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奶奶握住徐白母亲的手:“妈知道你委屈,可是家不能散啊。”

家不能散,家不能散。

可是谁又想散呢,谁不想好好生活?

屋子里几天没人打扫,当天下午,徐白一个人收拾房间。她清理出几袋碎片,路过书房的时候,又听见母亲在哭。

在不少孩子的眼里,父母扛起了一片天——他们不会软弱,不会崩溃,更不会掉眼泪。

然而徐白的天空大概是塌下来了。

短短几天里,她听到父亲咒骂脏话,见到母亲一个人痛哭,并且不让任何人接近。

徐白打扫完卫生,就去煮了一锅粥。她盛了一大碗粥,拿着筷子端给母亲。

“妈妈,”徐白小声道,“你今天还没有吃饭。”

书房的角落一片凌乱,调色盘倒扣在地毯上,染出荒唐的五颜六色。

很多画纸都被撕了,相册散落在四周,照片从中掉了出来。

徐白低头扫了一眼,就看见她小时候的照片——她看到父亲把她举高,母亲在一旁微笑,阳光明亮到刺眼,整个世界纤尘不染。

而今,母亲哑声和她说:“小白,妈妈只有你了。”

徐白轻轻“嗯”了一声,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连忙把饭碗举高,不让泪水滴进去,不过这样一来,她的衣服都沾湿了。

同龄人最为放松的初三暑假,涵盖了徐白有生以来最煎熬的时刻。

她的母亲有自己的底线,丈夫出轨便是其中一条。母亲坚持要和父亲离婚,徐白的奶奶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连她也妥协道:“好吧,好吧,你们离吧。”

徐白的父母闹到不可开交的那几天,母亲口中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度登门拜访。

不过她没胆子走正门,她在后院和徐白的父亲见面。

那天徐白在后院找猫,她找到猫咪的时候,也瞧见了父亲和插足的第三者。

两个大人都没有发现她。

徐白的父亲在这一个月里,似乎老了十岁,两鬓也生了白发。不过因为他的底子好,看起来仍然不逊色。

他一边点烟,一边开口道:“陶娟,你有完没完?”

名叫陶娟的女人模样周正,年龄大概二十岁出头。她肤色偏黑,眼角细长,哪怕徐白的父亲不耐烦,陶娟的眼中还带着笑。

“老公,”她亲昵地叫着,“我好久没见着你了。”

徐白站在墙角,偷听他们的对话,听到陶娟那一声“老公”,她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为什么呢?

她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出轨。

徐白从前也不知道,现实能这样光怪陆离。

在此之前,每当徐白看电视,瞧见家庭调解的节目,播放着丈夫出轨、妻子哭诉的画面,徐白都是用旁观者的心态面对,对妻子报以一阵唏嘘和同情。

而今,她无法旁观,她是局内人。

墙角的另一边,徐白的父亲弹走了烟灰:“陶娟,我上次讲得不明白,还是你听不懂中文?”

他抽了一口烟,接着盘问道:“谁给你的地址,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盛夏时节,草木繁盛。

陶娟倚着墙根站立,穿着丝袜的一双细腿,被狭长的茅草戳得发痒。

她蹲下来挠了挠腿,方才回答道:“我去找你哥们儿了,因为我肚子里有了,你朋友帮了我啊,他也不想伤你孩子嘛。”

陶娟顿了一下,面上带笑道:“我感觉是个男孩儿,你女儿那么可爱,又要添儿子了,你多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要跑路了。感觉到了谢总的刀光。

第十三章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父亲在外面干了什么,最终都让母亲知道了。

两人在不久之后离婚。

徐白的父亲找来了厉害的律师,钻营过的离婚官司数不胜数。然而徐白的母亲什么也没要,她只要了女儿的抚养权。

对此,陶娟的评价是:“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也不如她温柔小意,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还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玩笑话,轻轻巧巧地笑了几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老张解释道:“你们家的那只猫,自从来了我们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气了…”

老张原本以为,家猫饿到不行了,就会自己来吃。但看现在的局面,恐怕扭转不过来了。

他不想找个地方埋猫,所以热情地提议道:“老徐,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去你们家,把那只猫还给你。”

于是当天下午,汤圆又回到了徐白的手里。

它被装在纸壳箱中,眼睛还是睁开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清澈到不染杂质。

徐白泪如雨下,带着万分小心,轻轻摸它的脑袋。

它微微眯着双眼,就像从前一样——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因为徐白的温柔抚弄,而软软地“喵”了一声。

徐白抱紧纸壳箱:“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带你去医院。”

老张舍不得给一只猫花钱,徐白却拿了全部的家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可是进了医院的大门,汤圆却渐渐地凉了。

“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找到医生了…”泪水模糊了徐白的视线,她抱着猫每过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渊。

徐白不知所措地抚摸汤圆,它还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偏过头来舔她的手指——粉红色的小舌头,干燥又冰凉。

它用脑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确认她不会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没办法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汤圆好像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贴着徐白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短暂,只是它的记忆全部和徐白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