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绛点了点头:“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做不成者,包括我。只要不触及我的利益,我当然旁观他们,直到分出胜负,追随那个成者。可现在不同了。”

“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嘉柔说道,“二兄的事,武宁侯的事,就算您卷进去了,依旧是纸包不住火。二兄是您的骨肉,您想保他,便要去依附舒王的力量。您自己也说,朝局瞬息万变。舒王若是输给了广陵王呢?现在您坚持立场,不过是牺牲一个二兄,一个武宁侯府,您的仕途和赵郡李氏还是可以保住的。”

李晔眯了眯眼睛。这话,她也敢说!胆子实在太大!可说的,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先前嘉柔出现在人前时总是循规蹈矩的模样,看着与旁的两个儿媳也并无不同。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会因为她过于出众的美貌而忽略了她的性情。今日,李绛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了她。

嘉柔原以为李绛会生气,甚至呵斥她,叫她住嘴。可他只是坐在那儿,稳如泰山,连先前那种风雨欲来的阴霾也散了一些。

她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当初我嫁入李家时也存有一点私心。您知道南诏这些年来内忧外患,父亲也不为圣人所看重。我一直想着,能通过您和李家的力量帮父亲一把。可后来我才知道错了。毒瘤得自己拔,用药敷着,最后也不过是溃烂罢了,反而会更疼。”

李绛陷入沉思之中。

嘉柔觉得已经说得够多,也该适可而止,便行礼告退了。

李绛是李家的家主,整个赵郡李氏的掌舵者。这个家族的成败兴亡都系在他一人身上,所以有时候权力也意味着责任,得三思而后行。她现在明白,阿耶那些年坚守着原则,并不是他真的食古不化,而是不敢走错一步。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敢这么做的,都是孤家寡人。

嘉柔回到住处,吩咐玉壶收拾东西,明日就启程回南诏。

“郡主,怎么忽然要回南诏?”玉壶奇怪地问道。

嘉柔在她耳边说:“不是我回南诏,而是你。等明日出了长安城,你代我继续南行,我要转道去蔡州。”

“您,去蔡州做什么?”玉壶惊到。

嘉柔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当然是有要紧的事去做。你别问那么多,若是赶得及,在你到达阳苴咩城之前,我会跟你汇合的。”

玉壶抓着她的手臂:“不行,您不告诉婢子去做什么,婢子是不会答应的。外面世道这么乱,蔡州可是淮西节度使的治地,您是要去见他?”

嘉柔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说道:“我不是去见他,而是去做别的事。你放心,之前我已经送信回南诏,到时候阿弟会带着人马来找我的。”

玉壶还是觉得不妥,嘉柔推她道:“你先收拾东西,等明日在马车上,我再慢慢跟你说。”

住处的下人得知郡主明日就要回南诏,都觉得很意外,毕竟先前一点征兆都没有。秋娘到嘉柔面前询问,言语间,似不太赞同她此时回去。

“郡主,郎君不在家中,您应代为侍奉夫人,安心等他回来。您怎么反倒往娘家跑呢?那南诏山高路远,来回需很长时间。郎君回来不见您,心里该多不舒服啊?这件事,您已经告诉夫人了?她不会同意的吧。”

居然搬出郑氏来压她。嘉柔对秋娘说道:“你是郎君身边的老人了,平日我也敬着你几分。可我回南诏的事,禀过大人,他已经同意了。我虽嫁作李家妇,也是郡主。去或留,恐怕你还没资格过问吧?”

秋娘自恃在李家的时日长,平常嘉柔又好说话,因此便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眼下被嘉柔一说,立刻觉得脸上挂不住。她从屋中走出去,愤愤不平地想,去南诏才好呢。等郎君回来,枕畔空虚,身边添了新人,肯定就把这个郡主给忘了。

到时,别哭着喊着要郎君回心转意才好。

嘉柔没理会秋娘,又把孙从舟请来,跟他说了自己要离开的事:“我母亲生病,不得不回去探望。先生若愿意,可以继续留在李家做客,李家仍旧会奉你为上宾。若你不愿意,我云南王府在都城也有府邸,如今正空着。想必在那里,您会更自在一些。”

“你不等李四回来了?”孙从舟同样惊讶地问道。

嘉柔神色黯了黯,摇头道:“不了。请先生暂时别离开都城,也许他回来时,会需要你。”

孙从舟审视着她,嘴角微抿。前几日他放心不下,还是送信给灵芫,让她离开扬州。信这会儿应该也到了灵芫的手上,按理说他们就算手眼通天,短时间之内也不会找到她。

可他还是留下来了。

他也分不清嘉柔说的实话还是谎话,只是道:“既然如此,我就去云南王府住着吧。李家人太多,我住着也不方便,在那边倒出入自由。至于李四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了你,自然会有始有终。”

嘉柔向他道谢,找了一个陪嫁的仆妇过来,要她帮孙从舟收拾东西,带他去云南王府。

安排好这些,嘉柔已经很累了。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这里的一切,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坐在书案后面,想着要给李晔留什么话,但最后只写了两行字:努力加餐勿念妾,归期未定。

第二日天亮,她把取下的脚链连同那张纸都压在了书案上,关门离去。

府门前,云松为他们将马车备好,嘉柔的陪嫁说少也不少,浩浩荡荡几十号人,都要跟着她回去。云松嘟囔道:“郎君出们不带着我,连您也不带着我。我可真是命苦啊,谁也不想要。”

嘉柔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香囊,交给云松:“这里头有个要紧的东西,你好好保管。等郎君回来交给他。”

云松把香囊收下,也不知道里头是何物,先藏在贴身的地方。

玉壶看着他说道:“我们是回南诏看望王妃,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呢。万一郎君先我们回了都城,你不在跟前伺候,而是在南诏,谁照顾他啊?郎君身边得力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

云松想想也是,郎君走的时候说月余便归。南诏距离长安来回就得走一个多月,到时肯定赶不及回来。

这样想,他就觉得好多了,对嘉柔说道:“那您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再问王妃娘娘好。”

嘉柔笑着点了点头,扶着玉壶坐上马车。

马车离开李家门前,云松一直朝他们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总觉得郡主这次离开李家有些突然,但也不好细问。不知道郎君回来的时候,看不见郡主,会是什么反应?大概会不高兴吧。

马车经过热闹的长街,穿过熙熙攘攘的行人,终于出了城门,整座城的繁华和喧嚣都留在了他们的身后,渐渐远去。玉壶将车窗上的帘子放下来,对嘉柔说道:“郡主,您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要去蔡州做什么?”

嘉柔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啊,真的是什么都要管。我跟阿弟去蔡州,自然是为了配合广陵王。他之前帮了云南王府那么多,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投桃报李吧?我不带你去,是因为你没有身手,待会儿我还得费心保护你,不是拖后腿吗?”

玉壶将信将疑:“真的没有危险?”

“蔡州是虞北玄的地盘,我心中有数,不会以卵击石的。你只要装成我,好好带着他们往南诏走就是了。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难道你对本郡主没信心吗?”嘉柔捏了捏玉壶的鼻子说道。

玉壶知道郡主也是从小练骑射的,自保完全没有问题。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每年春秋两季还跟着大王去山中打猎,猛虎和黑熊都打过,不是寻常的女子。之前拘在李家的内宅,反倒束缚了她的性子。也许这些才是她想要做,应该做的事情。

她妥协道:“婢子知道了。郡主千万要小心,还是带两个府兵在身边照应吧?那个派去跟踪郎君的斥候…”

“我心中有数,你放心。”嘉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已从张宪那里确认了李晔的身份,斥候打探回来什么消息都不重要了。

等离长安远一些了,嘉柔换上男装,带着两个府兵骑马离开了大队,赶往蔡州。她给木景清写信,说好了在蔡州汇合。普通的车马,速度很慢,路上要耽搁十天半月。但是木景清带人急行军的话,大概只会比她晚几日抵达,她刚好先去部署。

此行去蔡州,只为一个人,那就是虞北玄的母亲魏氏。外人或许不知,嘉柔却十分清楚,虞北玄是个大孝子。魏氏为抚养他长大吃了很多的苦,受了不少屈辱。所以他追求权势,也是为了更好地侍奉母亲,让她后半生风光体面。

那回,魏氏气虞北玄没有照顾好她,致使她小产,绝食几日。虞北玄一直跪在魏氏门前求原谅,后来魏氏才肯消气。

平日魏氏只要有个头疼脑热,虞北玄也定要亲自照料。

平心而论,魏氏明达事理,对嘉柔也很好,否则前世嘉柔也不会舍弃自己去救她。若不是逼不得已,嘉柔也不想对她下手。可把虞北玄逼回蔡州的方法,只有这个。要怪就怪他们之间如今立场敌对,她不会伤害魏氏,只是要拿她做饵。

第83章

蔡州有两水经过, 一是淮水, 一是汝水。汝水在汛期时常泛滥, 两岸的百姓苦不堪言。自从虞北玄接任淮西节度使之后, 加固河堤,疏通河道,并且修建了引水灌溉农田的工事,蔡州这两年也逐渐发展成了繁华之境。

嘉柔赶到蔡州下辖的汝阳县, 正值春日的庙会, 街上十分热闹。

他们入住一家客舍,两名府兵住一间房,她独自一间。出门在外,他们的衣着皆十分低调朴素, 很少与旁人交流。掌柜只知这是几个出手阔绰, 喜爱清净的客人,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平日也不敢多嘴。

一名府兵敲了敲嘉柔的房门, 走进屋里,对她说道:“郡主, 这是汝阳县的地志,里面有周围的地形图。另外,属下已经打听过了, 那位夫人确实在千峰寺礼佛, 身边有不少牙兵保护。恐怕没那么容易接近。”

嘉柔接过地志, 打开到地形那一块。

虞北玄的亲信是常山, 肯定会把常山带在身边。根据嘉柔前世的记忆,现在带兵保护魏氏的应是另一个亲信陈海。陈海比常山年轻,在军中的经验稍显不足,比常山好对付。

根据张宪所说,那支装作流寇偷袭蔡州的军队,这两日就会有所行动。嘉柔的计划是,他们潜入千峰寺的山中躲藏。到时候那边一动,他们也在城中制造混乱。这样陈海便会带着一部分兵力下山,他们可趁机抓住魏氏。

如果木景清未能按时赶到,便会错过这次良机。广陵王那边未必能等得及。

嘉柔正皱眉沉思,又响起一阵敲门声。她对府兵点了下头,手抓着放在桌上的短刀。府兵走到门边,低声问道:“谁?”

“是我。”外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姐,你在里面吗?”

府兵闻言,一下子把门拉开。木景清赫然站在门外,一步跨进来,走到嘉柔的面前。他的个子又高了一些,皮肤也变白了,虽穿着一身普通的蓝袍子,却掩盖不住他身上的锋芒。

“阿弟!”嘉柔抓着他的手臂,一时感慨。明明只有几个月不见面,却觉得他长大沉稳了不少。

府兵识趣地退出去,还关上门,把屋子留给他们姐弟俩。

“我收到阿姐的信,立刻就动身了。每日就睡一两个时辰,还来得及吧?”木景清扬起嘴角说道,“若知道阿姐看见我这么开心,那我肯定每晚都不睡觉,马不停蹄地赶来。”

嘉柔拉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一路上辛苦了,家里都还好吧?”

木景清拿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又觉得不过瘾,干脆把水壶都拿起来,仰头灌下。然后一抹嘴说道:“家里都好,你不用担心。只是你看起来瘦了一些,是李家对你不好?”

提起李晔,嘉柔脸上的光芒就立刻黯淡下去。

“怎么,还是你跟姐夫吵架了?”木景清追问道。明明上次写的家书里,还说一切都好。可这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好的样子。

嘉柔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他去湖州做事了,不知道我在此处。我得知广陵王的计划,想还他之前几次帮我们的恩情。你又不了解蔡州这边的情况,所以我亲自过来。”

“阿姐,你以前来过蔡州吗?你给我的感觉,好像对这里很熟悉。”木景清说道,他是家里唯一不知她跟虞北玄有过一段的人,自然奇怪她对这里的熟悉。

前世她生活了九年的地方,每一处山水,其实都刻在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她住在这间客舍,平日很少外出的原因,便是害怕触景生情。

“这次我们要设计抓虞北玄的母亲,你们都是男人下手没个轻重,万一伤到老夫人,不是跟虞北玄结仇了吗?还是我在这里好一些。”嘉柔轻描淡写地说道。

木景清也没想那么多,便点了点头:“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嘉柔将刚才府兵交给她的地志拿出来,摊开在桌面上,一边指着千峰寺周围的地形,一边跟他细说。

*

过了几日,蔡州受到了不明流寇的攻击,甚至占了吴房县的县城。吴房县知县仓皇出逃,弄得人心惶惶。

接着,连汝阳县这边也遭到袭击,位于县衙的府库被洗劫一空,知县的女儿不知所踪。

城中加紧巡逻和搜查,也派人去千峰寺上传了消息。

千峰寺里外由重兵把守,这几日还封了山。魏氏坐在西院的禅房里打坐,听仆妇跟她说起此事,问道:“流寇作乱?”

仆妇点了点头:“吴房县丢掉的消息应该传到使君那里了吧?只要使君领兵去平乱,很快就能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流寇剿灭。”在普通百姓的心里,虞北玄是战无不胜的。

魏氏却不这么想。眼下虞北玄并不在蔡州,若是有人借此机会故意试探,可如何是好?她无法安心,让仆妇去把陈海找来,陈海回道:“老夫人不必担心。使君做了充足的准备,吴房县的事自有人去处置。而且朝中有舒王护着,不会有事的。眼下汝阳县也不是太安全,不如请老夫人先回虞园吧?”

魏氏摇了摇头,说道:“我来这里给大郎祈福,说好的七七四十九日,便一日都不能少。否则心不诚,佛祖会降罪的。”

陈海本还要再劝几句,听到外面有人叫他,先行礼告退。

他走到禅房外,就听属下禀报:“城中□□,百姓和官府起了冲突。知县怕府衙的兵力不够,特意派人来向我们求助。请您示下,我们要怎么做?”

陈海想了想说道:“我们此行的职责是保护老夫人的安全,不管县里发生何事,都不能擅离此处。”

“可来人说,已经有不少百姓伤亡,知县控制不住局面,只怕…”

“陈海。”魏氏扶着仆妇到了门外,看着他说道,“我一个老妪,哪里需要你们这么多人保护?既然城中有大事发生,你就赶紧带人去看看,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可是夫人…”陈海犹豫不决。

魏氏手中捏着佛珠,闭着眼睛道:“我在此吃斋念佛,便是为了结善缘。你们却要见死不救,不是毁我的功业吗?若是此间的事情闹大,淮西也会有大麻烦。你快去吧。”

陈海知道老夫人说的是局势闹大,使君不在蔡州一事恐将暴露。斟酌片刻,说道:“那属下只带走一部分人,待城中的事情解决之后,立刻就回来。”

魏氏点了点头,看着陈海离去。

院中有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枝繁叶茂,纤细的白色花柱犹如星辰一样散落在巨大的树冠之中。魏氏轻叹一声,转身走入禅房,命仆妇退出去,自己独自坐着诵经。

不久,她闻到一阵异香,眼前发黑,歪倒在了榻上。

*

远在潞州的广陵王帅帐之中,众将正在前帐议事。李晔坐在后面的寝帐,也能将他们的谈论听得一清二楚。这几次与魏博节度使田叙交手,他们的十万大军也占不到什么便宜,长此虚耗下去,对于粮草的供给和国库来说,都是很大的负担。

何况李晔知道,这些年休战,国库看似充盈,可皇城里有不少人在打它的主意,如今还不知被那些人贪了多少,此战需速战速决。原本的计划是由王承元率两万人,越过太行,强攻卢龙镇,再派一部分兵力拖住魏博节度使。

这样一来,兵力分散,藏在暗处的虞北玄便以为有机可趁而动手。

可是田叙忽然率军到了离军营不远的地方驻扎,似有要正面决战的意思。

前帐之中,因此事分为几派意见,争论不休。

李晔捏着棋子,观察棋局,暂时还没决定这子落在何处。李淳给他打了一张银制面具,方便他在军营出入,可他还是不敢轻易露面。这些年虽不常在都城行走,认识他的人应该很少,但近来他频频出入皇城,也可能会被认出来。

前面的声响终于小了,李淳掀了帘子走进来,坐在李晔的对面,无奈地说道:“他们拿不定主意,都要我来问你。田叙大兵压阵,兵力与我们相当,若分散兵力去夺卢龙,这边胜负难料。可若不去,交战时,卢龙节度使率援军来,局势会对我们很不利。”

李晔听罢,沉默不语。

“玉衡,你好像有心事?从前你杀伐决断,从不犹豫,这次倒似保守了许多。莫非你还留有什么后招?说与我听听。”

李晔轻叹一声:“不瞒您说,我只是变得惜命了。”

李淳一笑:“这又是何解?”

李晔摇了摇头,转而说道:“听您的意思,还是想让王承元冒险一试?这样一来,我们正面对上田叙,兵力将不足于他。倒是可以派一队先锋,守在卢龙节度使来的路上,打乱他的行军进程。而我们这边速战速决。”

“你是不是忘了,就算没有卢龙节度使,也有虞北玄藏在暗处,伺机而动?他的目标就是要除去我。”

李晔道:“我既来此,必定与他们周旋到底,保您无虞。”

李淳定定地看着他:“可你一直在分心想着那人,这可是战场。玉衡,你说自己惜命,是想陪她终老,所以才变得束手束脚。”

他的眼中迅速划过一丝受伤的情绪。

李晔问道:“您为何会这么想?”

李淳站了起来,背对李晔:“你是否认为我冲动鲁莽,说的是气话?在你到来之前,就算面对再难的战局,我都没有想过要向你求助。我知道在你娶妻之后,那个女人对你的影响越来越大,甚至左右你的理智和判断。我担心有一日,你会因为她离开我。所以从主动请征到现在,我一直都试图摆脱你,独立完成此战。”

李晔平静地说道:“就算没有我,这场战事您也一定会取胜。这点,我从未怀疑过。您若觉得我作为谋士没有尽力,我向您请罪。”说着,就要跪在地上。

李淳一把拉住他:“你这是做什么!你因为担心我,赶到我身边,我心中十分欢喜。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将你置于险境。你知在我心中,从未把你当成普通的谋士。明日你就回都城去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李晔见他误会了,欲解释几句。凤箫从外面进来,看到这里的气氛不同寻常,连忙低下头:“据探子回报,魏博镇的动静好像不太对。魏博节度使忽然退兵十里,是否要诱我们深入?”

两个人暂时把情绪都收了起来,走到帐中悬挂的舆图前面。

李淳问道:“田叙这是何意?一般是两兵交战,一方佯败,诱敌深入,才会退军。双方尚未交手,正在互相较量士气的时候,他忽然撤退,不是灭自己的威风?”

李晔早就发现田叙此番的打法,一改往日浮躁的特征,必是有虞北玄在背后指点。因此不疾不徐地应对着,想让田叙先沉不住气。可明明就要开战了,田叙却忽然后退,应该是后方出了变故。

“报!”有一个士兵在帘外大声叫道。

凤箫出去,与那个士兵交谈了片刻,复又回来说道:“广陵王,据守着沿路关卡的探子来报,不久前,有匹从西边来的流星快马冲入魏州地界。没过多久,两个全身裹得严实的人,突破重重关卡,一路西去。暂时不知是何人。”

李淳看向李晔,不知这其中有何关联。李晔想了想说道:“你再去问问,其中一人可是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四体雪白的马。而后来报。”

凤箫领命离去。李淳这才反应过来:“我记得圣人好像赐给虞北玄一匹河曲马,就是你说的那个模样。虞北玄突然离开了?他从头到尾都没露面,这是为何?”

李晔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让流寇袭击蔡州,目的是让虞北玄分心,自知并无把他逼回去的可能。而且屈屈流寇,虞北玄留在蔡州的牙兵,足够应付。那必定是出了别的变故。

一盏茶的工夫,凤箫带回消息,的确有匹马如李晔所述。他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必是匆匆潜入魏州的虞北玄无疑。

“既然虞北玄走了,田叙必不敢再正面迎击我们,作战的策略也该改变一下。我这就召他们再来议事。”李淳兴奋地掀帘离去。

李晔心中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不出有什么事,竟能让虞北玄丢下整个战局,冒着被舒王问罪的风险,离开此地。而且这件事,到底是天灾还是人为?人为的话,此人的谋算恐怕还在他之上。

接着,他就收到张宪传来的消息:郡主已知先生身份,于月前离开了都城,进入蔡州地界。

第84章

李晔手指一松, 那纸条便如蝴蝶般轻轻飘落在地上。

虞北玄离开魏州, 竟是因为她!

李晔闭了闭眼睛。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了关于这场战事的全部布局。大概是想偿还广陵王之前多次相帮云南王府的恩情,或者是对他隐瞒不报的失望, 才离开都城,以身涉险。

这个傻丫头!

从瑶光的画被发现,她就开始怀疑了。而后从他留下的那枚刻有老师名讳的印章, 顺藤摸瓜,猜到了一切。

李晔本想等河朔之事了结, 就告诉她全部实情。先前故意露出的很多破绽, 也没想去掩盖。他的这条命, 若不是老师, 恐怕早就没有了。因此老师临终所托, 他不敢不做。本来也不想让她卷入到凶险的夺嫡之中,不想她跟着自己提心吊胆,没想到终究是晚了一步。

他万万没有想到, 她竟有办法左右虞北玄的意志。虞北玄并不是个因私废公的人, 如今河朔之势,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个时候丢下一切回去, 只怕是被抓住了致命的弱点。而这个弱点,连他和广陵王都不知道。

若虞北玄在蔡州发现了她, 会如何…想到这里, 他的手紧紧握成拳, 本就消瘦的手背上青筋如虬枝盘曲。虞北玄先他出发,肯定是来不及抢在前面。况且蔡州本就是虞北玄的地盘,对方占尽了天时地利,要如何才能救她?

他在帐中来回走了两步,强迫自己如乱麻的心冷静下来。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为难和焦灼。而后他大声叫来白虎,白虎抱拳道:“先生有何吩咐?”

李晔尽量平静地问道:“那支袭击蔡州的流寇之首,是何人?”

“是广陵王府长史王毅。先生可是要让他设法退兵?”白虎问道。他们原先设置这帮流寇的目的就是为了牵制淮西节度使,听说虞北玄已经离开魏州,那就没有必要再做纠缠,多添死伤了。

李晔沉思片刻,抬手道:“我写封信,你用流星快马传给王毅,告诉他计划有变,不得退兵。”

白虎愣了一下:“可,淮西节度使已经赶回去,恐怕那支仅有几千人的队伍挡不住他啊。先生有何打算,不妨直接告知。”

李晔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克制地说道:“照我的吩咐便是。”

白虎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到先生的眼神中尽是寒芒,不敢再言。

*

千峰寺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山有千峰,洞窟更是数以万计。嘉柔和两个府兵带着魏氏隐匿在其中一个洞窟,已经有几日。木景清突围下山,造成他们已经挟持魏氏离开的假象,所以陈海忙着去追,丝毫不知嘉柔仍在山中。

前世她陪着魏氏到千峰山时,不耐烦听那些诵经讲道,常在山中行走,迷路过无数次。但也因此熟知这里的地形。她派人去给虞北玄送信,让他亲自来山上。等他到了,再告知魏氏的下落。

嘉柔也想到一种可能。虞北玄得到消息后,或许会先命陈海他们封山,进行搜查。她凭借对复杂地势的熟悉,尚可与之周旋几日。可这两日,山上一直很太平。

她每日都要站在洞口观察。如果虞北玄来了,必会在千峰寺落脚,到时她再找机会脱身。这当然会冒很大的风险,可她得确保魏氏平安,加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此处,因此必须是她留下。

魏氏倒是不吵不闹,只专注于打坐念经。嘉柔给她什么,她便吃什么。另外两个府兵还从未见过这么配合的人质,心中直犯嘀咕,暗道这淮西节度使的母亲还真不是寻常妇人。

嘉柔却深知魏氏的心性。她虽出身不高,但半生起伏,跟着虞北玄由一个节度使麾下的小小牙兵到如今的高位,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区区的挟制,老人家根本不会放在眼中。

魏氏原本跟在一个游方医身边,后来又自己苦心钻研,是个用药的高手。前世,她们在虞园辟了块地专门种草药,魏氏还教她很多关于草药的药性。可嘉柔觉得难,从没用心学过。魏氏总笑着数落她懒,也没嫌弃她,仍是不厌其烦地教,两人相处时就像母女一样。

可今生,她们却变成了立场相对的敌人,真是人生如戏。

“娘子,干粮所剩不多了。我们几时从此处撤离?”一名府兵问道。他怕魏氏知道嘉柔的身份,所以将“郡主”的称呼都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