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嘉柔让玉壶去把孙从舟请来。孙从舟穿着一身绀青的长袍,皮肤非常白皙,看起来就像个少年。他好像也是一夜没有睡好,眼底一片青黑。

“孙先生请坐。”嘉柔抬手说道。

孙从舟坐在嘉柔的对面,口气不善:“你有事要问我?”

嘉柔点了点头:“我想知道,李…郎君的身体,若是受了严重的伤,会怎样?”

孙从舟脸色微变,这话听着,怎么像是知道师兄去战场了?但孙从舟很快恢复如常:“李四的身子呢,的确与寻常人不太一样。受了严重的内伤,很难恢复,折腾下来,会减阳寿。可他一个柔弱书生,也没什么人会伤他吧?”

柔弱书生?嘉柔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在南诏,射出那一箭救下阿弟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什么高家的弓箭手。那一手箭法,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人会有。还有他虎口位置的厚茧,读书人怎会在那个地方有茧?

他其实露出的破绽也不少,当初马车上的那堆奏折,还有给她的这枚印章。

只是嘉柔一直没有深想。她做梦都想不到,玉衡先生就是李晔!现在知道他的身份,一切都能对的上了。

他去南诏,目的是为弄清南诏的局势,方便下一步的布局。上辈子,她跟他错过,两家退了婚,但他还是出手救阿弟,帮南诏查出内奸。但这也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用南诏牵制吐蕃,为他全心收归河朔三镇,壮大广陵王的势力埋下基础。

河朔的十万兵力,降将,人心,都是日后对付舒王的重要力量。他志在必得,怎会让广陵王出事?

等南诏无用了,广陵王忙着跟舒王争斗,自然也就不需要救了。

他用李慕芸为掩护,暗中与广陵王往来。又用她这个妻子,作为他重回长安的借口。他所作之事,看起来都是为她,搬回家中,考科举,选官。所有人都觉得他李四专一痴情,其实都在为广陵王铺路谋划。

在他心中也许广陵王比她重要得太多太多。

嘉柔伸手按住额头,嘴角在笑,眼眶却发烫。若是前世,知道他算计她,骗她,她肯定无法保持冷静,就像那时在刑场听了宦官所言,便万念俱灰一样。

可最初,她嫁给他,本来也是场算计。前世负了他,终究有愧于心。但她现在已经动了真心,昨日明明他们还那么好,现在想想,却变了味道。当时他那样要她,是不想她继续追问吧?也不想她阻止他离开。

孙从舟见嘉柔面色有异,问道:“你找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嗯。想从先生这里确认一些事情,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嘉柔坦然承认,却难掩落寞心伤。

孙从舟对嘉柔的印象谈不上好,她拿灵芫威胁他,已经犯了他的大忌。可看她平日悉心照顾师兄,那份深情,又让他感动,忍不住说道:“你不用这么担心,他不会有事的。我对自己的医术,尚有几分自信。”

嘉柔浅笑:“那是自然。我相信先生。”几年后,孙从舟就会名声大噪,成为千金难求的圣手。眼下肯屈尊为李晔治病,也算是他们的荣幸了。

孙从舟从嘉柔的屋里出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刚才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她。可他有什么办法?师兄自己一走了之,伤了人家的心。他本来也该走的,但还是留下来等消息吧。万一战场上…罢罢罢,他真是欠了他的。

过了不久,嘉柔到郑氏的住处请安,郑氏问道:“我听说四郎又出远门了?这孩子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居然只禀了他父亲,不来禀我。你也是,怎么不拦着他?”

嘉柔平静地说道:“郎君是怕大家担心。我已经问过孙先生,孙先生说郎君的身子已经颇有起色,不要紧的。郎君当初是顶了湖州书院的一个名额才能考中进士,按理说与那院长也有师生之谊,去探望也是应当的。”

郑氏闻言,说道:“那孙先生的医术当真有那么好?我以前怎么从没有听说过此人。”

苏娘在旁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两年前这位孙先生在骊山给郎君治病,郎君的身子就是在那会儿见起色的,所以他的医术应是十分了得。这些日子,旁的大夫都治不好,还不是他妙手回春?既然他说郎君没事,郎君想必就不会有大碍的。”

郑氏这才点了点头,又看向嘉柔:“最近都城里可能不太平,大娘子昨日又没回府。家中的事,你帮忙多看顾着些。”

嘉柔应是,听到王慧兰没在府中,心中却有了别的主意。

从郑氏的屋里出来,嘉柔去了王慧兰的住处。依旧是上次的婢女告诉她,王慧兰不在。

“没事,我来找小娘子的。上次答应她,重新给她做个纸鸢。”嘉柔说道。

“这…”婢女犹豫着。

县主可是一向不许小娘子跟外面的人多接触的,怎么好放郡主跟她独处?

玉壶不悦道:“怎么,我们郡主跟小娘子投缘,想见她,你们也敢拦着不成?”

婢女看嘉柔的神色,连忙躬身道:“婢子不敢,婢子这就去请小娘子。”

嘉柔在院子里等着,不消片刻工夫,就看见嬷嬷将李心鱼领到她面前。李心鱼梳着双环髻,下巴尖细,突显出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嘉柔上前伸出手,李心鱼顺从地牵了上去。

旁边的嬷嬷都看呆了,小娘子性情古怪,一向不怎么亲近人,居然不排斥郡主?

“我带她到湖边走走。玉壶你留在这儿,不要让旁人打扰。”嘉柔淡淡地说道,意有所指。嬷嬷欲上前,玉壶却拦着她。

嘉柔牵着李心鱼走到池塘边,望着水面问道:“小鱼儿,你是不是知道李家的将来会如何?”

李心鱼怔住,不知道她这么问是何意,没有说话。

“你不用害怕,在你前世的记忆里,李家应该没有我这个人吧?”嘉柔看着她,微笑地问道。

李心鱼十分震惊,定定地看着嘉柔。

嘉柔看到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缓缓道:“不瞒你说,我跟你一样,也是重生之人。前世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辈子想必是来赎罪的。但我不在长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你可以信任我,并把你所知都告诉我,也许我们能做些什么。

“四婶…”李心鱼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原本一直没有办法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她也想过去做些什么改变现状,但母亲看得太紧,她又太弱小,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说不定还会把她当怪物。

可现在居然有个人说,她们是一样的。这改不可思议了!

“你不相信?”嘉柔低头看她,“广陵王会是未来的皇帝,对不对?”

李心鱼心中一紧,凝重地点了点头。依照现在的局势,应该是人人看好舒王,谁会想到广陵王是最后的赢家?只有她们这些重活一世的人才知道。

她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个突然闯入李家的四婶,不敢全然放下防备。可现在知道这世间,她们才是最相似的两个灵魂,自然觉得亲近了几分。

嘉柔随意在池边的石砖上坐下来,拍了拍身边:“来吧,时间有限,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现在是盟友了。”

李心鱼坐在她身边,也换了一幅大人的口气:“四婶,其实从四叔住回家中开始,很多事都跟前世不一样了。你应该知道元和帝登基以后,祖父就被夺去相位的事情吧?其实就是因为吴记柜坊这件事,祖父被舒王抓住了把柄,让他站在了舒王那边,还帮他做了不少事。”

“什么把柄?”嘉柔皱眉问道。

“好像是二叔,他明知道宦官挪用国库的钱,却还收受贿赂,做假账欺君。这件事被一个御史发现,他竟杀人灭口,然后被一个大人物掩盖了过去。祖父知道以后,为了保他,不得不卷入到吴记柜坊的案子里去。还有我跟你说过,那个刘莺不是好人。我们家出事以后,她就失踪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元和帝要罢李绛的相,还将李家上下都逐出都城。赵郡李氏从此一蹶不振,曾经的世家大族都退出了朝堂。留下的也是凤毛麟角,但再也左右不了政局。

这一切,李晔都知情吗?他若知道,便眼睁睁地看着李家覆灭,只为成就广陵王的大业?这个人,何其凉薄无情。

“那你呢?你长大以后如何了?”嘉柔问道。

李心鱼摇了摇头:“只这个,四婶不要问了吧。我虽然知道前世的事,也想提醒祖父和父亲,广陵王才是最后胜利的那个人。可他们肯定不会相信我,甚至觉得我疯了。四婶可有法子?也许祖父做出不同的选择,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会不一样。”

嘉柔猜测,她后来的命运,不尽如人意。她也知道,李绛在官场沉浮了几十年,怎会听信一个妇人之言。何况事关李昶的生死前途,他要保护儿子,就必须做出选择。

有些事的确是改变了,但很多事,依然不会改变。

*

郭敏听刘莺说,王慧兰眼下不在府中,她住处的婢女和仆妇又被叫去别处做事,正是拿账本的好时机。她借故去拜访,让香儿拖住那些看门的婢女,自己则绕到隔间的窗外。这个地方,她已经探查过几次,只是一直没机会下手。

她是个养尊处优的国公千金,翻窗这种事,自然做得很吃力,可她还是顺利翻了进去,找到书架上,翻找起来。

一个黑色的匣子,安静地躺在一堆书卷之中。她双目放光,正要去拿,一只手突然从暗处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第81章

郭敏往后退了一步, 看到嘉柔从阴暗处出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本是极为震惊,强压着声音, 怕将下人吸引过来。

嘉柔拉着她,一直走出王慧兰的院子,到了无人的地方, 方才放手。

郭敏抓着被她弄疼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嘉柔冷冷地看着她, “二嫂想做什么?拿大嫂房里的账册, 要做何用?”

郭敏别过头:“此事与你无关, 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与我无关?”嘉柔淡淡说道, “二嫂是觉得那账册里藏着可以扳倒武宁侯家的秘密吗?还是卫国公要你将账册偷回去,你们再做个假的, 诬陷武宁侯府?”

郭敏没想到她知道得这般清楚,有种被人当场揭破的羞恼,转身欲走, 又被嘉柔拦住。

“你到底想怎么样?”郭敏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在救你!二嫂可曾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当初武宁侯从卫国公手里拿走兵权,致使国公府门庭没落。但是卫国公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他得势时, 践踏不如他的人, 四处树敌,最终自食恶果。他投靠了广陵王, 就要对付依附于舒王的武宁侯府。可若弄巧成拙, 将李家彻底推到舒王那边呢?将来还不是要对付你们卫国公府?”嘉柔厉声问道。

郭敏心中一惊, 她只是奉父命行事, 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现在嘉柔一说, 她便回过味来。吴记柜坊的事本就牵连重大,京城中很多世家大族都在跟它做生意,李家自然也在其中。李家在朝堂上一向保持中立,到时为了自保,说不定就站到舒王那边去。这是在给卫国公府和广陵王府立敌啊!

父亲为何要这么做?她就像一颗棋子一样,随时可以丢弃?

嘉柔继续说道:“恐怕卫国公就是想挟私报复,根本没有考虑过二嫂的立场。当初二嫂不喜欢二兄,他还是将你嫁来。如今他要对付武宁侯府,就不管二嫂,让你陷害李家。若这件事传扬出去,整个都城的人都会知道二嫂背弃夫家,你还有办法在长安待下去吗?”

郭敏凄惨地一笑,往后退了两步:“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现在李昶有天大的把柄握在旁人的手里,无论我怎么做,他的下场都不会好。既然我难逃被休离的命运,还不如帮着娘家,至少有个托身之所。”

嘉柔想起那时阿弟跟她说,只要她过得不开心,就随时可以回南诏的话。并不是每个娘家都欢迎嫁出去的女儿回来,那对家族来说,是耻辱也是负担。南诏民风开放,王府里人员简单,她自然有退路。可卫国公府却不是云南王府。

这些簪缨世家看着锦绣繁华,可身在其中,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悲凉,却也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她同情郭敏,声音放缓了一些:“二嫂,二兄犯错与你无关,李家不会无缘无故地休离你。大人是最重家风的,但只要你将这账册拿回去,便是你联合外人害了李家。到那时,你就再也不能做二兄的妻子,还会名声尽毁。你可要想清楚了。”

郭敏抬手捂着眼睛,肩膀抽动,落下两行泪来。她被夹在夫家和娘家之间,一边是不爱她的丈夫,一边是利用她的家人,何其不幸。她与嘉柔不过只有几面之缘,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比他们都要真心。

“今日,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二嫂。你要知道那个刘莺来者不善,你不应该与她走得太近,更别轻信她所言。虽然我现在还没证据,但她早晚会露出破绽。至于吴记柜坊的事,二兄的事,自有大人来做主。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可是父亲他们…”郭敏看着嘉柔,欲言又止。

嘉柔立刻明白她的顾虑,说道:“你是怕无法向家中交代?你只消说大嫂这边看得紧,暂时拿不到账册。而且我相信那件事,很快就有结果了。”

“你为何要帮我?”郭敏哽咽着问。她比嘉柔还虚长几岁,遇事却全然没有她的冷静。

嘉柔摇了摇头:“应该说我不是在帮你,我在帮自己。我们嫁入李家,便是李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李家真的出事,我们便可以幸免吗?说句冒犯的话,到时候纵然是卫国公有心,也不一定保得了你。何况,他无心呢?”

说完这些,嘉柔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郭敏是聪明人,只要她想清楚,那些恨意不过是卫国公强行加在她身上的,蒙蔽了她的眼睛,就不会再冲动行事。

嘉柔回去换了身胡服,拿了印章出府,去寻找张宪。她要知道李晔的全盘计划,才能想办法帮他。

张宪住在城南的修行坊,这一带都是平民百姓的居所,马车出入反而惹眼,所以嘉柔在大路口便让云松停下,改为走路。云松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他虽贴身照顾李晔,可李晔的秘密,他却知之甚少。

等到了纸上所示的地方,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居。云松上前去拍门,过了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似在打量他,然后又关上了。

云松不知道这是什么明堂,等了会儿,门才又打开。

张宪从门中走出来,对嘉柔拜道:“夫人,请到里面坐。”

云松觉得张宪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嘉柔从他身边经过,吩咐道:“你不用一起进去,在外面守着。”

进了门,就看到一个小院。左右两边都是耳房,北面有间正房。方寸之地,一目了然。院里有口井,一个妇人正背着一个娃娃,坐在井边浣衣,看到嘉柔立刻站了起来。

张宪对她打手势,她点了点头。

妇人看嘉柔貌美华贵,知道必不是普通人,连忙行礼。嘉柔对她摆了摆手,跟张宪一起走到正房中。这正房只有两间,进门就是堂屋,西边是睡觉的内室。

嘉柔坐下来,张宪却是站着,那名妇人送了水壶和杯子进来,又恭敬地退出去。张宪虚掩门扉,问道:“夫人有何事需要我帮忙?”

嘉柔拿起那粗瓷的杯子,目光看向外面。张宪说道:“夫人放心,内子听不见,所以您尽管吩咐便是。”

原来是个聋子。嘉柔这才问道:“李晔离开都城前,是不是来见过你?他跟你说了什么?”

张宪没在意她的称呼,回道:“只是叫我好好照顾夫人。”

嘉柔把那个印章拿出来,放在案上:“那你解释一下,这个印章上的刻字,何解?在我有限的认知里,这个泌字是白石山人的俗家名字。”

张宪愣了一下,很想说这只是巧合。但在嘉柔的目光下,那两个字硬是说不出口。嘉柔放下杯子,扯了下嘴角:“不用再瞒我了,我已经知道李晔就是玉衡,白石山人的弟子。你告诉我,现在淮西节度使是不是也在河朔地区,要对付广陵王?李晔对此事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张宪原以为嘉柔只是起了疑心,没想到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全都猜出来了。他斟酌片刻才说:“先生打算用兵奇袭淮西,造成流寇作乱的假象。然后由太子向圣人进言,命淮西节度使领兵平乱。”

嘉柔抬头问道:“你这里可有舆图?将广陵王的兵力分布讲给我听。”

张宪点头去拿,铺开在案上。虽然舆图不大,但是举国四十三个藩镇的位置都标注得很详细,连山川河流都有。他怕嘉柔听不懂,开始说得很慢,可嘉柔却说:“这些我都知道,具体说一下广陵王准备如何对付卢龙镇吧。”

“夫人怎么知道广陵王要先对付卢龙镇?”张宪十分惊讶。

“魏博现在是三镇之中实力最强的,而且在河套平原,占地利之便。它身后还有青州的平卢节度使相助,是三镇中最难啃的硬骨头。反倒是卢龙镇,孤绝北境,可用成德军挟制,但要翻过太行山行军,粮草辎重都是考验。”嘉柔看着舆图说道。

张宪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她竟然对河朔的兵力分部了若指掌,行军布阵方面也很有想法。

云南王骁勇善战,世子也不遑多让,却没想到骊珠郡主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她眉间的英气,语气中的决断,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子,所以她是特别的。

接着张宪便拿出十二万分精神,把广陵王和李晔的计划告诉嘉柔。他们知道大军会为补给所累,所以想的也是突袭,断了卢龙节度使的后路。

这些跟她前世所知道的大体不差。她出身于云南王府,对行军打仗的事本就不陌生。加之上辈子跟着虞北玄,虽表面故作天真无知,但耳濡目染,这些事当然难不倒她。

正因为分散了兵力,才给藏在暗处的虞北玄以可趁之机。虽然最后还是广陵王胜了,但也付出了代价。

虞北玄既然敢去河朔地区,蔡州那边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奇袭淮西的确会让他分心,但他未必无法应对。要想彻底制住他,只有把他逼回淮西才行。广陵王和李晔都不知道虞北玄真正的弱点,她却知道。她太了解那个人了。

这局既然已经布下,就不要只吃一子半子,而是要拿下半壁江山。并且唯有此,才能保李晔真正平安。

“我知道你这里有专门传递消息的人,尽快帮我把这封信送到云南王府,交给世子。”嘉柔从袖子里拿出信,又问,“大概多长时间能到?”

张宪知道她早就有了主意,来此处只是向自己求证的,收下信说道:“五天之内必到云南王府。”

嘉柔起身:“好,我今天来过的事,不用告诉他。”

战场上容不得儿戏,更不能分心。张宪便点了点头,忍不住说道:“您不要怪先生隐瞒,他都是为了您好。像现在这样把您跟云南王府卷进来,并非他所愿。他离开时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安排您的后路…”

嘉柔本打算走了,闻言停住脚步,冷冷道:“什么后路?他要是在战场上回不来,打算怎么处置我?”

张宪只是相帮李晔说话,没想到嘉柔如此敏锐。若说出那个东西,恐怕会伤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忍住没往下说。

嘉柔却猜到,只怕李晔连休书都备好了。无非是到时将休书交给她,送她回云南王府。

“我可真要好好谢谢他。”嘉柔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她坐马车离开修行坊,阳光从车窗外漏进来,路上的行人比来时更多了。

路边的老槐树,河边的杨柳树,全都冒了新芽,燕子正衔春泥筑巢。不知不觉,长安城的春日便来了。

到了李家门前,看到另一辆马车停着,似乎有访客。门房的人说,是武宁侯到家中拜访。嘉柔走到廊下,看见王慧兰扶着一个沧桑的男子从另一边的廊下离去,似乎是武宁侯。

父女两个皆哭丧着脸。

嘉柔从李心鱼那里知道了前世的事情之后,反而能泰然处之。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她走到李绛的书房前,却听到里面有摔东西的重响,李昶似乎在低声说话,李绛暴怒。父子俩的声音忽高忽低。

站在书房前守着的下人面容都十分惊惧,以前只见过相公对四郎君发怒,哪里想到二郎君也有今日。

他们看到嘉柔,原要行礼,嘉柔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独自站在屋前的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底下等着。日光斑驳地落在她身上,还有徐徐的清风袭来。

过了会儿,屋中终于安静了。李昶狼狈地从里面出来,半边脸是红的。他似乎哭过,双目赤红,跌跌撞撞地走下阶梯,随从连忙上前搀扶。他猛然看到嘉柔站在树下,好像一下缓过劲来,僵在原地。

刘莺的事情后,嘉柔都尽量避免跟他接触。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打照面。李昶看着她,手在袖中握了握,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去。他是如此骄傲的人,这般落魄的样子被人瞧见了,只会让他觉得屈辱。因此离去时,他的脊梁挺得很直。

无论在那间屋子里多么狼狈,他依然是李家的次子,最年轻的户部度支郎。他就算错,也理直气壮。

嘉柔这才让随从进去禀报,稍后,随从出来说:“相公请您进去。”

对于嘉柔的来访,李绛很意外。李家内宅里的妇人,从来不敢到前院来打扰他。但他也很想知道嘉柔要说什么,因此盛怒之下,还是让她进来。

这间书房古朴持重,屋中有沉香的气味。李绛负手立在窗边,脸上的神情紧绷,下人正在紧张地打扫地上的碎片,不敢弄出太大的声音。

嘉柔向他行礼,他对打扫的下人说道:“你先出去吧。”声音仍是冷静支持的,目光却像暴风雨将临的天空。他坚持了多年的东西,在顷刻之间坍塌,整个人就像随时会掀起狂风巨浪的海面,只是看着平静。

这个时候,其实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大人,我嫁入李家已有三个月。母亲来了一封家书,说她身体不适,我想回南诏去看看。”嘉柔说道。

第82章

李绛没有回头, 而是问道:“王妃的病情是否严重?”

“母亲在信上说得不重,可是她本有轻微的心绞痛,这几年变得颇有些严重。平日吃斋念佛,修身养性,父亲也不敢让她多操心府中的事。这回吐蕃差点挥兵南诏,她忧思重重,想必病得不轻。我怕大家不理解, 所以特意来问您。”

嘉柔说得头头是道, 李绛道:“百善孝为先, 你回去看看也是应当的。原本要让四郎领着你去拜家庙,正式记入族谱再陪你回娘家省亲。既然四郎有事不在,你母亲病得又重,你就先行回去吧。”

“谢大人。”嘉柔说完,本就要出去了。

李绛却沉着声音问道:“你刚才站在外面, 可听到了什么?”

其实嘉柔什么也没听到, 李绛有此一问,也不知是何意。她鬼使神差地说道:“二兄所犯之事,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李绛背影僵立,终于转过身来看她:“你果然是听到了?”

他久居高位, 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一个眼神就让人喘不过气来。阿耶是流于表面的武将气势,文臣的情绪则一般很少外露, 都是蓄积在身体里的。可嘉柔知道, 李绛眼下已经有些生气了, 他是不会允许家丑外扬的。

刚才话出口之后,嘉柔也有些后悔。李绛可不是郭敏,不会因她三言两语而改变主意。可事已至此,她干脆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免得以后后悔,什么都没做过。

“刚刚我看见武宁侯和大嫂,还看见二兄从这里出去。我相信大人对那件事已经有了决断。可无论是二兄犯下的错误,还是武宁侯府出的纰漏,就算现在掩盖过去,早晚有一日也会大白于天下。大人要为此,放弃自己坚持多年的立场吗?”

李绛缓缓在书案后坐下来,抬眸看着嘉柔,脸上毫无表情:“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

嘉柔不急不慢地说道:“我跟着大嫂学看账,知道李家的大笔钱财都涌进吴记柜坊,不仅如此,都城里很多世家大族都这么做。而近来吴记柜坊有大麻烦,都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稍稍查一下,就知道它背后的主人是武宁侯府。至于二兄的事,是二嫂告诉我的。”

这次郭敏回来,行为有很多反常之处。嘉柔不信李绛没有注意到,昨日她若不拦着,只怕郭敏也未必有办法将那账册拿出李家去。李绛只是表面上不管内宅,不代表他对内宅的事一无所知。

提起李昶,李绛的脸色就很难看,放在书案上的手微微握紧。

“我想请教大人一件事,当前的局势明明是舒王占据绝对的优势,为何这么多年以来,您仍然保持中立呢?”嘉柔问道。

李绛从前绝对不会跟一个女子讨论政事,也许是今日李昶的事情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他到现在也没缓过劲来,便也不吝赐教:“朝堂上的局势瞬息万变,看似大好的局面,一着不慎也是满盘皆输。广陵王领兵河朔,归来后局势便与从前不同了。尚书里有句话,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你可知是何意?”

“小盗被拘捕,大盗成为诸侯。只有诸侯的门下,才存有正义之士。善恶无法区分,只不过成功的人高高在上,失败的人沦为卑贱罢了。”嘉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