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求高点儿好。”谭稷明道,“要是没点儿要求,什么人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我这儿成什么了。”

项林珠拨着盘里的菜:“可是要求太高,会错过一些很好的机会,容易造成损失。”

“我宁愿错过好的机会,也要杜绝赔本的可能性。”

“做生意有赚有赔很正常。”

一旁西装革履的男人终于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我谭氏上市多年,最不缺的就是钱,不高兴了再赚钱的买卖我也不要,高兴了赔本的生意我想接就接。”

口气端的一副漫不经心中带了点儿蛮不讲理。

这才是谭稷明,纵使沧海桑田,却还是会绽放骨子里的小个性。

从前的项林珠面对他这样子,总会将那些反感和不认同压抑在心底,如今再面对,却是抑制不住的满心欢喜。

不就是口气嚣张了点儿,又能怎样呢。

她不骄不躁,恬静的回他一句:“谭总久经历练却还能凭着心情做事,位高权重还保持这份率真,真是难得。”

那项目经理都听傻了,这是率真吗,率真是这么用的吗。

进公司以来,他们高高在上的谭总一直是那么正经严肃,他安静沉默的社交理念中还透着点儿通

情达理。

去年海外市场部的人搞砸了一大项目,赔了好一大笔钱,他们谭总得知消息后从头到尾都未大发雷霆过,在了解事情经过后竟还搞了个茶话会安抚市场部的人。

却未料到,那么正经疏离的人竟还有这种自顾自的任性之态。

谭稷明没理她,只是顺手将一筷子青菜夹进胡佳慧的碗里。

胡佳慧刚把那撮有盐无味的青菜消灭掉,被他这么一照顾,霎时喉头翻滚着十分难以下咽。

她拿了纸巾擦嘴,招呼谭稷明:“我吃饱了。”

谭稷明点点头,起身领着她出去。

项林珠看着俩人的背影愣了愣,问那项目经理:“那是你们谭总的女朋友吗?”

“不知道。”他说,“我在公司很多年了,之前一直是老谭总在管,但他很忙,没几个时间在公司待着,听说后来因为实在无法顾及才把小谭总调回来,也就两三年前的事儿吧。我们只知道他做事认真严厉,从不在外面乱来,倒是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女朋友。”

说着又一笑:“毕竟这是私事儿,领导不说我们谁也不知道,说不准就是他女朋友呢。”

只见前一秒脸色还算平静的项林珠,忽然就垮着一张脸冷漠如霜。

那项目经理见她脸色煞白,还关心地问她:“你瞧着脸色不太好,你不舒服吗?”

“没有。”

却是连声音也变了。

再说送胡佳慧回单位的谭稷明,就那么安静坐在驾驶座上,炯炯的目光直视前方,眼睛连眨也不眨。

三十秒前他精神抖擞的动也不动,三十秒后他仍然没动静。

胡佳慧听着后面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又转头看了看车屁股后头成串的汽车,已有人从窗户探出朝他们骂骂咧咧。

她没忍住,出声道:“灯已经跳了色,你怎么不走?”

他这才回神,踩下油门往前冲。

胡佳慧脸都绿了:“怎么不转弯哪,这是红灯,你就这么冲过去,要扣分罚钱的。”

汽车已经冲出一半,正威风凛凛独自漂移在街头。

他有些懊恼,只能硬着头皮一冲到底,皱着眉解释:“昨晚没休息好,今儿忙一上午也没歇着,注意力有些分散。”

胡佳慧说:“工作再忙,也得劳逸结合,你这么下去身体可吃不消。”

他转头看她一眼:“知道了。”又说,“白杨在三里屯盘了家酒吧,下礼拜六开业,到时候一起去看看吧。”

“行啊。”她说着,随意聊开,“我一直不怎么去酒吧,总觉得太吵,可能是年纪大了。”

他说:“我也嫌吵,咱到时候去看看,打个照面就撤,让他们爱热闹的自己玩去。”

人一旦成长起来,变化总是十分惊人,不管是关于生活还是关于情感。曾经总是就类似事情压榨项林珠的谭稷明,如今轻而易举就能解读别人的婉转之意,更知该如何用舒服的方式让彼此都感到自在。

没有人天生就会完美周旋,越是成熟体贴甚至看似完美的男人,其背后总是历经过磨练心绪的过去。

而爱情带给人的沉痛往往在于不对等,和她在一起的针锋相对教会了他宽厚礼退,他却把成熟后的温存留给了别人。

70

几场秋风之后, 茂密的树木转眼掉光叶子, 变成光秃秃的枝干。

这天上午,在谭氏再次守株待兔失败的项林珠打开手机, 试探性的给张祈雨发了则微信,大意是约她出来见一面。

自从那天在食堂偶遇之后,她已经连续多天只在上班和下班的点儿匆匆见谭稷明经过一层大厅, 她虽饱含一腔热情, 他却连理都不带理她。

中午更是从未下过楼,都是秘书出来替他买饭,那秘书见她每天跟沙发那儿没完没了的等, 见的次数多了也不忍心。

劝她:“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不如先回去,等项目有了结果,不管好坏, 我都通知你一声。”

她看那秘书拎着饭盒,开口道:“赶紧给他送上去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为了一个项目至于吗?中国这么多家公司, 谭氏不行还可以去别家试试,你怎么这么轴呢?”

“我就是这种性格, 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她说,“麻烦你上去后告他一声, 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他。”

“说过了,我每天见你在这儿等着都会和他说一声,可是他并不想见你。”

她默了默, 想着从前都是他在等她,如今换她尝尝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滋味也是应该的。

那秘书见她不说话,遂暗暗叹了口气上楼了,再见谭稷明时又忍不住多嘴。

“我真没见过这么死心眼儿的人,告她多少遍了行不通,甚至给她引荐行得通的办法,人却一点儿听不进去,非跟楼下等着。知道的当她兢兢业业能吃苦,不知道的还以为暗恋谭总您呢。”

谭稷明掀开饭盒准备吃饭,闻言不露声色。

秘书踟蹰几秒又说:“要不您给个准话吧,我也好转告她让她死了心,一姑娘每天不吃不喝坐在那儿,瞧着怪不忍心。”

他道:“审查项目不是一两天能搞定的事儿,什么话都得有了结果才能说。她爱等就等去吧,不影响我们工作就行。”

再说楼下的项林珠,她其实也觉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尤其这两天连谭稷明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那秘书死活不松口,只说他出差去了,至于去了哪里她一点儿不清楚。

项林珠冥思苦想,后来便翻开手机联系上了张祈雨。

张祈雨倒是个爽快人,为她的主动连回了四个惊叹号,之后俩人就约好了见面。

地点在银泰附近的咖啡馆。

张祈雨穿着堆领长衫,水晶麻的半透长袖在暗色灯光下一闪一闪,她正张大瞳孔注视着桌对面的女人。

“妹妹你太有魄力了,这么多年谁敢甩谭稷明啊,当年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和我说说呗,我好奇死了。”

项林珠略感意外:“你不知道吗?”

张祈雨耸耸肩翻了个白眼:“他不开口谁能知道,我们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你俩分手了。这几年他只知道工作,跟一机器人儿似的,少了多少有意思的事儿。”

项林珠便罗列重点,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讲给她听。

张祈雨听完惊呆了:“我去,你为了上学一走了之,留下张字条就消失了,够酷的啊。”

她的脸色在暗灯下柔净安恬,被张祈雨这么一说,爬上一抹难堪。

“一点都不酷。当时的我太重视学习忽略了他,离开之后才知道这份感情有多重要。”

张祈雨感叹:“人总是这样,拥有时不珍惜,失去才知道后悔。”说罢,一惊,“你现在回来是想挽回这段感情么?”

见她诚恳点头,又叹:“我去,你这闷葫芦也会开窍,不容易啊。”说着,又皱了眉:“但这事儿不好办啊。”

项林珠紧张极了:“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顿了顿追问,“还是已经结婚了?”

“都没有。”张祈雨说,“但有一姑娘正和他接触着呢,程书颖给介绍的,据说是她同学还怎么着。俩人虽然还不是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但互相了解得还不错,上回那姑娘生日,谭稷明他妈还把人叫家里帮她庆祝,按理说这关系虽说不深吧,但也浅不了。”

她看着张祈雨问:“他喜欢她么?”

“哎唷,他那人现在藏老深了,轻易看不出来。”

她半垂着睫毛,灵动的眼睛在灯下流光溢彩,半抿着唇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张祈雨忍不住笑道:“说你变化大吧,好像也没怎么变,还是这副柔柔弱弱的样儿。你专门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打听他的动静吧,想见他么?我替你攒个局。”

“见过了。”她说,“每天都去他们公司等他,可是他不理我,这几天更是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和我单独聊聊。”

张祈雨咂舌:“已经见过面了?”

她点头。

张祈雨说:“这可难办了。”琢磨几秒钟道,“要不还是替你俩攒一局吧,把白杨也叫上,有什

么话总得往开了说。”

她没什么信心道:“我怕他看见我在连饭也不吃就走了,他那样的人…”

“倒也是,他打娘胎起就一倔驴脾气,翻起脸来八匹马都拉不住。”张祈雨说着转念一想,道,“昨儿我听白杨说他们合资在怀柔弄了一工程,就这两天开始动工,前期他肯定会去的,要是跟公司找不着机会,你不妨上那儿试试。”

她随即来了精神,又和张祈雨说了声谢谢。

张祈雨摆着手拒绝:“甭客气,我也就是搭个桥,成不成还得看你俩造化。实话跟你说吧,我不大喜欢程书颖那同学,里里外外都无懈可击,端的跟一碉堡似的,跟我们几个凑一块儿也始终有些生分,不得劲。”

她咧嘴露出个笑:“不管我和谭稷明成不成,我以后肯定不和你们生分。”

言语间还带着几分狡黠。

张祈雨听着乐坏了,拿着咖啡敬她:“不帮你帮谁呢!”

历经伤痛,成长总是来得迅猛。

如果项林珠当初没和谭稷明分开,断不会像今天这般灵巧的维系着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管爱情还是友谊,都是需要耗费心思去经营的,扔那儿不管只会让人心越来越远。

倘若她不曾明白这种维系,结局便是守着一堆枯燥的数据和公式过日子,因此她学着抛却从前的木然和封闭,只有体验过方才知,收获各种各样的情谊是人生一大畅事。

那天张祈雨和她分手时还感叹:“要我说,你俩在某些方面还挺像的,他是明面儿上倔强,你是暗地里倔强,硬碰硬除了两败俱伤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些我都明白。”她说,“是人都有缺点,没有天生合适的伴侣,想要长久维系感情,思维方式很重要。”

张祈雨伸手拍她脑袋:“行啊,瞧你这明白样儿,这分手还分得挺值,要不然你这个只会钻研书

本的脑袋,哪会讲这些道理。”

“…”

且说隔天一早,项林珠便打车去了怀柔。

昨天听张祈雨说了谭稷明的最新动向之后,她便决定去工地找他试试,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找着单独相处的机会,但总比待在办公大楼被成群结队的关卡拒绝来得好。她是谁,她可是以“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为人生信念的项林珠,从前面对学习都有那股子与天地为敌也不怕的决心,如今为了心爱的男人,吃吃苦头又算什么。

谭氏新工程是在森林公园附近打造度假村,近年城市环境污染严重,人们闲时都倾向去山清水秀的户外走一走。

白杨最近和他家仨哥哥的关系愈渐剑拔弩张,总是各种阻碍他投资做生意,他一气之下找到谭稷明帮忙,二人联合起来才在这儿搞了个新开发。

那仨哥哥再嚣张,也奈何不了声势赫奕的谭氏,因此白杨在仨哥哥奈何不了他的现下,总有些莫名的膨胀。

那工地四面宽敞,黄土堆积的地上摆满钢筋水泥,靠北朝南的方向搭着一站台,站台上铺着红毯,红毯后方有一巨幅广告牌。

台下一水儿站着头戴安全帽的工人,谭稷明和白杨联合几个政商西装革履立在台上,轮番发表一通讲话之后拎了系着红绸花球的铁铲走下台,分别铲了一抔黄土往那奠基牌上浇去。

再之后,便是鞭炮轰鸣庆开工,大家欢乐鼓掌,气氛热烈高涨。

奠基仪式结束后,领导们互相握手致意完毕便先后纷纷乘车离去,谭稷明来时没带司机,那司机家中临时有事请假了,他便自己开着车过来。

这会儿也准备走了,他脚刚抬起来,却被白杨一把拽住。

“这儿景不错,咱去看看?”

谭稷明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你要喜欢就慢慢儿看,我得回了。”

“别介!”他掏出支烟递给他,“不差抽根儿烟的功夫,你说你一天跟一机器人儿似的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有什么意思。”

“谁不是这样。”

他说着,却也承他的烟。

白杨掏出火机替他点燃,再掩了风给自己也点燃。火苗划拉一下碰着烟头,白杨才抬了下巴吸了一口,这一抬头却被惊了一跳。

“我草!”

谭稷明也抬头,只见对面黄土上站着一姑娘,两汪鼻血正顺着秀气的鼻腔往外爬涌。

71

两指夹烟的谭稷明顿了顿, 皱着眉朝那姑娘走了过去。

项林珠裹着烟灰披肩, 白色紧身裤下套着双小皮靴,她前一秒还保持温柔可人的笑容, 像一从天而降的仙女般立在这黄土之上,下一秒却被突如其来的鼻血弄得狼狈至极。

因这猛然的意外,她慌乱之下本能的趴着肩不让鼻血滴在身上, 却被走近的谭稷明扶着下巴将她整个上半身都仰起来。一旁的白杨愣了愣, 跑去车里拿了盒纸冲过来。

他站在二人身边,一边猛抽了纸递给谭稷明一边感叹:“谭家远房亲戚,您这出场方式忒别致了。”

却见谭稷明一边忙碌着帮项林珠止血, 一边斜了眼风寒着一张脸看他。

白杨知事情败露,看天看地看项林珠:“哎唷,瞧瞧这血流的,赶上黄河大决堤了, 阿珠你这是虚火旺盛,得降降火。”

项林珠还仰着头,天旋地转瞄着天空:“北京天气干燥, 我还不太适应。”

“哎唷,可怜的人儿…”

白杨话没说完, 却被谭稷明寒如冰山的表情震住,余下的话也吞了回去。

片刻后血止住了, 二人跟工地的树下站着。

“怎么来这儿了?”

谭稷明问她。

“你不见我,见了也不理我,我只好跟着你。”

“跟着我干什么, 该说的话那天我都说了。”

她抬起眼眸瞧他:“你把该说的都说了,可我想说的一句还没说呢。”

他没出声,一边往停车的地儿走去,项林珠趋步紧跟着他。眼看着他开了锁钻进车里,她也顺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谭稷明拉扯了安全带给自己带上,转头盯着她看,眼神有些冷漠。

她也扯出安全带系上,一边说:“这里太偏僻,也没有别的车,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你捎我一程吧。”

他踩下油门启动汽车,那车呲溜一下顺畅滑过土地,因着最近几天老下雨,很多地儿未干,甚至和着稀泥,但他的车速很快,碾飞车胎下的泥巴后前轮却猛然栽进半米深的土坑里,汽车就此歇了火…

他间歇发动,油门踩到底也抬不起车脑袋,只听见轰隆的巨响。那蕴藏在心底的火气终于上来,他猛拍一下方向盘,嘴里暗暗啐出个脏字儿。

“抛锚了。”项林珠说,“叫几个工人过来推吧,这么猛开不是办法。”

说话间他已经解了安全带,冷着眼睛看她一眼:“我知道怎么处理,不用你管。”

项林珠扬了扬眉,不动声色打开车门又走下去。

叫工友来推车的同时,谭稷明拨通了白杨的手机。

“走哪儿了?”

“刚走啊,怎么了?”

“回来一趟,捎上我,我车抛锚了。”

白杨惋惜极了:“哎唷,真不巧,我这刚上了高速,得进了城才能掉头。”

谭稷明没了耐性:“你他妈不说刚走么?”

白杨一边猛踩了油门往高速冲过去,一边胡诌:“我开得快,两分钟的事儿。”

他知白杨故意的,刚留他抽烟那会儿就明摆着故意,为的是拖延时间等项林珠来。

他隔着手机暗骂:“回去揍不死你丫的。”

白杨假装信号不好拔了耳机,心下瞬间松了口气,总算是完成张祈雨交待的任务。

他开着车,忽然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这几年谭稷明稳得跟一泰山似的,没几个激动的时候,碰上这项林珠可好,所有的情绪全回来了,甭管好的不好的,至少像个鲜活的生命,而非一具空壳。

解铃还须系铃人哪,他手指敲打着方向盘,一副看得很透的样子。

再说工地上,工友们卯足了劲儿撑着车屁股往外推,从三人增加至五人,从五人增加为八人,奈何那前轱辘陷得太深,人车合力都始终无法撼动。

他不知为何,气到理智全无,扯开嗓子训人:“这他妈谁干的,好好一地儿弄这么大坑干什么!”

工友们被这大老板震慑住,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今天才刚开始动工,他们也是第一天报到,谁知道这坑是怎么弄的,莫名其妙把他们一顿吼,真是不讲理。

一旁的项林珠见状,连忙出声圆场:“这里工程多难免出状况,挖土机来回碾压,时间长了地皮变薄,下过雨后有塌陷也很正常,和大家没关系。”她说,“老板赶时间心急,还请大家再帮帮忙,看看能不能把这车推上来。”

工友们听她如是说,这才又卯足了劲帮忙。一旁的谭稷明脸色郁郁,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