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从舟活动着肩膀说道:“我说过不会再为你诊治,可郡主用灵芫胁迫我,还不许我出出气了?再说我又打不过你。师兄,你是老师最为得意和疼爱的弟子,在他老人家身边的时间最长。老师曾说你文可□□定国,武可上阵杀敌。怎么要龟缩在这里,扮一个柔弱书生?”

李晔沉默了片刻,才说:“开阳,我不欲强人所难,治不治病全在你。但你若敢泄露我的身份,我不会顾念同门之谊。”

“我记得老师临终所托,不用你提醒。既然来了,自然是要给你看病的。”孙从舟去拿了药箱,坐在榻上,见李晔不动,拍了拍桌案,“你坐下啊。”

李晔这才撩开衣袍坐下来,伸手给他。他搭脉,表情像换了个人,不再说话。

时光静静流淌,日影偏斜。屋中的香炉燃尽香料,已不再冒烟。

孙从舟收回手,神色凝重:“两年前我为你治病之后,你本已恢复得与常人差不多,这两年情况又急转直下。胸前的淤青给我看看。”

李晔有些犹豫,孙从舟才不管他扭扭捏捏的,伸手就扒开他的领子。一块拳头大的淤青赫然出现在白玉般的胸膛上。孙从舟按了按那块淤青的周围,观察李晔的表情。

李晔虽觉得疼,脸上也是一片淡然。

“这伤是如何搞得?你简直是胡来!”孙从舟本想破口大骂,但对着李晔的俊脸却发作不出来,“你体质本就异于常人,外伤倒也罢了,像这样的内伤是会折寿的你可知道?你是不是嫌命长?”

李晔笑了笑,把衣服拉好:“何人会嫌命长?不过人终有一死。”

孙从舟最看不惯他那幅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样子,问道:“我知道你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你想过门外那人的感受吗?她跟我说,她将你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你忍心抛下她?”

李晔的表情终于有了丝裂缝,滑过不忍,但很快又收起来。他不是个会轻易漏破绽的人,只不过因为跟孙从舟系出同门,交情不浅。若说从前,他个人的生死真的不算什么。本就是世间的一朵浮萍,无来处也无归处,只需完成使命。

但因为嘉柔的在意,这些日子,任由她寻大夫上门为他看病。纵然知道这样做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要她能好过些,他也愿意配合。

“这两年,你跟瑶光过得如何?”李晔整理衣袍,问道。

“说不上好与不好。我跟你不一样,不关注国家大事,只潜心于医术,所以这世道如何变化都与我无光。至于灵芫她…”孙从舟默了默,“仍是没放下你,在扬州行医。她的情况,你不是都从莫大夫那里知道了吗?”

李晔点头:“你们两年前为何不告而别?”

这点孙从舟却无法回答。他自己都还没从得知那件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说也是为了大家好。虽然师兄早晚会知道,但知道后的痛苦,恐怕不会比他少。所以两年前他才选择远远避开,没想到还是逃不开。

他岔开话题:“别说我了。你的身体,第一忌思虑太重。可你做广陵王的谋士,免不得要殚精竭虑,就不可以歇一歇?这样下去,你还想活过而立之年?”

李晔侧头看着窗外,侧脸的轮廓清冷:“广陵王陷在河朔三镇,虽有王承元与他里应外合,但强敌环伺,随时有性命之忧,我不能不为他筹谋。自我拜入师门那日起,生死就不是自己的。命长命短,全凭天意。”

“我知道你记着老师未竟的心愿,可老师没让你去死!你为何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的肩上?广陵王如何,太子如何,天下如何,与你何干?”孙从舟站起来,怒不可遏,“两年前我要你休息,你就说广陵王根基未稳,需要你替他筹谋。两年后,你再看看自己的身子,外强中干!真要等到连我都无力回天的时候,郡主就只能做寡妇了!”

“开阳…”李晔叹了一声,“难为你了。”

“你没有难为我,你难为的是你自己。广陵王若真的怜惜你,就该自己争气点。”孙从舟俯身收拾东西,“算了,我去开药。”

“我的事,不要让旁人知道。”李晔不放心地叮嘱道。

孙从舟应了声,过去拉开门,屋外的阳光有点刺眼,他微微闭了下眼睛。嘉柔站在他面前,紧张地问道:“孙先生,如何?”

孙从舟又换回冷冰冰的口气:“暂时死不了,不过也快了。”

嘉柔的身子一下子僵住,面如死灰。孙从舟又说道:“骗你的。我现在去开药,郡主可以进去了。”说完,侧身让嘉柔进去。他以前觉得,师兄就凭一纸婚书,便守身如玉,拒绝灵芫,实在是气人。可现在看到嘉柔,忽然明白,在一场势均力敌的爱情面前,根本容不得第三个人。

嘉柔走进屋子里,那冬末春初的薄薄日光打在李晔的身上,他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挺拔的鼻梁勾勒出俊逸的轮廓。他正侧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深邃,神情清冷,好像一朵供奉于佛前的莲。

小时候,嘉柔就觉得他不像凡尘中人,身上都没有什么烟火气。所以一度以为,那晚或许只是她的梦境。

“四郎。”嘉柔在李晔的身边坐下来,握着他的手,“孙先生说你没事。”

李晔回过头,对她莞尔:“我早就跟你说过,是你不信。”

嘉柔低头,将脸贴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那些厚茧:“妾只愿郎君千岁,岁岁常见。”

李晔微愣,随即伸手抚摸着嘉柔的头发:“昭昭…”

嘉柔起身按着他的嘴:“你什么都不要说。只要是你做的决定,我都会尊重。中午想吃什么?我还是去问问孙先生你现在可以吃什么吧。”她起身往外走,走得很快,三两下就消失在门边。

李晔知道她其实很敏锐,也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可他这一肩挑起的东西实在太重,不想将她也压得喘不过气。是以刚才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云松走到门外,叫了一声:“郎君,有鸽子!”

李晔命他将鸽子拿进来,取下鸽子腿上的字条,迅速地扫了两眼。魏博节度使田叙与李淳在潞州短兵相接,田叙占着地利之便,让李淳连吃两场败战,而后又忽然退兵数里,引得李淳追赶。李淳不听卫国公的劝阻,孤军深入,被卢龙节度使和魏博节度使合围,损兵过万。幸得王承元领兵三万驰援,李淳才得以全身而退。

这王承元,怕是一个隐藏的将才。成德辖地内闹得四分五裂,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到三万人,还能对垒两大节度使的雄兵,绝非等闲之辈。

看来当初救他的那一步棋还是走对了。如今有他和卫国公帮助李淳,这场战还有五成的胜算,唯一的变数就是舒王。不知他会在何处何地下杀手,防不胜防。

李晔迅速写了一张字条,放在鸽子腿上,命云松放出去。鸽子振翅高飞,落在正和李昶散步的刘莺眼中。刘莺问道:“家里是谁养了鸽子?我最近总见鸽子在屋上徘徊。”

李昶不在乎地说道:“大概是四弟养的吧。他身子不好,便养了一群给他传信跑腿的小东西,没什么好奇怪的。”

刘莺挽着李昶的手臂说道:“郎君,四郎君从前就一直住在骊山,没有离开过?”

“这我如何知道?大概是吧。你今日怎么总是问起他?”李昶不悦地说道。

刘莺轻轻笑了起来:“您是在吃妾身的醋吗?妾身只是觉得奇怪,四郎君住在骊山这些年,是什么人教他的呢?他若是自学,怎么那么难的科举,一次就考中了?”

“自然是父亲在背后帮他的。否则凭他怎么可能高中?”李昶轻蔑地说道。

刘莺看着李昶:“郎君,您有时候就是太轻敌了。您且看着吧,这次的选官,他会让我们都大吃一惊的。到时,您就会知道,他是只鹰,还是麻雀。”

李昶挑眉道:“你不是跟你那位世叔说过了,保证他选不上吗?”

刘莺笑道:“说自然是说了,可世叔也说过,凡事无绝对。世叔就算想拦,自有您的父亲抵挡。我有种预感,鱼跃龙门,一飞冲天,无人可挡。”

“鱼就是鱼,只适合生活在湖泽泥沼之处,登不了天门。他若生了妄想,自有人收拾他。”李昶看着那飞远的鸽子,表情阴鸷。

刘莺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笑意。她原本进入李家,是为了做别人的眼睛。可现在她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若深挖下去,或许会震惊世人。她也无需做什么,自有人会帮她达成。

第77章

吏部选考的这一日, 李晔起了个大早,嘉柔也跟着起身, 帮他更衣。下人们捧进来几个木制托盘,上面放着青色的布袍, 革带和黑纱幞头,素底无花, 都是最简单的样式。考到了功名的进士,并不意味着就能身居庙堂,大多数还要通过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努力,才能够配享紫衣金绶, 悬挂金银鱼袋。

嘉柔帮李晔整理中衣, 侧头打了个哈欠。李晔按住她的手说道:“累的话,再去睡会儿。”

嘉柔嗔了他一眼, 抽回自己的手:“我不累,你快抬手,她们看着呢。”

李晔轻笑, 顺从地张开手。他本来就很瘦, 因为前阵子生病的缘故, 身上又清减了一些。细肩窄腰, 好在个子够高, 也能撑得起衣袍。嘉柔将袍子搭上他的手臂,不小心踩到了袍子的下摆, 险些摔倒。

李晔眼疾手快, 将她捞到怀里抱着。秋娘等人连忙都低下头, 往后退了一些。

“都是你,腰还疼着呢。”嘉柔轻捶他的胸膛,小声抱怨道。

昨夜本来好好地陪他看书,还打算早些睡。可她不小心把墨汁弄到了脸上,李晔伸手帮她擦,擦着擦着就亲了过来,还把她压在书塌上。她想起那个羞人的姿势,就脸颊发烫。秘戏图上好像叫骑乘式,说那样更方便受孕。

之后兴致来了,他们又回到床上,他从背后抱着她,侧身而入。入得太深,她觉得顶到了腹中,失声叫起来。也不知道守夜的婢女和仆妇听到了,要怎么在背后议论。

成亲以前,总觉得他是个再正经不过的君子,可现在全然颠覆了。秘戏图上有的没的,他们都尝试过。跟前世不同,虽然每次都被他折腾得精疲力尽,但她也乐在其中。他很顾着她的感受,所以两个人于床事上也算如鱼得水。

李晔看着她低头娇羞的模样,忍不住亲她的脸颊:“疼就别逞强,去床上躺着吧。我尽量早些回来。”

嘉柔看他一眼,还是亲自为他换好了衣袍,又送他到门口。他们的手牵拉着,依依不舍地松开,嘉柔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心头忽然涌起一片愁绪。

她虽然什么都没有问过他,日子也跟从前一样平静。可李晔到底是广陵王的谋士,他们跟舒王之间必有一场恶战。

李晔这回考官,想必也是为了更好地帮广陵王做事。或是因为她的介入,所有人的命运都随之转变了。将来,一旦李晔的身份立场暴露,舒王会放过他吗?他只是李家一个不受宠的嫡子,柔弱书生,拿什么去抵挡那个权倾朝野的舒王?广陵王自顾不暇,就算有天命在身,就一定能护得他周全?

上辈子,广陵王可是连最器重的玉衡先生都没有护住。

可嘉柔知道人各有志,就算渺小如燕雀也有自己的理想,更何况李晔并不是燕雀。她不能因为害怕暴风雨,就劝李晔放弃自己的抱负。阿耶教过她,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否则跟杀了那个男人没什么区别。

所以她虽然担心,也只能支持他的决定。纵然将来朝堂上会掀起滔天巨浪,她也会跟他一起承担。逃不过的宿命,只能坦然面对了。

“郡主,您还在看啊?郎君都走远了。”玉壶在门边打趣道。

嘉柔看了她一眼,转身回到屋中,也没什么睡意了,吩咐玉壶伺候着洗漱沐浴。玉壶对她说:“郡主,有件事实在有些奇怪。早上我去内事处领最后一批木炭,竟然看到二娘子的婢女香儿跟刘娘子的仆妇走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她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郭敏回府之后,的确跟刘莺走得近了。嘉柔也注意到她们时常在花园里,有说有笑。到底是什么理由,让郭敏放下成见,彻底接受了刘莺?嘉柔觉得这当中肯定有古怪。刘莺本来就来者不善,郭敏跟她走在一起,想必也是有所图谋。

可李家究竟有什么可让她们觊觎的?还是说,她们暗中要抓谁的把柄?李绛行事一向谨慎小心,李暄在军中也素有清廉刚正之名,李晔微不足道,这三人都不太可能。那剩下的就是李昶,她和王慧兰了。

郭敏和李昶是夫妻,她跟郭敏又没有过节,倒是卫国公府跟李家的关系本来就貌合神离。加上嘉柔知道,当初金吾卫的兵权在卫国公手里,卫国公犯错,才交到了武宁侯手上。若非如此,卫国公府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

“还有件事,听说县主近来缩减府中各项用度,下人的月银都减了一些。因为打仗,国库吃紧,宫里宫外都在节衣缩食,为前线的大军出一份力。”玉壶说道,“郡主,今日还去县主那里吗?”

嘉柔点头道:“当然去,找点事情做,时光也好消磨些。”她的性子其实自由不爱被拘束,在南诏的时候也没人管,但到了李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规行矩步,实在是无趣得很。

用过早膳,嘉柔带着玉壶等人去王慧兰的住处,可是王慧兰竟然没在。下人说,王慧兰有事回武宁侯府了。嘉柔事先没收到消息,也没打算在此地久留,转身准备走。

忽然,李心鱼从树林间钻出来,头上还沾着草梗。她看到嘉柔,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说道:“四婶,纸鸢掉在树上了,你帮我捡。”

这个孩子一向不粘人的,嘉柔偶尔在院子里见到,她也都是避开,难得说上几句话。今日竟然一反常态,主动来亲近她?旁边的下人劝道:“小娘子,郡主还要回去做事呢。您的纸鸢在哪里,婢子来帮您取。”

李心鱼却抓着嘉柔,不肯放手,目光十分执着。

嘉柔笑道:“无妨,我也没什么事,陪她去看看吧。你们在这里等着便是。”

下人无奈,也只能应是。

李心鱼拉着嘉柔走了几步,看到四下无人了,才对嘉柔小声说道:“我听见母亲跟宝芝说话,说这样下去要完了。”

嘉柔一下警觉了起来,蹲在李心鱼的面前:“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心鱼凑到嘉柔的耳边:“账本,有问题。二婶她们想要。”

嘉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的神情极为认真。这个孩子实在太早慧了,聪慧近妖。李心鱼没再说什么,而是伸手指着一个方向。上次嘉柔看见宝芝将账本从一个隔间里拿出来,大体就是在位置。

“你要我偷偷去看账册?”嘉柔问道。

李心鱼重重地点了点头。

嘉柔无法全然相信一个孩子说的话,但李心鱼肯定听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她年纪小,易于隐藏,普通人也不会对一个孩子有戒心。郭敏她们要李家的账册干什么?难道账册有问题?

不过这些日子,王慧兰的确一直没有把账册给她看过,还是防着她的。可这些账册就算是王慧兰在掌管,李绛也会定期查看,难道连他都没看出问题?

现下王慧兰不在,有李心鱼掩护,嘉柔倒是可以去一探究竟。

她们两个偷偷走到了隔间的窗户外面,李心鱼猫在墙根底下望风,嘉柔打开窗子,翻身进去。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架附近,看着上面垂挂的书标,很快在一个匣子里,找到了前几个月的账册,打开来看。

她跟着王慧兰学了一阵,简单的收入支出,能看得出来。这上面别的记录没什么异常,独独有几笔很大的支出,涌向一家叫吴记柜坊的地方。柜坊可供商人存放大宗的钱币,并提供凭证,于异地提取,也就是时下所说的飞钱。还有的柜坊帮人放利,所收的利钱很高,大户人家,甚至官府都将钱交给柜坊放利。

这样看起来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四婶,有人来了!”李心鱼在外面小声叫了句。嘉柔连忙把账册放回原处,再从窗户翻身出去,拉着李心鱼走远了一点。

李心鱼问道:“怎么样?可看出了什么?”

嘉柔摇了摇头:“从账册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是不是你多心了?”

“不是的,吴记柜坊有问题!”李心鱼着急地说道。

嘉柔更加吃惊了,怎么她连吴记柜坊都知道?

“小鱼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李心鱼咬着嘴唇,她不能说得再多了,说下去,连她自己都没办法解释清楚,反而会被当成怪物。诸如她为什么会回到小时候,为何上辈子没有的人会出现在李家。她人微言轻,又不被母亲所喜,谁都不会相信她,只能先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自己。

可眼下,她发现了这件事,若隐瞒不报的话,李家恐怕难逃上辈子的命运。她纵然再不喜欢李家,身上也留着李氏的血。这个家里,她唯独相信没有任何利益牵扯的四叔和四婶。四叔她很难见到,听说这阵子老有大夫来给他治病,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上辈子没有见过的四婶。

云南王的郡主,应该不是寻常的内宅妇人。虽然上辈子李家退婚,四叔没有娶她。

“我听到母亲一直提那家吴记柜坊,四婶去查一查。但是恐怕普通的查法也查不出什么端倪,您想想办法。”李心鱼说完,就转过身,一溜烟地跑远了。

嘉柔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远去,心中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一个几岁的孩子,何以会知道这么多?就算一般的孩子早慧,也不可能连外头一个柜坊有问题都知道。难道她也…可这太匪夷所思了。嘉柔自己都还觉得上辈子也许就是她的黄粱一梦。但除此之外,又如何能够解释这个孩子所有的反常?

她回到刚才遇见李心鱼的地方,带着自己的人回到住处。左思右想,还是把玉壶叫来:“你暗中派我们的人,到都城里去打听一个叫吴记柜坊的地方,看看有什么问题。”

“郡主怎么突然要查一个柜坊?我听说这些柜坊大都背后有很深的势力,只怕看不出什么来。”

“先去打听打听,切记不要暴露身份。”嘉柔叮嘱道。她自己身上发生过匪夷所思的事情,所以对李心鱼的话,不免多了几分信任。万一真是牵连重大,也好提前有个防备。

玉壶点头应是,出去办了。

与此同时,郭敏到了刘莺的住处,让屋中的下人都退出去,还吩咐香儿守在门外。郭敏对刘莺说道:“王慧兰如今不在府中,我们为何不去拿账册?这样就知道李家放了多少钱在吴记。”

刘莺打开案上香炉的盖子,拨了拨里面的香片,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就算拿到账册,那上面的往来账目都是给李相公看过的,如何能够证明有问题?你这么冲动,反而会打草惊蛇。”

郭敏坐下来说道:“当初可是你主动找到我,说能助我一臂之力的。那吴记柜坊是武宁侯府的钱袋子,还跟宫里的宦官勾结,收取高额的宫市。那些宦官将国库里的钱挪为私用,忽然遇到战事,补不上军饷,就将吴记柜坊的钱挪去国库。如今前线又要军饷,他们补不上那么大的空缺,只能用别人寄存的钱,早晚事发。到时跟着参与放钱的李家也脱不了干系。”

刘莺了然地笑道:“你何必说得这么冠名堂皇?说白了,你就是想借这件事扳道武宁侯府,至于李家如何,你又真的在乎吗?李昶负你,你早就心死了,想要离开他吧?”

郭敏定定地看着她:“那你呢?你是为何进入李家?我看你也没那么爱李昶,为何要委身于他?”

“我帮你达到目的,你别问我的来历,这样也算公平吧?”刘莺淡淡地说道。

郭敏看着她的肚子,说道:“这个孩子…”

刘莺伸手摸着肚子:“你不用怀疑,它是李昶的骨肉。不如此,李昶也无法全然信任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后悔。你做好你的事,我们各取所需便是。”

*

在魏博节度使的治地魏州,全城都在戒严之中。虞北玄走进一家酒肆买酒,听到有人在议论前几日的那场战事。原本魏博军和卢龙军已经合围了李淳,他插翅难逃,谁知道王承元半路杀将出来,将人安全地带走了。

现在整个河朔地区都在传王承元的神勇,说他丝毫不输给原来的成德节度使。原本胜券在握的战事,平添了很多变数。

虞北玄静静听着,拿了酒,信步走出酒肆。常山找到虞北玄,小声地说道:“属下已经打听过了,广陵王的帐中,并没有玉衡先生。”

这么重要的战事,玉衡竟然不在他的身边?虞北玄眯了眯眼睛,眼下“他”正在蔡州的郊外练兵,无人起疑。此行的目的,是要刺杀广陵王,绝不能让其活着回都城。

虞北玄一直在找机会下手,可是要杀一主将,谈何容易。

“玉衡行踪向来诡异,也许藏在暗处不让你探查到踪迹也有可能。他绝对能猜到,舒王要暗杀广陵王,不可能不有所防备。否则王承元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再探。”

“是!”常山应道,又说,“主上,您真的要杀广陵王吗?若是事情败露…舒王怎么总要您铤而走险?”

虞北玄看了他一眼,眉间闪过冷色:“与虎谋皮,便要做好随时被虎所噬的准备。所以我不能亲自动手,要借魏博和卢龙两位节度使的手,杀掉广陵王。反正他跟舒王,我只能选一个。众所周知,我是舒王的人,广陵王便怪不得我了。”

“还,还有一件事。”常山支支吾吾道。

“何事?”

常山深吸了口气:“先前您遣散府中的女眷,那位曾被你救过性命的刘莺娘子去了都城,还跟,跟了李相家的二公子。”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虞北玄淡淡地说道。

“她传回消息,说李家四郎君的身世好像大有问题,跟被朝廷铲除的火祆教的圣女有关。若查出事情属实,李相会有大麻烦,也许连相位都保不住。”常山一五一十地说道。

“火祆教圣女?”虞北玄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她如何知道?”

“似乎刘娘子的父亲曾是火祆教的教徒,跟在那位圣女左右的,所以知道一些内幕。具体的她也没说,只道一有消息,就会传信通知您。若李四郎真是火祆教的余孽,也许郡主就能回到您的身边。您不高兴吗?”

虞北玄不置可否,负手往前走。他当然想把她夺回来。若李晔真是那样的出身,只怕李家大厦将倾。只是如今他自己也根基未稳,如何能庇护她?只有把这一趟的差事办好,尽快回到蔡州,才能筹谋接下来的事。

时间已剩不多了。

第78章

皇宫内的太液池旁, 韦贵妃和徐良媛正闲庭漫步。韦贵妃比徐良媛虚长十几岁,但二人看起来如同姐妹一般。只不过贵妃雍容华贵, 徐良媛到底只是太子的妾室,气势上矮了大半截。

韦贵妃看着杏园里初绽的杏花, 笑着说道:“春天来了。今日好像是吏部的铨选?”

徐良媛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恭敬地回道:“正是。这一届的进士里卧虎藏龙,想必会为朝堂输送不少人才。前面有个凉亭, 您走累了吧?不如我们去里头坐一坐。”

韦贵妃微微点头, 进到凉亭里。里头的茶床, 茶具和水果摆放一应俱全,连香炉都飘出袅袅的炊烟。韦贵妃一看就说:“你有心了。”

徐良媛没说话, 扶着韦贵妃坐下, 命宫女来奉茶。

韦贵妃整理好裙摆,望着太液池上的粼粼波光,怅然道:“有好一阵没见到舒王妃了,舒王说她病了,也不知道病得如何。本宫记得, 平日你跟舒王妃的关系还不错。那日宫中设宴招待长平和淮西节度使, 你人虽未至,可舒王妃入席前,还是去东宫坐了坐。”

徐良媛身子略微绷紧, 俯身道:“舒王妃不过来与妾身谈些家常小事, 讨了些妾身新制的香片。她生病后, 妾身曾去过舒王府探望, 但舒王闭门谢客,所以妾身也没见到王妃。”

韦贵妃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碗,低头笑了一下:“我听说那日在馥园,后院里闹出不小的丑事,居然让地痞无赖溜进去,还玷污了一名醉酒的婢女。本宫看啊,舒王妃监管不力,治下无能,是该闭门好好反省反省。若是人人都像徐良媛一样,将东宫治理得井井有条,男人们也就能专心于前朝的事,你们说是不是?”

左右皆应是,还争相夸赞徐良媛。

“贵妃娘娘实在过誉了,妾身只是做好分内之事。如今广陵王在前线杀敌,太子殿下主持吏部选官,妾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韦贵妃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时一个宫女快步走进凉亭,对着韦贵妃耳语了几句。韦贵妃神色不变,对徐良媛笑道:“成国公夫人进宫探望我,你有事自去忙吧。”

徐良媛行礼告退,韦贵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轻笑。这个女人非常聪明,舒王妃完全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只怕馥园的事,也有她在背后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功劳。

当初凭借一个侍奉太子更衣的机会,便成功挤入了东宫。以屈屈四品的良媛身份,统御东宫而无人不服。皇家虽然历来子息单薄,可东宫也实在太单薄了一些。原太子妃萧氏无所出不说,下面的那些承徽,昭训和奉仪多是生出女儿。难得生出儿子的,也因为年岁尚小,母亲身份卑微,再难与已成气候的广陵王相抗衡。

若是太子将来荣登九五,广陵王必是下一任储君。

这位徐良媛步步为营,虽说现在看来是蚍蜉撼大树,但千里之堤可以溃于蚁穴,也不能小觑。

韦氏正想着,成国公夫人王氏已经被宫女带到凉亭中,“噗通”一声就在她面前跪下,未语泪先流。

韦氏挥手让宫人都退到凉亭外面,皱着眉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王氏跪挪到韦氏的面前,扯着她的袖子:“姑母,姑母求您救救我阿兄吧!武宁侯府名下的吴记柜坊,亏空巨大,事情快要包不住了。一旦闹到圣人面前,恐怕,恐怕…”

韦氏神情淡然:“当初我就跟你们说过,不要太贪。可你们就是不肯听,借着吴记柜坊大肆敛财,弄得坊间怨声载道,若不是舒王压着,参你们的折子早就在圣人面前堆成山了。如今找本宫,又有何办法可想?”

王氏跌坐在地上,复又爬起来,扯着韦氏的裙摆:“贵妃娘娘,您可不能这么说啊!当初阿兄之所以接下这桩生意,全是看在您跟舒王的面上,这几年也没少孝敬你们。可谁知河朔三镇大乱,天子出兵,广陵王为主将,一直催逼军饷。国库交不出军饷,宦官就逼阿兄。武宁侯府若倒了,那于舒王也是少了一大助力啊。”

韦氏将裙摆轻轻扯回来,手靠在茶床边上,对王氏说道:“你还没看出来?有人故意借出兵一事,要扳倒武宁侯府。此番出兵,如果舒王当主将,你们便会无事,可广陵王抢了主将之位,便巴不得将你们一并拔除。如今,武宁侯之位和吴记柜坊怕是保不住了。你回去告诉武宁侯,他若想保得性命,只能向李绛求助。”

王氏原本哭哭啼啼的,闻言怔住:“李相在朝堂上一向是中立的,会帮阿兄吗?若他出手了,不就意味着他站在舒王这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