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鱼儿尽说傻话!”谷缜含笑叹气,“你若死了,我又怎么活呢?”施妙妙一呆,扑入他怀,落泪道:“谷缜,你对我越好,我心里越难过,我打你,骂你,还要…还要杀你,我好糊涂。你坐了那么久的牢,吃了那么多苦,好容易逃出来,我不帮你不说,还处处跟你作对,我怎么就那么傻…”

谷缜只是微笑,待她哭够了,才说:“你若不傻,怎么叫傻鱼儿呢?”施妙妙见他嬉皮笑脸,心里微微有气,怒道:“谷缜,你打我骂我也好,干吗取笑我呢?”谷缜大笑道:“妙妙,我说的是真心话。那时我一丁点儿证据都没有,怎么说都是个十足的坏人,你心里明明爱我怜我,却不肯包庇我。说起来,你心里的苦楚也不比我少。再说了,天下的女孩儿谁不想自己的心上人清白正直呢?”

施妙妙呆呆瞧他半晌,轻轻哼了一声,低头说:“谁是我的心上人啦?”谷缜接口笑道:“我知道,他姓谷名缜,大号笑儿。”施妙妙脸一红,啐道:“绰号厚脸皮,别号坏东西。”谷缜嘻嘻直笑,靠着施妙妙,想要与她亲近,却被少女推开。

施妙妙望着浪花出神,良久叹道:“谷缜,你对我越好,我心里越难过,我…我这一辈子都欠你的。”

谷缜笑道好啊,那就用一辈子来还!”施妙妙一愣,见他脸上神气,忽地明白奴红着脸骂道:“你胡说什么?哪有你这么蛮横的债主?”谷缜道:“我是生意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好了,本债主要先收几分利息。”伸长嘴巴,出其不意地在少女脸上啄了还想再啄,施妙妙下意识伸手一推,谷缜手足被缚,摔了个四脚朝天。施妙妙又羞又惭愧,将他拉起,红着脸说;“谷缜,你再乱来,我就不客气了。”

谷缜哼了一声,闷闷躺在沙滩上面。施妙妙看他神态,想到他为自己受的苦楚,心生不忍,伸手去拧他手脚的铁链,拧了片刻,无力停下,苦笑道:“我被人封住了内力,现如今,一点儿本本领也没有了。”

谷缜奇道:“谁封住了你的内力?”施妙妙叹道:“说来话长,解开铁锁再说。”谷缜道:“可惜我的乌金丝被收去了。”目光一转,落在施妙妙头顶的银簪上,“妙妙,你将簪子借我一用。”施妙妙拔下银簪,谷缜握在掌心,运劲一搓,簪子立时变细,谷缜两头一扯,变鞭细更长。

施妙妙瞧得惊异,不知他何时练成这般内力、,只见他将银簪拉成一根细丝,反手插入锁孔,拨弄两下,铁锁顿脱,谷缜又将双脚镣铐打开,笑道:“这些破铜烂铁,也想困住我吗?”施妙妙欢喜不胜,嘴上却说:“你又得意什么?胜而不骄,才是君子。”谷缜笑道:“君子二字跟我不沾边,我是色鬼才对。”说着毛手毛脚,冲上去拥抱,施妙妙慌忙躲闪,说道:“你若是色鬼,刚才那么好的机会,怎么凭空错过了?”

谷缜笑道:“是啊,我也后悔来着。”施妙妙心中涌起一阵酸气,咬了咬嘴唇,眼眶忽地红了。谷缜微微一笑,将她揽入怀里,抚着她的秀发说:“妙妙,你还不懂我的心么?你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

施妙妙听了这话,心尖儿一阵发颤,只觉谷缜的怀抱温柔如春,整个身子悄然融化。他不由闭上了眼睛,泪如走珠,沾湿衣裳。

落日余烬熄灭,东方升起半轮明月,岛上的两人抹上了一层清寒的银光,衣如雪,眉如霜,四下传来隐隐的涛声,忽有鱼儿破水,剌剌的声音一下下敲打在心头,别有一种宁静超然的感受。

两人坐在岸边,眺望海天明月,只觉此生已足,就此死去,也无遗憾。

过了许久,施妙妙才从这奇境中苏醒,回头望去,谷缜默默瞧她,眼中满含笑意、施妙妙双颊发烫,直起身来,忽地想起一事,心中生出凄惶,轻声说道:“谷缜…王真的不在了么?”

谷缜叹了口气,施妙妙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心中一阵明悟,泪水成行地流了下来。

她俯下身子,轻轻地抱住谷缜,呜咽道:“对不住,谷缜,全都怪我任性,岛王去世的时候我也不在他身边,身为东岛四尊,我是最无能的一个!”

谷缜拍了拍她肩,轻声说:“傻鱼儿,别说你不在,就算你身在那儿,也救不了他。老爹没有白死,临死一击,也要了沈舟虚的命!”

施妙妙伏在他怀里,想起多年来谷神通的教诲养育,点点滴滴,如在眼前,她心里的悲恸无以复加,起初嘤嘤低泣,渐渐化为号啕大哭,整座小岛上都是少女的哭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红着眼说:“谷缜,叶尊主也死啦!”

“叶老梵?谷缜吃了一惊,“他怎么死的?”

“全都怪我!”施妙妙一脸沮丧,“那天我的心里很乱,离开了东岛别院,漫无目的,到处乱走,只觉天地之大,再也没有我容身之地!”

“傻鱼儿!”谷缜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少女的鬓发,“你干么要走呢?干吗不来找我?你可知道,我心里多想你呀!”

施妙妙脸一红,轻声说:“我躲着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么敢去找你?那时候,我浑浑噩噩的,恨不得走到天地尽头,找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谷缜笑道:“那死法可不太妙!”

施妙妙轻轻揉弄衣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后来有一天,叶梵找上了我。原来,那天我离开别院,岛王放心不下,让叶梵找我回去。叶尊主为人脾性古怪,可是尽忠职守,千方百计地寻找我的踪迹,终于在衡山脚下,让他找到了我。他逼我回去,我打不过他,又听说是岛王的命令,无可奈何,只好跟他返回南京。谁知刚入江西,就听到了岛王的噩耗,我们一万个不信,以为是西城散布的谣言,尽管这么想,还是昼夜兼程,赶往南京。谁知刚出江西,无巧不巧,遇上了你的那位好友,陆渐陆公子…”

谷缜心子一跳,忙道:“那是什么时候?”施妙妙说道:“大约四天之前!”

“四天之前?”谷缜喜出望外,双手一拍,“大哥他还活着!”

“大哥?”施妙妙茫然不解。谷缜说道:“妙妙,陆渐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

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施妙妙听得心怀跌宕,叹息久之,说道:“那时我见到陆大哥他愁眉苦脸、无精打采,身边还站着一个瘦高个儿的青衣男子。起初我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叶尊主却变了脸色,盯着他目不转睛。青衣人笑了笑说道:‘我认得你,你叫叶梵、叶著的儿子吧?你老爹当年是条汉子,接我一招,尚能不死。只不过,那不死也不是什么好事,听看管的人说,他浑身筋脉爆裂,哀号了足足三天!’叶尊主听了这话,浑身发抖,过了一会儿才说:“万归藏,你还没死,很好很好!’我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叫道:‘叶尊主,你叫他什么?’叶尊主叹了口气,说道:‘妙妙,这就是万归藏,待会儿我跟他动手,你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谷缜拍手叹气:“好个叶老梵,我小看他了。不料生死关头,他竟有如此气魄!”

施妙妙泪如泉涌,语带呜咽:“叶尊主那时间,女明存了必死之心,只想挡住万归藏,好让我有机会逃生。可是那个当儿,我又怎么能苟且偷生呢?我捏着银鲤站在一边,打算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叶尊主猜到我的心思,叹了一口气,冲万归藏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知道打不过你,家父的仇却不能不报!’万归藏笑道:‘好说,好说,看叶著面,我让你三掌!’”

“叶尊主也不多话,上前拍出三掌,可是万归藏手不抬、足不动,任由三掌落在胸口,身子好似木妆,居然一动不动。叶尊主面无血色,正要向后跳开,万归藏忽地笑道:‘走什么,轮到我了!’他一挥手,叶尊主就不动了,我正觉奇怪,忽见叶尊主浑身一抖,七窍中喷出几股血箭,浑身的骨髓发出啪啦脆响。

“我吃了一惊,尽力发出‘千鳞’,不想万归藏撩起袍子,轻轻向上一兜,银鳞纷纷落到上面。他笑了笑,再一抖,鳞片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乍一看,他不过掸了一下衣衫,就破了我的‘千鳞’。这武功超乎人力,近于神仙鬼怪。我的心里慌乱极了,万归藏盯着我笑了笑,又说:“千鳞高手?你是施浩然的女儿吧?你老爹的逃命功夫高明,不知道你学到了几成?”又一扬手,我只觉一股怪力四面涌来,胸口一热,浑身的真气直冲脑门。

“我心想这一下必死无疑,不料一股劲力从旁涌来,只一下,就将周围的怪力冲开。我回头一看,正是陆大哥出拳相救,他将我拉到身后,说道:‘万归藏,你堂堂大丈夫,竟对一个女人下手?西城之主的脸皮都叫狗吃了吗?’万归藏笑着说:‘陆渐,你几次三番跟我作对,我一直没有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陆大哥说:‘只因我鬼迷心窍,助你脱了天劫,要是重来一次,我宁可自己死了。’万归藏笑道:‘万某一城之主,恩怨分明。我欠你一个人情,没还之前,不会杀你。至于这个小丫头,本是东岛余孽,我非杀不可!你再拦我,我可对你不客气!’”

施妙妙说到这儿,抽噎了两下才说:“陆大哥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万归藏,你说你欠我一个人情’对不对?,万归藏说:‘对啊!’陆大哥说:‘好,你放了施姑娘,你我恩怨两清,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欠我任何人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听得吃惊,万归藏也说:‘陆渐,你想明白了?’陆渐说:‘想明白了,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万归藏笑着说:‘好个一命换一命!’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人就到了我的身边,一指点中我的‘膻中’穴,我没了气力,倒在地上。只听陆大哥怒道:‘你怎么还动手?’万归藏说:‘‘我答应你不杀她,可没答应别的。我关她三五十年,等她老了朽了,再放她出来不迟!’

说到这儿,施妙妙打了一个冷噤,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陆大哥武功很髙,万归藏却可怕极了,他右手抓着我,只用左手和陆大哥交锋,陆大哥却占不到一丝便宜…”谷缜忽道:“妙妙你不知道,他一只手对付陆渐,比两只手更加厉害。”施妙妙怪道:“为什么?”谷缜道:“他将你抓在手里,陆渐投鼠忌器,不敢全力出手。高手相争,重在气势,陆渐心有忌惮,气势输了大半。”

施妙妙不忿道:“万归藏一代高手,怎的这样卑鄙?”谷缜叹道:“他行事但求取胜,至于如何取胜,从不放在心上。”

施妙妙面露愁容,注视海中星月。星光微微,闪烁不定,她心有所感,怔怔流下泪来。谷缜忍不住问:“大哥后来怎样了?”施妙妙抹去泪水,说道:“双方强弱悬殊,不过两个照面,陆大哥就倒在地上,委顿不起。万归藏扬起手掌,在他头顶上比划了两下,似乎有些迟疑,接下来叹了口气,放过陆大哥,抓着我转身就走。临走前,我看了一眼叶尊主,他倒在那儿,骨头全都断了,临死的时候,身子…身子还不及平时的一半大…”说到这儿,泣不成声。

“后来呢?”谷缜又问。

过了一会儿,施妙妙才拭泪说道:“万归藏带我走了一程,陆大哥又追了上来。万归藏笑着说:‘好小子,这么快就破了我的禁制?’陆大哥一言不发,我们走路,他也走路,我们坐下,他也坐下。

谷缜叹道:“大哥不死心,想救你出来呢!”施妙妙苦笑道:“只恨万归藏本领太高,敝?打不过他,谷缜微微—笑,心想;,现在打不过,将来可未必。”

施妙妙说:“这么走了大半日,迎面来了一个蒙面女子,骑着马,看到万归藏,下马拜道:‘主人派我来见老主人。’万归藏问:‘有什么消息?’女子说:‘主人着我禀告,她与仇先生、宁不空的属下仓先生率领数万人马,在安庆上流截住了粮船。义乌兵团团被围,指日可破,还请老主人放心!”

“万归藏笑着说:‘凤凰儿本事大长,不令老夫失望。’陆大哥听了这话,脸色大变,看了我一眼,似乎十分犹豫,跟着一转身,发足向南跑去。万归藏将我交给那个女子,说道:‘这是东岛施妙妙,谷缜的…的那个,你把她带回‘魔龙号’,告诉凤凰儿,我了断了一件事,就来与她会合。’说罢一纵身,向陆大哥离开的方向追去。我被蒙面女子送到了大船上面,他们两人后来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谷缜心知万归藏去追陆渐,叫他无法援救戚继光,此行两人势必全力以赴,陆渐凶多吉少。可是推算时日,直到艾伊丝兵败,万归藏也未现身,这么看起来、他不似没能制服陆渐,反而被陆渐拖住了手脚。

谷缜想到这儿,忧喜交集,不觉长长叹了口气。施妙妙忍不住问:“你叹什么气?”谷缜闷闷说道:“不知大哥怎么样了?”施妙妙说:“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照我看来,万归藏似乎不太愿意杀他!”谷缜想了想,皱眉道:“老头子一向杀伐决断,不是迷恋旧恩的人物,这一次他居然下不了手,所作所为,不似他的作风!”

施妙妙不快道:“谷缜,你这么说,难道指望他害死陆大哥?”谷缜摇头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只要猜到了万归藏的心思,将来遇上他,才知如何应付!”

“将来…”施妙妙掉头四顾,黯然道,“我们困在这里,还有什么将来?”

谷缜站起身来扫视岛屿,与其说是岛屿,不如说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处岛礁。方圆不过里许,一眼就可看遍,岛屿中心长了几丛杂草,此外尽是泥沙礁石。谷缜长年航海,深知如此小岛,逗留者无法存活,用光两日的给养,只有饥渴而死。除非天降好运,两日后有海船经过,可是那样的机会,实在万分渺茫。

“这个艾伊丝!”谷缜摇头苦笑,“压根儿没想让我们活命。”

“也没什么…”施妙妙拢起鬓#,从容一笑,“临死前能见到你,今生今世,我心愿已足,别无他求!”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至于那个艾伊丝么,我也是女人,明白女人的心思,她那么对你,无非是想让我对你生厌。可她再聪明、再厉害,却有些小瞧人,那样的情形下,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妙妙!”谷缜心热如火,大叫一声,发起狂来,双臂搂住少女,就地团团乱转。施妙妙起初羞赧,可一想到光阴短促、性命不久,一时也放开襟怀,搂住谷缜的脖子,发出一串银铃似的大笑。

两人癫狂一阵,双双躺倒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十指相扣,只觉生平之乐莫过于此。至于未来怎样,谁也不愿多想,恨不得就这么搂着抱着,直到地老天荒。

过了一会儿,谷缜査看施妙妙的经脉,但觉她的五脏经脉均被外来的异气抑止,异气面性质,也分五种。

谷缜猜不透万归藏的法子,想了想,传了施妙妙口诀,用对付“六虚毒”的法子逼了一次,可那五种异气全无动静。施妙妙见他眉间含愁,不由笑道:“你担心什么?反正也活不了几天,有没有内功,又有什么关系?”

谷缜见她豁达,也笑道:“说得是,到了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就算练成绝佾内功,也未必强过一只乌龟!”

施妙妙啐道:“你才是乌龟!”谷缜笑道:“好呀,反正我们是一路,我是龟公,你就是龟婆…”“不说好!°施妙妙羞红了脸,“什么龟公龟婆,别当我不知道,你去秦淮河干过坏事,人家说,那里的龟公全认识你…”

说着举手要打,却被谷缜伸手抓住,开口要骂,又被那无赖用嘴堵住。施妙妙口中咿咿呜呜,身子其软如绵,一团烈火从心底燃起,转眼之间将她吞没。

两个少年男女身处绝境,抛开一切尘俗礼法,放浪形骸,抵死缠绵,荒岛上春意盎然,尽是一派旖旎风光。

两人沉溺情爱,忘乎日月。两天功夫转眼过去,饮食很快耗尽,谷缜从情欲中清醒,起身眺望远处,海天茫茫,不见一片帆影,料想几日之间,也不会有船来了。

谷缜告知施妙妙,施妙妙想了想,轻.轻说道:“缜郎.古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能与你度过这两日,妙妙此生了无遗憾。与其渴死饿死,倒不如效仿先贤,沉沙海底,遗体付诸鱼龙,也好过来年有人经过,看见两具僵尸,丑怪不堪,可悲可笑。”

谷缜知她在乎容貌,不肯死后示丑于人,再说生路已绝,饥渴死去,不过白白增添痛苦。

想到这儿,轻叹道:“既然这样,趁着还有力气,我们投海而死,敛一对水鬼夫妻。”

两人心意交融,只言片语.就已洞明对方的心意,当下拖在一起,极尽温存缠绵。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双双起身,各自绑了一块大石,手牵手向海里走去。海水起伏,渐渐漫到口鼻,两人紧紧相拥,双双倒入海中。海水滩入口鼻,谷缜只觉一阵窒息。他水性不凡,此时身在水下,神志依旧清晰.只怕施妙妙临危恐惧,将她横抱起来,踏着沉沙向下走去。

施妙妙勾住他的脖子,身子微微颤抖,分明十分痛苦。谷缜也觉内息混乱,海水灌入肺部,好似烈火烧灼,海水重逾千斤.四面重重压来,他的神志渐渐迷糊.出于溺者本性,双手下意识抱得更紧。

生死关头,丹田突地一跳,一股内息如洪流涌出,闪电般灌注全身,挤压肚腹、肺部,将里面的海水生生逼了出来。谷缜吐出海水,神志为之一清,体内那股真气不但不因此衰减,反而更加强劲,起初在体内奔走,浑身上下无所不至,渐渐地脱出经脉、冲破血肉,从他周身的毛孔里喷薄而出,与海水相融.呼啦啦搅动起来。四周的海水如飞旋转,从下而上,由小而大,揽出了—个直通海面的漩涡,气流扑面而来,谷缜只觉口鼻清凉,突然之间又能呼吸。

这情形古怪极了,饶是谷缜聪明多智,一时也觉茫然失措,可他一旦呼吸,那股真气如火添油,更加凶猛。四周的海水越转越急,生出—股浮力,将二人冉冉托起,送出海面,再叫海浪一卷,竟又回到岸边。

一旦出水,真气立马消失,谷缜周身空虚,手脚乏力,好容易挣扎起来.一看施妙妙,少女脸色煞白,手足冰冷,分明已经没了生气。谷缜不由得痛悔交集,二人一同求死,但他欲死不能,施妙妙却已魂归幽冥,这长空折翼之痛,叫人情何以堪。

谷缜欲哭无泪,可他长于应变,心头稍稍一乱,忽又冷静下来,一时断了死念,抱起施妙妙,横放在一块大石上面,运气于掌,推拿她的胸腹。不一会儿,海水流出口鼻,施妙妙忽地剧烈咳嗽,呛出了一大滩海水。

谷缜长松了一口气,将心上人搂入怀里,再也不愿放开,想起方才的沉水之举,不但蠢笨,更无志气。料想这几日沉浸于温柔乡里,沾染了傻鱼儿的傻气,做事浑浑噩噩,全没了当初置身绝狱、百折不屈的心志。想当时,但有一丝希望,他也决不放弃,难道说,时移事改,人也变了么?

施妙妙苏醒过来,盯着谷缜,好半晌才还醒过来,虚弱道:“我们没死么?”

谷缜苦笑一下,说道:“我无心中练成一门奇怪武功,平时无所作为,只会跟我大闹别扭,可是一到了危急之时,就会挺身救主。方才你我蹈海求死,生死关头,惊动了这门武功,我体内的真气硬生生排开海水,把我们托回海面!”

施妙妙半信半疑,说道:“缜郎,你又哄我,天底下会有这样的武功?”谷缜笑道:“千真万确!”施妙妙问:“这功夫叫什么名字?”

谷缜收起笑容,一字字说道:“周流六虚功!”施妙妙应声一震,冲口而出:“周流六虚功?你怎么会学成这个?”

谷缜将陆渐如何传来“六虚毒”,自己生死边缘,如何从商道妙悟神通,参透“谐之道”,调和八劲,化毒为宝,后来又如何与奸商恶战,悟出“周流八劲”遇险而出的道理一一道来。谷缜说完,叹气道:“妙妙,不能驯服‘周流八劲’,我想死也不成呢!”

施妙妙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可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求死的念头也淡薄了许多。她内力受制,可自幼习武,武学上的见识胜过谷缜,沉思一下,说道:“我小时候听爹爹说过,‘周流六虚功’周流六虚,法用万物,能化腐朽为神奇,变不可能为可能,好比凭空取水,弹指出火,土中生木,破山裂石,凌风凭虚,畅行七海。如果真如爹爹所说,这天地大海都能为你所用,也许…也许可以找出一条生路!”说到这儿,她微微激动起来,秀眼盯着谷缜,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希冀。

谷缜一拍额头,连叫“糊涂”,大声说:“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不错,我怎么忘了这个?”说到这儿,又生沮丧,心想:“可惜,我如今只有遭遇危险才能送出八劲,待练到法用万物的境界,我俩已经渴死饿死了!”

他心中焦虑,但见施妙妙眼中期盼,不忍叫她失望,绝口不提忧虑,只是托腮苦思。

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主意,方才溺水之时,激发出“周流水劲”,如果再来一次,一定还能生出那股潜力。

想到这儿,他对施妙妙说道:“我下海一趟,你在岸上等我,无论发生何事,全都不要惊慌!”说完跳入海中,任由海水灌入肺中,直到气息将尽,神志模糊,果如先前所料,体内真气涌出,再次临危救主。这一次,谷缜特意留心,用“望气术”内视气机变化,发现涌出的乃是“周流水劲”,可是涌出的一瞬的快得出奇,谷缜还没看清,水劲就已脱离八劲,自行涌出。

谷缜不得已,只好浮上水面。施妙妙在岸边守侯多时,早已心急如焚.满脸是泪,看见谷缜,喜极而泣。谷缜一到岸上,仿佛离了水的鱼儿,浑身瘫软,疲乏欲死,躺在施妙妙怀里,许久也缓不过起来。

时机紧迫,谷缜不敢耽搁太久,稍事恢复,再次跳入海中,于生死关头体味真气变化。这么反复再三,到了第四次入海,脑海中灵光一闪,似乎有所领悟,可是到了岸上,那点灵光忽又熄灭,心中像隔了一层窗纸,说什么也无法突破。

渐渐天色向晚,谷缜苦苦思索,浑然忘我,施妙妙坐在—边,百无聊赖,只是发呆。久而久之,二人饥肠辘辘,口舌干涩,尽管汪洋一片,可是海水无法饮用,强行喝下,只会脱水而死。

突然间,远处传来鸥鸟鸣叫,施妙妙抬眼望去,心头一动:“如果我内力未失,‘千鳞’尚在,也许能打两只鸟儿来吃!”想到这儿灵机一动.回头看去,地上散落了些许干粮碎屑,她起身搜集,捧在手心,冲着天上的海鸥咕咕鸣叫。

鸟儿并不怕人,应声落在少女手心,埋头啄食干粮。这时间,施妙妙只要手掌一收,就能将它捉住。可是不知怎的,望着鸟儿眼眸,施妙妙只觉无法下手,眼睁睁看它吃光干粮,拍翅飞走,心中不胜懊恼,暗恨自己无能,如此生死关头,居然杀不了一只鸟儿。想到这儿,

她抬头望天,鸥岛来去,自由自在,自己却困在孤岛,生死难料,她咕咕又叫两声,可是手无干粮,鸟儿再不理会,施妙妙怅然若失,叹气道:“没良心的小东西,吃饱了,就不理人了!”

“你说什么?”谷缜忽地掉头问道。

施妙妙苦笑道:“我说那鸟儿,吃饱了,就不理人了!”

谷缜腾地跳起,双手一拍,纵身大笑。妙妙奇怪道:“缜郎,你笑什么?”

谷缜笑道:“不错,吃饱了,就不理人了!”施妙妙瞪着他道:“你说鸟儿?”

“不!“谷缜摇了摇头,“我说‘周流八劲’!”

施妙妙心中茫然,谷缜又笑了笑,说道:“‘周流六虚功’与世间任何内功不同,没有出手以前,‘周流八劲’损强补弱,不假外求,好比吃饱的鸟儿,随你怎么叫它,它也不会理你。若以思禽先生的说法,这一种情形应该叫做‘谐之道’,倘若八劲相谐,自在有灵,这一门武功根本不会伤人!”

施妙妙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周流六虚功’根本就是不会害人的武功?可是为什么万归藏用它杀了那么多人?”

谷缜道:“我爹曾说过,‘周流六虚功’交锋以前,只是混沌一团,一旦受了对手的气机牵引,立马形成反击,而且遇强愈强,对手气机越强,它的反击也越厉害。老爹与万归藏四次交锋,天下除了万归藏,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门武功的奥妙。从他的话里可以推断,‘周流六虚功’往往后发制人,因为外力激发,才会显见威力!”

“这是什么缘故?”施妙妙思索不透。

谷缜笑容收敛,徐徐说道:“只因为,对手的外力破坏了‘谐之道’,‘周流八劲’落入了‘不谐之道’,好比饥饿不堪的鸟兽,为了得到饱足,必然凶猛杀戮。所以说,谐,只是修炼‘周流六虚功’的要旨;不谐,才是施展‘周流六虚功’的法门!”

施妙妙不胜疑惑,皱眉说:“可是你说过,‘周流八劲’一旦不谐,就会化为‘六虚毒’,祸乱不浅,夺人性命!”

谷缜点头道:“如果不懂‘谐之道’,‘周流八劲’一旦失控,必然危害自身,但如果明白此道,即使一时乱走,也能收拾回来‘周流六虚功’成力无穷.全因为在这‘谐’与‘不谐’之间反复转换,功力越深,转换越快。”

施妙妙心跳加快,轻声说:“可是…可是万一转换失败,岂不自取灭亡?”

“这话不错!”谷缜点了点头,“每用一次‘周流六虚功’,都有极大的风险。运用这门武功,不但要心细如发,把握一瞬之机;还得看破生死,孤注一掷,每次出手,均将生于置之度外。以往我逼出八劲,总在至险至危之间,外力加身,体内的真气落入‘不谐’,故而发之于外,伤敌保身。那真气的本意不是救我,而是为了重归于‘谐’,可是无形之中,却又救了我的性命!”

“缜郎!”施妙妙忍不住说道,“这门武功,还是少用的好!”

谷缜沉默一下,叹道:“以前我老是以为,‘周流六虚功’不传后世,全是因为思禽先生挟技自珍,害怕后人胜过自己。如今我才明白,先生不传此功,不是私心作祟,而是难得的慈悲。‘周流六虚功’伤人自伤,有干天和.相传思禽先生一生之中,这门武功也只用过两次,一是技压东岛,二是逃出南京,这两次均是万不得已。

“万归藏练成以后,滥用神通,大施杀戮,但他每用一次,都要把‘谐之道’转为‘不谐之道’,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一多,武功中的‘不谐’随之增多,心魔也就越来越甚。直到某一时候,‘不谐之道’压过了‘谐之道’,‘周流八劲’再也无法圆融如一,终于天劫来袭,死得惨不可言。好在他智量过人,悬崖勒马,诈死隐居,二十年不用武功,方才逃脱一劫。可是之前的心魔依然存积,若非陆渐相助,终他一生,也无法出世!”

施妙妙听了,轻轻摇头叹气,心中不肚感慨。谷缜身具八劲,只欠顿悟,一旦明白道理,先将八劲打散,使其纷乱不谐,自然放出体外,再用“谐之道”收束,反复运用多次,渐渐把握住了转换两者的一线之机。

“周流六虚功”一成,谷缜上击飞鸟,下捉鱼鳖,荒岛周围的生灵倒足了大霉。他入水不沉,胜似鱼龙,大至猛鼗巨鱼,小至虾蟹贝类,无一逃得出他的手心。海鸟掠空飞过,被天、风二劲一卷,无不手到擒米。他用火劲炙烤鱼鸟海藻,用水劲从鱼虾中提取清水,从此饮食无忧,再无生存之虑。为防风雨海浪,又用石劲裂开礁石,造了一间石室,石床石凳样不缺,床上铺满了鲨皮海藻,夜间合上石门,男欢女爱,一室皆春。

闲暇之余,谷缜探究施妙妙所受的禁制。自从妙悟神通,他对“周流八劲”体会更深,仔细探查,发现少女肝经中的异气正是周流天劲,肺经中的异气是周流火劲,肾经中的异气为土劲,心经中的异气是水劲,脾经中的异气是电劲,五脏之中,肝属木、肺属金、肾属水、心属火、脾属土,而八卦之中,天、泽属金,地、山属土,雷、风属木,加上水、火二卦,五道异气结成一个反五行,一一克制施妙妙的五脏。五脏被克,精气受阻,内功自然无法可施。

探明原由,谷缜用火劲克制天劲,水劲克制火劲,电劲克制土劲,土劲克制水劲,天劲克制电劲,施妙妙只觉忽热忽冷,忽沉忽麻,一忽而的工夫,经脉滞涩尽消,真气又能流转。

施妙妙恢复武功,不胜喜悦,跟着又生出心事,怅然说道:“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万归藏此次复出,不灭东岛决不甘休。我武功低微,也是东岛一员,可恨留在此问,不能与东岛偕亡!”

谷缜沉默不语,想到陆渐与万归藏生死相搏,自己逍遥世外,实在愧对兄长。如今谷神通亡故,赢万城、叶梵先后丧命,东岛人物凋零,难挡西城轻轻一击。自己悟出了“周流六虚功”,加上“天子望气术”,倘若假以岁月,或许能与万归藏一决高下。可是九九之期转眼即至,如今赶回东岛,不过送死而已。

施妙妙心忧东岛,郁郁寡欢。谷缜不忍拂她之意,于是驭水乘风,远出荒岛,寻遍附近海域。可惜烟波茫茫,一无所见,每次出岛,无不败兴而归。

计算时日,九九之期越来越近。这一日,谷缜离岛数十里,发现了一座更大的荒岛,岛上古木成林,郁郁苍苍,尽管无人居住,可是鸟雀甚多,椰果鲜美。谷缜心中喜悦,折断树木,结成木筏横渡大海,将施妙妙接来岛上。两人齐心协力,折断更多树木,扎成巨大木筏,又采集果实、烤制鱼鸟,用木桶装满清水,随后估算方位,驾着木筏向东岛驶去。

第四十五章 天海之道

陆渐听说戚继光困在安庆,心急如焚,打算前往相助。可是走不多远,万归藏就赶了上来。两人刚一交手,陆渐又落下风,他无心恋战,掉头就逃。谷神通死后,放眼天下,万归蔵忌惮的人不过陆渐一个。他知道这小子为人倔强,一旦逃出生天,势必前往安庆,扰乱自己的大局。

万归藏紧追不舍,两人多次交锋,陆渐顶多支撑三招,立刻显露败象。万归藏本意制服陆渐,废掉他的手脚,震断他的经脉,叫他无处可去,自生自灭。谁知陆渐突然开窍,不再死缠硬打,一落下风,立马逃走。他的“大金刚神力”之强,尤胜鱼和尚极盛之时,攀山若飞,入水像鱼,取胜颇有不足,逃脱绰绰有余。万归藏几度将他逼入绝境,陆渐总能绝处逢生,将他摆脱。

这么一追一逃,两人遭遇了不下百次,交手却不过十招。陆渐一心逃命,专挑奇峰绝壑行走,借地利摆脱对手。两人从江西南下,绕经梅岭,从粤北进入闽中,在武夷山中捉了几天迷蔵,又经闽中东行,在海边绕了一大圈,又向北方奔去。

万归藏不胜其烦,仿佛落入了当年追杀谷神通的困境,当时因为别的事情,没有追杀到底,结果谷神通养成气候,几乎无法收拾。更何况,比起那时的谷神通,陆渐年纪更轻、武功更强,一旦放过此人,必成心腹大患。有鉴于此,万归藏心无旁骛,全力追击陆渐,以至于拦截粮船之事,一时之间也无法理会。

身为逃跑一方,陆渐的日子更加难过,他食不果腹,睡不安寝,无论如何逃避,一个吋辰之内,万归藏必然赶到。有时饿了,就采些黄精松子、山菌野果,边走边吃;渴了,就喝两口泉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觉,只能靠着大树打盹。有时万归藏逼得太紧,数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陆渐生平历经苦难,逃亡虽苦,比起“黑天劫”却仍有不如。有时候太过困倦,便用“唯我独尊之相”振奋精神,用“极乐童子之相”激发生机,以“明月清风之相”舒缓惊惧,以“九渊九审之相”窥敌踪迹,以“万法空寂之相”隐蔽生机,万不得已,则以“大愚大拙之相”奋起反击。

大半个月下来,陆渐衣不蔽体,人也黑瘦了许多,一身筋骨却更加坚固,精神不但没有衰减,反而更加旺盛。因为时时面对强敌,村气消磨殆尽,英气辉耀于外,目光有如虎豹鹰隼,动如风,静如山,骎骎然已有大高手的风范。

不久进入浙江,这一日,陆渐遁入一座渔村,用“万法空寂之相”隐蔽身形。万归龇明知他就在左近,可是这一本相太过神妙,以他之能,一时也无法感知。他久寻不获,焦躁起来,眼看海边有一个孩童拾拣贝壳,当即上前,捉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厉声叫道:“陆小子,滚出来,要不然,我叫这小娃儿粉身碎骨!”

孩童吓得哇哇大哭,万归蔵冷哼一声,作势要掷,忽见陆渐从一块礁石后转了出来,扬声叫道:“万归藏,你还要不要脸,堂堂一代宗师,竟拿小孩儿做人质?”

这一计万归藏早已想到,也知道一旦用出,陆渐必会现身。但他自顾身份,一直不愿使出,可是追到今日,耐心消磨殆尽,急于做个了断,所以不惜使出卑劣手段,将陆渐逼了出来。

万归藏性子果决,淡泊毁誉,听了陆渐讥讽,也不放在心上。他点了孩童穴道,抛在一边笑道:“小子,今天你若逃了,我就要了这小娃儿的命!”

陆渐心知万归藏说到做到,又见小孩哭哭啼啼,只得打消逃走的念头,上前一步,挺身说道:“好,今日做个了断!”

他话音未落,“唯我独尊之相”自然流露,一股浩气奔腾而出,地上的小孩儿感觉有异,呆呆望着陆渐,一时忘了哭泣,只是浑身发抖。

这一本相威力绝大,以万归藏之能,也不敢放任陆渐蓄足气势。他迎着扑面劲气,将身一抖,“周流八劲”充塞天地,转眼之间,压住了陆渐的势头。万归藏沉喝一声,向前跨出一步,陆渐下意识退了一步,眼前青影晃动,万归藏的人已到了半空,他凌空下击,手掌平平推出,劲力如山如墙。陆渐四面八方均被封死,除了硬接一掌,当真无路可去。拳劲掌力接实,陆渐只觉血往上冲,五内如焚,一股酸麻掠过全身,周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多日来,两人屡次交锋,陆渐心里明白,“周流六虚功”遇强越强,与之斗强斗狠,正投万归藏心意,如今他气势蓄足,后招无穷,即使勉强挡住这一击,也决难防住后面铺天盖地似的攻势。唯一的出路,就是泄去他的气势,万归藏气势一弱,便有可趁之机。

“万法空寂!“陆渐双掌合十,收起浑身气机,瞬间身虚如竹,俨然失去形体。万归藏的神意掠空而过,半点儿无处着落,这一下,好比大力士一拳打空,他的气势稍稍一弱,陆渐趁势向后一滑,脱出“周流六虚功”的笼罩,稍稍立定,一拳送出。

“大愚大拙!”一股劲气好似铜墙铁壁,向万归藏迎面压去。两股劲气推挤、纠缠,发出低沉闷响,好似天尽头响起的雷声。一刹那,陆渐连出六拳,一拳胜似一拳,拳劲连环相叠,势如推波助澜,换了世间任何高手,都得避让锋芒。谁知万归藏身处半空,青影连闪,如鱼得水,一溜烟绕过重重拳劲,忽然到了陆渐的头顶上方。

陆渐吃了一惊,几乎乱了心境,但觉一股大力当头压下,周身百骸欲散,血液涌向口鼻。万归藏居高临下,占据天时地利,陆渐与之硬抗,势必招招被动,直到败落为止。于是转身挥袖,使出“明月流风之相”,劲气环身游走,化为一个漩涡,将万归藏的劲力导入地下。

只见沙粒飞溅,泥土翻转,眨眼之间,陆渐脚下多了一个巨大的沙坑,可是“周流八劲”一浪强过一浪,仍是止不住地碾压过来。万归藏形如大鸟,飞腾踊跃,忽左忽右,不断寻觅他的破绽。陆渐起初还能带动“周流八劲”,到了后来,反被万归蔵的劲力带动,整个人身如陀螺,飞旋如狂,使尽解数也停不下来。

这时若不反击,当真必败无疑,陆渐转身之际,化为“九渊九审之相”,心境空明,映照出四方虚实,电光石火之间,把握住迎面劲气中的一处破绽,想也不想,一拳送出。“笃!”两人拳掌相接,“周流八劲”透体而入,陆渐眼前金星乱冒,浑身的血液冲向头顶。可他不敢后退,万归藏气势惊人,稍一退让,立成破竹之势,根本不可抵挡。于是强忍难受,使出“极乐童子之相”迎头反击,双拳如电光幻影,每一拳都落在“周流六虚功”的薄弱处。出到第六拳,“周流八劲”隐隐动摇,万归蔵一个跟斗向后翻出,双脚还没着地,忽又飘然向前,贴地掠向陆渐。

劲气扑面,陆渐双眼迷离,全凭“九渊九审之相”感知敌方走势,避实就虚,向后飞退,退却中使出“万法空寂之相”,不住宣泄万归蔵的气势。谁知这一次“周流八劲”不弱反强,势如野马狂奔,气势与时俱增,陆渐退到十丈,来劲强了数倍,好似刀剑狂舞,破空而来,将他护体真气冲得七零八落。陆渐的喉头微微发甜,陡然站定身形,大喝一声,转为“唯我独尊之相”,刹那间,气势提升到了极点。

空中“哧哧”轻响,“大金刚神力”撞上了“周流八劲”,两般劲力激荡交锋,陆渐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只觉送出的内力越多,涌来的劲力越强。若说“周流八劲”足火,“大金刚神力”就是风,火借风势,一发不可收拾;若说“周流八劲”是一条狂龙,那么“大金刚神力”就是它的口中之食,这条狂龙不住呑噬陆渐的劲力,无论他送出多少,统统化为乌有。

光阴流逝如飞,陆渐渐感乏力,他的丹田空空荡荡,几乎提不起一丝力气。突然间,他双腿一软,倒退三步,两脚插入海里,眼前一阵昏黑,可是“周流六虚功”不弱反强,铺天盖地般冲来。陆渐只觉胸口一热,鲜血夺口而出,不由得向后一仰,扑通跌进海里,苦涩的海水灌入口鼻,跟着两眼一黑,陡然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渐悠悠醒转,身子似要散架,五脏六腑挤成一团,身下又冷又湿,伸手一摸,全是沙粒。他禁不住睁眼望去,只见天色将暮,夕照如金,万归藏站在落日光中,目光凝注自己。

“小子,服了么?”万归藏忽地开口,眉宇间透出一丝讥嘲。陆渐张了张嘴,口中尽是血腥之气,他哑声说道:“万归藏,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说废话?”

万归藏冷哼一声,说道:“我要杀你,何必等到现在?”陆渐道:“那你什么意思?“万归藏沉默不语。他一生行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可是面对这个少年,始终无法狠下毒手。每到紧要关头,他的心底总有一股念头,努力抗拒他的杀意。万归藏苦苦猜想,也猜不出其中的原由,到后来,只好猜想鱼和尚、谷神通先后弃世,自己苦无对手,寂寞无聊,陆渐难得劲敌,与之缠斗,大可消愁解闷。这念头似乎有理,可是转念一想,万归藏又觉不对,他生平重实效、轻虚名,极少沉溺某事,武学如商进,于他而言只是工具,尽管修炼甚勤,可是从不痴迷。换在二十年前,他只会把陆渐视为对手,置之死地而后快,决不会玩敌自娱,为来日树下一个强敌。

万归藏犹豫不决,脸色忽明忽暗,沉默良久,轻轻叹道:“陆渐,只要你答应从今以后不再与我为敌,我不但饶你不死,还给你敌国之富,世间荣华富贵,随你予取予求。“陆渐冷笑不答。万归藏注视他时许,忽又笑笑,说道:“陆渐,今日一战,你接了我几招?”

陆渐当时浑然忘我,压根儿没有计数,听了这话,张口结舌。万归蔵看他一眼,冷冷道:“你一共接了六招,当年的鱼和尚也望尘莫及。陆渐,你年方弱冠,有此造诣,放眼古今,也是罕见罕闻,又何苦为了几个饥民,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