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总之就是“不行”、“不同意”。

宇佐美大将心中一动,心想看来这人是真有问题了——他这是心虚啊!

双方僵持起来,何司令越是拒绝,宇佐美越是要玉成此桩婚事。僵持了两个多月,何司令做出了让步,然而态度相当之冷淡暴躁;也没有婚礼,还是五十岚家在大阪的一家豪华俱乐部内摆了宴席,勉强就算是将这养女嫁出去了。

宇佐美大将到了如今,对待何司令就是持着一个观望的态度。何司令要是老老实实的做五十岚家的女婿,那他可以对此人的所有妄举既往不咎;如果这人继续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另搞一套,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而在另一方,何司令却也持着同他相同的态度。何司令这些天一直呆在家里,一面防着暗杀,一面盯着日本人的动静。一旦瞧出什么风吹草动了,那他立马就跑去城外大营!

何府,东小院儿。

一个青年的日本妇人捧着个点心匣子,在蒙古听差的引导下进了屋子。腊月天,外面死冷的,然而进了房后,扑面的一阵潮气,也未见得暖和许多。

雪子披着一件作为嫁妆的西式大衣,冻得拱肩缩脖的迎出来。一见来人,她的脸上立刻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踩着小碎步跑到那妇人面前,用日语唤道:“年子!你……你怎么会来了?”

年子将点心匣子放在桌面上,然后就眼泪汪汪的看着雪子:“小姐……是将军派人把我接过来的!”

雪子知道她口中的“将军”,指的是宇佐美。

“这次既然来了,是不是就不用走了?”她眼巴巴的望了这在日本家中一直陪伴自己的下女——在离开日本之时,她的中国丈夫连一个人也不许她带。

年子落了泪,伸出手指指指门外,低声道:“‘那个人’不让我留下。不过将军让我住在他府里,这样可以偶尔来看看您。”

‘那个人’指的自然就是何司令。年子,和五十岚家族中几乎所有的人一样,都觉着雪子这中国丈夫虽然俊美,然而一身的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并不是个理想的夫君。

提起了‘那个人’,雪子垂下眼帘,长长的叹了口气。

年子早在日本之时,就见识过了何司令的恶劣脾气。此刻看到雪子的可怜模样,又见房内设施简陋,连个正经的火炉都没有,那眼中的泪水便流得愈发汹涌。她挽起袖子弄了点水,将房内打扫擦拭了一番,又趁着阳光明媚,把棉被摊在床上晒了晒。在她干活之时,雪子就打开点心匣子,将里面几样爱吃的糕饼连连的往嘴里送。年子猜测她大概是在这何府里吃不到什么好的,故而不敢回头看她,只怕要哭出声来。

年子在雪子这里耽搁了不过一个小时,外面的听差就隔了窗子催促她走。她见没法子再停留了,就握了雪子的双手,急急的叮嘱道:“小姐,我要走了,过两天再来看您。将军说,让您平时多留意着那个人——”

雪子低着头,为了控制眼泪而拼命的吸气,憋的身子都发抖了:“我看不见他,到这里后一直没有见过他。他们不让我离开院子。”

年子咬了嘴唇,也是满是泪水,面庞涨的通红:“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小姐,您既然嫁到这里来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和那个人好好相处,不为国家,为的是您自己。”

雪子刚要回答,不想此时那蒙古听差走了进来,很不耐烦的扯了年子的衣袖,用半熟的汉语喊道:“走了!该走了!”年子无奈,只好依依不舍的放开雪子,边走还边回头哭道:“我过两天还来,您等着我!您要忍耐住啊,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雪子眼见从祖国而来的亲人就这样被人连拉带撵的带走了,自己又拘于身份不好前去追赶,就只得掏出手帕捂了口鼻,独自站在阴冷的屋子里,哭得呜呜咽咽。

她是伤心太过,哭的狠了,所以到了后来虽然那眼泪还流着,可是脑子一阵一阵的发晕,站也站不住,只得跌跌撞撞的坐在了一把梆硬的木椅子上。正在用手帕擤鼻子时,她忽然听见外面院门一响,起身隔了窗子向外望去时,就见院门开了一扇,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

她心里一惊,赶忙掏出块干净手帕又使劲的擦了擦脸上的涕泪;本想再跑进里间卧室扑点脂粉遮一遮面上泪痕,然而时间有限,只好作罢了。

房门开了,一阵夹了雪花的寒风吹进了个何司令。

何夫人的身边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所以房门一关,屋内就只有何司令和雪子两个人了。

何司令穿着一件貂皮领子的黑呢大衣,下面是灰色马裤黑色长靴,头上扣了顶黑呢礼帽——从头到脚,全是阿拉坦的设计。

挺直腰板站在雪子面前,他抬手将帽檐向上推了推,目光在浓密睫毛的掩映中炯炯射出,专盯着对方那张哭得花里胡哨的脸蛋。

雪子是个矮个子,在何司令面前,因为心中发怯,更是畏畏缩缩,瞧着几乎只到他的胸口高。想起方才年子的叮嘱,她鼓足勇气,眼望地面深深一躬,用蹩脚的中国话招呼道:“您来了,您好,您请坐。”

何司令用鼻子冷笑了一声:“你一定让日本军部感到非常失望。”

雪子怔怔的听着。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是又不知从何辩解。

何司令转身在房内走了两圈:“这个院子的条件很差,是连下人都不肯居住的地方。我没有逼你背井离乡过来受苦,是你的同胞们一定要牺牲你。”

说到这里,他很得意的对着雪子一扬头:“刚哭过?难过死了,是不是?那我告诉你,何府的大门一直为你敞开着,随时可以欢送你滚蛋!如果你想回国,我还可以负责为你弄张船票或者机票,怎么样?”

雪子双手紧紧抓了衣襟,耳边清晰的响起了自己那粗重的呼吸声。一滴热泪滑落面颊,她颤颤巍巍的开了口:“咱们……一起……好好过日子吧!”

何司令听了这话,倒是出乎意料。扭头看了那楚楚可怜的雪子一眼,他是一分一毫的恻隐之心也没有生出:“和你过日子?对不住,我还不想搂着日本奸细睡觉!”

雪子深吸一口气,将泪水和哽咽一起咽了下去:“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不能再回去。我不是间谍,我向你发誓。”

何司令听了这话,就很不耐烦的哼了一声,随即扭头便走掉了!

东小院儿的院门一关,何府就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人人都知道东小院儿里关着一位年轻美貌的何夫人,可是从十二月到元旦,从元旦到新年,几个月过去了,见到她的人却是极少极少。

新年之时,小仓原请求何司令同夫人拍一张照片,寄回日本五十岚府中。何司令开始时不想理会他,后来还是哈丹巴特尔觉着何司令不该在这些小事上同日本人较劲,故而对他进行了再三的劝说。何司令对待哈丹巴特尔,不说言听计从,可也差不离。也正是因此,雪子才有机会踏出了东小院儿,在何府那堂皇气派、温暖如夏的大客厅内,同何司令并排站着照了张合影。

何司令这人是无所谓绅士风度的——当年或许也曾有过,不过早随着他的教养和学问一起被时光湮没掉了。拍完照片后,他便要派人带雪子回去。安少诚和哈丹巴特尔在旁边看着,就见雪子一个好好的小美人,被关了这么几个月后,不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而且下巴也瘦的削尖了,看起来十分的可怜。

安少诚动了怜香惜玉的心肠,就暗地里去撺掇阿拉坦去向何司令说个情,让雪子留下来吃点好饭。阿拉坦把手揣进貂皮褂子的衣袖里,毫不客气的摇头:“不!”

安少诚一直觉着阿拉坦是个软弱的好人,可是此刻见他把王爷的架子摆的十足,毫无同情之心,就很觉不满,转而去找哈丹巴特尔。

哈丹巴特尔是个喇嘛,照理说应该是慈悲为怀的,不过他虽然同情雪子,但也不打算多管闲事。正在安少诚眼睁睁的望着雪子要被佣人带走时,忽然一个听差气喘吁吁的跑到门口:“回事!松王府大格格来啦!”

话音未落,玉鸾穿着一身貂皮大衣,踩着高跟鞋,熊似的扭进来了。

第84章 玉鸾

何家上下,都没想到玉鸾会在新年期间突然来访。

玉鸾倒是坦然的很,进门后先将手中的红色漆皮包扔给了身后随行的大丫头,然后脱了貂皮大衣,露出里面的绿地白花绸旗袍——旗袍做的太合适了,将个白胖身体勾勒的曲线毕露。

何家客厅内的众人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纷纷向她问安拜年;唯有阿拉坦后退一步,不敢去面对她。玉鸾倒是满面春风的,不但一一回应了众人的问候,而且还很说了两句道辛苦的好听话。何司令冷眼旁观着,只觉得莫名其妙。

玉鸾寒暄完毕后,就把脸转向何司令,仿佛刚看到他似的一扬眉毛:“哟!何宝廷,真不愧是刚做了新郎官的人,打扮的满漂亮啊!”

她这话音一落,旁人不由自主的就随着她的目光一起望向何司令。

何司令今天依旧是马裤长靴的打扮,不过上身套了件猎装式短上衣,瞧着就带了点摩登俏皮的意味。房内诸人的注视让他颇为害羞,而玉鸾所说的“新郎官”三字又让他深感不满;两种情绪相加起来,他忽然就有了点恼羞成怒的意思。

此时玉鸾又开了腔:“喂!我说姓何的,我今天可不是冲着你来的!你行啊,我刚回天津住了几个月,你就不声不响的成了亲——我还以为你这光棍要打到底呢!我今天没别的事,就想看看你这新娘子是什么模样!”

何司令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大格格既然来了,就吃过饭再走吧!”

玉鸾接收到了他抛过来的白眼,觉得很有意思,笑模笑样的答道:“这话说的!我大老远来一趟,本也没打算空着肚子回去呀!正好在饭桌上,我还可以同何家嫂子攀谈攀谈。”

何司令一听,脱口就说道:“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堵不住,怎么的?”

何司令不再理他,也忘记了命人带雪子回去,直接就扭头对阿拉坦道:“王爷,开饭吧!”

阿拉坦局促不安的躲在角落里,这回终于是有了事做,赶忙语言流利的下令:“哈斯额尔敦!开饭!”

安少诚身为副官长,按理是应该带领其他副官在前院另开一桌席面的,然而他很热心的帮着听差向餐厅内搬运饭菜,直到见雪子让人安排着在座位上坐下了,才悄悄的退了出去,又叫住上菜的听差,低声嘱咐道:“往夫人面前多放几样好一点的热菜。”

听差答应了,果然就将些热气腾腾而且又有肉有油的菜肴放到了雪子面前。安少诚在门口觑见了,这才放心,转了身一边往前院走,一边心想:“大冷天的,多吃点肉吧!”

安少诚自去吃饭,哈喇嘛也不去凑何家的这个热闹,饭桌上就只剩下了何氏夫妇以及阿拉坦和玉鸾。阿拉坦坐在何司令的左边,玉鸾相对着坐在右边,雪子的位子则是在下首的桌角处。玉鸾用筷子夹了一口菜吃了,随即大发评论:“何宝廷,我说你是个土包子,这话可真不算冤枉你!”

何司令正在往碗中的米饭里舀菜汤,听了这话就抬起头:“我又怎么了?”

玉鸾用筷子尖遥遥的一扫桌面:“瞧你府上的饭菜——瞧那肉,哎呦我的天哪,那块儿比我的拳头都大,你那厨子几辈子没吃过饱饭,会做出这些饿死鬼才吃的东西?”

何司令想要发火,可又一想这女人是主动上门的,不好对其太不客气,只得强作镇定的说道:“不爱吃就少吃!”

玉鸾喝了一匙子热汤:“什么玩意儿!辣不辣咸不咸的!我说,你没事时去趟天津,我招待招待你!”

何司令端起饭碗,连汤带饭一口气扒了半碗,藉此压下胸中的火气。玉鸾见了,将筷子啪的一撂:“得!有其主必有其仆!看你这吃相,刚才我还真委屈了府上的大师傅!”然后她又转向雪子:“何夫人,还没人给咱们介绍介绍呢!”

雪子正在安静而匆忙的大嚼着饭菜,腮帮子都鼓起来了。骤然听到玉鸾向她问话,她便赶忙咽下口中的食物,起身对着玉鸾深深一躬:“我叫雪子,初次见面,请多——”

雪子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前方的丈夫忽然一拍桌子:“坐下!”

她吓了一跳,立时就向前望了何司令。

何司令直勾勾的盯着她,满面的厌恶神色:“闭嘴!”

雪子坐了回去,也果然闭上了嘴。

玉鸾见状,就用帕子捂了嘴唇,眉飞色舞的一笑:“何宝廷,对着女士这样粗鲁,你没有绅士风度呀!”

何司令指了玉鸾的鼻子尖:“从现在起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吃饭,否则我让人把你扛回松王府!”

玉鸾受到了恐吓,然而没生气,只是见何司令神情肃杀,眼神凶恶,故而在得意洋洋中又略带了点畏惧:“我不说就是了!你是疯狗的脾气?”

一餐晚饭吃毕,玉鸾眼见了何司令对待新夫人那凶神一般的态度,心中感到十分喜悦。套上了那件极华贵的貂皮长大衣,她挎着红色漆皮包,心满意足的同众人告辞,然后熊似的扭出去了。

她前脚一走,雪子后脚也就被人带回了东小院儿。何司令坐在客厅之中,感到这一晚上过的非常气闷——雪子是眼中钉,玉鸾也非常讨厌!

阿拉坦见他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坐着,就好心好意的拿来一副纸牌:“玩、玩一会儿啊?”

何司令沉着脸,气冲冲的顶道:“不玩!”说着他站了起来:“我睡觉去!”

何司令回了卧房。

洗漱过后,他摊开了床上的羽绒被子——被子里还额外裹着一个羽绒大枕头,就算是他的床伴了。

屋子里并不寒冷,可是每当晚间上床之时,何司令还是非常的发憷。他是特别的畏寒,而且周遭的温度再高也高不过他的体温;穿着薄薄的睡衣往被窝里一躺,真是凉的人要缩成一团,得熬上好一会儿才能适应过来。

站在床边犹豫了片刻,他一咬牙,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搂着那个大枕头,他瑟瑟发抖的闭上眼睛,又觉着被窝里四处漏风,就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心想现在要是有个暖烘烘的人肯来抱着我,那该有多好啊!

第85章 袖底风

安少诚状似悠闲的溜达到了东小院儿门前,又理直气壮的从看门听差那里要来了大门钥匙,堂而皇之的直走了进去。

雪子其时正蹲在一个小炉子前等着水开,忽然见一个军装男子走进来了,就又惊诧又困惑的站了起来,仔细看时,只觉着这人面熟的很,要说姓名,却是全然不知晓。

安少诚回头望了望窗外,见院内无人,便对着雪子开口道:“夫人,我叫安少诚,是司令的副官长。”

雪子慌忙伸手扯了扯皱皱巴巴的洋装衣襟,深深一躬问道:“安副官长,有什么事情吗?”

安少诚又回头望了一眼,随即就把手伸进两侧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包糖果,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五香牛肉,一个卷起来的热水袋。然后又掀起大衣下摆,从裤兜里掏出一双毛线袜子,一双兔毛手套。

安少诚将这些东西堆在桌子上,后退一步低头说道:“夫人,你在这儿日子过的不容易,自己保重吧……另外,别饿着,下次有机会,我还给你送吃的过来。”

雪子见了他的所作所为,一时就愣住了,心中五味陈杂,不知如何回应。而安少诚转身走了两步,又扭头低声道:“夫人,别告诉司令我来过!”

雪子点了点头:“谢谢你。”

安少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见她本来一头黑云似的秀发,如今就乱蓬蓬的在脑后绾了个髻,身上的衣服也不干不净的;又想她孤苦伶仃的住在这冷屋子里,连个说话人都没有,真和坐牢是一样的,便心痛如刀割一般。

无声的叹了口气,他一横心,还是走了出去。

回到正院,安少诚做贼心虚,见了人先问:“司令回来了吗?”

旁人答道:“刚回来了,可是又被小佛爷用汽车接走了!”

安少诚放了心,知道何司令必定是被小佛爷找去玩乐了,不到半夜是回不来的。

小佛爷公馆。

何司令本以为今天小佛爷又要大请客,不想进门之后,才发现原来宾客就只有自己一人,便感到十分困惑,可因担心小佛爷笑自己少见多怪,所以也没有多问。

小佛爷鬼鬼祟祟的将他带进内院的一幢二层洋楼之内。何司令知道这是小佛爷平日做学问的地方,就笑道:“你要教我念经吗?”

小佛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了他就往楼上走:“我是要带你见一个人。”

“谁?”

小佛爷回头冲着他很狡黠的一笑:“你不认识,我也是刚认识他不久。不过我们应该结交一些这样的人,以后也许有大用处的。”

何司令愈发听的一头雾水,当即停住了脚步:“到底是什么人?”

小佛爷探头将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重庆的人。”

何司令一激灵,立时神情紧张的扭头看了小佛爷:“重庆?我的小佛爷——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小佛爷平时瞧着爱玩爱闹,是个大孩子的性格;然而家规极严,此时他不让人跟进来,整幢楼内便空无一人,鸦雀无声。毫无顾忌的在何司令的手臂上用力一捏,他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个调子:“日本人先前说要三个月灭掉中国,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我不相信日本人,也不相信德王,我也不关心能不能建国——本佛爷现在要脚踩两只船了!”

何司令听了他的话,心中半信半疑,就一面盯着小佛爷的眼睛一面敷衍着笑问道:“那你怎么就想着来找我了呢?难道只因为咱们是好朋友?”

小佛爷似乎是瞧出了何司令的心事,便很不屑的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的好朋友多得很,可惜他们要么是废物,要么亲德亲日!极卿,我这一世既然赶上了乱世,就不得不分点心思出来为以后做打算。你也是一样!”

何司令望着小佛爷,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他。犹豫了片刻,他摇头笑道:“小佛爷,你不要闹了,这是好玩的事情吗?”

小佛爷见他依旧心疑,就不再多说,只道:“那人也在找你。有话我们可以一起谈!”说着便把何司令强行拽进了二楼上的一间书房之中。

重庆来人是个皮货商打扮的白胖子,见了何司令和小佛爷后,便神情很坦然的起身打了招呼。

在得知了何司令的身份后,这白胖子也做了很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姓陈,陈博易。久仰何司令大名,新二师的李世尧师长,原来是您的老部下,跟我提起过您。”

何司令在情形剧变之下,头脑的反应又开始迟钝起来。听这陈博易忽然提起了李世尧,他就红了一下脸,倒把先前那满怀的戒心稍稍放下了一点:“是么……李师长现在还好?”

陈博易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何司令:“这也是我请求小佛爷把您找来的原因——李师长托我把这个捎给您。”

何司令接过信封,没好意思当场打开,随手就揣进大衣口袋里去了。

陈博易瞧着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商人,说起话来倒是干脆利落,很有点军人的意思:“何司令,我此次有一事相求,便是想让您帮忙,将我们的一部电台送到厚和去。”

何司令看了小佛爷一眼:“这……一部电台才有多大?何必要让我去送?”

陈博易苦笑着摇了摇头:“何司令,你是不知道这沦陷区民间的苦楚。从张家口到厚和,路途虽然不是很遥远,可是沿途的关卡数不胜数,就是私带几斤米面,都是很困难的!”

何司令低下头,表情呆滞,脑子里却是飞速运转着。

“小佛爷应该不会下套骗我,中国也的确是到现在为止依旧没有亡国的迹象。脚踩两只船是对的——万一日本以后败了呢?世间万事都没有一定的,未必日本人就永远胜利!照现在我和日本人的关系来看,日本胜了,我未必有多少好果子吃;日本败了,我就完了!”

何司令忖度良久,后来就又抬眼望了小佛爷。

小佛爷显然也在思量。两人目光相对了片刻,又各自错了开来。

清了清喉咙,何司令开了口:“陈先生,把你这个事细说说吧!我若能帮上忙,自然无不尽力的!”

何司令在小佛爷的公馆中耽搁了小半天,吃过晚饭后才离开了。小佛爷派司机开汽车送他回家,而他独自坐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一只手就忍不住伸进大衣口袋中,摸到了那封信。

隔着手套,那触觉很不明晰。只晓得信封里的内容是薄而硬的,似乎不像是一叠信笺的样子。

脱下手套,他掏出信封看了看表面,并未见到文字,就小心的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了一张照片来。

借着汽车内的小小电灯,他看清了照片上李世尧的半身像。

照片中的李世尧穿着一身便装,背景是一堵墙,让人瞧不出地点;再看照片背面,也是一片空白。

好一封信,从里到外都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就只有他李世尧在照片上喜气洋洋的微笑着!

何司令同李世尧相识已有近十四年了,可是今天拿到了照片之后,他才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从未仔细打量过这个人!

照片上的人长脸、高鼻梁、浓眉毛。当年老混蛋赵振声说他“长的周正”,这话还真是不假。可惜岁月不饶人,半辈子都是在沙场上混过来的,任他怎么周正,也是见老了!

见老了,神气表情却都还是年轻的,一脸的得意和匪气,仿佛可以随时扛枪上马,再去打出一片天下来!何司令想自己当年总嫌他,嫌他粗鲁好斗残暴,可是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了,才晓得一个人能够终生保持着粗鲁好斗残暴,是个多不容易的事情!激情这个东西,无限也有限;在这天下大乱的时代里,多少年轻人横刀立马,许愿要打出一片世界来称王称霸。可是打来打去,生生死死,到了最后,也不过就剩下一个活命罢了!

何司令解开大衣扣子,将照片放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里。

“你老了,我过两年也会老。战争一天不结束,我们就一天不能见面——凭什么?这战争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个老王八蛋,本来就是我手底下的人,怎么就不能再跟着我了?跟着我委屈你了?说起来就是要等到打完仗,可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时光一年一年的过,我今年三十二岁了,头发白了,肾也不好,最近还经常腰疼……我还能有几年好时候?他妈的还是我傻,我这辈子就傻在这上面了……谁也别对我好,谁要是对我好,那就是要我的命……”

何司令在这一路上思绪起伏,浮想联翩,有点激动了。

到家之后,他还没有从那自言自语般的思想中回过神来,家中的听差就迎上来禀报道:“司令,小仓顾问来了。”

何司令答应了一声,梦游似的走进大客厅内会客去了。

小仓原坐在沙发上,见何司令进来了,就起身微微一躬:“何司令官,晚上好。”

何司令真见着小仓原本人了,才从幻想中彻底的回归了现实——刚见过重庆军统的人,他心里有鬼,非常的心虚。

“你坐。”他摘下帽子脱了大衣,格外客气的招呼听差给小仓原换热茶端水果。而面对着小仓原坐下之时,他嗅到了对方身上扑鼻的酒气。

小仓原看起来情绪很低落,也没有寒暄,直接就低声说道:“何司令官,我是来拿您和夫人的照片的。”

何司令一听这话,立刻放了心,告诉听差道:“去王爷那里拿照片,快点!”然后又转向小仓原,状似关切的问道:“原来倒没见过你喝酒!”

小仓原低下头,双手捧着头苦笑了一声。

他这个举动可是出乎了何司令的意料:“我说小仓,你怎么了?”

小仓原微微的摇了摇头:“我今天接到了国内来信,信上说我的一个女孩子,前两天病死了。”说到这里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盲肠炎,没有药,疼死了。”

何司令对于日本人,一直是存着个幸灾乐祸的态度。可是听到了小仓原的这番话,也随着怔住了,半晌后才轻声开口道:“小仓,节哀顺变吧。我原来也有个女儿,被枪打死了。她死后,我难过了很久很久……我现在还记着她的模样。如果能让她活过来,我情愿少活十年;可是她死了,我连她的尸首都没找到。”

小仓原听到这里,似乎是触动了心事,忽然就吭哧吭哧的哭了起来,口中含糊的说道:“我的小姑娘啊……我的小姑娘啊……”