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回忆片刻:“好像是叫孙从舟。”

竟然是鬼医孙从舟!嘉柔一惊,这位鬼医在后来的元和一朝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天赋异禀,家学渊厚,号称能够活死人。元和帝曾千里迢迢从蜀中的山里把他押回长安给玉衡先生诊病,他却宁死不屈,说给个注定活不成的人治病,砸自己的招牌。气得元和帝差点把他给斩了。这人脾气的确是怪,连皇帝老子都不怕,他还会怕什么?

说起这个人,嘉柔还想起一件事。那位玉衡先生的身体似乎也不好,在跟虞北玄两军对垒的时候,曾数度传出他病危的消息。她被设计抓捕之前,甚至有谣言说他已经在军中过世了,为了稳定军心,才故意隐瞒不报。

后来她被关在狱中,还听狱卒说,虞北玄虽被打退,朝廷却连续增派三员大将驰援徐州,还让崔时照调度粮草,亲自坐镇洛阳。若玉衡先生还在,应该是乘胜追击,怎么会增派这么多人手,倒是怕虞北玄反噬一样?所以那个时候,可能玉衡先生已经…死了。

嘉柔也说不清为何会那么在意玉衡。明明只是遥遥地见过一眼,连对视都没有,他可能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可就是那一眼,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不由自主地留意他的消息。

可能是种很玄妙的缘分吧。

要找孙从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自己的人手肯定不够,李家的人她又用不了,想来想去,只能挑个时间,去崔家请崔时照帮忙。顺便看看表姐,她知道王承元已经平安离开长安,心里应该很高兴吧。这世间有情人,总得有一对如愿的。

李晔坐在书案后面,腿上盖着一层绒毯,正在翻阅一卷书。嘉柔把药端到他面前,说道:“该喝药了。小心烫。”

李晔伸手接过,三两下喝了个干净。他把药碗放在书案上,发现嘉柔一直在看自己,笑着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我一直没有问你。”嘉柔托腮望着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晔目光落在书卷上:“这是傻问题,我不回答。”

嘉柔实在想不明白,她真的是满身缺点,而且在南诏那两次见面,留给他的印象也不会太好。但成亲之后,他真是全心全意地在护着她,一点都没有介意她过去的荒唐事,也从来不问。

她原本觉得可能是出于责任,可今天秋娘说的话又提醒了她。

李晔是一个对女人完全不上心的人,身边伺候的都是半老徐娘。鬼医要塞妹妹给他,他宁愿不治病也不肯要。自己又有何特别之处,能得到他的青眼有加?

玉壶匆匆从外面进来,行礼道:“郎君,郡主,广陵王和广陵王妃快到府上了。”

广陵王事先没有通知,李家众人措手不及。此刻家里有公职的男人都在皇城,就只李晔在家。郑氏等人出门相迎,李淳扶着李慕芸下马车,一眼看到李晔,和颜悦色地说道:“是我唐突来访,都不用多礼。阿芸想家了,我陪她回来看看。”

李慕芸脸颊微红,先去把郑氏扶了起来:“母亲可还好?”

郑氏含笑点了点头,抬手道:“快请进吧。”李慕芸的目光越过郑氏,看到站在后面的嘉柔。

时隔多年,两人又打了照面。

嘉柔觉得她比少年时候成熟了许多,梳着双环望仙髻,插着金镶玉的步摇,穿着身绣团花的襦裙,眼中的骄傲还是如从前一样。当年嘉柔住在李家,李暄和李昶在外读书,接触最多的还是李慕芸。

她跟李慕芸相处得不好,具体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夜她把昙花搬走,不让她看。

眼下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府中,女眷不好陪着广陵王,李晔便单独跟李淳去了敞轩。他们坐在榻上,李淳皱眉道:“这里会不会太冷了?你最近气色怎么越来越差,人还瘦了许多。你家那个郡主没好好照顾你?”他说着就把手掌按在李晔的额头上。是正常人的体温,却带着一丝病态的冰凉。

李晔畏冷,随身带着一个方形的绒毯,盖在身上,拉开他的手:“不碍事。她自己前几日也病着,哪有办法照顾我。”

李淳发现他的手掌更冷,把他的手硬塞进毯子里:“我听说了。不过有个好消息。”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李晔说道:“这里四面开阔,反而不容易有人偷听,您尽管说就是了。”

“虞北玄和徐进端没有谈妥,吐蕃好像接受了虞北玄的建议,暂缓对南诏用兵。”

虞北玄还算是有底线。其实就算虞北玄没有底线,李晔也想好了法子,怎么应对徐进端。木嘉宜不是枚稳定的棋子,不能寄太多希望在她身上。他对李淳说道:“还是请您给我岳父送封信,让他主动跟徐进端谈判。许诺将南诏每年盐铁的两成送给他,但要徐进端手底下的几个人。”

他念了几个名字,都是武宁节度使账下的幕僚,其中两个还很得用,李淳也听过名字,另几个却是无名小卒。

“你这是要干什么?”李淳问道,“云南王是个很有原则的人,那么多节度使私下找过他,他都没有松口,怎么会因为我一封信而改变主意?”

李晔轻笑:“因为您帮过他,他自然会考虑您说的话。而且现在不比从前,是南诏生死存亡的时候。只知墨守成规,能够自救吗?真要等吐蕃挥兵南下,就来不及了。这些话您一并加上去。”他说话太快,侧头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广陵王给他顺背:“那你要的那几个人有什么用?”

“其实这些人里面真正有用的是那个赵幕僚。他是个结巴,但非常精通兵法和兵制,我看过他写给兵部的文章,有很多见解非常独到,可以帮助南诏改革兵制,训练强兵。但因为他不会表达,一直得不到重用。如果岳父光要他一个,徐进端看见南诏用两成的盐铁换一个人,自然知道他的价值了,还会放人吗?”

李淳这才明白,李晔也特意点了徐进端比较看重的幕僚,到时候讨价还价,总会让徐进端把姓赵的给南诏就是了。这个人在徐州不得重用,在南诏被奉为上宾,有感于云南王的知遇之恩,自会竭诚奉献。玉衡真的是什么都算好了。

“这个赵幕僚你如此欣赏,怎么不给我用?”李淳酸溜溜地说道。

李晔淡然笑道:“您有我,还需要他做什么?”

是啊,他的玉衡先生,王佐之才,他还争个小幕僚做什么。李淳心中一动,握着李晔的肩膀:“玉衡,你跟我一起夺下江山,以后我必许你三公之位。”

三公是一品,开国以来,多是追封致仕的官员,还没有在朝就封的先例,何况李晔还如此年轻。这一诺,比千金还重。

李晔摇头道:“我不求这些,惟愿飞龙在天。”

李淳在毯子底下握住他的手,非常用力,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孤立无援,前途茫茫的时候,玉衡来了,陪他走一条根本看不到头的路,什么都不求。

他何以为报。

*

李慕芸和郑氏要说会儿体己话,嘉柔就先回了自己的住处。她发现李慕芸跟王慧兰的关系好像也不大好,两人就是点头交,全程没有交流。而郭敏自初二回卫国公府以后,还没有回来过,大概也是不想见刘莺得宠。

她在屋中看书,心中想的却是李晔在跟广陵王说什么。她今日再看广陵王,实在很难把他跟前世刑场上的那个威严帝王联系在一起。到底这几年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那样?还是说当了帝王的人,都注定薄情寡义?

这时,外面响起玉壶的声音:“广陵王妃,您怎么来了?”

嘉柔站起来,正要去迎,李慕芸已经自己进来了。她让随从都留在外面,对嘉柔笑道:“二兄的那个女人好像身体不适,母亲去看了。我一个人闲着无事,府中又无处可去,到你这里来坐一坐。你不会介意吧?”

嘉柔摇头,斟酌着不知怎么叫她,是广陵王妃,还是阿姐?李慕芸道:“你叫我阿姐吧。”

两个人坐在榻上,玉壶进来上了茶,用眼神询问嘉柔,嘉柔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去。李慕芸边喝茶边说:“母亲说阿弟对你非常好。他那么冷清的性子,从来不把谁放在心上,我是想来向你请教的。可在来的路上,我忽然间想起,你们小时候是见过的,对吧?”

嘉柔不知道李慕芸在说什么,错愕地摇了摇头。她跟李晔,何时见过?

“没有吗?你还记得小时候在我家住过的事情?”李慕芸微微眯了眯眼睛,她那个时候太小了,大概是不记得了吧。

没想到嘉柔竟然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昙花。”

李慕芸脸颊微红,年少时候心高气傲,看不上这个南诏来的话都说不清楚的野丫头。她清了清嗓子:“那阵子我阿弟也住在家中,因为养病不爱见人。那夜他难得出来,据说坐在屋顶上吹了一整夜的冷风,第二日就病倒了。你在院子里,没见过他?那就奇怪了。”

她的话如强风一样刮过嘉柔的心里,嘉柔呼吸凝滞,手猛地抬上案,差点控制不住地去抓李慕芸的手。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说,那夜他坐在屋顶上?”

李慕芸点了点头:“他小时候睡不着就喜欢坐在屋顶上看星星,还知道很多星辰的名字…”

嘉柔伸手捂住嘴,慌忙侧过头去,不想被李慕芸看见她失态。她的另一只手,不停地在袖中握紧,却还是在发抖。

“你知道北斗七星叫什么名字吗?第一颗叫天枢…第五颗,叫玉衡,又叫廉贞星。”

“小家伙你怎么这么黏人?”

“你邀我去南诏?那你可要好好做向导,不然我会迷路的。”

她忽然起身,顾不得李慕芸,鞋也不穿地飞奔了出去。

第65章

玉壶就看到郡主忽然从屋中冲出来, 不管不顾地擒着她的手,劈头盖脸地问:“郎君在哪里?”

玉壶愣了一下:“好像在敞轩那边。您的眼睛怎么…”

嘉柔放开她, 提起长裙, 头也不回地跑了。玉壶看到她下面没穿鞋, 大吃一惊, 寒冬腊月的, 不穿鞋怎么行?郡主以前可从没有这样失态过。

屋里李慕芸跟了出来, 怔怔地问道:“她这是怎么了?”她真是一时兴起,来坐坐聊聊。可木嘉柔这般跑出去,外人以为她欺了她似的。若是被她阿弟看到,还不知道怎么想。

玉壶也不知,进屋拿了鞋,道一声:“王妃,婢子先失陪。”连忙追嘉柔去了。

嘉柔觉得这条长廊怎么也走不到头, 廊外的梅花和常青的松柏飞掠过去, 她的眼神四处焦急地寻找他的下落。很多年前开始, 她的心一直都缺了一块, 永远留在了五岁那年。她时常想起那晚, 心中懊恼,气自己快要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他们有很多的约定, 大好山河, 将来要结伴同游。他去南诏, 她带他玩遍名山古刹。可十年后, 他去了, 她却没有做到。

往来的下人只看到一个人影飞奔过去,面面相觑。

敞轩里,凤箫走到二人面前,声音略高:“广陵王,郎君,太师的孙子找到了!”

李淳高兴地站了起来,问道:“人怎么样?”

“已经送回太师府了。被饿了几日,关在一个不见天的地方,想必是要让他自生自灭,没什么皮外伤。”

“玉衡!”李淳激动地去看李晔,双目发光。李晔含笑点点头:“嗯,我听见了。您可以放心了。”

李淳来回走了两下:“我亲自去太师府看看,晚点来接阿芸。你帮我跟老夫人说一声。”

李晔收起毯子,要起身相送,李淳按着他的肩膀:“你病着,不必在意虚礼。”然后就带着凤箫匆匆走了。

李晔目送他离去,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云松在长廊那头叫道:“郡主,您这是…?”

李晔回过头,就看到嘉柔直接跑到敞轩里,在他面前停下。他惊讶地抬眸,见她气喘吁吁的,叫道:“昭昭?”

云松和玉壶都追在后面,玉壶手里还提着鞋,杵在外面没敢进来。

“你怎么不穿鞋?”李晔皱眉问道。

嘉柔鼻子一酸,紧紧地盯着他的眉梢眼角,逐一地跟模糊的记忆对上。还有笑和气质,哪一个都很像。她苦苦想了那么多年的人,竟然就在她身边。与她同床共枕,朝夕相对,她都没有认出来。

她开口,声音是沙哑的:“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就是当年在屋顶上陪我坐了一夜的少年郎,对不对?”

李晔愣了一下,眼中有些释然:“你想起来了?”

“我从来就没有忘!”嘉柔坐下来,垂着头,断断续续地说,“第二日,我抱了很多的东西要送给你…我站了一整夜,可是你没有来。我哭了好久,别人来拉我走,我都不肯走。我问李家的人,没有人肯告诉我…我在找你,一直在找,可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她双手捂着脸,仿佛就是当年那个伤心失意的小女孩。

李晔将她拉进怀里抱着,柔声道:“我以为你太小了,那段往事于你就是个模糊的片段,也没有再提起的必要。但我都记得。”他声音微沉,“抱歉,我失约了。”

嘉柔忽然哭出声来,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积压在心头的诸多情绪,一下子喷发出来。

李晔没想到那段往事于她而言,竟如此刻骨铭心。想到那个苦苦等了他一整夜,却没有等到他的小女孩,就莫名地心疼,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反复说着抱歉。

玉壶和云松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互望了一眼,达成共识。男主人和女主人抱在一起,他们也不好在旁边看着。玉壶小心地把嘉柔的鞋放在入口处,蹑手蹑脚地退下去了。

嘉柔哭出来就觉得好多了,继而涌上心头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什么都不重要了,她落了锁的心门愿意再度打开。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他们在敞轩说了很久的话,嘉柔靠在李晔的怀里,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愿松开。敞轩外面被树叶遮挡,漏进摇摇晃晃的日光。十年光阴被慢慢拼凑起来,她嘴角带笑,往他怀里蹭了蹭:“所以,你嫌我烦,为什么还要答应婚约?明明就是喜欢我。”

李晔不想她太得意,说道:“大言不惭,你那么小,我如何会喜欢你?不过是想着日子过得太清净了,有个人来吵闹也好。谁知道长大了之后,反而没小时候可爱了。”他的口气里带着惋惜。嘉柔却知道他是故意戏弄自己,想用拳头砸他,又想到他是个病人,没舍得。

年少时懵懂无知,只知以后纠缠了那么多年月的遗憾,这一刻终究得到圆满。以前的他,现在的他,合在一起,再无人能敌。

两人又静静地抱了会儿,心好像贴紧了。李晔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阿姐去我们的住处,说你那段时间住在家里,晚上睡不着就喜欢爬屋顶,有一天晚上吹冷风病倒了,不是全对上了吗?”嘉柔抬头看他,目光清明澄澈,能一眼望到底,“我太傻了,这世上除了你,旁人也不会生得那么好看。”

李晔微笑,抬手摩挲着她的嘴角,美人唇瓣如花,他却不敢吻,怕把病气过给她。

他这才想起还有件正事,对怀中的人说道:“你不来,我正好也要去找你。广陵王告诉我,吐蕃暂时不会进攻南诏了。但只有三五年时间,或许更短。广陵王和…玉衡先生商量了一个法子,已经去信告知岳父,你也劝一劝他。”

“够了,你做得够多了。”嘉柔点头道,“以后这些事,你都不要管了,安心养病就好。”

她欠他的,早已还不清。剩下的,她自己可以。

快晌午时,郑氏的婢女来请他们过去用膳。王慧兰也在郑氏的住处,权当作陪。菜肴丰盛,有单笼金乳酥,曼陀样夹饼,通花软牛肠,光明虾炙,羊皮花丝,小天酥等,都是按照宴席的标准上的。只半日工夫,王慧兰就让厨房张罗出这些,也不容易了。

郑氏不停嘱咐李慕芸多吃一些,嘉柔则不停地给李晔夹菜,他面前的碟子堆得满满的。

“昭昭,太多了。”李晔端着饭碗,小声提醒。

嘉柔这才反应过来,脸微红,默默跟他分食碟子中的食物。他的确吃不了多少东西,她刚才一直在想孙从舟的事情,走神了,才夹了这么多。

王慧兰笑道:“四弟和四弟妹这般亲密,羡煞旁人了。”

“大嫂说笑,郎君还在生病,我只是多照顾他一些。”嘉柔辩白了一句,不知为何,光叫郎君就觉得心里甜。

郑氏插嘴道:“怎么小小的风寒,这么多日还不见好?若是大夫看不出毛病,就再换一个。”

李晔说道:“母亲放心,只是小毛病。”

郑氏没再说什么。李晔惯常用这些话来搪塞她,她也习惯了。如今也闹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病还是不要紧。不过前些日子,他们夫妻俩到她这里来,虽也状似亲密,但总觉得隔着些什么,今日又大不一样了。莫非木嘉柔的事,真是她多心了?一切还是等她派去南诏的人回来再说。

用过午膳,广陵王就派人来接李慕芸回去了。

嘉柔和李晔回了房中,李晔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你先去午休。”

“我陪你。”嘉柔脱口而出。

李晔笑着看她:“你要给我磨墨添茶,当小书童么?”

嘉柔点点头,先跑到书案前坐下,在砚台上添了水,拿了墨条开始磨。李晔随她去,在书案后面坐下来,提笔蘸墨写字。嘉柔探头看了一眼,看不懂他在写什么,很深奥的样子。

等李晔写完了,嘉柔已经趴在书案边,昏昏欲睡。她有午休的习惯,到了时辰就犯困,而且磨墨是个体力活,她磨了两下就不干了。

李晔笑着搁笔,走过去将她打横抱起来。

嘉柔一下子清醒,下意识地搂着他的脖子:“放我下去,你还病着…”

他的眉眼温和:“抱你这轻飘飘的几两身子骨,还绰绰有余。”嘉柔扬起嘴角笑,他弯腰把她放在床上,刚要退开,嘉柔却搂着他的脖子,主动亲了上来。

“昭昭…”他含糊地叫着,要拒绝她,但声音都被她吞了进去。

除夕之后,他们还未亲热过。她的舌头伸到他的口中,小心地试探着,逗着他的舌,小手还往下去扯他的革带。两个人纠缠着,一个固执,一个推拒。嘉柔不小心碰到了一团鼓起的滚烫,喘息着冲他笑,眼中得意洋洋,像一只偷腥成功的小猫。

若不是病着,他肯定把这个小坏蛋压在身下惩罚。但此刻,他只能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到此为止。

嘉柔闷声躺回床上,背对他,还用被子蒙住头。她知道他担心把病气过给她,她又不怕。

李晔伸手摸着她的头,侧头咳嗽两声。

嘉柔又急忙转过来,关切地望着他。李晔压住身下的火,低声说到:“昭昭,不是我不想,但现在真的不行。听话。”他心中清楚,现在的体力不足以支撑一场云雨,可不能说出来。一是男人的尊严,二是怕她担心。

嘉柔也不闹了,凑到他面前,跟他四目相对:“过两日,我想去崔家一趟,看看表姐和外祖母。”其实她要去找崔时照,商量寻孙从舟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暂时不告诉他。

李晔点头答应,帮她盖好被子:“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你在家里好好休息,我去一个上午就回来。”

*

快到元夕,城中处处都在布置灯会,未搭好的彩楼和灯山到处都是。按照旧制,从正月十四开始放夜,连续三晚,百姓可自由出门游览灯会,届时还有很多表演。等过完元夕,这个年才算是圆满。除夕夜里城中闹得人仰马翻,家家户户不得安生,所以百姓就格外看重元夕。

嘉柔到了崔府门前,崔府官家提前收到消息,早就在门外候着,亲自迎她进去。

卢氏在崔老夫人的屋子里,嘉柔进去,向两位长辈行礼拜年。崔老夫人把她拉到身边,搂着她道:“昭昭,外祖母就等你来呢,金叶子都给你备好了。”说着让婢女去取了盒子来,里面是片巴掌大的金叶子。

“外祖母…”嘉柔睁大眼睛,哪有给这么大的金叶子,就像是变相塞钱。

“收着吧。除夕夜家里的孩子都眼馋这个,大家谁都不肯给,就给你留着呢。”卢氏掩嘴笑道。

嘉柔只好收下来,又陪老夫人和卢氏说话。崔老夫人摸着嘉柔的手,叹气道:“昭昭年纪最小,倒是嫁得最早,多好啊。哪像你的表兄表姐,半点都不让人省心。”老人家嘟囔着,语气却是可爱的。

嘉柔心头一动,去看卢氏。卢氏解释道:“大郎就不说了,还是老样子。从年前我就给二娘张罗人家,看了好几户,她都不满意,说急了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过了这个年她就十八了,再不嫁就是个老姑娘,只能别人挑她了。”

“表兄表姐都在家里吗?”嘉柔这才问道。她其实一早给崔雨容来了消息,要她今日想办法拖住崔时照,他肯定是在家的。

“在,都在二娘屋子里呢。”卢氏点头道。

“外祖母,舅母,我能去看看表姐吗?”嘉柔问道。

“当然可以,我送你过去。”卢氏起身,跟嘉柔一起从老夫人的屋里出来。嘉柔知道卢氏有话要问,否则哪里需要亲自送她。等走远了,卢氏果然问:“昭昭,你身子没事吧?刚才在屋里,我没敢问。”

前些日子,嘉柔吐血的事情,崔家也知道了,立刻派了人去李家询问。本来卢氏还想亲自去看看,但崔李两家如今在朝堂上不算是一派的,崔植又不在都城,她也没敢贸然登门。但是家中一律都是瞒着老夫人的,怕她年纪大受不住。

嘉柔笑道:“舅母放心,我没事,就是气血不顺,没传的那么夸张。您千万不要告诉阿娘和外祖母。”

卢氏看她面色红润,说话有力,的确不像是有大毛病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府中下人回禀的时候也说,嘉柔没有大碍。

“舅母还件事想问你。除夕夜回来后,二娘就怪怪的。她与你一向投缘,你知不知道,她心里头有喜欢的人了?”卢氏忽然说道。

知女莫若母,日常相处,卢氏肯定会看出端倪。但这话不该嘉柔来答,她只说道:“表姐没有与我多说。舅母有空的时候,不如好好跟表姐谈一谈,也许她会愿意说?”

卢氏知道从嘉柔这里问不出什么,无奈地叹了声。听说李家郎君很疼嘉柔,身边一个乱七八糟的女人都没有。卢氏也想自己的女儿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可女儿的婚事,哪里是她们母女俩想如何便能如何?还得过崔植那一关。卢氏隐约猜到了女儿不肯说的缘由,只怕…

她们走到崔雨容的住处,卢氏就回去了。

嘉柔走进去,婢女和随从都在院子里,忽然听到里头崔时照喝了一声:“胡闹!”

第66章

嘉柔赶紧进去, 看见崔雨容坐在榻上,伸手挡着头,崔时照正举起手, 作势要打她。

嘉柔连忙挡在崔雨容的面前,张开手护着:“表兄!”

崔时照看到她,立刻收了手, 背过身去。她发髻上的步摇, 耳上的珍珠, 只看一眼,全都印在了他的心里。他闭了闭眼睛,往前走两步, 站在窗边。

流过庭院的那条小溪载着几片落花, 匆匆流过。恰如相思了无痕。他挥手让院子里的下人都站到外面去。

嘉柔坐在崔雨容的身边, 抚摸着她的肩膀。

崔雨容眼角还挂着泪珠, 头发只随意挽了个髻,面容憔悴。她抓着嘉柔的手臂好一会儿, 好像要汲取力量, 转头对崔时照说道:“阿兄, 我不想嫁什么刘公子, 郭公子,你跟父亲说,好不好?”

崔时照的侧影清冷, 口气更冷:“你以为父亲会同意你跟王承元在一起?他可是契丹人, 还是与朝廷作对的成德节度使的弟弟。收起你的心思, 不要妄想。”

崔雨容没想到他早就知道,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跟王承元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逾矩的行为,但早已认定了彼此。

“为何是契丹人就不可以?”嘉柔忽然说道,“皇室先祖,身上有鲜卑人的血统。我朝幅员辽阔,广纳四海,在朝为官的大将也有很多是胡人。我阿耶,也不是汉人。莫不是表兄对血统有什么偏见?”

崔时照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抿。桃花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他并不是那个意思,但也不想多做解释。

崔雨容拉了拉嘉柔的袖子,冲她摇头。家中还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阿兄说话,父亲去了任地之后,整个崔家都是阿兄在做主,连母亲跟他说话都带了几分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