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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谢平川一个人,在院中静坐了良久。

时间如流水般静静淌过,六月在眨眼间悄然来临,院子里的夹竹桃和美人蕉都开花了,花朵娇艳欲滴,似乎比往年开得更好一些。

徐白结束中考的那一天,恰逢谢平川一家正式出国。

那一天来了很多人,巷子里从没那么热闹过。

客人们多半是谢平川家的亲戚,还有从美国赶回来的朋友,混杂着几个谢平川的同学——或许是因为人多口杂,徐白家的猫受了惊吓,还挠伤了徐白的父亲。

徐白的父亲把那只猫关进了笼子,同时和他的妻子说:“老婆,我得去医院打个针,今天人多,你别把猫放出来,伤到其他人就不好了。”

徐白的母亲听见以后,走过来问了一句:“挠到手了吗,严不严重,我陪你去医院吧。”

她的丈夫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没事,一点小伤,你在家陪女儿吧。”

他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叹了口气道:“谢平川那孩子要搬走了,小白指不定有多难过呢。”

这话说得没错。

此时此刻,徐白抱着一个塑料罐子,蹲在谢平川家的后院门口。

罐子里装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她整整折了一个多月,每天至少折二十只,终于在昨天晚上收工。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谣传,说是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可以保平安。她又听说美国是一个不禁枪的地方,抽大.麻都是合情合理的,亚裔比黑人更容易受欺负…她听了很多负面的消息。

徐白怀揣着各种担心,折好了这么多的千纸鹤,为了方便谢平川携带,她还特意找了一个塑料罐子。

因为玻璃瓶容易碎,铁盒子又太重,塑料罐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平川出现的那一刻,徐白一跃而起奔向他,顺口就喊了他一句:“哥哥,你的行李箱还塞得下吗?”

谢平川回过头,听到那声久违的“哥哥”,他不自觉地笑了:“怎么,你想给我什么东西?”

“想给你这个,”徐白双手捧住塑料罐子,随后举到了他的面前,“都是千纸鹤,我亲手折的。”

前院依旧热闹非凡,后院的门口却陷入沉静。

天光明媚,风中传来栀子花香,香味还带着一点甜。这种甜意大概渗进了心里,偏偏面上不能有所表现,谢平川状似平常地收下罐子,随后开口和徐白道谢。

道谢完毕,他不忘叮嘱道:“这东西很费时间吧,以后别折给其他人。”

徐白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道:“我很少有这样的耐心,一共折了九百九十九只,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她抬手扶上走廊栏杆,指尖敲打着生锈的铁柱:“所以你要珍惜这个罐子 。”

谢平川却道:“你刚才说,折了一个多月?”

徐白坦然承认。

谢平川便调侃道:“你辛苦了,我很少见你这么有耐心。”

他想保存的不是千纸鹤,是徐白为他花掉的时间。

谢平川的父亲还在前院,父亲大声喊了一句:“谢平川,你在哪儿?”

房屋后院里,谢平川听见父亲的声音,却没有马上走向父亲。他和徐白面对面站着,想到和她再见一面,怕是要等上小半年,他就握住了徐白的手腕。

这一次,徐白倒是没有挣扎。

不仅没挣扎,她还很应景地说:“哥哥,我会很想你的。”

大概是她心眼小吧,她觉得不能只有一个人思念对方,所以徐白还添油加醋道:“你也要想我,不然我会非常生气。”

她到底还是年轻,就连眼神都很澄澈,脸上的皮肤吹弹可破,像是糯米做成的白糕,让人看着就很想掐一把——如果掐了的话,一定能捏出水吧。

然而谢平川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但他的坚持不过片刻,就忽然弯下了腰。

他左手牵着徐白,右手搭住她的后背,这样一来,哪怕徐白想跑,也是注定跑不掉的。

他们的距离一度很近,近到风吹过来的时候,徐白的头发飘起几根,落在了谢平川的脸上。

徐白试着叫道:“哥哥?”

谢平川没有回答,他抬手将她抱住,她果然又香又软,抱在怀里很舒服。

假如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也好。

短短几秒之后,谢平川就松手了。

哪怕幻想了很多次,临到最后,他也只敢抱一抱她。

“我要走了,”谢平川和她说,“你好好照顾自己。”

徐白用力地点头。

脚下是绿如锦缎的草地,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这是六月份的初夏,四处鸟语花香,生机勃勃,就连天气也好得不像话。

谁说离别只在下雨天?晴空万里时的分别,就连眼泪也要忍住,不然让别人看见了,你也不能说是雨水落到了脸上。

徐白一直在心里默念,不能哭不能哭——徐白你千万不能哭。

她其实难过到胸闷,眼泪都憋了回去。脑海里无数记忆闪现,她才发现原来成长的这些年,谢平川一直陪在她身边。

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她几乎认为这是理所应当,而不是因为她很幸运。

但是在今天,她的运气用光了。

她快要忍不住哭出声。

谢平川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冬天别吃冰淇淋,吃完会胃疼,这么多年了,没有一次例外。”

他像是要留下几句嘱咐,教她如何照顾自己:“作业也要按时写,我不能再帮你写作业。”

谢平川想了想,最后补充道:“我不放心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徐白“嗯”了一声,又乖巧道:“好的。”

她弄乱了自己的头发,让长发遮挡眼前视线。

然后顺理成章地哭了。

她还能保持声音不颤抖:“哥哥再见,我先回家了。”

转身的那一瞬,风也迎面吹来。

她踏着台阶跑上走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徐白很想回头,但她不能回头。

假如被谢平川发现,她一定会破罐破摔,不管不顾,放声大哭——毕竟一直以来,她就不是坚强的孩子。

她脆弱,敏感,不成熟,充满依赖。

她甚至不敢面对六月,总在想方设法地逃避。

徐白曾以为自己很有勇气,却发现她只是一个胆小鬼。

天边的太阳逐渐下沉,前院的声音愈发小了。谢平川的同学也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季衡,还坐在客厅里吃着糕点。

季衡与谢平川不同,他八月才动身去美国。今天和同学一起来谢平川家,也就是客套一番再送送他。

因为季衡的学校也在加州,大家见个面还是很容易的。

季衡没有丝毫离别的愁绪,他一个人吃光了两盘糕点,眼见谢平川独自走出卧室,他还冲谢平川挥了挥手:“喂,谢平川。”

他咧嘴一笑道:“你们家的糕点在哪儿买的啊,真好吃。”

谢平川拍了他的后背:“季衡,你能不能擦擦嘴?”

季衡满嘴的糕点渣子,都被他用袖子一把抹了,他是活得很粗糙的人,但其实还算心思细腻。

他问了谢平川一句:“你见过徐白了吗,有没有和她告别?”

谢平川道:“见过了。”

他也拿了一块糕点,吃起来却味同嚼蜡:“五点半了,我该上车了。”

季衡双手鼓掌,为他打气:“振作起来兄弟,你是去上加州理工啊,这么好的学校,你要开心一点,兴奋一点。”

言罢季衡又没心没肺道:“对了,谢平川,你们家的茶水在哪里,我嗓子都干冒烟了。”

谢平川找到了茶壶,随后为季衡倒水。但他今天不在状态,茶水漫过了杯沿,他还出神地继续倒着。

茶水从桌子上流出,滴在了季衡的裤裆上。

季衡原本还捧着盘子吃糕点,忽然觉得裤裆一凉,他马上惊坐而起,摇晃谢平川的肩膀:“你醒一醒啊,谢平川,你待会儿还要坐飞机!”

他可能是把谢平川晃醒了,谢平川没过多久便站起来,走回卧室拿了随身行李箱。

再然后,季衡陪着谢平川一家三口,亲眼看着他们坐上了轿车。

黄昏时分,夕阳景象无限壮阔,天上的云朵随风飘移,地面的路段却很拥挤。那辆轿车缓慢行驶着,距离路口越来越近。

季衡目送着谢平川,不过转身的时候,他又见到了徐白。

徐白起初还在步行,但随着那辆轿车速度加快,她跟着跑了一段路——大约只跑了几十米,她就放弃了。

她不可能追得上,追上了又能怎么样。

季衡也晃到了徐白的面前:“哎,你也来了。”

他仰头望着远方:“别难过,据我预测,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徐白应道:“是啊,我知道。”

她只是没有想到,从四岁开始,到十五岁结束,期间那么长的一段岁月,竟然一眨眼就过完了。

那么好的一个人,从此以后,要和她相隔一整个太平洋。

仿佛昨天才是初见,今日便是离别,离别时也不知道,什么日子才能再见。相处的时候有多喜悦,分开以后就有多失落,这种失落无法言说,她只能把它埋在心里。

徐白心想,正因为思念无法克制,所以她要安慰自己——哪怕没有希望也要安慰,她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那一天或远或近,终将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不哭,来我怀里

第十二章

徐白一连几天,都在外面和同学玩,中考已经结束,大家都很放松。

徐白肆意挥霍时间,每当她傍晚回到家,天幕都是漆黑一片。

巷子里寂静幽深,院落空荡荡无人。她径直走入房门,不敢看谢平川的家,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没有一寸的偏离。

她忍不住回想,就在前几日,谢平川还住在隔壁。那时候他们还能一起聊天,他还给了她一块糖…

她的思维被客厅的争吵声打断。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好像一张纸。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上,水声哗啦啦地回响,客厅里安静得可怕,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别多想,”父亲哑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亲缓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碎渣。

“不是我看到的什么,你连解释都懒得说了,”徐白的母亲压低声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辉,我当年嫁给了你,现在很后悔。”

她的丈夫听了这句话,烟头也掐灭在了烟灰缸。

客厅里一股烟味,猫咪趴在墙角,不断地打着喷嚏。

徐白的父亲走到近前,带来更强烈的香烟刺激:“你不能胡思乱想,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所谓“对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么?

站在玄关处的徐白,脑子里有些发蒙了。

父亲并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说自话:“那个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来北京玩两天,二舅托我照顾…”

徐白的母亲没有直接反驳,她又砸了一个珐琅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应声而裂。

“你没良心,不要脸,下.三滥,”徐白的母亲道,“现在还编谎话。”

她气到了极点,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部,喘气的瞬间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又好像连站也站不稳了。

无人开口,客厅寂静到恐怖。

而她扶着墙壁,一字一顿道:“徐立辉,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会和自己的表妹开房吗?”

她摘下墙上的挂画,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墙上的那一副画,是她亲手画出的结婚照。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心甘情愿嫁给了徐白的父亲,勾描的时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笔的瞬间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现在,当装裱的玻璃碎裂,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部化作了锋利的钢刀,没有停顿、不带怜悯,狠狠□□她的心里。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你有考虑过这个家,考虑过你的老婆和孩子吗?”

徐白的父亲默不作声。

他是十分擅长辩解的人,徐白很少见他保持沉默。

一旦父亲保持沉默,大概就是无声的坦诚,无可奈何的承认。

他仿佛还在尝试挽回:“老婆,我向你保证,我就犯了一次,那段时间你老是忙画展,我回家见不到你的人,我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

他好像有什么话,此刻也不愿说出来。因此句子断在这里,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蒸腾如天边的云朵,徐白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嗓音沙哑道:“我认错,你别和我离婚。”

你别和我离婚。

这六个字一出,徐白背靠着墙壁,颓然坐在了地上。

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找到源头。

她在玄关处独坐良久,坐到父母都吵累了。她的母亲去了卧室收拾东西,父亲则在书房里打电话,客厅里的猫咪不安地叫着,徐白才终于爬起来,把那只猫抱进怀里。

徐白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等她第二天醒来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但是次日一早,恰如昨晚一样。

六月入夏,七八点的阳光也很晃眼,金灿灿地照在窗台上,好比镀了一层新漆。

徐白从床上起来,心情却跌落谷底。

父母的争吵声传入卧室,她的父亲近乎高声道:“我和你道歉了,也保证不会再和她联系了,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人无完人,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请你小声点,”徐白的母亲打断道,“徐白还在睡觉,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别让女儿知道。”

可她已经知道了。

徐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耳朵。

父母的冲突持续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徐白的奶奶赶来救场,家里能砸的东西基本都砸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岁,身子骨十分硬朗,她虽然常年居住在乡下,年轻时却是在城市里生活。

徐白的父亲是她的独子,徐白是她最宠爱的孙女,她到他们家的第一天,就摸着徐白的小脸道:“你们吵架归吵架,别把我宝贝孙女饿瘦了。”

徐白这几日都不怎么说话。

她一个人抱着猫,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奶奶心疼不已:“看看你们,四十好几的人了,家都没个家样,孩子都成这样了,你们还只顾着自己?”

她并不关心儿子做了什么,上来就指责徐白的母亲:“不是我说你,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为了家,为了孩子,你多辛苦点,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