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善言辞的王军却是头一个开口:“中午在这吃饭吧。”
说罢,推搡着徐慧丽去厨房,带着罕见的怒意和力道。
徐慧丽白闹了半天,还闹失败了,不免有些扫兴,虽面露凶光瞪着王军,却也没说什么,骂骂咧咧的只身去了厨房。
“饭我们就不吃了,弄成这样吃的也不痛快。”项林珠走到王军面前:“我不是针对你。”
“我晓得我晓得。”王军老实巴交的拢了拢披在肩的衣裳,“这都是你的孝心我晓得的。”
她看着王军:“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王军也看着她,她又看了谭稷明一眼:“下个月二十三,我就要结婚了,在北京。”
王军十分惊喜,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二人,面上憋出紧张兴奋的红意,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来回搓着粗糙的手。
项林珠又从包里掏出一叠钱塞给他,王军像抗拒一块烫手山药,拼命的拒绝。
“您拿着吧。”谭稷明出声,“这钱您要不收下,她睡觉都睡不踏实。”
王军这才红瘪着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勉勉强强接收。
霎时又招呼俩人:“你们等着。”他将两只胳膊塞进袖子,匆匆走到门口,叮嘱项林珠,“等着
啊。”
项林珠站在屋子中央,窗户隔壁的厨房不时传来砰咚声响,许是徐慧丽又在借助工具撒气。
虚掩的暗门露出暗红色的洗衣盆,那盆里还装着长了霉点的搓衣板,再往东是面小阳台,阳台上永远晾着未干透的衣服。
她曾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六年,晨起做饭暮归洗碗,家务活和课业始终持平,全年无休忙得团团转。那时候她一门心思想走出这暗无天日的环境,现在终于实现了,她看着这一成不变的四周,一时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坐在长凳上观察她半晌的谭稷明站起来,走过去揽着她的肩:“想什么呢?”
她问他:“你说我这么做合不合适?”
“协议的事儿?”
她点点头。
“有些人不这么对付还真没别的招儿,你处理的不错。”他惯性捏捏她的脸,“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支持你。”
她弯弯嘴角露出个笑。
恰逢王军喘着粗气回来,他手里捧着一堆东西,往那破皮方桌上一放,一边满屋找袋子一边说:“我们这里嫁女儿都要准备这些的。”他说着,已从酒坛子盖儿上揪出一布袋,将那堆零散的东西一股脑往袋里装,“我从巷子口老刘家买的鞋垫和毛巾,本来还想买个面盆,但考虑到你们路上不好带,就没买。”
他朝谭稷明憨实一笑:“小谭总家也不缺这些,但我们这里嫁女儿都要这么准备的。阿珠妈妈当年出嫁,家里也是准备的这些,只是现在的人条件好啦,都看不上这些东西,楼上那家去年嫁女儿,还买的冰箱和汽车陪嫁呢。”
他已把东西全部装在袋子里,一面窘迫的笑着一面搓了搓手:“我们条件不好,买不起冰箱汽车。”又虚看了厨房一眼,“家里那口子把着钱,想给磊子买房子,我只能准备这些了,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说罢,又叹了口气,“你妈妈要知道你快结婚了,肯定高兴得很。”
他似触及心伤,有落泪之势,项林珠面色无异,只是睁着一双清丽的眼眸抿了抿唇。
接着她走近他,给了他一个拥抱。
王军哽咽着拍了拍她的背。
两分钟后,项林珠抱着王军买给她的东西离开那所房子,行至楼梯转角处时,身后传来徐慧丽的吵吵嚷嚷,大意是看见她给王军塞钱了,要王军把钱交出去。
她脚步不停往外走着,只当没听见。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她管不来,给王军钱是自己的心意,心意送到了,怎么处理那是他的事。
户外的太阳被沉甸甸的云掩盖,她抱着那袋沉甸甸的东西走在老旧的巷子里。
她看了看怀里的东西,又看着谭稷明:“这是我全部的嫁妆,以后我可就嫁给你了。”
谭稷明心上一疼,停下脚步去拥抱她。
那一刻他的心里涌上感慨,这个姑娘是上帝赐给他的礼物,谁都能看见她的倔强,却并不是谁都能懂她的脆弱。
赶巧他在,幸好他还在。
82
十一月二十三, 谭稷明和项林珠大婚。
阴霾多日的天气在那一天难得放晴, 迎亲队伍赶了个早去接新娘子。
房间内的张祈雨正替新娘子整理衣服,那是件月白底色龙凤图腾的低开衩圆襟中式礼服, 光亮的缎面,精细的刺绣,衬上项林珠娴静的气质, 端的一副画中人儿。
她长发盘在脑后, 耳上一对水滴红翡,胸前一件同心锁挂饰,汝窑碎瓷打底, 白金包边。
张祈雨拿起那块挂饰看了看,啧啧两声:“谭稷明也太浮夸了,结个婚而已至于嘛,这行头都能搬进博物馆收藏了。”
项林珠温柔的笑:“他说一辈子就一次, 各个方面都要弄的好一点儿。”
“是是是,你是找了个好老公,宠着你疼着你。”张祈雨还是觉得浮夸, 撇了嘴道,“这些玩意儿太矜贵,一不小心给了, 几套房子就没了,谭家还是太有钱啊。”
说着一笑, 叮嘱房间里的几个小辈:“大家伙儿把门看好了啊,待会不多诈他几个红包不开门,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又对项林珠道,“你不知道白杨那货多无语,昨儿晚上还说想跟我换一换,让我去迎亲他跟这儿待着,他想跟这儿问谭稷明要红包,说好容易能逮着他的便宜得可劲儿占。”
身后正摆弄喜垫的女人是袁伟的老婆,听张祈雨这么说,她也回头搭话:“袁伟也这么说过,说我这个差事简单,伸伸手要要钱的活儿,说他们男人辛苦,一大早就得赶过来,费劲巴拉的讨好人不说还得掏钱。我就说他了,你以为娶老婆容易啊,何况是像阿珠这样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他谭稷明不娶,可多人排队抢着要呢。”
“还是嫂子会说话。”张祈雨道,“待会儿我就用这话堵谭稷明,叫他把红包统统交出来。”
语毕,大家都笑起来。
等迎亲队伍上门时,张祈雨果然带头堵了半天,最后终于笑闹着开了门,着同款中式礼服的谭稷明捧着花走向新娘子。项林珠冲他温柔的笑着,伸手接了捧花。
“这就想带人走啊?”张祈雨说,“找鞋找鞋,找不见不让走。”
满屋子人又开始起哄。
谭稷明难得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在屋里找了一圈儿,什么也没捞着。
他于是朝端庄美丽的新娘走过去,半俯了身子将她圈在中央,低头耳语:“宝贝儿你告我鞋在哪儿放着?”
张祈雨和袁伟老婆连忙把俩人隔绝开:“犯规罚红包啊!”
袁伟老婆眼尖:“阿珠不带通风报信的,不能便宜了他。”
话音降落,在项林珠眼色下行动的谭稷明已经找出那双藏在盆栽里的高跟鞋。
张祈雨扯开嗓门开项林珠玩笑:“你让他吃吃苦头怎么了,就那么舍不得?”
项林珠红着脸害羞的笑。
这厢谭稷明已替她穿好了鞋,一旁的安田美纪立即奉上热腾腾的桂圆莲子汤,吐出蹩脚的中文:“吃这个,早生贵子!”
一个礼拜前,她和早川西原受项林珠邀约来北京参加她的婚礼,这是她头一回参加中式婚礼,特紧张,虽然什么都不会但她非要参与其中,于是被安排在这个环节,为清楚的说出这句中文,她练习了一整晚。
除了这一对,鲍里斯也带着他的女朋友位列其中。
说起这几个人,不得不提及前一个礼拜的小插曲,当时的项林珠携谭稷明去机场迎接这几位国际友人。
谭稷明开玩笑问她:“这几位朋友里,有没有前男友?”
项林珠说:“怎么会呢。”
却不料一刻钟后,出机口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隔老远冲着项林珠挥手:“嘿,我的大美人儿!”
谭稷明浓眉一凛:“什么玩意儿。”
项林珠一面朝几位朋友微笑着打招呼,一面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朋友,都是朋友。”
行至跟前的鲍里斯首先和项林珠来了个热情拥抱,嘴里说着我很想念你,项林珠拍了拍他的肩,随即礼貌的和四人介绍谭稷明。
谭稷明立即煞有介事的端正站好,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和他们一一握手。
轮到安田美纪时,小姑娘张大眼睛红了脸,用日语说了一句太帅了吧。
却被身后的早川西原敲了一记脑袋,也用日语提点她没礼貌。
那之后,热情奔放的鲍里斯便一边和谭稷明并肩往外走,一边诉说追了项林珠三年都没追到手的事实。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谭稷明有意无意总提到鲍里斯。
吃饭时问她:“你在美国那会儿,那个鲍勃经常找你吃饭吗?”
项林珠纠正他:“鲍里斯。”
他点点头,平静的不依不饶:“鲍里斯经常找你吃饭吗?”
项林珠知他的狂热占有欲犯了,隐隐有些不高兴,但也不会发脾气,只是保持沉默不搭理他。
他也知道自己老毛病犯了,看她脸色郁郁便忙前忙后献殷勤,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末了还从洗衣机里掏出洗净的裙子跑去书房。
“宝贝儿你看,这衣服是不是没洗干净。”
“没洗干净就再洗一遍。”
她温着书,头也不抬。
“你先看看么,我看不太清。”
他抻着那块布料,摊在台灯下。
项林珠只好抬眼,仔细瞧了瞧:“干净的。”
再一抬头,对上他谄媚明亮的笑容。
她没辙,带着笑意撵他走:“你先出去,我要复习。”
“好嘞!”他爽快的拿着衣服跑出去,“等饭好了我叫您!”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这事儿给抹过去了。
如今再看这对新人,大家都带着最诚挚的祝福。
项林珠吃了谭稷明喂的莲子,正舀了一勺反喂着他吃。他吃完后满脸笑意,东西还在嘴里,没忍住先惯性往她嘴巴亲一口。
白杨立即将他掰过来:“这没到亲的时候呢,你倒挺主动。”
张祈雨煽风点火:“红包红包,白给你亲啊,拿红包!”
大家又开始起哄,他只好规规矩矩又掏红包,那模样竟难得带了几分憨实。
就这么又闹了一阵之后,终于接了新娘出门,由新人坐的婚车打头阵,身后跟随一溜汽车威风凛凛行驶在马路上。
项林珠手里还拿着捧花,谭稷明转头笑盈盈看着她:“今天真漂亮!”
她冲他莞尔一笑:“早晨五点就起来化妆了。”
他去握她的手:“昨晚睡得好吗?”
“大家都在,不太睡得着,龙王一晚上都在想着怎么多问你要红包,美纪一直背着早生贵子,怕今天忘了。”
谭稷明捏她的手揉着,听她一字一句的说完,笑着道:“难为她了,背一晚上还说的那么不标准。”
项林珠也笑,问他:“你呢,睡的好不好?”
他嘴角扬起一抹轻松的笑:“白杨他们几个好容易逮着机会,哪能让我睡觉,哥儿几个闹一晚上,后来何老师看不下去,说不能耽误今天的正事儿,这才睡了会儿,两个来钟头吧。”
项林珠摸摸他的脸:“那你这会儿困吗?”
他亲吻她的掌心:“娶你回家,怎么会困。”
项林珠朝他羞赧的笑。
他又说:“这段时间准备婚礼的事儿太累了,过几天我们出去玩玩,还想去埃塞俄比亚看长颈鹿吗?”
三年前的那会儿他曾提过这个建议,俩人却没等到这个机会就分开了。
难为他还记得,项林珠朝他重重点头。
他抓她的手亲一口,目光瞄到前排摄像师傅,随即塞给人一红包:“我不要紧,把我老婆拍漂亮点儿。”
一旁开车的人是跟随他好几年的小司机,借机谄媚:“老板娘生来漂亮,哪是拍不拍得好的事儿,回头也不用修了,直接出成品。”
谭稷明很受用,也塞给他一红包:“会说话!”
几人就这么说笑着。
再之后便是正常礼节过程,当把新娘迎进谭家大门时,礼炮响彻半边天。
谭家二老厚道,五湖四海的朋友,多年来的生意伙伴,还有上下级同事以及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大家都看着呢。谭社会就这一个儿子,婚礼怎么着也得往风光了办,因此面儿上可是做足了功夫。
给儿媳妇改口费时,那红包胀鼓鼓的都快挤出来,他一向严肃正经的面孔露出藏不住的笑容,虽多了不少皱纹,却终于有了寻常长辈慈祥温和的模样。
因着人多热闹,当天晚宴后他们闹到极晚,被灌了不少酒的谭稷明也折腾不动了,搂着新娘子沉沉睡去。
隔天一早,项林珠在沉睡迷惘之前总觉着不对劲,睁开眼皮一看,某人正伏在身上干坏事,见她醒了还笑脸盈盈埋头去亲她。
她推搡着他的肩:“你…哎呀,你就不能等一等么。”
“等一晚上了。”他抱着她的肩将人搂坐起来,“昨儿被那几个混球灌多了酒,害我错过洞房花烛夜,今儿你得补偿我。”
她喘着气,勾着他的脖子,嘤嘤呜呜将哭未哭。
“不行的…今天还、还得奉早茶…”
语末仅带着一丝气儿,竟是一点儿力气没有。
他忍不住,去亲她的嘴,舌头也强势涮进去:“没关系,咱没那么多讲究。”
后来的结果便是,高朋满座的堂内,就他俩最晚出现。虽然没人说什么,连一丁点儿那方面的意思也没有,但项林珠的脸仍旧不受控制的红成番茄,活脱脱一副初为人妻的模样。
偏有爱热闹的人还调侃:“新娘子起晚了,害羞啦!”
她遍体弥漫着烫意,甚至连头都微微埋着,不好意思到极点。
谭稷明倒体贴,牵着她的手领她和朋友们周旋。
接着连续两三天,谭家送走来自各个地方的客人,那之后谭氏夫妇也出去蜜月去了。
因着新婚,又没有旁的事干扰,那小半个月内谭稷明尤为放纵,以至于一个月后的项林珠隐隐觉着不对劲。
那会儿的二人已经重归那座曾经相逢的城市,一是因着项林珠的学业,二是因为谭稷明的新公司。
83
谭氏集团旗下的新公司名为明珠生态科技有限公司, 因着谭稷明前期在北京做足了准备, 揭牌的日子并未等的太久。
揭牌仪式的当天,他带领新员工在公司附近的饭店吃了顿饭。
这一批人中, 除了他从北京带的两个帮手,其余人都是前期招聘来的。这批应聘来的新人里,有必要提及一姑娘, 这姑娘圆圆脸蛋柳叶眉, 留着齐脖蛋卷头,为人热情活泼有干劲,在商务助理这个岗位上颇有工作经验。
她本来有一挺好的工作, 在偶然得知明珠生态科技有限公司招聘员工之后,不觉一震,再顺手查了查公司法人,于是二话不说辞掉原来的工作就跳槽来此。
这个姑娘, 叫周顺顺。
再见谭稷明她感慨不已,端了酒敬他:“谭总,三年前我曾说过, 要是有一天你还回来开公司,我还跟着你干, 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谭稷明也拿了酒回敬:“我也很高兴继续和你合作。”说着,面带笑意就着酒杯虚点着她, “消息够灵通啊。”
周顺顺一杯酒下肚,摆摆手道:“我怎会有你的消息,我是偶然在网上看到的, 明珠生态科技有限公司,这名字一听就有故事,接着我查了查公司法人,没想到还真是你!”
有人搭腔:“还有故事?什么故事?讲来大家听听。”
周顺顺高深莫测道:“你不懂。”
“没事儿。”谭稷明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周顺顺惊,接着大喜:“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阿珠呢,她也回来了吗?”
他点点头:“结了不到两个月,北京办的,她也来了,跟家准备考博的事儿,过几天得空你俩可以见见。”
“好好好,一定要和她见见。”接着又赞,“阿珠依然是学霸啊,这都考博了。”
谭稷明笑:“她就这一爱好。”
接着,围观的人纷纷又举杯敬他新婚快乐。
这几轮酒喝下来,再回家时他脚底下直拌蒜走路都不利索,明明带了钥匙也不知道自己开门,非要一拳拳砸在门上,一边砸一边叫他老婆。
项林珠跟家忙活一天,那会儿刚切了水果打开电视准备歇一歇,听见动静又连忙跑去给他开门。
门一开便见他酒气冲天,红着脖颈咧嘴冲她笑,下一秒又扑上去抱住她。
她嫌沉,一边吃力的扛着一边说:“这才第一天上班,你就喝这么多酒。”
他笑脸相迎想亲她,被她嫌弃的推开。
“你知道谁来我们公司上班儿了么?”
他踉跄着走去沙发坐下。
“谁?”
“…什么顺?”
项林珠知他喝大了,去卫生间拿了毛巾,出来时他还在冥思苦想。
“周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