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摇头道:“除夕夜受了点伤。我没事,你按我的吩咐去办吧。”

这次张宪没再说什么,从密道离去。他想起江御史以前有空老找他喝酒,还问他何时娶一房媳妇,来讨喜酒喝。那样温和的一个人,仿佛还会提着两坛竹叶青,出现在他家院子的门口。

可他再也不会来了。

为成大业难免会有牺牲。可这样的牺牲,实在太过沉重,他们谁都不愿意再承受。广陵王还年轻,心智不够坚定,很多东西,都是先生在替他担着。

过了不久,白虎也匆匆忙忙地来了竹喧居。云松正蹲在花园里,问养花的花匠,这片牡丹园养得如何。老花匠是李晔高价请来的,三顾茅庐才肯出山。嫌云松啰嗦,不爱搭理。

云松看到白虎从面前走过,难免多看了几眼。

这是广陵王的内卫,有事没事老往骊山跑。云松知道广陵王和郎君的私交甚好,可有时也觉得过从甚密了些。但他是个忠仆,哪怕有这样的疑问,也只会放在心底,继续问老花匠这些牡丹花的事情。

白虎进了李晔的房中,对李晔说道:“太师府那边不太好,太师夫人听到消息,直接晕了过去,全府上下一团乱。太师已经派出亲信门生在找小公子的下落,可希望渺茫。广陵王要属下来问先生,可有办法?”

李晔说道:“你回去复命,就说我已经派人去救了。定当尽力而为。”

白虎知道除了广陵王府的人,玉衡先生还有自己的势力。他喜道:“有先生守着广陵王,我们就放心了。您知道的,上次江御史的事,广陵王一直十分自责,若是这次太师府的公子再…我们真怕他会想不开。广陵王尚且年轻,很多事还需要您多担待。”白虎躬身一礼。

李晔温和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作为谋士,定会为主公竭尽全力,不用担心。”

白虎离开之后,李晔又一个人坐在房中,看着窗外微微泛黄的竹叶许久。他原以为,只要把自己藏好,对手的刀就算再锋利,也伤不到他分毫,待完成老师的遗愿,再全身而退。

可是这过程中他用到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他们报复的目标。而每牺牲一个人,他在这世间的业障就会多添一分。

他闭了闭眼睛,既如此,所有的罪过都让他一个人来承担。

他不能让他们知道玉衡是谁,这会让整个局面陷入被动,甚至揭破老师已经离世的消息。但作为李晔,却可以做到玉衡做不到的事。他爬得越高,越引人注目,便能将矛头都引到自己的身上,从而保护暗处的那些人。

只是,这样一来,便会让嘉柔跟着自己担惊受怕。实在有愧于她。

“郎君,郎君!”云松忽然在外面大力地敲门,“不好了!家中传来消息,郡主吐血晕倒了,我们要不要赶紧回去!”

第63章

李晔和云松赶回府, 苏娘刚送了大夫出来。大夫给李晔行礼,李晔问道:“郡主怎么样了?”声音急切, 自己反倒咳嗽了两声。

苏娘和云松忙给他顺背, 他摆了摆手, 他们才退开。

大夫给李家做事很多年了, 知道这位四公子的身体一直不好, 还算镇定:“公子放心, 郡主是急怒攻心,一时气血不顺。好好静养就没事了。”

“有劳。”李晔点头,走进屋中。郑氏和王慧兰刚从里间出来,郑氏看到李晔,气道:“你怎么回事?自己染了风寒还往外头跑!”

“我有些事要做。”李晔目光看着里面,“母亲,嘉柔醒了吗?”

郑氏摇了摇头:“你进去吧, 等她醒了, 派人来告诉我一声。”说完, 就跟王慧兰一起出去了。

花园里的梅林, 前些日子还花朵锦簇, 枝头一片雪白。这几日梅花陆续飘落,台阶和石子路上都落满了。等树上冒出新绿, 春天也就要来了。

王慧兰见郑氏眉头紧锁, 问道:“大家可是有什么心事?”

郑氏笑道:“没什么, 你不是还有账目要看吗?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刚才在屋中, 王慧兰就觉得郑氏有点古怪, 好像急匆匆要带她走似的。但她也没说什么,带着自己的人拐到另一条道上去了。她走后,郑氏才回头对苏娘说道:“刚才我在床边,分明听到她叫一个名字。”

苏娘被她没头没脑的话给弄晕了:“您说谁叫什么名字?”

虞北玄。她应该没有听错,威震淮河的节度使,今年还不到三十岁。郑氏虽然整日呆在内宅里不出去,但像这样的大人物,她还是知道的。为何会从木嘉柔的嘴里听到他的名字?她总觉得不同寻常。

“苏娘,你觉得四郎和他媳妇感情好吗?”郑氏面色凝重地问道。

苏娘想了想,答道:“我瞧着四郎君对郡主倒是很上心,处处呵护。至于郡主对郎君的情意,倒不大看得出来。刚嫁过来那阵子,不是还不想跟郎君圆房吗?我总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事。”

郑氏点了点头,也有这种感觉。她压低声音道:“你暗中派个人去南诏,查一查她嫁给四郎以前,有没有跟别人接触过。尤其是与那位淮西节度使,是否认识。”

“夫人,您是怀疑…”苏娘捂住嘴,摇头道,“不可能的。”

郑氏却坚决道:“你去查就是。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苏娘只能垂头应是。

*

屋中,嘉柔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攥着被子。玉壶正坐在床边给她擦汗,她好像一直在呓语。

梦境中,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小产刚一个月,闲着无事,在院子里指挥下人搭葡萄架玩。竹竿不够用,玉壶要去拿,她也跟着去,怕玉壶不知道要拿多长的。

她们走到柴房附近,听到两个洒扫的仆妇正在私语:“你说这郡主也挺可怜的,刚没了孩子,就家破人亡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听说给云南王世子收尸的时候,他身上插满了箭,血都流干了。”

“哎,使君不让我们说,谁敢吐露半个字?不过她从前是个郡主,是因为有云南王府在,如今她算什么啊?我们还不如去跟着长平郡主,好歹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

两个人都笑起来。

“你们说什么?”她冲出去,抓着其中一个人的领子,一把提起来,“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天塌地陷是什么感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吐蕃倾十万兵力攻打南诏,南诏附近的几方节度使都袖手旁观,朝廷也没出兵增援。而阿弟战死,云南王府被付之一炬,阿耶和阿娘都不知下落。

生死存亡之际,她远在天边。

她觉得天旋地转,直接昏了过去。醒来后,虞北玄就坐在她的床边。她立刻揪着他的衣襟质问他:“阿弟是何时死的?南诏是何时没的?你凭什么瞒着我!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虞北玄握着她的手:“柔儿,你冷静一点!你当时刚小产,何况就算你知道又能如何?朝廷不管,我的手能伸到南诏吗?我已派人在找岳父岳母的下落,你乖乖地呆在这里。”

“我要回家!”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我要去看我阿弟!”她推开虞北玄,挣扎着要下床。虞北玄箍住她的腰,她索性拿起瓷枕砸他。

这时,大夫在旁边说道:“使君,郡主身子虚弱,还没恢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恐怕受不住啊。”

虞北玄皱眉,一个手刀下来,将她打昏。她倒在他的怀里,终于安静下来。她恍惚间听见,他叫来常山,冷冷地说道:“去将那两个乱嚼舌根,没上没下的东西乱棍打死!以后谁再敢在郡主面前胡言乱语,有不敬之心,我要她全家的性命!”

后来,他亲自去了一趟南诏,终于寻到阿耶和阿娘的下落。因为阿耶不肯来蔡州,就将他们暂时安置在蜀中,还带来了一封阿娘的信。她心中感激他,从没有想过为何他能在吐蕃占领了南诏的情况下,还能把人安全地救出来。

她就是如此可笑。她为了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抛弃了家人,不要正妻的名分。最后换来了家破人亡,自己身首异处的下场。重生后,她一直没有恨过他,觉得自己只是没有比过他心中的大业,这是一个男人的选择罢了。现在她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就是他!

前世种种排山倒海一般压垮了她,她独自坐在黑暗里,抱着膝盖痛哭。

“昭昭。”有人在唤她。

她的头埋着,不愿意抬起来。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孩提时遇到的那个少年郎,他轻轻一笑:“你怎么这么黏人?”

“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你呀!他们都不理我,只有你肯陪我说话。…明晚我还能见到你吗?”

“嗯。”他答应得好好的。可第二天,小小的她在房前枯站了一整晚,最后没力气再抱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伤心得哇哇大哭。好像丢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再也没找回来。

为什么前世她喜欢的人,全都辜负了她…

李晔看到她在睡梦中也一直流泪,握住她的手,眉头紧皱。他转头问跪在床边的玉壶,声音微冷:“木嘉宜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玉壶眼眶微红:“婢子也不知道,当时婢子在外面,就听到三娘子说郡主吐血了。郡主回来后一直都是这样,叫也叫不醒…郎君,这可怎么办啊?”

李晔用手指摩挲着嘉柔的脸侧,他知道她心里一直藏着事情,却不知竟会如此痛苦。他从来都没有走进过她的内心,她的心门紧闭,而他只能被关在外面,不知道那里头是什么光景。

秋娘站在床边说道:“大夫刚来看过了,说没有其它的毛病。可老身看郡主这个样子,怎么像是魇着了?要不要…找个道士来看看?”她觉得这样的情况更像是撞邪了。

李晔抬眸,目光中有警告的意味。秋娘瑟瑟地退到了旁边。是她糊涂了,郎君怎么会允许那样的事跟郡主扯上关系。

“我在这儿看着就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李晔说道。

屋中的下人都退出去,寝室一下子变得宽敞了。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噼啪”的声响,李晔起身去拧了帕子回来,想给她擦擦汗。躺在床上的嘉柔忽然睁开眼睛,看到俯下身子的李晔,一下子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他。他身上淡然安定的味道,像能镇住她的心魔。

“昭昭,你到底怎么了?”李晔回抱着她,抬手按着她的脑后。

嘉柔摇头,只是用力地抱着他,仰头贴在他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他的味道,什么话都不想说。天大地大,好像只个怀抱才是她的归宿,才能让她心安。

李晔也没逼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坐在床边,像哄孩子一样。她这个时候很脆弱,轻轻碰一下就会碎掉似的。

过了很久,他都怀疑她睡着了,她才闷声说道:“顺娘今日找我,说虞北玄要和徐进端结盟,两个人图谋南诏的铁矿,一道去见了吐蕃的使臣。她让我告诉阿耶,早做防范。”

李晔拍着她的手停顿了一下:“顺娘如何知道?”

“她说是自己偷偷听到的,她被徐进端看得很紧,没办法送消息回南诏,所以才告诉我。今日也是趁着他们去见吐蕃使臣,才能出来。”嘉柔深吸了一口气,手揪着李晔的衣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很乱。”她也没有能够商量的人,只能问他。他怎么说也是广陵王身边的谋士,应该会知道一些吧。

李晔抱着她,心里想的却是,若只是如此,她何至于气到吐血?除非她心中还很在意虞北玄,接受不了他的背叛。

他压下心头的杂念,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她说的事情上。这两人要结盟他早就知道,但南诏这一出,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南诏的铁矿乃是全国之首,有不少人眼红。可吐蕃是外敌,在国家的立场之上,他们连底线都没有了。

“以你对南诏的了解,若吐蕃出兵,有多少胜算?”李晔低头问她。虞北玄和徐进端的势力都离南诏有一段距离,不可能越过其它藩镇出兵。他们跟吐蕃使臣见面,最多是谈拿下南诏以后,要怎么分项,或者为吐蕃提供一些便利。

嘉柔的心绪平复了一下,从李晔的怀里退出来,冷静地说道:“如果四大家族的实力仍在,抵挡十万大军不是问题。可是上回南诏内乱,高家和刀家被阿耶软禁,阿伯家里又出了事,实力肯定大不如前。若这个时候吐蕃攻打南诏,南诏只会一败涂地。所以必须要借助外力,才有可能脱险。要不然告诉大人,请他帮忙游说朝廷出兵?”

广陵王虽然掌管着一半的神策军,但神策军到底是禁军,只有天子能够调动。广陵王想要组建一支自己的军队,必须要等到成德军归顺以后。可她怕南诏等不了那么久。就算等到那个时候,广陵王就一定会出兵吗?谁都无法保证。

李晔按住她的肩膀:“此事不要告诉父亲。”

依照父亲的行事习惯,非但不会帮她,反而还会设法把李家撇干净,不让他们卷进去。到时候有父亲的阻碍,会更加麻烦。

“可是…”嘉柔咬住嘴唇。

“我来想办法。”李晔说道。本来南诏不在他的全盘计划之内,陡然多了这个负担,会分掉他很多心力,可能还会横生枝节。可他无法用理智去拒绝她。

尤其不想看到她伤心难过。

李晔郑重地做出承诺,可落在嘉柔心里,却没什么分量。她不知李晔就是玉衡先生。她只知道她的夫君确实是个聪明人,小时候还有神童之名。但他身子不好,一介白衣又远离朝堂,没有任何势力,只是广陵王身边一个小小的谋士,怎么可能帮得到她?

她得想想别的法子。

“除了这些,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吗?”李晔捧起她的脸问道,试图再叩一次她的心门。

嘉柔却摇了摇头,微微避开他的目光。能说的她都已经说了,至于不能说的那些,也只能烂在心头。他们成亲以后,很少谈过去的事。他不问,她也不会刻意提起。肌肤之亲和日常相处已经越来越融洽,可是她分不清,那是习惯,还是喜欢。

李晔叹了口气,低头与她额头相抵,手细细抚摸着她耳后的那块软肉。他以为相处了这些时日,这丫头好歹给他开一个门缝。没想到啊,依旧是心硬如铁。

明明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张口就说喜欢他。长大以后,反而没那么坦诚了。只有他荒唐地将一个小不点的喜欢当了真。

*

康平坊的楚湘馆被查封了一阵,很快又照常开门。这里的花牌娘子品质上佳,不少都有才情,更是对了官员和文人的胃口。时下宴席之上,都好行个酒令。有如花美眷,也有金玉良言。

楚湘馆的雅间里,胡姬正在跳胡旋舞,对面坐着两个吐蕃的使臣,旁边还有一位驿语人。虞北玄和徐进端坐在一边,徐进端也在盯着胡姬的细腰,只有虞北玄在低头喝酒。这剑南烧春大概是五年的陈酿,酒香差点火候,入口也没十年的香醇。

吐蕃使臣对驿语人说了两句话,驿语人转述道:“两位使臣说吐蕃一直对南诏很感兴趣,只是南诏的军队战斗力不弱。若能知道他们的弱点,并告诉他们攻克的法子,事成以后,铁矿的事自然好说。”

徐进端朗笑两声:“这有何难?我身边这位淮西节度使就去过南诏,对他们的底细很清楚。”

虞北玄不说话,那边驿语人又转述道:“南诏的四大家族,各有所长。他们的兵器铸造,还有训练弓箭手和骑兵的法子都是家族内的绝密,外人很难探听到。但是前阵子南诏内乱,有两大家族被钳制。这个时候动手,会是绝佳的机会。”

徐进端连忙点头表示赞同,正要细谈。虞北玄却说道:“就算那两大家族被压制,但是他们所训练的军队依然在云南王手中。贵使也知道南诏的军队实力不弱,而且云南王和世子都骁勇善战。只怕此时你们进攻,南诏周边的节度使再来分一杯羹,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驿语人传达以后,吐蕃使臣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依淮西节度使之见,何时才是良机?”

“吐蕃与其一举强兵压境,造成四方的警觉,倒不如制造南诏与周边几大藩镇的矛盾,彻底孤立云南王。等个三五年,吐蕃兵强马壮,粮草充沛,而南诏内部分化,外部无援,便是吞灭它的最好时机。”虞北玄说道。

对面的吐蕃使臣拍了拍掌,举起酒杯,邀虞北玄和徐进端共饮。徐进端虽然不满,这明明跟来时说的不一样,但好歹是达成一致了。

酒过三巡,徐进端进场与那胡姬一起跳舞,两人打得火热。虞北玄起身到外面,抬手招来常山,眼睛看着四周,低而快地用胡语说道:“你派人给云南王示警,尽量用广陵王或者崔家的途径发出消息。另外记得提醒他,小心周边的几个节度使。三到五年是我能为他争取到的最大时限,能不能整理好内务就看他自己了。若是能重振旗鼓,吐蕃便不足为惧。”

常山应是,又有点闪烁其词的模样。

“什么事,说。”虞北玄皱眉。

“三娘子偷偷去见了郡主,不知为何,郡主好像吐血晕厥了。”常山低声说道。

虞北玄一下子抓起他的衣领,褐眸暗沉,这是他生气的前兆:“那贱人到底说了什么?”

“不知道。我们的人靠近不了,因为郡主身边好像有一群很厉害的暗卫在保护。”

虞北玄放开他,手抓着阑干,棱角冷厉,气场吓人。常山的后背几乎是凉飕飕的。

“靖安,你到哪里去了!”屋内,徐进端在大声叫着。虞北玄挥手让常山退下去,重新回到了屋中。

第64章

馥园正开着赏梅宴, 梅林之中,白梅胜雪, 红梅如霞。梅树下坐着数十名乐工, 胡琴琵琶与羌笛, 奏出的乐音犹如天籁。

李谟正在闭眼听曲, 齐越走到他身边, 低声说道:“主上, 淮西节度使求见。”

李谟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环顾了一下在场的几位官员,他们也陶醉在乐曲之中,有的摇头晃脑,有的轻轻在案上打着节拍。这些人不乏中枢要员,也有显贵之后,当中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

片刻之前, 李谟没忍住把那人揍了一顿。因他自作主张, 放消息给洛阳府的官员, 以致太师的公子无故“消失”。他们讨伐幽州的提议刚被圣人反驳, 太师的孙子就出事, 整个都城都会说他李谟挟私报复。

想那太师不问朝政多年,忽然出面蹚浑水, 必定是为了还一个人的人情。这世上能让太师还情的, 也只有白石山人了。

那么背后出谋划策的, 肯定就是白石山人的好徒儿玉衡。这群人也有意思, 明明是广陵王先来找他谈一起对付河朔三镇, 他提前把什么都计划好了,就指着他们别捣乱,结果又被摆了一道。真是哭笑不得。

李谟倒不是怪那官员用这种阴损的手段,而是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自作主张,还是个蠢招。太师本是中立的,这样一来,就将他推到对立面上去。与一个三朝元老,门生广布的重臣做敌人,根本不明智。

所以李谟才将揍了那人一顿,并将他赶出去。他如今在朝堂上的确一手遮天,势力远超过太子。但圣人还在,太子也没被废,不到最后一步,都不可掉以轻心。为他办事的人,可以有脾性,可以军令不受,但他绝不能容忍愚蠢与背叛。

李谟起身慢慢走到凉亭那里,虞北玄已经在等,躬身行礼:“臣今日与武宁节度使,去见了吐蕃的使臣。”

李谟坐下来,不置可否。虞北玄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说的是不是实话,他也知道。那楚湘馆本就是他的地盘,遍布耳目,逃不过他的眼睛。

虞北玄继续说道:“吐蕃欲要边境的布防图,还要吞并南诏,臣设法拖延了几年时间。徐进端似乎不悦,并未完全表态,是否效忠于您。臣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否妥当,还请您示下。”

李谟闭着眼,梅林里的丝竹之声,仿佛还能钻入耳中。也不知他是在听曲,还是听人说话。

虞北玄有点紧张,半晌才听到李谟说:“你做得没错。吐蕃浪子野心,一个小小的南诏岂能满足他的胃口?引狼入室简单,请狼走却难。历史上多的是这样的例子,以致国破的都有,做人还是要有点底线的。罢了,有徐进端不过是锦上添花。这厮惯常奸猾,若不成,本王也不怪你。”

“若他倒向了广陵王那边…”虞北玄道。

李谟端起白瓷杯,釉色上乘,光可鉴人。他自信地笑笑:“连太子都斗不过本王,他的儿子就算多了一个徐进端,就能斗得过本王?不自量力。”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尽显俾睨天下的狂傲。那种炙热的光芒,也是虞北玄的心之向往。

“靖安啊,你要记住。男人对于权势江山的热爱,是骨子里的追逐。而对一个女人的喜欢,最多只是莳花弄草的雅致。别太上心了。”李谟笑了笑。

虞北玄知道自己的那点私心还是瞒不住李谟,肃然抱拳应是。

“长平身边的嬷嬷到了府上,跟王妃提起,你还没碰过长平?怎么,不喜欢她?”李谟喝了口水,闲谈般说起。

虞北玄一时语塞,额头却有颗汗水滴落下来。

“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要给自己留个后。你是个聪明人,嗯?不需要本王教吧?”李谟虽然笑着,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他赏赐的东西,别人不要就是不领情,那就是有二心。他很欣赏这个男人,甚至想好好栽培,却不会要个控制不了的东西。

“臣知道该怎么做。”虞北玄恭敬地回答。

李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在梅林设宴呢。来,带你认识几个官员。”

虞北玄跟着李谟走,心中还在后怕。刚才他若不答应,不知会是什么下场。来的时候,有个人正被抬出去,好像是朝中的官员,伤势不轻。

他跟着舒王去露脸,那些人都会知道,他如今是舒王最看重的人。回去以后,拜帖和礼物就会如雪片一般飞进淮西节度使的府邸,各地依附于舒王的藩镇,官员也都会大开方便之门。

这是舒王对他忠心的恩赏。男人手中握有权力,便可以将千里江山都踩在脚下,随意决定一个人的死生。这种至高无上的滋味,他也想尝尝。

*

大夫交代嘉柔要静养,她便在房中安安静静地休息了两日。每日吃的东西很少,话也不多,仿佛又回到刚刚重生回来的状态。那个时候,她是对前途迷茫,现在却在思考,到底要怎样摆脱眼前的困局。

她已经给阿耶去过信,又专门给阿弟和阿娘也都写了一封信。但她那日跟李晔说过话以后,就再也没提要李绛或者他帮忙的事。

别说他们能不能帮得上忙,就算帮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呢?

开始时,她想得很简单,她觉得有姻亲这层关系,就可以让李家帮阿耶。可是嫁过来以后,看了李家跟武宁侯府的关系,跟卫国公府的关系,她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

世家联姻都是锦上添花,除非牵扯到自己的利益,否则出了事都是尽量撇清自己。更何况每个家族都绑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一家之主更不是头疼脑热之辈。所以那时李晔没让她去求李绛,求了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想只要能争取三五年的时间,不让吐蕃在这个时候立刻发兵,他们便能重修防线,重整军队,做好万全的准备。可怎样才能拖住吐蕃,却是个大的问题。

南诏也曾经风光过,当初吐蕃因为忌惮南诏的军队,被死死地困在积石山一带,不能前进半步。这些年,南诏的人心散了,凝聚力不如从前,所以屡屡被吐蕃所败。

她当真不应该被前世所知的事情乱了阵脚,一出事就想着如何寻找外援。真正能救他们的,只有自己。她也不想再把这个负担,压在任何人的身上。

想通了以后,她自然就好得很快。

李晔大概能猜到嘉柔的心事,却没办法去开解。

她无法把整个南诏的生死存亡托付在他身上的想法是正常的。毕竟在她眼里,自己就是个普通的谋士,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所以那句要帮她的话,落在她眼里,便不痛不痒了。她真正想要求的人是父亲,可父亲绝不会帮她。

屋里有两个病人,整日汤药轮番地进,嘉柔都觉得周围的空气里只剩药味了。她调养两日,就已经活蹦乱跳。李晔却依旧进药,大夫也是隔三差五地来诊脉,却不知药石难达的原因。

她觉着他这次生病,时间好像是有点长,精神也不如从前好了,夜里睡觉的时候,还会压低声音咳嗽。

嘉柔私下问秋娘,秋娘叹了口气道:“四郎君幼时掉入冰水里,本就是捡回一条命,落下满身毛病。这些年好不容易调过来一些,但身子还是比常人弱,生了病就不容易好,得拼命用药去压着。四郎君还不是个听话的病人,心思重。唉。”

“可成亲那日…”嘉柔想起,那次明明也是几日就好了。

秋娘解释道:“那会儿郎君已经病了好一阵,是个尾巴了,连科举都是晕头晕脑去考的。”

就那样还能考中?嘉柔在心中叹了一声。

先是王承元,又是南诏,她自己就一直在给他找麻烦。她最先思考的永远是自己,是云南王府,把他放在后面。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而且他胸口上的淤青,也总不见消退,颜色反而更深了。她有点担心,又问秋娘:“以前在骊山的时候,郎君的身子都是谁照料的?我看府里给郎君看病的这个大夫,好像并不熟悉他的病情。”

秋娘点头道:“郎君换过很多名医,直到几年前遇到了一位…”她顿了顿,没急着往下说。

嘉柔却知道这位恐怕才是让李晔病情起色的关键人物,便催她:“你尽管说就是。”

“那位大夫性情古怪,治病倒真有一手。他给郎君调养,不过半载的工夫,郎君就大有起色。但是…他想让妹妹跟着郎君,郎君死活不肯,他就生气离开了。那以后郎君倒也没得过大病。”

李晔这个人,平时装得太好,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他本来体弱这件事。除夕夜那一摔,普通大夫看不出毛病,却肯定不是小事。看来还得再把那个脾气古怪的大夫找回来,给他慢慢调理。

“那个大夫叫什么名字?”嘉柔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