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出几次就好了,以后可能出去的机会更多。”

“是啊,这次回来后我们导师接了新项目,以后可有的忙了,你们呢,有新项目吗?”

“有的吧。”她不太想聊这个,起身往卫生间走去,“我去洗个澡,时间不早了,你先睡吧。”

那姑娘虽应着她却并未睡着,等她出来时还招呼她。

“你手机响了,肯定是男朋友找,哎,就不能少虐我们这种单身狗吗,每天只听你们讲电话都能波及一千点伤害。”

她说:“放心睡吧,今天不吵你了。”

谭稷明可没这么快找她,每回赌气,那次不是消停个三五天的。

她滑开手机一看,果然不是谭稷明,只是条垃圾短信。

那舍友听出问题,问她:“你们吵架了吗?”

她含糊着回应,正掀了盖子准备吃面。

“阿珠,不是我说你,不管干什么事情你都需要多和人沟通,谈恋爱也一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好。”

她咽下一口热腾腾的面:“知道了,谢谢你。”

她虽不大爱与人交流,却并非把大事藏心里的主,尤其和谭稷明的事儿,她都是像昨天一样直截了当告诉他。但结果很糟糕,那人要么火冒三丈,要么据理力争,且通常都是据理力争之后火冒三丈,然后一走了之。

昨天他虽然又发脾气,可说的事儿并不是没有道理。

项林珠也认可他的道理,却始终无法退让。

她坐在书桌前,台灯照出泡面盒里的隐隐油光。她头发还湿着,肩上垫着毛巾,水汽不断往里浸。

她不动声色吃着泡面,忽然觉得他们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其实是自己,就像头对头的利箭,双方都明白彼此的需要,却谁也不肯为谁让步。

这样的爱情,有什么意思。

58

隔天上完课, 满腹心事的项林珠照旧去了实验室。

踏进门槛时, 赵国民和王飞皆一震。

“阿珠,你这个模范竟然闹消失, 昨天去哪了,一整天都没见到你。”

“突然碰到些事,昨天出去办事了。”

赵国民看她神色郁郁, 关切道:“办完了吗, 不要紧吧?”

“差不多吧。”她看了看案台上的盘皿,“你们在干嘛?”

赵国民笑:“消化系统解剖不是收尾了嘛,正在进行下一个项目, 培育青蟹育苗。”

王飞说:“什么培育,八字还没一撇呢,老曹头说让咱先观察,要是这么容易就培育出来, 还搞什么研究。”

“迟早的事嘛。”

赵国民心情很好。

却闻门口传来一声咳嗽,三人回头,恭敬地和曹立德打招呼。

曹立德看见项林珠时有些意外, 但他极快恢复镇静。

“都观察出什么结果,说来听听。”

赵国民打头, 端着盘皿郑重其事道:“蟹头椭圆,表面光滑, 中央隆起,分区不明显。”

曹立德又朝王飞示意。

王飞凑近标本,扶了扶眼镜:“胃区和心脏之间有凹痕, 前缘额齿似锯齿,额具有突出的三角形齿。”

他说完后有短暂的沉默,二人皆转头看向项林珠。

她立即套了手套上前,将那标本翻了个个儿。

“胸板灰白,腹脐有七节,呈椭圆形,腹肢四对,分叉有细毛。”见那细毛挺长,她顿了顿道,“这是一只受精的雌蟹…”

她一本正经的口气逗乐赵国民和王飞,二人咧嘴笑出声。

曹立德依旧很严肃:“笑什么,这是很正规的描述,你们已经是研究生了,又不是头一回听到专业术语,有这么好笑吗?”

二人立即收了笑,规矩地站好。

他吩咐王飞:“把观察到的都记录下来,从头胸到腹肢,越详细越好。”

又对赵国民说:“等外部观察结束,就进行解剖观察内部,各个结构和器官,要尽最大限度记录详尽。前几年泉州有一海水养殖场中的青蟹大量死亡,由此展开了青蟹的组织病理学研究,研究表明死去的青蟹体内疑似存在杆状病毒,但那也只是初步结论。海洋太辽阔,青蟹只是其中极其渺小的分支,况且还是浅海区的,更别说别的海洋生物,我们人类看似聪明,其实关于很多方面连门槛都没迈进。病变还没研究透彻,我们就展开育苗培育,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们都要认真对待。”

几人听他这番说教,都很受用,不觉严肃起来。

“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继续工作。”

他走前看了项林珠一眼,没有说话。

隔天下午,项林珠依然去实验室报到。

他们三人分工,赵国民一边查资料一边给他们普及。

“八十年代之前,青蟹的人工养殖主要以暂养和育红为主,即把从海区捕到的性腺未成熟的雌蟹养成性腺饱满的膏蟹…”

那边王飞和项林珠正细致观察。

项林珠负责口述,王飞负责记录。

“粘膜层包括粘膜上皮和由致密结缔组织形成的固有膜,粘膜下层为厚薄不一的疏松结缔组织,粘膜层和粘膜下层向腔内突出,形成褶皱。”

王飞执笔书写,笔帽来回起舞,快到即将飞起来。

“阿珠,咱慢点儿哈,太快了跟不上。”

“傻呀你。”赵国民说,“有电脑不用,敲字怎么着也比写字快吧。”

王飞也很敬业,一边飞速记录一边回他:“我得观察,只写一堆文字哪有亲眼观察印象深刻。”又问,“你不过来看看吗?”

“不了。”赵国民说,“阿珠说的我都记脑子里了。”

“草。”王飞指着他和项林珠说,“上帝派他这种人是来侮辱我们的吗?”

赵国民回:“什么我们,是专门侮辱你的,阿珠可比你聪明,年年稳坐第一的人,你以为只凭观察就能办到吗,还得要极其聪明的大脑。”

项林珠听他俩互怼,忍不住露出笑意,可笑意还没完全舒展,曹立德又出现了。

他穿着衬衣西裤,一如既往的老派严肃。

霎时室内恢复安静,赵国民也放下资料凑到二人之间。

曹立德看了看项林珠,她背对着他,穿着半袖衫和七分裤,脚上的运动鞋刷得很干净,微躬的背脊偏瘦,却端正的直起来,就像她的性格,顽固不屈服。

他多少年没碰上这样的学生了,多么希望她能继续跟着自己做研究,照她这股子求真务实的劲,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当之无愧的科学家。

可是没有这笔资金,又如何能开展研究。

即使不落忍,他也得赶她走。

“项林珠。”

三同学齐回头。

“你出来一下。”

项林珠知他为何事,于是不慌不忙摘了手套跟他出去。

曹立德将她领到廊道尽头的墙角。

“那天和你说的,你都听明白了?”

她答:“明白。”

“明白为什么还来?”

她诚恳道:“我想多学点儿东西,以后总有用处。”

“科研项目不能署名,和作家找人代笔是两回事,不是有才华就能有前途。代笔的枪手、包括画图的枪手,一时寄居他人之下,可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他只要不接活,自己出去展示才华,就能找到出路。可科研不一样,没有成果,别人连门槛都不会让你进,学得再多也没有用。”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曹立德又说:“你这么用功,跟着谁都能学出名堂,何必非要跟着我,我给你推荐一个导师,也是特别优秀的。”

“不用了。”她说,“不是导师的问题,只要我学这个,谭先生都会阻拦。”

“那你为什么非要学这个,学别的不行吗,他能阻拦这个,总不能每个都去阻拦?”

原来不止谭稷明,曹立德也这么想,似乎这样的确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可她仍然说:“我没想过学别的。”

曹立德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转变思路吗,很多事情不是你坚持就有用。有时候放弃是成就另一种可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给自己多一个机会。这社会变化极快,可能性极大,你在该放弃的时候不放弃,是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就像我,很欣赏你身上这股子搞研究的劲,可是我如果不放弃你就不可能开展新的项目,所以我必须放弃你。这社会的规则就是这样,人不可能什么都抓住的,必须有得有失。”

他劝她:“你可以跟着我继续学下去,我不拦着你,可几年之后怎么办,你根本进不了研究所,还不如现在另找机会,何必明知是条死胡同,还一路走到底。”

曹立德的这番话还是很触动她的,她说的这些也是她没有考虑过的。

当天晚上,她回宿舍后想了很久。

她回忆起少时反感的海鲜市场,回忆起早年过世的父母。她不知道人死之后有没有灵魂,但是当曾经可依附的家人再也不会出现,甚至连印在脑海里他们的模样都逐渐模糊时,她除了从那曾经熟悉又厌恶的味道中寻找一丝活着的踏实感,似乎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自我安慰。

于是她有了研究海洋生物的目标,人一旦有了目标,再艰苦也不觉得苦,因为生命变得有意义了。

这是支撑她二十多年来勇敢向前的力量,是一种伴随终身的安全感。

如果这种力量被剥夺,即使荣华富贵享不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掏出手机,头一回在俩人冷战期主动给谭稷明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很安静。

谭稷明率先绷不住,问她:“什么事?”

听他那口气,似乎还未完全消气。

“如果我坚持要学这个,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同意?”

那头静默两秒,语气不耐道:“你还想为这事儿跟我吵么?该说的我都说了,不是我不同意,是你不肯让步,一点儿不为我考虑,这事儿没什么好谈的。”

她握着手机停顿半晌,终是率先挂了电话。

这下,最后一根稻草也夭折了,她再无理由不做出决定。

阳台上还晾着几件衣服,静谧的四周除了学生偶然的嬉闹也没有别的动静。她跟阳台的白栏杆前站着,看不见海,却似乎能闻见海的味道。

她攥着手机安静地站着,看楼下的绿树,那树在灯下泛着嫩黄。

半晌,她终于摊开掌心面对那支被攥得发烫的手机,颤抖着手指拨通了谭社会的电话。

而那时,谭稷明正在首都机场办理转机手续,他要飞去法兰克福,为他的姑娘,同他的父亲谭社会谈判。

59

蓝天漂荡层层卷云, 美茵河面浮着游船, 水鸟在铁杆上打盹,南岸的萨克森蒙森区布满大小博物馆, 中世纪的古典建筑和露出尖顶的教堂交错呼应。

北岸的商业楼里,谭稷明正坐在窗明几净的沙发上喝咖啡,透过落地窗可俯瞰大半个法兰克福。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情喝咖啡, 但袁伟将他拦在门外不让他见谭社会, 并且给他倒了杯咖啡,他只好先在这里等着。

“等着吧。”袁伟说,“融资方刚进去, 一时半会儿谈不完。”

又问:“你怎么来了?”

“有事儿呗。”

他靠着沙发,懒散交叠着腿。

“什么事儿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管的着么你。”

他捧着手机玩游戏,对袁伟爱答不理。

袁伟挑了挑眉,挨着他坐下。

“怎么着, 晚上去河对岸喝一杯?那儿的啤酒很不错。”

“我来是办正事儿的,没时间跟你喝酒。”

袁伟想了想:“该不是搞什么投资吧,跟我说不就行了么, 非找你爸干什么。”

他说:“这事儿你还真帮不上忙。”

袁伟浮夸的皱眉思考,忽然猛拍了大腿道:“我知道了, 使钱都不管用的事儿肯定和感情有关,是不是为了小项?”

谭稷明顿了顿, 蓦地抬头:“我就说他忙得跟一陀螺似的,哪来的功夫上我那儿转转,你丫是不是什么都跟他招了?”

袁伟无辜张大眼:“我他妈招什么, 我一个字儿没提过。就为你俩的事儿,谭总前几天还说我一顿,说我跟你穿一条裤子,怪我知情不报。”

他闻言没吭气,埋头继续玩起了游戏。

念及他大老远专门跑这一趟,袁伟有些隐隐担心。

“诶,你丫不是来真的吧?”

他心不在焉应着他:“什么真的假的。”

“你和小项的事儿啊。”

“跟那潮得发霉的地儿住好几年,你以为我闹着玩呢?”

袁伟发愁:“那么多姑娘不要,干嘛非得挑上她呢,这事儿不好办你知不知道?”

他依旧懒洋洋:“我这不专程赶来了么。”说着掀起眼皮瞧他,“你丫有什么风声赶紧给我透露点儿,这事儿要办好了晚上请你喝酒。”

“我能有什么风声,你爸你还不了解?就一坐镇指挥的将军,他指哪我打哪,谁知道下步棋他会怎么走,再说我已经知情不报在先,他有什么计划哪会提前跟我说。”

二人就这么闲聊着,没一会儿在房间里和谭社会聊融资的德国人就出来了,袁伟立即上前招呼。

谭稷明则起身推门走了进去。

长桌后的谭社会看见他时很意外。

“你怎么来了?”

他往那描银雕花的椅子上一坐:“来看看您,顺便和您谈谈。”

谭社会看了看表:“给你五分钟,说吧,什么事。”

“人好好儿上个学,您干什么非要插一杠子让人学不了,这可不是人民企业家干的事儿,忒不地道。”

谭社会头也不抬:“你专程为这事情来的?”

“谁让你老不接电话,我不来一趟还能怎么着。”他看着谭社会,“这姑娘多好啊,温柔贤惠懂事,又爱学习能吃苦,再说她是跟我过又不是跟着你,怎么就碍你眼了?”

“你有能耐怎么不弄一项目让她干,你给她弄好了,我再怎么投资也管不着你们。”

“我弄不弄项目那是我的事儿,但这事儿你干得不对,给人小姑娘吓坏了,为这跟我急了半天,你这招太损了,赶紧把那什么不能署名的协议撤了吧,什么事不能好好儿说。”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谭社会抬头看着他,“人已经走了,撤不撤销都没用。”

他感到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我给了她两个选择,她选择学业放弃了你,出国备考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飞机上。”

“…开什么玩笑,不可能。”

谭社会说:“不信你打个电话问问。”喝了口水又道,“但她既然选择离开就会遵守承诺不和你联系,你可以先回去看看,看我有没有骗你。”

他顿了顿,脸色渐渐沉下去,掏出手机拨通项林珠的号码,当关机的语音提示响起两三秒后他又匆匆挂了。

他看着谭社会:“您怎么能这么做?”

“我做的对错与否先不论,她权衡之后选择离开,可见你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为这样的女人跑这一趟,值得吗?”

他郁沉的脸色渐渐僵硬,心上霎时爬满惊慌和不可置信。

“你得感谢自己没给她投资什么项目,要不然也看不清她的心思,不过只要她有这个想法,就算过了项目这关,以后碰上别的事,依然会放弃你。”

他听着谭社会说完,沉浸在复杂的思绪替换中半晌没缓过来。

等好半天终于再开口,却问他一句:“你把她送去哪了?”

谭社会锐利的眼睛盯着他,口气霎时严肃起来:“看看你这样子,她抛弃你在先,你难不成还要追去找她?”

他结实的胸腔涌上一股酸涩,夹杂着喷薄欲出的怒火和隐隐作痛,面对谭社会,他从思绪的夹缝中找回残存的理智,将那些情绪强行压制后,起伏着胸膛拍了拍桌面,那动静虽不大却也不小。

接着,他转身出去了。

屋外,送完客的袁伟将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