天却憎恨强者,因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水满则溢,月盈必亏。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觉若要化解体内的不谐,唯有顺应天道,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

陆渐讶道:“怎么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青衣人道:“有两个法子,第一就是自废武功…”陆渐吃惊道:“那怎么行?”

“是啊。”青衣人叹道,“我这身武功练来不易,经历了无数辛苦。自废武功虽能治本,可又十分舍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个法子,那便是:自封经脉,不再动武!”陆渐恍然大悟,点头道:“先生隐居在此,是为了这个缘故?”青衣人叹道:“可惜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反噬时有发作。今日对头一来,我忍不住破封动武,结果闹得真气大乱,如非你出手相助,我几乎做了泉下之鬼。”陆渐暗叫惭愧,说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当由我抵挡那两个恶人。不过,除了这两个法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地底沉寂一时,青衣人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有一个法子,只是施行起来十分艰难。”

“先生请讲。”陆渐慨然说道,“无论什么法子,小子必当全力相助。”青衣人说道:“我仔细想过,当年之所以无法御劫,一则天道使然,二则势力单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气是我自己练的,抵御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练的,如此一来,好比用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脑袋,要么手痛,要么头痛,怎么打也是痛。”

陆渐听到这个比方,不觉笑出声来,青衣人的声音却很沉重:“所以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有一位绝顶高手助我御劫,或许能够成功。只是这高手世间稀有,找到了也未必肯帮我。”陆渐道:“为何难找?”

青衣人道:“第一,这位高手要到达‘炼神返虚’的境界,若不然,全无用处。”陆渐奇道:“炼神返虚?”青衣人说道:“自古修炼神通,不离四重境界,一是炼精化气,二是炼气还神,三是炼神返虚,四是炼虚合道。天下高手,大都停留在炼精、炼气两重境界,练了一身神力真气,充其量也是二流货色,遇上炼神高手,十九要输。”

陆渐沉思一下,说道:“世上有多少炼神高手?”青衣人淡淡说道:“就我所知,当叶炼神高手,屈指数来,不过四个!”陆渐沉吟道:“万归藏算一个,谷神通、鱼和尚各占其一,剩下一个是谁,实在叫人猜想不到!”

靑衣人轻轻发笑,忽地叹道:“剩下那位,就是足下!”陆渐吓了一跳,双手连摆,人声说道:“我可算不上!“

青衣人笑了笑,接着说道:“所谓助我御劫,并非助我抵御真气,而是助我抵御心魔。以要心明神照,我自能以神驭气,真气也就无法反噬。但若这位高手没有抵达炼神境界,就无法与我神意相合,更不能助我抵御心魔。”

陆渐叹道:“可惜,三位炼神高手,如今只剩谷神通了,他这人脾性古怪,很难求他扪助!”青衣人身子一震,忽道:“你说什么,鱼和尚死了么?”陆渐轻声说道:“大师旧伤发作,数月前在东瀛坐化,当时我就在他身边。”青衣人沉默良久,吐一口气,轻声说道:“可惜,鱼和尚慈悲为怀,他若活着,也许还肯救我…唉,自作孽不可活。”陆渐怪道:“你说谁作孽?”

青衣人沉默不语。陆渐心中七上八下,迟疑一会儿,问道:“前辈,我真的是炼神高手吗?”青衣人冷冷道:“你说是,那就是!”陆渐吃惊道:“我说?”青衣人叹道:“你若全无自信,谁还敢相信你呢?”

陆渐一咬牙,扬声说道:“前辈,如果你不怕我连累你,陆渐愿尽绵薄之力!”青衣人唔了一声,说道:“孩子,你想明白了,助我御劫,未必成功,如有闪失,你我必然同归于尽。”陆渐决然道,“我想明白了,救人如救火,我帮前辈,只求心安。”

青衣人沉默一下,忽又轻轻发笑,说道:“你这孩子,真是有趣!”陆渐说道:“前辈,怎么御劫?还请相告!”青衣人笑道:“何必着急,吃饱睡足,养好精神再说。”陆渐说:“这里黑咕隆咚的,哪有什么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细听。”陆渐凝神细听,忽听一声轻响,仿佛鱼儿摆尾。陆渐惊喜道:“水里有鱼?”

“正是!”青衣人说道,“你手上功夫了得,捉它易如反掌。”陆渐听得吃惊,心想这人不愧是谷缜的师父,见识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知道。想着水中,抓到一条十斤大鱼,游回岸上。那鱼全无鳞甲,通体透明,可见五脏。陆渐好奇说道:“前辈,这鱼的样子可真怪。”青衣人说道:“此地与地底阴河相通,这些怪鱼都是在阴河寒泉中长大的,只因生来不见阳光,月久年深,血肉化为无色。这阴河水至寒至阴,本来不能活物,此鱼长在玄阴之地,乃是阴中之阳,能够滋补元气。”

陆渐听得似懂非懂,将鱼肉分成两半,和青衣人分别吃了。怪鱼禀赋寒气,腥气绝少,肉味肥厚,生吃也饱口福。

吃了鱼,陆渐又喝了两口阴河寒泉,只觉冷冽入骨,急忙运起神通,驱散寒气。坐了片刻,问道:“前辈,你为何不问谷缜怎么死的?”

青衣人淡淡说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饿死,有的俺死,有的烧死,有的坠崖而死,更有被人杀死,死法千奇百怪,结果却只一个,既然万法归一,怎么死的,又有什么好问的?”

陆渐本想告诉青衣人谷缜的死因,却被他三言两语堵了回来,心中又别扭,又憋闷,正想再说,青衣人忽地斜卧石上,倒头睡去。陆渐大感无趣,也只得卧下歇息。

睡了许久,悚然惊觉,抬眼望去,青衣人已然苏醒,一双眸子灿如寒星,在黑暗屮闪闪发亮。

“你醒了么?”青衣人声音清冷,若有若无,“我传你一个心法,待会儿御劫,你依法行功。”说罢将口诀说出,大抵是一些收敛元神、以神驭气的法子。

陆渐依法修炼,他练成“金刚六相”,本有六种神意,与青衣人的法子异曲同工,故而入门奇快,练了两个时辰,但觉肚中饥饿,又捉了一条怪鱼,与青衣人分吃充饥。

吃完鱼,青衣人说道:“此事凶险,你后悔还来得及。”陆渐道:“前辈小看人了,我不是君子,说不来九个鼎的话,但说出来的话,七鼎八鼎还是有的。”

青衣人点头道:“好小子。”陆渐忽道:“前辈,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问?”青衣人道:“你说!”陆渐道:“待会儿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后也不知前辈名号,未免不敬。”青衣人笑道:“我自号若虚堂主人,你叫我若虚先生便是。”他始终不以真名相告,陆渐甚觉奇怪,但也不愿强人所难,只得点了点头。

青衣人又道:“待会儿行功,你知觉任何异象,均莫理会。务必谨守心灯,不为所动,若被幻象激动,必然前功尽弃。此事关系你我成败,千万不要忘了。”

陆渐答应了,两人相对静坐,各演心法,不多时,万虑澄空,神意交会。陆渐忽觉身子轻轻一震,眼前明亮起来,一时间,涌现高天迥地,广袤无垠,目爽心开,神为之飞。陆渐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处地底阴河,怎会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动,耳边雷声大作,风云疾涌,万里长空乌云聚合,道道闪电裂云穿空,有如金蛇乱走,千万声炸雷此起彼伏,几如一声。陆渐的心跳也随那雷声越跳越快,似要挣出胸膛。

雷电持续不久,起了龙卷飓风,千百风柱扭曲摇摆,连接天地,斗大的巨石被风吹得满地滚动,疾如走马,快似流星,合抱粗的树木随风弯折,有如杂草偃伏。

狂风吹来,如被刀割。陆渐忍受片刻,忽觉身子发轻,宛如一羽鸿毛,在狂风里飘飞起伏。闪电道道从天而降,肌肤麻中带痛,仿佛置身于天地洪炉。

痛苦中暴雨如注,雨水粗若儿臂,打在身上,湿意漫生。四周水波万顷,只见洪波涌起,龟龙潜跃,巨鲸吞舟,老蛟起舞,巨浪有如雪山银城,横天压来,伟力磅礴,似要粉碎万物。种种幻境光怪陆离,尤其叫人难受的是,幻境里的感觉无比真实,陆渐如非经历“黑天劫”之苦,心志坚强,只怕早就惊骇崩溃。

海虽越变越奇,突然间,万籁俱寂,雷静、电止、风息、云散、雨歇、潮退。一转眼,沧海桑田。陆渐踏足实地,不及庆幸,前方大地裂开,千峰万岭拔地而起,又见大地分裂,山峰断折,喷出百丈地火。陆渐身子向火,真是不胜酷热。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转,天与地忽然易位,陆渐足下踏空,陡然下坠,茫茫苍穹化为无底深渊,山岭熔岩纷纷离开上方土地,有如大雨泻落,随他越坠越远。

陡然间,陆渐灵机震动,神智清醒,诸般幻象徐徐消失,冷风徐来,略带阴湿,张开双眼,叫周仍是黑暗阴河。回想幻境,陆渐心跳不已。他心念方转,忽觉一股真气迎面涌来,笔直注入胸口膻中。那真气性质奇特,让人身子轻盈,跃跃欲飞,只一转,忽又从他小腹泻出。跟着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气涌来,亦转一转,流出体外。其后不住有真气涌来,或是炽热如火,或是凉如秋水,或如清风过体,或如雷电天殛,或刚猛,或缠绵。陆渐数了数,前后共有八种真气,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复流转,变动不居,轻重麻痒酸痛冷热,给人的感受各不相同。

陆渐十分难受,忍不住凝神柢挡。他抵御之力越强,八道真气也转得越快,初时尚如小蛇,渐次化为洪流,有如一个绝大气球,在他的身体里滚来荡去。“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突然间,气团向内一缩,突然向外涌出,陆渐脑子里的“轰隆”一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不知昏迷了多久,忽然花香扑鼻,鸟语啁啾,四周围绕怡人的清气。陆渐张开双眼,只见碧空如洗,天际升起一抹云气,淡如轻罗,袅吳飘散。

陆渐坐起身来,发觉自己躺在一棵古树上面,老根盘结,绿荫蓊郁,粗大的枝干盘曲如龙。树下姹紫嫣红,杂花锦簇,异香幽幽,飘荡在空气之中。忽听咕咕之声,陆渐抬眼望去,巨鹤立在高处,俊爽皎洁。

“大家伙!”陆渐默想之前的遭遇,是耶非耶,恍如一梦。陆渐不由撸起裤脚,一道红痕赫然在目,伤痕虽浅,却是矮叟匕首所刺。他这才确信之前的经历不是做梦,只不过,昏迷前身在阴河,寒水深流,醒来时却是鸟语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间,忽觉右手食指有异,举手一瞧,指上碧光莹莹,玉环剔透,三缕红丝宛如三条血脉,赋予玉环无比灵性。陆渐抚摸指环,心想看这情形,必是若虚先生将自己带来这里。他能从地底阴河脱身,想必已经练回神通、摆脱痼疾了。

思索一阵,他跳下树来。巨鹤咕咕叫了两声,蹭着陆渐鬓角,模样娇憨亲昵。陆渐叹道:“大家伙,昨天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可死啦!“巨鹤咕咕连声,挺胸昂首,陆渐不觉莞尔。目光一转,忽见古木树皮揭去一块,霞卷云舒,刻画了几行字迹:“得君之助,赠君之环,天下之财,任君索取。吾神功已成,自此云纵龙飞,永无劲敌。”

字迹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里行间流露霸气。陆渐怔怔望着那字,最后八字,均如飞龙在天,就要脱出树身飞走。陆渐又念一遍,心想:“若虚先生想是在深山里呆久了,别的不说,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永无劲敌,谈何容易?”想着叹了口气,心想这些日子,全为他人奔走,忘了返乡的初衷。算起来离家三年,也不知道祖父是否安康。想着归心似箭,一整衣衫,向北方走去。

他昼夜赶路,不几日来到姚家庄外。越近乡关,陆渐越觉心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什么变故。

漫步沙滩,海风徐来,陆渐极目海疆,水天一色,几只海鸟在水云间时隐时现,呼应悠悠涛声,令人平生怅然。

不久望见小屋,陆渐胸中仿佛揣了一只小兔。还没走近,就听一个尖细古怪的声音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听得耳熟,左右看看,却不见人,惊疑间,又听那声音叫道“陆渐、陆渐”。陆渐上前几步,遥见小屋前方,几根竹竿撑着破烂渔网,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偻,正在补织渔网。竹竿梢头,立着一只红嘴白毛的鹦鹉。老翁不觉有人走近,呵呵笑道:“好鸟儿,来,再叫两声。”

白鹦鹉又叫:“陆渐,陆渐。”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几粒谷米,鹦鹉啄了又叫:“陆渐、陆渐…”老翁伸手一摸,口袋里再无谷米,不觉叹了口气,说道:“好鸟儿,够了,够了…”白鹦鹅极不甘心,反复叫着陆渐的名字,老翁叹道:“痴鸟儿,再叫也没有米啦,就和我一样,再怎么想着念着,陆渐那孩子,唉,那孩子也没了…”说着嗓子发堵,伸袖在眼角揉弄,又叹道,“只怪我不成器,老爱赌,那孩子跟着我,从小到大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吃尽了苦头,还没落个好下场…”说着又揉眼角,白鹦鹉全无心肝,不知人间悲喜,不住口叫着“陆渐”,只盼主人再赐谷米。

老翁痴痴望着大海,亦随着鸟语,喃喃念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衰朽身躯忽如风中落叶,簌簌颤抖起来。陆渐望着那萧索背影,噪子一哽,颤声叫道:“爷爷!”老翁浑身剧震,抖索索掉头望来,几疑眼花,使劲揉眼。陆渐道:“爷爷,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渐儿啊。”三年不见,陆大海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层叠。乍见陆渐,不由张大广嘴,跟着腾起一股怒气,几步上前,叉开五指,左右开弓,给了陆渐两个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