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是那张画。

“要进去看看吗?”霍岐南在身后发声。

脚尖像是被人施了咒,夏悠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橙黄色的灯光打在画布顶端,将油画细腻的笔触,描摹地淋漓尽致。

画面里,十数只丹顶鹤一同起飞,在湛蓝的天空里,划出一道弧线。画面右下角,站着一个男人,他发尖湿漉,浑身浸透,连衣服尖上都裹着水珠。

夏悠抬起左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这张画。每一道配色,每一次落笔,她都熟悉非常。

因为这幅画,出自她的手。或者说,是出自于曾经的白鹤冉。

而这幅画所描绘的场景,她更是熟悉非常。

这是她大二那年的期末作业,也是和霍岐南初次动情的纪念。

——在柘城丹顶鹤保护区,她二十一岁那年。

夏悠声音氤氲,有些哑:“这张画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存着。”

夏悠皱眉:“可当年我明明把它撕毁了。”

“后来我找了专门做油画修复的师傅,复原了这张画。”霍岐南说。

记忆里的这张画,早就被夏悠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里。当年,在得知被霍岐南欺骗的真相时,夏悠发了疯似的,想毁掉过去的一切,所有有关他的东西,有关他的记忆。当然,也包括这张画…

油画布紧实,她用手撕不开,就用剪刀剪。直到画上的一切都被剪得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她才终于罢手,将它扔进垃圾桶里。

只可惜,画可以撕,东西可以丢,记忆却抹不去。

夏悠看着那幅画,说:“你何必呢。即便修补回来,也不再是原来的了。”

背后,霍岐南低声笑了:“对我来说,只要它还留在我身边,就还跟原来的一样。”

这句话说得异常强势,无形中,却好似两人如今的关系。拼凑出的夏悠,已经不是曾经的白鹤冉,却依旧被霍岐南强留在身边。

“不一样了。”近距离地观察时,夏悠依稀能看见画布上拼接的痕迹。她舒展眉间,将指腹按上画布拼接之处,缓缓说:“修补过的东西,摸得出痕迹。久而久之,它就会从拼接的地方裂开来,从内里开始溃烂,就再也无法拼补了。这就好比人心,烂了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没关系。”

霍岐南看向她的眼神笃定非常:“修补技术总在推陈换新,即便是它再怎么溃烂,也有办法补回来。”

心照不宣地话,两人都懂得,话锋指得不是那幅画,而是曾经的那段往事。

霍岐南伸手从背后反拥住她:“就好像现在,你不还是回到我身边了吗?小鹤。”

心里的抵触,令夏悠下意识地推开了他。

手臂不小心撞到了房间里的书桌,桌上的一个首饰盒,没经住动荡掉了下来,连着滚了几圈,落到夏悠脚边。里头的东西,在翻滚之中也掉了出来…

一根琥珀项链。

第40章 .

第四十章

见到这根项链的那一刻,夏悠瞳孔微缩。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母亲曾嘱托过,这根项链绝不能交托给外人。但当年一门心思爱着霍岐南的她,哪顾得着这些,她仍是将这件最宝贵的琥珀项链,送给了霍岐南。只因母亲说过,这根项链可以保她一生安康。那时候的她,有父亲宠着,早已经是安康幸福。她想着霍岐南一人孤苦,就将项链送给他,兴许能借此赠给他一生安康,那倒也是好了。

此刻,夏悠见到这根项链时,才觉得恍若隔世。

她下意识地蹲下身,将那根琥珀项链捡起来,扣在手心,细细端详。

透过琥珀晶莹剔透的色泽,能够清晰无虞地看见,里头藏着一枚钥匙。圆形的钥匙头,上头刻着一串数字,隔着琥珀能依稀看清,那是三个数字386。而钥匙身上每一个凹槽都被打磨地光滑圆润,就好像摔碎琥珀,就能取出这把钥匙,开启一扇门,又或是一个柜子。

“你居然还留着它?”夏悠有些惊讶。当年,她离开时,曾经有意想将母亲的项链带走。但翻箱倒柜,她根本找不到这根项链。她原以为项链是丢了,却没想到竟是霍岐南一直收着。

霍岐南跨前一步,与她齐肩:“你说过,这是你母亲的遗物,我不敢丢。”

“我以为它不见了。”夏悠将琥珀钥匙攥得很紧:“不过还好,只要它还在,就好。”

霍岐南走到她面前,俯首看着她。室内的灯光,从他的头顶洒下来,在她的脸下落下参差不齐的影子。

他语声线温柔:“你不见的那些年,很多东西我都收好了,放在这个房间里。想起你的时候,偶尔过来看看,看着这些东西,就觉得你还在我身边。”

夏悠心下一痛,却说不出话来。

琥珀冰凉的手感刺激着她的掌心,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将母亲的遗物带走。

然而,正当她试图将琥珀项链收进口袋时,霍岐南却不落痕迹地握住了她的手,毫不避讳地,将项链重新放入首饰盒。

他故意掉转话题:“走吧,时间不早了,去书房取药箱吧。什么时候你想来,我再陪你过来。”

夏悠眼睁睁地看着琥珀项链的光泽,消失在首饰盒里。

她想将项链带走,但她明白,此刻实在不宜与霍岐南起冲突,只好遂了他的意。

毕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就是拿到周湛想要的,那桩政府项目的标底价。

**

夏悠取了药箱,给霍岐南量了温度。

所幸,温度不算高,夏悠就给他冲了一杯退热的冲剂。

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的感冒,令霍岐南明显有些憔悴。卧室的床头灯照下来,夏悠隐约能够看见,他眼下的两团乌青,意外的苍老。

夏悠心想着,他估计又是为了工作彻夜没睡好了。思及至此,她心头忽然一颤,那股该死的,对霍岐南的心疼又重新冒了出来。鬼使神差地,她忽然冒出一句话:“你是不是这几天又忙工作的事了,瞧你这黑眼圈,走出去人家都要以为是国宝大熊猫了。”

她声音里带着点娇嗔,好似在埋怨他。这口气刚一脱口而出,夏悠都不由地愣住了。

片刻后,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霍岐南却忽然笑了一声,挑眉调侃她:“所以说,小鹤你是在心疼我?”

“你胡说什么?”夏悠睨了他一眼。

“小鹤,我记得你以前心虚的时候,也总会瞪我一眼。”他掩嘴笑了笑:“看来这么多年过去,这习惯还是没变。”

被霍岐南这样调笑,夏悠下意识地想跑。

可偏就在这时,男人的手,突然从被子里窜了出来,拦腰抱住了她。

猝不及防地,她倒在了他的怀里。

鼻尖只隔着一寸长的距离,两人贴得很近,仿佛连对方呼吸吐纳的频率,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霍岐南温热的呼吸喷吐在夏悠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她闭上了眼。须臾之后,如她预期料到的一样,温热的唇,贴上了她的。

之后辗转吮吻,他打开她的齿关,一并入侵她的呼吸。霸道且蛮横的吻,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唇齿交缠之间,莫名的情愫,在室内蔓延。

许久后,霍岐南才松开了她。

他眼底带着意犹未尽的情绪,看向她,眼梢裹着宠溺的笑意:“我还感冒,可别传染你了。”

夏悠不说话,在心里暗骂他一句,都亲完了才说怕传染给自己,摆明了就是马后炮。

她心里虽是这么想着,但嘴上却还体贴他是病人,替他掖好被子,说:“早点睡吧。”

他却眼角带笑,捉住她的手:“在睡之前,还有一些事要做。”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夏悠不自觉地红了脸。

见夏悠脸上带着红晕,霍岐南不由地笑了开来,刮了刮她的鼻梁:“小鹤,你该不会是想歪了吧。”

夏悠一愣,睁大了眼睛。

霍岐南掀开被子,站起来:“一楼客厅里有一份封面上注明了市政府高速公路建设的白皮书,明早开会要用。在睡之前,我必须把它处理掉。”

“市政府高速公路建设的白皮书?”夏悠眸子一眯。

霍岐南毫不避讳:“这些日子,和周家有些关于这个项目投标的竞争。对方咬得紧,我也不能懈怠。”

霍岐南所说的项目,与周湛所说的完全重合。夏悠原本还踌躇着,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得到标底价,现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夏悠怎可能不动心。

夏悠没沉住气,故作体贴地将霍岐南按回床上:“你还病着,我帮你去拿吧。”

“也好。”

“是在一楼对吧。”

“嗯。”

说完,夏悠就走了出去。

当然,也没能看见背后的霍岐南,眼底正带着突兀的笑意。

第40章 .2

夏悠第一时间,小跑到了楼下。

而后,她打开手机,齐刷刷地,将每一页的内容,悉数用手机拍摄下来。

当终于拍到相关标底价格的那一页时,夏悠终于大舒了一口气。

只是,当夏悠拍完,正准备上楼时,眼底却浮现出了霍岐南那双疲惫的眼睛。她忽然有些心疼,有些迟疑。

正当她犹豫之时,自二楼却传来男人的声线,低沉沉的。

“小鹤,找到了吗?需不需要我帮你?”

夏悠仓促收好白皮书,往台阶上走,一边回答:“不用了,我已经找到了。”

她攥紧白皮书,不愿松手。蛮横的力道,仿佛是在鼓励自己,坚定复仇的决心。既然霍岐南当年那般残忍的害死了她的父亲,她又怎么可以轻易放弃。霍岐南都不曾对她心软,她又何必!

**

夏悠明早还有通告,不能在湖光山墅过夜。

深夜里,方致晟接到霍岐南的电话,护送夏悠回公寓。

夜里静悄悄的,车厢内也恍若死寂,夏悠自然是不愿意与方致晟搭话的。但方致晟心里却有话,不得不讲。

外环高架一路畅通,方致晟一脚油门下去,窗外的景色飞快地流向身后。

片刻后,他才迟疑着开腔:“夏小姐,先生的感冒好一点了吗?”

夏悠望着窗外,说:“我让他喝过药了,临走的时候,退烧了。”

“先生病了也快要有一个星期了。恕我多嘴一句,一个星期前,夏小姐刚好跟先生碰过面吧。”

方致晟抬头,透过后视镜的反射,观察着夏悠的表情:“您是不是…说了些不该说的?”

“你什么意思?”夏悠蹙眉,觑了方致晟一眼。

“前几天先生发高烧,陷入昏迷的时候,我听他嘴里一直在说他母亲的事。关于先生的母亲,想必夏小姐也是略知一二的吧。先生母亲过世那么多年,先生很少提及。知道先生的伤疤,又故意去戳中它的,除了夏小姐,我还真想不到别人了。”

“哦?”夏悠眯着眼,目光有些危险:“听你这口气,是在试探我?”

“不是试探。”方致晟沉下嗓子,说:“我只是想告诉夏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要在先生面前提及他的母亲,那对他来说是一种残忍。”

“残忍?”夏悠反问。

方致晟点了一脚刹车,窗外飞快流过的景致,趋于缓慢。方致晟知晓夏悠的性格,以她的脾性,怕是不知道真相,就一定会抓住了把柄为所欲为。他轻叹了一口气,说:“夏小姐,今天咱们把话晾开了吧。你知道先生的母亲,是怎么过世的吗?”

隐约中,听方致晟的口气,夏悠总觉得,关于霍岐南母亲的死里,藏着一个不为她所知的秘密。

她很坦诚,将所知的一切告知方致晟:“霍岐南曾经跟我说过,他母亲生前是柘城自然保护区的丹顶鹤培育员。他说,她是跳下水库,自杀过世的。”

“不止。”方致晟打断她:“先生的母亲哪只是自杀那么简单。她是受了□□,才会跳下水库自杀的。”

“□□?”夏悠眉头一皱。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洗耳恭听。”

两侧通明的路灯光,透过车窗薄膜招进来,行驶的车速,令光影不断地往后退。阒静的车厢里,景致的座椅上,仿佛来回循环播放着一场属于灯光的无声电影。

方致晟缓缓开腔:“数十年前,霍家所属的陵川集团江河日下,幸亏霍家长子霍启山与城里政府背景强大的陈家独女联姻,才让陵川集团重新一跃而起。几年后,霍启山无意间在柘城丹顶鹤保护区,遇见了当时的丹顶鹤培育员袁莉,并与她相爱。后来,袁莉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霍岐南。然而,由始至终,霍启山都未告知袁莉他已婚的事实。当袁莉知道霍启山是有妇之夫时,早已经为时已晚,她的孩子也已经七岁有余。霍启山爱着袁莉,但也不愿抛弃联姻得来的家业重新复兴,而袁莉为了自己的儿子也只好忍气吞声。然而,私生子的事还是被霍启山的妻子发现了。自那以后,她时不时地就上门刁难袁莉,袁莉自知理亏,任由她辱骂。袁莉原以为,为了儿子不要钱不要名分地忍着就行。然而,在她的儿子刚满十三岁的生日时,一切都就此终结了…”

“怎么回事?”

“霍启山的大儿子陈桓北□□了先生的母亲袁莉。”

“这、这怎么可能?”夏悠瞪大了瞳孔,难以置信。

夏悠话音刚落,就听见前排传来闷闷地一记响,方致晟狠狠锤了一把方向盘:“先生刚满十三岁时,陈桓北十九岁。那时,他见先生母亲貌美,又因为先生的事情痛恨着他的母亲,于是起了歹心,对先生的母亲做出了不伦的事情。原以为,霍启山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会重罚陈桓北,将他送入监狱。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霍启山知道后,非但不惩罚陈桓北,还包庇他,恳求袁莉不要说出去。久而久之,袁莉心情压抑患上抑郁症,最后不堪重负,跳下水库身亡。”

方致晟顿了顿,又继续说:“其实,先生的母亲是会水的。只可惜,水库周边全是打磨光滑的围栏,连能抓的东西都没有。最后,先生的母亲精疲力竭,沉下水库。被人捞上来的时候,她一双手早就磨得不成形状了,兴许是最后求生欲望强烈,拼命地抓东西,也没能抓着吧。”

听完方致晟的一段讲述,夏悠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明白,霍岐南母亲的死为何会成为他的弱点,大概是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太过惨痛。惨痛到连她这个旁人听了,都唏嘘心痛,为那个叫袁莉的女人。

前排驾驶座上,方致晟紧抿着唇,不发一言。许久后,他才开腔:“夏小姐,我今天告诉你这一切,并不是希望用先生母亲的事,来换取你对先生的同情。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为人所提及的曾经。已过世的亲人是一个人最后的底线,希望你能尊重。我所说的一切,还烦请夏小姐不要说出去。当然,我相信以夏小姐光明磊落的性格,也绝对不会。”

很快,车子下了高架,一路通往夏悠所在的公寓。

入夜的小区里,静得没有其他声响,仿佛连一次呼吸吐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夏悠推开车门,脚尖刚踏足地面,却听见属于方致晟的嗓音,自车厢内传来。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跟夏小姐说。”

“什么?”

方致晟没有回头,正直身子,坐在驾驶座上。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像是在嘱咐,也像是在警告。

“先生一生恨极霍家全家。夏小姐,你可以帮任何一个人。但绝对绝对,不要帮陈桓北。那样,怕是先生会连同你一起对付。”

“夏小姐,眼下您能仰仗先生对你的喜欢肆意妄为。但要小心,总有一天,喜欢是会消耗光的。”

夏悠站在风里,此刻风声鹤唳,夹带着无边的冷意,仿佛一直冷到夏悠心底。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次日清晨。

湖光山墅内,霍岐南正在用早餐,刀叉碰擦着骨瓷盘,叮叮咚咚地响。

方致晟从一旁走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本白皮书,正是昨晚霍岐南批复的那本有关市政府高速公路建设的投标书。

霍岐南用余光睨了方致晟一眼:“怎么样?”

方致晟将投标书翻阅一遍,才说:“应该是动过了,涂在标底价那一页的荧光物,明显被沾染了。”

霍岐南叉了一块培根,送进口中:“那说明小鹤应该翻看过了,既然这样,周湛应该马上也会知道。”

“先生,现在夏小姐已经和周湛联合在一起了,难道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能怎样,不担心又能怎样。”霍岐南慢条斯理地将刀叉放下:“小鹤对于白宏海的死,心里还有那口怨气在,要是不发泄出来,她不会善罢甘休。”

方致晟蹙紧了眉:“现在夏小姐一心和周湛联合,放她在您身边,私自窃取公司的机密,真的好吗?”

霍岐南用纸巾揩了揩唇,瞧了方致晟一眼,忽地笑了:“阿晟,你知道怎样才能让一个人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