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为什么?”

曹立德斟酌两秒问她:“你认识谭社会吗?”

她霎时很意外,又很莫名,没有立即回答。

曹立德看她那反应便明白了,接着说:“他是这个项目的投资人,点名了不能让你参加。另外…我们签了长约,近几年内他会多方投资实验室的工作,但是…都不能有你的署名。”又说,“非功利性研究拉赞助不容易,尤其新育苗这个项目,官方培育重点不在此,也不大愿意出多少钱,有人愿意出面我不可能拒绝。”顿了顿问她,“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他了?”

她没有说话,震惊之余感到太不可思议,谭社会竟对她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曹立德似不忍,补充一句:“或许我能想想办法找别的老师带带你。”

竟然有人要她不得安宁,换哪个老师结果都一样。

这个事实,她顷刻间就懂得。

也是那时,她才恍然间明白,世上的人和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视道德品行、教书育人为第一己任的曹立德,也会为了项目不息湮灭手无寸铁的学生。

56

阳光照在两人身上, 项林珠后背冒出一层汗水。

曹立德说完事情后就走了, 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别的方面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帮忙。”

项林珠看着他没说话, 事到如今地步,还能说出什么话。

等曹立德走远,赵国民和王飞雀跃地围过来, 她只看见他们张嘴说着什么, 却半晌都听不实在二人说了什么。

后来听清育苗俩字儿后才道了句:“育苗的项目资金大概已经到位了,你们都有份。”

二人顿时更加高兴。

赵国民提议:“晚上吃火锅吧,我请客。”

王飞附议。

项林珠摇了摇头:“我还有事, 先走了。”

她一个人去楼下走着,没有目的,也不嫌热。

谭社会这么做的目的搁谁谁也能明白,他可真是心狠手辣, 捏人命脉,只出一招就让项林珠奄奄一息。

付出再多,没有署名的科研和论文对她来说就是一堆废纸, 那是别人的成果,全部给她都没有半毛钱价值。他们这专业就业范围太窄, 本就以搞科研为主,若是整个研究生学涯没有一星半点儿成果, 只凭毕业证根本进不了专业机构。

她思索半晌,掏出手机打给谭社会,可电话里一直都是忙音转接, 霎时心中沉甸甸似揣了团乌云,不上不下压得人喘不匀气。

那天恰逢周三,谭稷明飞车赶来看她。

他到时约莫四五点的光景,项林珠已沿着广场路过操场,跟小湖边遛了大半天。

他把车停在路边,朝她按了声喇叭,她这才在斜阳下眯了眯眼睛,朝他走过去。

一上车谭稷明就皱眉。

“咱虽然皮肤白,但也不是这么个晒法,前阵儿搁海上回来已经黑了一大圈,你还嫌不够呢,非要弄成非洲小妞还怎么着?”

她抬起两只胳膊瞧了瞧:“没有那么黑吧。”又说,“黑点儿也不错,健康。”

“什么健康,没病没痛就是健康,今儿起给爷养回来啊,再往黑了晒爷可不要你了。”

她垂着手臂没说话。

他腾出一只手捏她下巴:“怎么,开个玩笑还当真了?”

她躲开他的手:“你怎么老在开车时乱动。”

“谁叫你不理我。”

“…”

下车时二人手牵手进去小饭馆吃饭,可等菜上齐了,却谁也不先动筷子。

谭稷明因为公司的事儿闹心,没什么胃口,夹了菜放项林珠碗里。

“怎么不吃?”

“不太饿。”

“少吃点儿。”

她也问:“你怎么不吃?”

“我也不太饿。”他后靠着椅子,淡淡道,“符钱还没找着,公司一堆烂摊子。”

她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菜,劝他:“那也得吃饭啊,少吃点吧。”

他应着她,象征性地少吃了点儿,就那么陪她坐着。

草草吃过饭后,二人牵着手在校园里散步。

月明星稀,路灯照着绿树红花,越显环境优雅宁静。

谭稷明捏着她的手指在手心里搓了搓。

“今儿怎么没精打采的,有心事?”

她顿了顿,在路灯下停住脚,抬眼看着他:“你爸出手了,他掌控我们实验室的项目资金,明确要求这几年所有项目都不能有我的名字。”

谭稷明愣了愣,随即露了个不在乎的笑:“这是什么路数,你别中招啊。”

“导师已经找我谈过话了。”她说,“就在今天下午。”

他随即收了笑容,皱了皱眉,捏着她的手说:“这事儿先缓缓,等处理完公司的事儿我再找他谈。”又说,“名字没有就没有罢,你要是不乐意白干活就先学别的,或者过了这段儿再接着学,他再有能力也不可能各个专业都去赞助。”

她松软着手任他握,半垂着眼睛说:“我没想过学别的,也不可能过一阵再接着学,这又不是别的事,一放下就很难有机会再继续。”

她若是愿意换专业,早在落榜那会儿就已经听了谭稷明的话服从调剂,且依谭稷明的性格,等她真放下了,再有学习的机会可就难上加难了,这一点她心中十分清楚。

他不太在乎道:“不如趁机别学了,反正我能养活你,和我爸没什么关系。时间一长有了孩子他不同意也得同意,迟早的事儿。”

这话和项林珠预想的相差无几。

她默了默道:“我学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进入这个行业,我不会放弃。”

谭稷明有些上火:“他不了解你,对你有想法很正常,但只要我们一条心,甭管他搞什么名堂都不可能拆散我们,他整这一出不就是拦着你不让学习么,不学就不学有什么要紧,那什么科研署名的有那么重要?”

她声音不大却很肯定:“对我来说挺重要。”

他没有立时吭声,压了压怒火道:“那你什么意思,让我为了这事儿和他吵一架对着干?”

“不是,我是想这事情你迟早会知道,我不想瞒着。”顿了顿,又补充,“我搞好学习和工作也是为了我们的事,这样你们家也不至于小看我。”

“谁小看你,多心了不是。别犯轴啊,这事儿听我的,缓一缓再说。”

她不说话也不动,脸色郁郁的僵持着。

谭稷明便绷不住了:“我就不明白了,你三番两次为这事儿和我闹,到底图了什么?”

她依旧不为所动。

他火气完全上来:“你要继续就自己想办法,别指望我给你解决。”

她说:“我就是把这件事和你说清楚,本来也没想通过你解决。”

“你什么意思?”他皱眉看着她,“现在这情况和以前不一样,有人一心想拆散我们,你倒好,为了一破研究死活跟我对着干,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一实验室是么?”

“你根本不理解我,这个专业是我从小的梦想…”

“我不理解你?”

他几乎暴跳如雷,觉得自己被冤枉。

“我不理解你我他妈早在你落榜那会儿就撂挑子不管你了,让你换专业你不乐意,非要学那什么海洋生物,学就学罢,还得工作,我说给你安排你不领情,非得跟沿海待着,我也由了你。你每次跟图书馆实验室一待就是三四个钟头,我他妈跟一白痴似的杵楼底下没完没了的等着我说什么了?你为搞你那研究,一声不吭消失一个月,我跟一傻帽儿一样提心吊胆一个月我怨过你吗?”

他气到面颊发红,额上青筋暴露。

“我处处为你着想,到头来你还说我不理解你,你倒是理解我,理解到出了岔子站我对面儿跟我对着干!”

她在树下抿着唇,半晌没动静。

谭稷明盯着她,霎时充满怒火的眼睛涌上渗人的寒意。

“我算是明白了,跟你这儿掏心掏肺半点儿用没有,我他妈对你就差没把心掏出来,你却只惦记你那什么学习研究,这么喜欢就跟它们过去吧。”

说完他就走了,坐进驾驶室开走汽车,毫不犹豫。

他气坏了,怒气从丹田涌至脑门,整个胸腔都快支撑不住。

换以前也就罢了,他大人不记小人过,男人不和女人计较,大小事儿不高兴归不高兴,到底还是会让着她。可今天这事儿他才感觉到,人压根儿不像他爱她那么多,他为这段爱情豁出命都没觉得有什么,她倒好,学习上受点儿波折就打退堂鼓。

像何晓穗之前说过的那样,以她的出身背景,想倚靠学习自食其力的确是值得让人理解的事儿,他也一直在改变着自己去适应她。可这节骨眼儿上,给他俩使绊子的人又是谭社会,他总不能拿起棒子揍人一顿完事儿,让她稍微缓一缓都不愿意,枉他拿出颗热心贴她一张冷脸,真是白付出了这么多,能不气么。

项林珠也委屈,本来她好端端的上着学、过着自己的日子,碍着他谭稷明什么事儿了,是他非要死乞白赖贴上来,从他贴上来就没什么好事儿,害她上个学处处受挫。

她多么简单一愿望,就是想好好念个书,出来找份对口的工作。先前的程书颖,现在的谭社会,不都是因为他才给她不痛快么,他不念及这些,反倒一股脑怪她只想着学习不想着他。

如果不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她早就顺风顺水在学业上干得热火朝天,哪会有这些变故。

因此,她也生气。

她气鼓鼓的跟树下站了一会儿,冷着一张脸回了宿舍。

那晚,饭是吃过了,她却不大能看得进去书,半个小时才翻了三页纸,更多时间都用在生气和发呆上了。

后来实在坐不下去,她便跑去卫生间洗澡,等热水淋在脸上时,脑子里总是浮现谭稷明的脸。

怎么办呢,她想。曹立德那意思,事情根本不可能有转机,不如复读一年,考去别的学校或者机构,可谁能保证那时的谭社会会不会又出手干预。

她心累极了,竟有些怀念从前没有人爱的日子,那般心无杂念地打工上学,再苦也不觉得累。

这夜,项林珠因着心事重重睡得不太好。

隔天上午,她神色不佳去教室听课,却还没走进教学楼,就在路口的拐角处,又碰上了从车里出来的谭社会。

作者有话要说:应榜单字数要求

今天明天双更,第二更都为下午三点

后天停更,之后恢复正常

57

谭社会穿着半袖衬衫和西装裤, 略显苍老的面孔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上车吧, 说几句话就走。”

他打开车门,很绅士地邀请她。

项林珠也正好想和他谈谈, 于是没有犹豫地钻进车里。

开了空调的车厢内温度适宜,谭社会的西装裤垂坠平展,皮鞋锃亮简洁, 这番拾掇像他为人一样利落。

他伸出干瘦的手递给她一份资料。

“这所学校的海洋生物专业在全球数一数二, 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等过去之后再准备升学考试的事情, 以你的学习能力,我相信没有太大问题。”

他面色平静沉稳,继续道:“不用担心学费的事,有能力深造的学生, 我很乐意继续资助。”

项林珠静静看着那份资料的蓝色大海封皮,又抬眼看着谭社会。

“条件是和谭稷明分手吗?”

谭社会说:“分不分手我不管你们,但你出去读书的这几年不能和他联系, 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或者你们一起商量对策,反正你再在这里待下去是不可能有收获。”

顿了顿, 接着说:“凭他个人的能力,送你出国读个书绰绰有余,不过, 他愿不愿意这么做是另外一回事。他既然足够喜欢你,肯定不会介意你能不能上学、有没有工作,这小子别的不夸,的确是个会挣钱的,他养活你不成问题,但你愿不愿意放弃一切待在他身边也得另当别论,你说是吗?”

知子莫若父,这谭社会虽天南海北到处飞,对自己的儿子却还是十分了解。

自上回约谈项林珠,观察到她弃谭稷明的电话于不顾,反而生怕错过导师的吩咐,他就已摸清这姑娘的弱点。谭社会是多么擅于抓重点的人,仅第二次见面就把他们俩人的核心问题摊开来谈。

项林珠倚着真皮沙发听他说完,只觉寒意浸人。

半晌才张开干涸的唇问到:“你不相信我对谭稷明没有目的,是因为我的家庭条件还是因为我舅妈?”

“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没有什么目的,但我们之间只能是资助和被资助的关系。”

话及至此,她才终于明白谭社会先前说怀疑她有目的只是搪塞,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考虑过她有没有目的、有什么目的,他只是纯粹因为既定印象不愿接纳她罢了。

她清丽的眼眸眨了眨,像静潭上蜻蜓扇动的翅膀。

谭社会面色平静把资料塞到她手里。

她抗拒着不收。

谭社会坚持塞给她:“你再琢磨琢磨,如果真不需要,再撕了它也不迟。”又说,“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姑娘,到底什么最适合你,你自己再掂量掂量。”

他敲了敲那份资料的封皮:“要是有机会去这里读书,可别忘了我先前的约定。”说完又看了看表,“我得去机场了,你也忙你的去吧。”

他说完就走了,项林珠站在太阳下看着他离开,手里攥着那份资料,像握了把利刀。

彩印封皮被她攥出指甲印,紧巴巴的皱在一块儿,她看也没看一眼,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那天上午,项林珠有史以来头一回旷课,扔掉谭社会给的那份资料后,她返回宿舍拿出毕业证和几份资料证明,匆匆出了校门。

她首站去的是海洋环境监测站,那办公室主任摸不清她的来路,客客气气邀她坐在红木办公桌的对面。

她规矩坐下,一边递了资料一边自我介绍。

那人听她说着话,眼睛被纸上的名目吸引,赞了句:“成绩挺好啊。”霎时便明白她的来意,接着道,“我们这里的本科岗只招计算机或中文相关专业的毕业生,主要负责监测和办公室管理这一部分,其他岗位必须是全日制硕士或者博士学历。而且你来的地方不对,你得先报岗位,参加局里的统一考试,笔试面试都过了才有机会进来。”

她问:“什么时候考试?”

“每年开春吧,具体时间官网有通知。今年是不可能了,等明年吧。”那人说,“可你条件不够啊,专业不对口,对口的专业学历又不够。”

她又说:“我正在读研。”

“那你好好读啊,找什么工作。你毕业再来吧,带着你在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或者别的科研成果去局里报名,他们审核很快的,你成绩这么好,考试应该不成问题。”

她顿了顿:“要是没有论文或者科研成果,还能报名吗?”

那人一哂:“开什么玩笑,研究生几年?几年都没有一篇论文那纯粹是瞎混,尤其你们这个专业,有大把时间待在实验室,怎么可能没有成果。这可是很重要的,是审核的一个标准。”看她一筹莫展,又劝她,“你还在读书怕什么,回去好好读吧,理论科目这么好却不想搞研究,真不知你这个同学是怎么想的。”

她霎时有些惘然,明知会是这结果,却仍旧不撞南墙不回头地想跑来试试。

谭社会捏住关键卡口,叫她继续学习无用,出门寻路无果。他力气都不带使,却逼迫她走投无路。

那天她连午饭都顾不上吃,汗流浃背穿梭在各个路口,继监测站后又去了两个实验室,却都以类似的原因被拒之门外。

她那颗沉在谷底的心愈渐冰冷麻木,却孜孜不倦似不辞辛苦的马,陀螺般的继续奔走。

最后一站,去的是当地海洋馆。

在主馆场的侧室,一间十平米的平房内,两人面对面坐着办公,中间隔着一张旧木桌。

那位戴着眼镜的男人草草翻了她的资料后,张起迷蒙的眼睛看着她。

“你想做什么,驯海豚还是海狮?”又打量她的身材,“或者当美人鱼演员?不过这个岗位除了表演,还要负责打扫水池、清理垃圾,你能行吗?”

她迟疑着开口:“你们招化验员吗?”

那人知她的目的,于是扶了扶厚重的镜片道:“化验员已经有了,我们这里没有和你对口的岗位,馆里碰上类似的需要都是去实验室或者省局请专家,请一次结一次的钱,比招个专职的省钱多了,所以没有这个岗。”

她紧绷住的一口气渐渐从胸腔沉下去,礼貌性和人道别后从馆里走了出去。

那时的天空已经渐渐暗了,各行业的人陆续下班,穿梭在车水马龙之间。

她在路边站着,手里捏着一沓纸张和文字堆成的材料,那是她多年来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

她攒了这么多年的成果,在关键时刻却没有任何用处。

刚从曹立德那儿听说谭社会出手干预时,她就明知提早就业也会四处碰壁,却仍然不管不顾地跑了一整天,直到一无所获,被凌迟的痛才终于从无形象的意识变为触手可及的事实。

她终于明白,想凭己之力抵抗谭社会,无疑等同于蚍蜉撼大树,太可笑了。

这天她再返回校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新校区地处内陆,四面无风,虽然时间已晚,热气却丝毫未减。

她开了宿舍门时,舍友已经躺在床上。

那姑娘在黑暗里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隔壁小王和你一样的课,她说你上午翘课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竟然会翘课?”

她开了书桌上的台灯,从抽屉拿出一盒泡面。

“突发状况,我去了一趟市里。”

舍友问她:“没吃晚饭吗?”

“嗯,你吃吗?”

“我不吃了。”舍友说,“这次出海的时间太长,我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还觉得在船上飘着呢,一趟床上就晕晕乎乎。”

她往面盒里倒了开水,用课本盖着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