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见狼筅扫来,伸手欲拨,不料身下风起,两名刀牌手滚地而来,挥刀横斩自己双腿。陆渐这才知道狼筅凶猛,却是虚招,为的是掩护刀牌手的偷袭,当即纵身跃起,双脚齐出,踢向两面盾牌,双手一分,拳风急响,将那狼筅推开。

突然锐风扑面,两杆长枪红缨如血,翻起斗大枪花,分刺陆渐上下两路。陆渐避开长枪’眼见狼筅招式用老,一翻身,抢入两根狼筅中间,不料刀牌手趁他闪避枪势,早已缩回,盾牌前顶,挡住陆渐前进的势子,刀作剑用,从盾牌下方挑向陆渐胸口。陆渐屈指两弹,夺夺正中刀脊,刀牌手虎口剧痛,若非陆渐手下留情,木刀早已脱手。

陆渐情急间用上了“大金刚神力”,心中暗叫惭愧,忽然脚底风生,两支镋钯上下攻来。陆渐向后一仰,双脚赌起,翻上半空,好胜之心陡起,双拳左右送出,两道拳风如山如城,向众军头顶压下。

他本当拳劲一出,众人势必难当,故而出手之际,还留了一半余力。不料他刚刚跳起,王如龙喝一声:“分。”阵势忽变,以两支狼筅为首分为两队,左右掠开,陆渐拳劲走空,击得满天扬尘。众军士闪赚之际,绕到陆渐两侧,狼筅、盾牌齐出,封住他的躲闪方位,四条尖枪从竹枝间穿出,一左一右袭来。

这一阵变化凌厉,陆渐躲闪不及,情急中使出“天劫驭兵法”,双臂一圏,缠住四条长枪,方要夺下,忽见刀牌手进如疾风,翻滚上前。陆渐心想:“我夺枪取胜,看不出阵法优劣。”于是放幵长枪,翻身闪开双刀,不料狼筅、镋钯又绕至身后,两前两后地杀来。狼筅舞开,竹枝满天,势如长云下垂,陆渐手忙脚乱,几乎被趁虚而入的镋钯扫中。

旁人只见陆渐身法飘忽,如鬼如魅,几次将要攻破“阴阳阵”。但随阵势分合,一忽而分为两队,一忽而分为三队,一忽而正面横冲,一忽而分进合围,筅以用牌,枪以救筅,短刀救长枪,镋钯如刺客杀手,每每突出伤人,五种兵器攻守循环,奇正相生,于不可能处生出奇妙变化,避开陆渐的杀招,更生出凌厉的反击。

众将士瞧得眼花缭乱,心情十分矛盾,既不愿阵法被破,又惊服于陆渐的神功,唯恐他败于阵下,损了一世英风。

戚继光知道陆渐厉害,起初还怕苦心创出的阵势被他轻易击破,见这情形,精神大振,在点将台上指指点点,与谷缜谈论起阵法:“此阵的兵器有五般,长短有如阴阳,数目比拟五行,枪金,筅水,盾土,刀木,镋火,用之得法,如五行之相生,决不可破;用不得法,则如五行之相克,不攻自败。这其中的生克变化,一言难尽。这五般兵器均为双数,为的是骤遇强敌,可以中分为阴阳两仪,一刚一柔,左右犄之,继而应变三才,合而围之,敌人阵脚耸动,则觑其虚弱,三才归一,并而攻之。”

谷缜道:“阴阳三才五行之变,人人都知道一点儿,但自古以来,活学活用的却没有几个。”说到这儿,他笑了笑,“戚将军,恕小子多嘴,这阵法虽好,名字却不佳。”戚继光道:“怎么不佳?”谷缜道:“阴阳二字太过笼统,不知道的人听起来,还当戚兄是算命先生、画符道士,岂不是天大的误会?”戚继光失笑道:“你说取什么名字?”

谷缜沉吟道:“此阵中分两翼,开合不定,有如飞禽展翅,乘风翱翔,不妨就以禽鸟命名。禽鸟之名,包涵阴阳雌雄的有两个,一是凤凰,一是鸳鸯。将军方才说了,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凤凰鸟中之王,羽毛华丽,此阵朴实无华,贵在实用。依我看,此阵就叫鸳鸯阵,鸟虽平凡,情义却很深长。”

“说得好!”戚继光一拍手,“从今往后,此阵就叫鸳鸯阵!“正说着’陆渐大举反击,一拳一脚,劲力排空,军士纷纷足下踉跄,摇晃不定,忽听“咯”的一声,一根长枪被陆渐扫中,破空飞出。戚继光浓眉一扬,高叫:“李同先,你队东边策应。”

一个高大汉子沉声答应’率本队结成鸳鸯阵,徐徐逼近陆渐。两支小鸳鸯阵左右穿插,奇正合变,化为了一个大鸳鸯阵,五行轮回,阵法威力强了一倍。

阵法变强,陆渐亦强,奔腾间带出金刚法相,他左手一圈一横,忽把两根狼筅绞在--起,说什么也分解不开。戚继光见状,赶忙再调一队,亲自指挥。只看三队鸳鸯阵两前一后,结成三才之势,一合一分,又变两仪。

陆渐越斗越惊,身边兵器影影绰绰,飘忽不定,数十般长短兵器相应相生,与自己的“天劫驭兵法”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天劫驭兵法”凭借“补天劫手”融合一切兵刃’眼下这些兵刃却是凭借“鸳鸯阵”的奇妙变化,长短相应,五行相生,也能融合如一,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威力。

陆渐不料这军阵妙用至斯,只觉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心头一急,发出一声长啸,“大金刚神力”与“天劫驭兵法”同时运转,转身夺下一根狼筅,旋身一扫,逼开阵势,长竹一搭,又夺下两根狼筅,方要横扫,刀牌手滚地杀来。陆渐故意放他近前,跟着纵起两丈,两队刀牌手收势不及,狠狠撞在一起。

陆渐身在半空,下面的狼筅和长枪冲天扫来。他把手里的狼筅一抡,下面的狼筅、长枪均如被夺走,只有王如龙凭借神力,呼呼呼舞得有如一阵狂风,势要迫得陆渐不能落地。

戚继光一扬令旗,正想再调人马。陆渐忽将狼筅在王如龙筅端上一点,翻身飘落阵外,举手叫道:“大哥,够了。”戚继光应声撤兵,叹道:“二弟,这阵法还是困不住你。”

陆渐摇了摇头,肃然道:“这阵法十分厉害,只有两个破绽,若能补齐,即便如我,也未必全身而退。”戚继光道:“什么破绽?”陆渐道:“一是使狼筅的军士气力不足,如龙兄之外,都是两人一筅,进退变化不够灵活;第二,少了弓弩和火铳,要是如倭人一般,在阵法中加入弓箭和鸟铳,我一旦跳到空中,必然成了一个活靶子。”

戚继光沉吟道:“弓箭、鸟铳还可想想办法,气力却是天生的。”陆渐笑道:“大哥,气力的事交给我吧!”戚继光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冲军士们高叫:“这位陆兄弟从今日起担任我军教头,大家都服了么?”军士们对陆渐的武艺十分佩服,应声叫道:“服了,服了。”

就在当日,陆渐、谷缜各就其职。陆渐鉴于“三十二身相”并非人人都能练,自己劫力在身,方能履险如夷,寻常军士修炼,容易出现偏差。他苦思了两日,从“三十二身相”中变化出六式:骑龙式、勾开式、架上式、闸下式、中平式、拗步退式。这六式姿态简易,心法明了,既是锻炼神力的内功,也是攻守进退的招式。

陆渐琢磨已定,从军中挑选力大者传授。狼筅是“鸳鸯阵”的门户,一切变化均由这一件兵器展开,一旦由两人一筅变为一人一筅,全阵攻守越发灵动。陆渐又以“天劫驭兵法”推演刀、盾、镋钯、长枪的招式,精简变化,与狼筅六式相配合。到了这个地步,“鸳鸯阵”两仪和合,五行相生,生生不息,再也难寻破淀。

陆渐出身寒苦,与众军士身世相近,性情亦很相投,他昼夜住宿兵营,与士兵大锅同食、大被同眠。众军士见他身为教头,与自己同甘共苦,心中更生敬意。

这一日,陆渐略有闲暇,忽地想起谷缜,找到谷缜帐篷,却是不见一人。询问卫兵,才知谷缜这些日子不在营里。他心中纳闷,但因军务繁忙,转头又将此事放下。

这日傍晚,陆渐正与戚继光操练阵法,忽听牛叫马嘶,转眼望去,营门前行来大队牛马。正觉奇怪,忽听一声朗笑,一名白衣骑士越众而出,笑嘻嘻的正是谷缜。他向二人招手致意,随即挥舞马鞭,指点民夫卸下货物。戚继光上前察看,货物中盔甲兵器无所不有,均是锻铸精良,寒光射人。戚继光不胜惊喜,审视间,又见运输队伍陆续赶来,有的装载粮草,有的驮运帐篷,更有数百口庞大木箱,拆开一看,尽是簇新鸟铳。

戚继光看得眼花缭乱,正要询问谷缜,忽听牛马嘶鸣,转眼一瞧,数十辆大车拖拽佛朗机火炮迤逦而来,那炮管乌黑油亮,令人望之胆寒。大车后还有数百匹骏马,膘肥腿长,均是一时良选。

卸完货物,谷缜下马走来,笑吟吟说道:“戚将军,这里只是陆战所需,另有五十艘战船,全都停在海边。”戚继光呆了呆,问道:“谷老弟,这些都是你买的?”谷缜道:“是啊,够不够?”戚继光道:“够是够了,当日我不过给了你二百两银子,就算用在生意场上…”

谷缜接口笑道:“戚将军,可还记得你我第一章约法?”戚继光道:“你让我不问银钱来历。但这么多军械粮草…”谷缜笑道:“约法第二章,但凡买来,无不笑纳,戚将军可是答应过的。将军以诚信治军,岂可自食其言?”

戚继光方知谷缜料到今日,早早设下圈套。但瞧这些军械粮草,有如雪中送炭,足可武装一支无敌大军,他心头一喜,便将疑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次日,谷缜在营外支起一座帐篷,长年住在里面。自从帐篷搭好,不断有人造访,来者均是排场盛大。屋前雕车竟驻,道上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相望于道,看上去又新奇、又神秘。

戚继光以下,营内官兵无不好奇。有人前往探看,但见来客站立恭谨,谷缜坐在案边,左手拨打算盘,右手书写账簿,口中说笑饮酒,发现偷看之人,竟还出声招呼。尽管他一心数用,偏能面面俱圆,宾主尽欢。

陆渐也觉奇怪,他私下询问,谷缜王顾左右而言他。陆渐知他行事自有城府,也就不再多问,只全力辅佐戚继光练兵。但自谷缜返回,军械物资任由戚继光调度,从此以后,戚家军兵甲火器、马匹战舰特精,不止冠绝东南,更是甲于天下。

光阴荏苒,转眼已到八月。这天士兵放假回家,营中冷冷清清,三人无事,谷缜邀戚、陆二人泛舟江上,喝酒说话。其时明月高悬,涛声在耳,断岸耸峙,层林萧疏。三人喝得耳热,说笑不离本行,忽又谈论起兵法。

谷缜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消说,用兵之要,首在资粮。楚汉交兵,汉高祖百战百败,始终不曾困绝,全都因为关中安定,萧何转运资粮,馈饷源源不绝。今日败北,资粮若在,明日又成一支大军。项羽的粮道却为彭越、英布所断,资粮匮乏,虽然百战百胜,但垓下一败,永不复起也。”

戚继光摇头道:“谷老弟此言差矣。兵以义动,用兵之要,首在道义。圣人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资粮虽重,却为利也。将士眼里若只有利害,那么有利则战,利尽则散。项羽用兵如神,但生性暴虐,所过残灭,坑杀秦军二十余万,失尽天下人心,故而一蹶不起。高祖约法三章,民心所向,所以屡败屡起,终有天下。这世上唯有仁义之师,方能由弱变强,先败后胜。自古名将,戚某最佩服岳飞,岳家军‘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那是何等的了不起。”

谷缜道:“戚将军这么说,若无资粮,将士们岂不要拿着竹枪木棒、饿着肚子打仗?”戚继光慨然道:“古人揭竿而起,竹竿尚能打仗,何况木棒竹枪?”

谷缜微微一笑,问道:“陆渐,你认为呢?”陆渐道:“我赞同戚大哥说的,就我自己来说,只有为天下百姓而战,才能心中无愧。”戚继光笑道:“好一个心中无愧。”

正谈笑,岸上一灯悠悠,飘忽而来,须臾来到近前,一个生硬的男子嗓音说道:“谷少爷在吗?”谷缜道:“谁找我?”忽然灯火大亮,燃起十余支松明火把。三人定眼看去,岸上左右两队跪了八名胡人,均是金发碧眼,赤裸上身,手足佩戴粗大金环,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八人的肩头上扛了一座檀木步辇,辇上斜倚一名胡女,秀发如墨,肌肤胜雪,面上笼着淡淡的轻纱,露出一双碧蓝的眸子,眼里娇媚流荡、勾魂夺魄。她的周围站了十多名胡人,男女皆有,均是手持火把。

戚继光与陆渐从未见过这么多胡人,一时均感好奇,谷缜却笑道:“各位找我干吗?”辇上的胡女瞧着他,好一阵目不转睛。谷缜笑道:“美人儿,你这样瞧我,是挑情人呢,还是相老公?”

胡女掩口直笑,说通“东财神果如传言,少年轻狂,还生了一张迷死人的俊脸。”谷缜笑道:“迷死了你,我可舍不得。”胡女嘻嘻一笑,翻身下辇,双手捧着一个镶满宝石的金匣,冉冉走到岸边:“我奉主人之命,请足下本月十五,前往江西灵翠峡一会。”

谷缤起身搾船,来到岸边,接过匣子,瞧也不瞧,“哗啦”一声丢在胡女脚前的江水里。胡女眼神一变,错步后退,忽听水中刺刺有声,似有细小锐物射出。

戚继光与陆渐齐齐变色,陆渐厉声道:“好奸贼,匣子里藏了暗器。”涌身欲上,谷缜却将他拦住,笑道:“雕虫小技罢了,那婆娘也就这点儿出息!”

胡女强笑道:“主人听说你擅长开锁,本想考一考你,瞧你如何打开匣子,既取到请柬,又不触动机关,没料到你竟用这等下作法子。可惜这么一来,匣子里的请柬可就毁了。”

“不会。”谷缜笑了笑,“她的请柬毁了,那就不是你家主人。”方要去捞匣子,陆渐抢先搜起,但觉入手极沉,竟是纯金。

陆渐劫力所至,冲谷缜说道:“匣子里没有古怪!”谷缜笑了笑,揭开匣子一看,里面红软缎上躺了一张白金请柬,薄如蝉翼,上有数行血红字迹。陆渐看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呰红字均是颗粒均匀的红宝石镶嵌而成,请柬四周,各镶了一粒硕大的祖母绿。

仅是一匣一柬,已然价值惊人。谷缜不动声色,目光扫过请柬,合上匣子道:“美人儿,告诉你家主人,谷某按时抵达,不见不散。”

胡女笑道:“那么妾身告辞。”谷缜道:“不送。”胡女坐上步辇,八名胡人扛辇起身,火把渐次熄灭,最后只剩一点火光,在夜色中摇曳远去。

陆渐目送来人去远,忍不住问道:“谷缜,这是西财神的信使?”谷缜道:“那婆娘被我抄了后路,沉不住气了。”陆渐奇道:“你怎么抄她的后路?”谷缜笑道:“这还不简单?她来我中土捣乱,我就去她西域捣乱。这两个月里,她在波斯的牲口死了一半,天竺的香料船沉了十艘,她不得已,约我会面,做个了断。”

陆渐恍然道:“无怪你这些日子总是会见富商,竟是为了这个。”谷缜笑而不语。陆渐又问:“你既能在生意场上对付她,何必再去见她?”谷缜道:“她钱财吃亏,粮食却在手里,方才请柬上说了,我若不去,她便将所有的粮食烧个精光。”说到这里,目视戚继光,半带笑意道,“戚将军,我军能否开往江西?”

“老弟何出此言?”戚继光摇了摇头,“若无朝廷旨意,本军决不能擅自调动。”谷缜笑道:“这个容易,我已经请了一道圣旨,想来这两日也该到了。”戚继光愕然片刻,笑道:“谷老弟说笑么?”谷缜笑笑,再不多说。

次日上午,戚继光正在练兵,忽听说胡宗宪自杭州派人带来圣旨。戚继光赶往大帐接旨,圣旨大意为,倭寇自闽北窜入江西,肆虐猖獗,水陆不通,命戚继光即日率义化新军驰援江西,荡平此寇。同时还有胡宗宪手谕,命戚军火速赴援,不得拖延。

戚继光心中吃惊,送走传令将官,将圣旨看了又看,玺印俱真,决无虚伪。他思索良久,派亲兵请来陆渐、谷缜。二人入帐,戚继光将圣旨手谕付与二人过目。陆渐也觉惊讶,谷缜却是微笑。戚继光踱了几步,突然“呛啷”一声拔出剑来,盯着谷缜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谷缜笑道:“我是谷缜,戚将军不认得我了?”话音方落,眼前寒光闪过,剑尖抵住咽喉,戚继光厉声道:“元敬待友以诚,但决不与奸邪为伍。”

谷缜伸出手来,轻轻拨开长剑,脸上笑嘻嘻的,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戚继光见他镇定,微感迟疑。陆渐上前一步,按剑说道:“大哥,我以性命担保,谷缜绝非奸邪。”

戚继光冷冷道:“他不是奸邪,为何能左右朝廷、调动兵马?”陆渐也觉不解,看了谷缜一眼。谷缜笑道:“戚将军果然不好唬弄。实不相瞒,这圣旨么,的确是我花了三万两银子,向皇帝身边的司礼太监买来的。”

戚继光心里越发吃惊,沉着脸道:“你到底有什么奸谋?若不说个明白,今日大帐之中,必要血溅五步。”

两人闹翻,陆渐身处其中,为难道:“谷缜,你把谋划告诉戚大哥吧!”谷缜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之所以买来圣旨,乃是为了一件大事。如要做成这一件事,非得保有三则,要么无以成功。”

陆渐道:“哪三则?”谷缜道:“一是敌国之富,二是绝世神通,三是素练精兵。财富我有,神通你有’至于素练精兵’非得戚将军手下的这支新军不可。”

戚继光将信将疑:“你到底要做什么大事?”谷缜笑道:“陆渐,还是你来说。”陆渐将江南饥荒的缘由简略说了。戚继光如听天书,好不惊奇,但他信任陆渐,见他如此郑重,心知此事不假,当下收好长剑,负手沉吟。谷缜又道:“敌国之富对付的是西财神,绝世神通对付的是对方高人,至于素练精兵,乃是应付皖、赣、闽、粤四省的倭寇土匪。”

戚继光沉吟道:“这件事若是真的,委实不可思议,但事关天下安危,元敬义不容辞。”目光一转,盯着谷缜,“你做的事情不坏,行事的法子却很不对。”

谷缜笑道:“我平生最爱的就是让坏人做好事。人说狼子野心、养虎为患,我却偏爱养虎畜狼,利其贪欲,为我出力。这些司礼太监平素唬弄皇帝、无所不为,这回多亏遇上了我,不但得了银子,还办了一件正经好事,积了天大的阴德,一举三得,正是利人利己。哈,又说到利了,戚兄是正人,行事道义为先,区区是商贾,凡事利字当头,那是改也改不了的。”

戚继光本想趁机训导一下这位小友,不料谷缜三言两语,把他想好的说辞堵了回去,一时无可奈何,只是皱眉苦笑。

谷缜又说:“事贵隐秘,为防敌方知我计谋,我三人分开行走。我和陆渐先行,戚兄率军在后。我给戚兄--幅行军地图,十五之前,务必赶到地图的标示处,尽可昼伏夜行,不要大张旗鼓。”又从袖里取出一幅地图,交给戚继光。戚继光展开一看,却是一幅江西地图,上面用朱砂红标明行军线路,他瞧了一阵,说道:“你放心,我整顿兵马,准时赶到。”

谷缜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戚继光亦是一笑,两人双掌互击,心中均起豪情。

卷四:周流万物

第四十一章 临江斗宝

即日告别戚继光,谷缜、陆渐打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随行。一行人风尘仆仆,不曰进入江西,来到长江边上。一艘画妨早已等候,众人弃马登舟,逆江上溯。谷缜白日看书,入夜下棋喝酒,间或与陆渐凭栏眺望,指点两岸风光。

陆渐深知谷缜性情,这小子越是面临大敌,越是从容镇定,反之亦然。故而这么从容自若,对手必定十分难缠。他忍不住问道:“谷缜,这西财神给你出了什么题目?”

“老题目罢了。”谷缜笑道,“她约我在灵翠峡临江斗宝,决定财神指环的归宿。当年南海斗宝她输给了我,心里不服,一心想着如何赢回去。”

陆渐好奇道:“怎么斗宝?”谷缜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谁的宝贝更多更好。”陆渐道:“你准备好了?”谷缜笑道:“有些准备,但无太大把握。”眼看陆渐流露愁容,当下拍拍他肩:“这世上的赌局,必胜的本就不多。戚将军说得好,兵以义动,道义为先,你我为百姓出力,想必助人者天必助之。”陆渐精神一振,点头道:“你说得是,我多虑了。”船行两日,改道离开长江,转入一条支流。河水清碧,翠山对立,水道甚是狭窄,仅容四艘画舫并行。又行一日,忽见两面青山,夹着一个山谷。

画舫靠岸,谷缜、陆渐弃船入谷,岸边的空地上站了一百多人,均是华服绣冠,南京洪老爷、扬州丁淮楚、闹婚礼的张甲、赵乙均在其列。

“陆渐。”谷缜笑着介绍,“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来为你引见。”他拉着陆渐上前攀谈。

一到商人群里,谷缜如鱼得水,拉拉这个,拍拍那个,与这个谈两句生意,和那个说几声笑话,谈吐风流,有如帝王。

陆渐不惯应酬,略略接洽,便与众劫般在一边。不一会儿,河上贼一艘小船,乌篷白帆,所过碧水生晕,须臾到了岸边,船里鱼贯走出两人,一男一女,均是鹤发童颜,形容高古。

谷缜越众而出,拱手笑道:“二位前辈可好?”二老瞧他一眼,话也不说,走到一块巨石前盘膝坐下。谷缜目光一扫,笑道:“陶朱公怎么没来?”

老妪叹一口气,说道:“他日前过世了。”谷缜一呆,抚掌道:“这么说,今日的裁判只有二位?”老翁道:“不然,听说他临死前将此事托付一人,那人不久便到。”说话间又来一艘乌篷小船,船中走出一个半百老者,一脸病容,面皮蜡黄,双眉水平,形如一个“一”字。老者走到二老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老翁接过看了,冲病老者说道:“你就是计然先生?”病老者点了点头。老翁道:“请坐!”病老者仍不做声,走到一边盘坐下来。陆渐问谷缜:“这三位老人是谁?”谷缜道:“他们是这次斗宝的裁判。从左数起,第一位是吕不韦,第二位是寡妇清,第三位本是陶朱公,可他死了,由这位计然先生代替。”陆渐沉吟道:“吕不韦,陶朱公’这两个名字似乎听说过。”莫乙忽地接道:“陶朱公是春秋巨商,吕不韦是战国奇商,全者既了两千多年了。”陆渐吃惊道:“这两人怎么还叫这些名字?”谷缜不觉莞尔:“这三位老人当年都是卓有成就的巨商,归隐之后,不愿别人知道本名,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为号,却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韦还魂。至于寡妇清和计然先生,也都是古代商人中的先贤。”

忽听寡妇清悠悠开口:“东财神,西财神怎么还没到?让我老婆子等她,真是十分无礼。”谷缜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做足排场,断然不会现身。”

寡妇清冷哼一声,望着谷缜,眼里透出一丝暖意:“孩子,你有取胜的把握么?”谷缜道:“小子尽力而为。”吕不韦道:“你我都是华夏商人,此次比试,关乎我华夏商道的兴衰。虽然如此,此次比试,我三人都会持法以平,决不会有所偏向。”

谷缜微微一笑,说道:“当然!”忽听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谷缜转眼望去,上游一个黑衣人无舟无船,踏浪而来。

陆渐不禁动容,以他的神通,也不能踩踏波涛、如履平地。更奇怪的是,这个黑衣人从头至尾均未动过。

那人须臾逼近,众人始才看清,他的脚下踩了一根细长竹枝。陆渐恍然大悟,来人不过乘借竹枝浮力,顺水逐流而来。饶是如此,若无极高轻功,又深明流水之性,决计不能如此漂行。

黑衣人忽一纵身,离开竹竿,甩手射出一根细小竹枝,竹枝入水,一沉即浮,他左脚点中,身如飞鸟一般飘落岸上。

这时间,陆渐看清他的容貌,冲口而出:“是他!”谷缜笑道:“你也认出来了?”陆渐道:“他不是太和殿那位…”谷缜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就是水部之主,‘江流石不转’仇石!”

陆渐心头一凛,仇石的目光如冷电扫来,在他脸上停了一下,忽从袖间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无数焰火缤纷四散,星星点点,明亮动人。

打出响箭,仇石傲然挺立,眺望江上,不多时,鼓乐远远传来,激扬悦耳,不似中土韵律。乐声中,一艘巨舰顺流而下,舰首塞满河道,舰长不可计量,舰体通身镀金,形如一轮骄阳从天而降。舰首雕刻了一头有翼怪兽,与传说中的应龙十分相似,大腹长颈,背上骨刺嶙峋,双翅如蝙蝠一般舒展开来。怪兽头顶,影影绰绰站立一女子,体态窈窕,金发随着河风飞舞不定。

众人均为巨舰所慑,目定口呆。谷缜忽地笑道:“陆渐,你知道船头怪物的来历吗?”陆渐摇了摇头。谷缜眯起双眼,微微冷笑:“这是西方传说中的魔龙,乃是大恶魔幻化,贪婪恶毒,吞噬一切,连日月星辰也不放过。”

陆渐心头一动,忽见人影闪动,船头的金发女郎消失不见。巨舰停在河心,嘎啦一阵响,露出一道半月形的门户,吐出一道金虹似的长桥。

乐声清扬,一行男女从圆门中走出,前方四名女郎,衣衫艳丽,面笼轻纱,面纱均与长发同色,分别为黑、红、金、褐,体态曼妙,撩人遐想。女郎身后,十六名胡人男子扛着一座纯金大轿,轿门前垂挂光白珠帘,帘上的珍珠大如龙眼,淡淡发光。轿子之后,数十名俊美男女吹拉弹唱,十分热闹。

岸上众人无不惊叹,谷缜笑道:“可惜叶老梵没来,如果见了这等排场,羞也羞死了。”陆渐沉默不答,心中生出一丝反感。

金轿落地,导前的四女分列轿侧,裙裾凌风,缥缈若飞。

谷缜踏上一步,笑道:“艾伊丝,久违了。”轿内一个清软的声音道:“我不跟你闲话,早比早了,拿了财神指环,我还要赶着回去。”

谷缜笑道:“比试之前,我有一个条件。”艾伊丝道:“有屁就放。”谷缜道:“你输了,须将所有粮食交给我,并且开放水陆关卡,准许粮食进入江南!”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搜集粮食是师父的意思,你跟我捣乱,就是跟师父过不去。好啊,来也来了,我跟你赌一赌如何?”

谷缜道:“赌什么?”艾伊丝道:“不算财神指环,今日你胜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胜了,你的一切也是我的。”谷缜笑道:“包括粮食。”艾伊丝道:“也包括你本人。”众人均是一惊,谷缜却微微一笑,说道:“只可惜,艾伊丝,我对你本人全无兴趣。”艾伊丝怒逬:“臭贼,你说什么?”谷缜笑道:“这样吧,你若输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轿子里珠帘颤抖,传来细微喘声,过了半晌,艾伊丝才徐徐说道:“谷缜,你如果落在我手里,我一定阉了你,让你做不成男人。”

她声音清软,说的话却很恶毒。陆渐心中气恼,方要出声,忽听谷缜笑道:“艾伊丝,不要光耍嘴皮子,远来是客,你说先比什么?”艾伊丝决然道:“先比美人!”话音方落,叫名蒙面女子齐步上前,纤纤素手,摘下如烟轻纱。

一时间,数百道目光被那四张面孔深深吸引。四女均是玉艳花娇,窈窕万方,不仅容貌奇美,抑且修颈窄肩,细腰丰臀,婀娜生姿、俯仰勾魂。更奇的是,四人除了眉发眼眸色彩不同,容貌身段均然肖似,宛如一母同胞,囊括天下秀色。在场的商人多是色中饿鬼,异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绝妙,四女同貌,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只恨造物偏心,点化如此奇迹。

谷缜笑眯眯说道:“四位妹子生得这么好看,敢问芳名?”黑发美人笑道:“东财神要听中国名儿还是西洋名儿?”谷缜认出她是东阳江边送请柬的女子,便道:“小子孤陋,还是听中国名儿。”黑发美人悄绽红唇,微露贝齿:“小女兰幽。”谷缜笑道:“好个空谷幽兰。”红发美人亦淡淡说道:“小女青娥。”她声音柔媚动人,谷缜笑道:“秦青讴歌,韩娥绕梁,都不及姑狼声韵之美。”红发美人深深看他一眼,双颊泛起一抹羞红。

金发美人笑道:“小女名娟。”谷缜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发美人道:“小女名素。”谷缜道:“素女多情,绝妙绝妙。”

兰幽咯咯笑道:“东财神,我姊妹有一个把戏,请你品评品评。”谷缜笑道:“你们不耍把戏,已然迷死人了,再耍把戏,还不把人迷死?”兰幽怪道:“这有什么两样?”谷缜笑道:“没什么两样。”兰幽笑道:“东财神说话真是好玩。”

艾伊丝冷哼一声,说道:“兰幽你太老实,不知道这小狗肚里的弯曲。他这话说的是你们再美,也只能迷死人,迷不了活人。”四女闻言,均有恼色,谷缜笑道:“艾伊丝,我肚里的弯曲不如你嘴里的弯曲,你这条舌头不但会拐弯,还能分叉。”艾伊丝怒道:“你骂我是蛇?”谷缜笑道:“说笑了,蛇哪能毒得过你?”

艾伊丝哼了一声,说道:“开始!”兰幽应声一转,一股幽香弥漫山谷。胡人少年吹管弄弦,乐声悠扬,青娥口中发出细细歌吟,虽然听不懂歌词,可是清美无比,浑不似来自人间。突然间,四女脚下腾起乳白烟气,如云似雾,映衬得四女飘飘如仙。众人正惊疑,乐声忽起,转折间火光一闪,璀璨焰火腾地而起,只见七彩星驰、金银云流,般般火树满天辉映,四名女子身处其中,忽地失去踪影。

众人无不吃惊,生恐火星流焰伤着美人。不料云烟星火一瞬绽放,一霎湮灭,忽乂出现四女轮廓。美人如故,衣裙暗换,一眨眼的工夫,四人换了一身奇妆异服,香肩微露,玉腿暗挑,白如羊脂,嫩如醴酪,与流光争辉,同烟云竞彩。

众人目眩神迷,几疑身在梦境。忽听一声爆鸣,火光再闪,银白焰火如百鸟朝凤,明灭之间,簇拥四名佳人。四人转身之际,妙姿顿改,衣裙又换,烟云笼罩之间,居然不知何时换成。但见长裙贿,飞如流云,膨的质地明如水晶,银光照射之下,曼妙胴体,隐隐可见。乐声悠悠,烟光变幻,每变一次,女子衣衫姿态也随之幻化,要么飞扬不拘,要么含羞带怯,要么明丽照人,要么幽艳天然,衣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毕,众女在烟火之中变幻了百种妙姿,换了几十种奇丽衣裙,衣裙的制精巧,与美人神姿、烟火奇彩丝丝入扣。

乐声渐高,烟光转淡,管乐忽地一扬,戛然而止,焰火亦随之散尽,四名女子悄然凝立,轻纱依旧,衣裙如故,随着淡淡的和风飘扬不定。众人望着四人,不觉心神恍惚,方才的妙态笙歌、绝色繁华恍如南柯一梦,竟似从没发生。

峡谷里沉寂良久,忽听“啪啪”的鼓掌声,老者吕不韦说道:“艾伊丝,这美人寻一个都难,你找来四人,真是神奇。至于这焰火舞蹈也别有兴味,让人耳目一新。”寡妇清道:“这四女如此貌似,难道是孪生姊妹?”吕不韦摇头道:“若是孪生姊妹,头发眼睛的颜色必然一样,艾伊丝,这四人你怎么找来的?”

艾伊丝道:“我怎么找来的你不用管,怎么样,还能入你的法眼么?”她口气骄横,众评判微微铍眉。艾伊丝心中得意,又笑了两声,说道:“谷缜,你以为如何?”

谷缜笑道:“有一样不好。”艾伊丝道:“什么?”谷缜道:“四位姑娘衣服换得太快,真是遗憾极了。”此言一出,大合众商人心意,这群人多是俗人,纷纷叫道:“是啊,没看清。”“不错,慢一点儿就更好了,遮遮掩掩的,不是折磨人吗?”…

“一群下流痞子。”艾伊丝怒哼一声,“姓谷的,你的美人呢?”谷缜道:“我的美人儿眼下不在。”艾伊丝道:“哪有这种道理?来比美人,美人儿不在?”谷缜道:“是啊,前不久她跟我闹了别扭,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艾伊丝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过我,就想混赖!”谷缜笑道:“天地良心,我哪里混赖了?我那位美人儿可是举世无双,别说你这四个美人儿,就是四十个、四百个美人儿加起来,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小指头。”

艾伊丝沉默一下,忽道:“她叫什么名字?”谷缜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绰号傻鱼儿,别号母老虎,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眼里,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谁也比不上。”

“胡说八道!”艾伊丝怒道,“有本事叫她来比。”谷缜笑道:“她不来,我也无法。也罢,你不远万里而来,我奉送你一局,算是迎宾之礼。”

中土诸商见谷缜一派镇定,只当他必有高招,这时听了这话,心里无不失望。三名评判也各各惊奇,寡妇清道:“东财神,你想明白,斗宝五局,一局也输不起。”

谷缜笑道:“清婆婆,我想明白了,我媳妇儿没来,这一局不比也罢。”四名评判面面相对,吕不韦道:“东财神,口说无凭。你说施姑娘美貌无比,我们未曾瞧过,不能定介。这一局,我判西财神赢。”说罢举起左手,计然先生也举左手,寡妇清却举右手。吕不韦怪道:“清姥姥,你这是何故?”

寡妇清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天下男子多半负心薄幸,总叫女子伤心。谷缜专一于情,认为所爱之人为天下至美,为此输掉性命攸关的赌局,如此情意,岂不叫世间男子汗颜?冲他这份心意,我也要举右手。”

谷缜笑道:“多谢。”艾伊丝见他笑脸,气得七窍生烟,心里暗骂:“姓谷的小狗狡猾透顶。”原来谷缜此举看似荒唐,影响实则甚远。此番斗宝,除了宝物好坏,便瞧三位评判的心意。寡妇清当年为情所伤,最恨负心薄幸之辈。谷缜看似不比胜负,一番说辞却将她深深打动,后面四局,这老妪必然有所偏向。艾伊丝费尽心思,找来这四位佳丽,演练这一出“火云丽影”,别说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场,论及体态容貌神韵之美,只怕也有不及。这一局艾伊丝原本胜券在握,不料谷缜输了赌局,却赢了人心,换来一张旱涝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相互抵消。

沉寂时许,吕不韦起身说道:“美人局二比一,西财神胜。”话音方落,胡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乐伎也奏起曲子,韵律欢畅,尽显心中喜庆。

吕不韦一招手,问道:“你二人下一局比什么?”艾伊丝没答,谷缜抢先说道:“我中华锦绣之国,既在我国斗宝,美人比过,就该赌赛锦绣了。”吕不韦点头道:“说的是,西财神以为如何?”艾伊丝冷笑一声,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这一局么?哼,那是白日做梦。”于是扬声道:“好,就赛锦绣。”

谷缜摊出手来,笑道:“赵守真。”身后商贾手捧一只玉匣,应声上前,正是桐城首富赵守真。谷缜展开玉匣,捧出薄薄一匹织锦。谷、赵二人各持一端,轻轻展开,那匹锦缎质地细如蛛丝、薄如蝉翼,上面连绵绣满鲜花云霞,花瓣片片如生,天光一照,花间露水宛然滚动,花朵的四周红霞如烧,紫气纷纭,仿佛美人醉靥,十分明媚动人。

锦缎质地之轻薄,花纹之细腻,均是世间所无,场上众人无不屏息注视,生恐呼出一口大气,就将这匹锦缎吹破了。谷缜伸出五指,抚过如水缎面,口中笑道:“这幅‘天孙锦’是唐末五代之时,一位织锦名匠以野蚕丝夹杂南海异种蛛丝,花费三十年光阴织成。长五丈,宽五尺,柔韧难断,轻重却不过半两。为了织出这一匹锦缎,那位匠人耗尽毕生心血,成功之日,居然呕血而死。大家看,这锦上花朵无不鲜艳,唯独这里有一朵黑牡丹…”

众人顺他手指看去,右下角的一朵蓓蕾黑中透紫,处在姹紫嫣红之中,显得格外醒目。谷缜叹道:“听说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辈匠人心血所化,故而这‘天孙锦’又名‘呕血绸‘。”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将“天孙锦”在日光下轻轻转动,随他转动,锦上的花色霞光均生变化,有人猛可惊呼:“哎呀,这牡丹在开。”

众人定睛望去,黑牡丹果然随着日光变强,徐徐绽开,吐出青绿花蕊。谷缜再一转,黑牡丹所承的日光减弱,复又慢慢合拢,直至变回一朵花蕾。

一时间,惊叹声此起彼伏,众胡人也无不交头接耳。吕不韦随:“久闻‘天孙锦’之名,本以为时过数百年,早已朽坏亡失,不料上苍庇佑,此宝仍在人间。东财神,古物易毁,你还是快快收好。”中土商人听了这话悦,“天孙锦”叠好,收入匣中,举目望去,众胡人了无惧色,谷缜心头一沉:“这些人见了‘天孙锦’的神妙,为什么还能如此镇定?“忽听艾伊丝冷笑说:“就这样么?我还当是多么了不起的宝贝。”谷缜笑道:“这么说,你的宝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丝哼了一声,高叫:“拿出来。”

两名胡人越众而出,怀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红蓝火焰腾起,一股淡淡幽香弥漫开来,令人心爽神逸、思虑一空。原来,那木炭是沉香木所制,一经燃烧,便有香气。众人只觉奇怪,比试锦缎,为何燃火?正想着,金发美人绢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金匣映衬火光,与她的金发一般绚烂。

展开金匣,绢姑娘捧出一匹雪白锦缎,与素姑娘各牵一头,徐徐展开,足有十丈长,五尺宽,通体素白如雪,若有淡淡流光浮动。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声,众人均不料艾伊丝大言炎炎,却只捧出一匹寻常的白绢,心中大为不解,只有谷缜凝视白绢,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兰幽手持一只水晶碗,将碗中的黄油泼向白绢,跟着略微躬身,将白绢送入篝火,一分一分地经过火焰。油脂入火,燃烧起来,不料白绢经此焚烧,不仅分毫伤损,而且越发光白。众商人吃惊不已,有人叫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摇头道:“‘火浣布’我见过,这是缎子,哪儿是布?”

陆渐见那白绢入火不燃,大为惊奇,听到议论,忍不住问道:“谷缜,什么叫‘火浣布’?”谷缜注视白绢,神思不属:“那是岩石中抽出的一种细线,纺织成布,入火不燃,别名又叫‘石棉’。过去有人将石棉布做成袍子,故意弄脏,丢入火里,袍上的秽物尽被烧掉,袍子却是鲜亮如初,仿佛洗过一般。别的布料都是水洗,这布却是火洗,故而又叫‘火浣布‘。”陆渐道:“这白绢是‘火浣布’吗?”谷缜摇头道:“不是。”陆渐道:“那是什么?”

谷缜冷冷道:“这东西的来历我大约猜到,只没料到那婆娘神通广大,真能把它找到。”

白绢上油脂烧尽,从篝火中取出’鲜亮如新,犹胜燃烧之前。二女手持白绢,浸入江水,白绢新被火烧,虽不曾坏,却很炽热,新一入水,冒出淡淡白气。

待到白气散尽,二女提起白绢,冉冉送到评判面前。三老神色郑重,抚摸白绢,不料双手与白绢一碰,无不流露讶色。原来,白绢在水中浸泡良久,入手凉而不沁,十分干爽舒服。寡妇清忍不住说道:“这匹白绢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难道真是那件东西…”

吕不韦皱眉道:“这东西传说多年,难道真有其事?”计然先生冷不丁开口:“错不了!这匹白绢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错断之纹,正是冰蚕丝织成的‘玄冰纨‘。”

吕不韦吃惊道:“冰蚕深藏雪山无人之境,与冰雪同色,以雪莲为食,十年方能长成,得一条难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蚕丝不足一钱,这幅白绢重达数斤,那要多少冰蚕才能织成?”计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儿能显出‘玄冰纨’的宝贵呢?”

寡妇清叹道:“无怪这缎子全是素白。冰蚕丝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无法附着,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这人世间最妙的色彩莫过于本色,‘玄冰纨’以本色为色,冰清玉洁,正合大道。”吕不韦道:“不止如此,这锻子做成衣衫,冬暖夏凉,任是何等酷暑严寒,一件单衣便能足够。”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大声说道:“‘天孙锦’固是稀世奇珍,但终是凡间之物。‘玄冰纨’为千万冰蚕精魂所化,实乃天生神物,略胜一筹。”说罢举起左手,计然先生也举左手,寡妇清看丫谷缜一眼,叹一口气,也将左手举起。吕不韦道:“三比零,锦绣局,西财神胜。”中土商人一片哗然,艾伊丝咯咯笑道:“不韦前辈,‘玄冰纨’的妙处你还少说了一样!”吕不韦道:“什么妙处?“艾伊丝道:“这缎子不仅风寒暑热不入,对陈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辈向来腿有寒疾,行走不便,这幅‘玄冰纨’就送给你好啦!”

吕不韦一愣,正要回绝,艾伊丝又道:“我这么做可不是行贿,只是为您身子着想,前辈若不愿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当作矜被盖上两月,寒疾自然疫愈。至于后面的比赛,前辈大可秉公执法,哼,这一次,我必要堂堂正正胜过这姓谷的小狗。”

吕不韦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平生大起大落,已将富贵看得十分淡薄,唯独左腿的寒疾经年不愈,毎到冬天,酸痛入骨。他自想这“玄冰纨”倘若真如艾伊丝所说,岂非大妙。想到这里,虽没有持法偏颇之念,也对艾伊丝生出了莫大的好感。

中土商人沮丧透顶,中华丝绸之国,却在丝绸之上大败亏输,不但叫人意外,更是丢尽脸面。如今斗宝五局输了两局,后面三局,西财神任赢一局均可获胜,谷缜再输一局,不止财神指环拱手相让,中土无数财富也将从此落入异族之手。一时间,商人抑中鸦雀无声,百十道目光尽皆凝注在谷缜脸上。

谷缜一皱眉头,忽又笑容洋溢,拱手道:“艾伊丝,第三局比什么?”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还用问么?自然是斗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